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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史趣闻

雷峰塔考略和鲁迅的《论雷峰塔的倒掉》

繁体中文】  作者:文秘   发布:2005年05月27日   阅读: 次   【以稿换稿


    雷峰塔西湖胜迹,名喧腾于江南士女口中者殆千年,而于其圮后,尚未见有详确之考订,甚可惜也。友人陈乃乾君有《黄妃辨》,见《小说月报》十六卷一号,见地至佳,而语焉勿详。余昔岁居杭,端忧多暇,庾骼追逅考。今忽忽又五年,蛰迹京尘,堕欢昔梦,咸惝癠如隔世。顷检书业,见旧日扎记簿尚在,墨迹黯如难辨,惧其愈久而且泯灭也,遂摘概略以成此文。手头书缺,所引用故实,已不能悉注卷帙。自知难当“雷峰塔考”之名,只曰考略可耳。况昔之属余作此者,已阻人天,墓门宿草而悲绪弥永,故文兴亦寥落矣。
    塔凡三名:其一为西关砖塔,初见于塔内藏经标题中,昔人盖未之知也。其二为黄妃塔,有“王妃”“皇妃”“黄皮”等异名,为前人所习用。其三即雷峰塔,吾辈口中之通名也。今先言雷峰,继辨黄妃,而后述西关砖塔,循序以观,纲要可得。
    雷峰者,滨湖,西湖南出一平冈也,有中峰回峰诸异称。《西湖游览志》曰:“旧名中峰,郡人雷就居之,故名雷峰,南屏山之支脉也,穹隆回映,亦曰回峰。”《武林纪事》曰:“徐炳,宋熙宁间举进士不第,筑室回峰下,称回峰先生。回峰即雷峰也。”“雷峰”“回峰”得名之故,以记载言如此。
    塔寺峰顶,即以此名,于事至顺。以予所知,此名为古今之通称。《咸淳临安志》(潜说友作,咸淳,南宋度宗年号,杭州脉乘之最早者。)曰:“雷峰塔在南山,郡人雷氏居焉;钱氏妃于此建塔,故又名黄妃。”(卷八十二)又曰:“显严院在雷峰塔下,……后有雷峰庵,郡人雷氏故居。”(卷七十八)是雷氏居中峰在钱氏建塔之先。志曰:“又名黄妃”,是当年通称雷峰塔,与今不殊之证。若不明故实,以“黄妃”为雅,以“雷峰”为俗,此盲瞽之说也。
    雷峰得名,远在塔先,以山名塔,通乎古今,诚如上述。然钱氏称王吴越,宝坊初成,必自赋佳名垂之久远,不当沿袭古隐君子之号,于是有黄妃塔焉。其名虽正史未载,而《咸淳临安志》载石刻《华严经》钱亻叔跋记中云:“塔曰黄妃云。”准此,似“黄妃”为塔之正名矣。然在同书卷七十八中,称皇妃塔,不作黄妃;《西湖志》卷三十一引元白挺《西湖赋》,有“皇妃保叔,双擎窣堵”;似又有“皇妃”之名,陈乃乾君更定其宜为“王妃”,黄皇皆为讹字。而予前见他书(《武林纪事》或《西湖游览志》不复省忆)引《咸淳临安志》卷七八之文“皇妃”作“王妃”。《西湖梦寻》卷四亦云,“古称王妃塔”,均可助成陈说。而其地尝植黄皮木,有“黄皮”俗称,亦见于《咸淳临安志》也。
    黄妃之称殆不足据,予见同陈君,在此略加补说耳。黄妃之名殆以黄皮相涉而误。其实本名当作王妃也。皇虽亦为王之讹误,而“皇妃”名塔,较“黄妃”可通。钱氏虽未称帝而在境内实具帝仪,特对上国貌为臣服耳。观亻叔跋记中“忝嗣丕图”“于万几之暇”等语,俨然九五口吻矣。又陈氏以为王妃之名为亻叔妃孙氏所专有;更谓以王妃名塔,乃因纪念封妃盛典,予却不敢苟同。亻叔记文中明言“诸宫监”“宫监等合力”,及以今日所见塔砖,署名众多,是当时合力布施,福德广有,不专属一人之证。且观塔砖文有“吴王吴妃”“吴子吴妃”等等,是以“王妃”名塔,谊宜平列,犹言吴王吴妃耳。且舍经人塔都八万四千卷,题记咸署钱亻叔,则塔赋名之义,似不当专属其妃。以国主与其妃名,殆众人统于所尊
    耳。钱氏三世四王,久家吴越矣,亻叔妻固自称妃,封妃之典在宋为荣施,于吴越何有哉?观藏经及塔图标题,只纪乙亥丙子,绝不书开宝八年九年,崛强意态未泯。以封妃之典而名其塔,斯言殆不然乎?其他记叙黄氏妃者,如吴氏《十国春秋》,翟氏《湖山便览》,乃缘《咸淳志》之讹文而误,不为典要,陈氏亦曾言之矣。
    “雷峰”非塔本名,“黄妃复多讹疑,然此两名却为人所习知。至西关砖塔实为其最初名号,乃向不见记载。若非塔圮,吾辈亦安得而知之哉。故兹考释,宜略加详。此名初见于砖穴藏经钱亻叔题记中(可参看我的《记西湖雷峰塔发见的塔砖与藏经》一文),其为当时之称绝无可疑。西关乃城门名。吴越时,杭州城门西土之建置,有可言者。《十国春秋》卷百十二曰:“西府杭州,唐大顺元年(八九○)筑夹城三十余里(郑七七作五十余里),景福二年(八九三)作罗城七十里,光化二年(八九九)四月升为都督府,吴越谓之西府,……后国中亦称西都。”是杭州城有夹城罗城之别。
    《咸淳临安志》言罗城之缔"k甚详。《十国春秋》卷七七略同,殆即本此。“景福二年……钱镠发民夫二十万及十三都军士新筑罗城,自秦望山,由夹城东亘江干,泊钱塘湖霍山范浦,周七十里。城门十:南曰龙山;东曰竹车,曰南土,曰北土,曰宝德;北曰北关;西曰涵水西关(《十国春秋》作西关门亦名涵水门);城中曰朝天,曰炭新门,曰监桥。”则罗城殆为夹城之外郭。其涵水西关,当临圣湖之湄。明郎潜《七修类稿》曰:“吴越西关门在雷峰塔下。”是则当时建塔,实傍城关,而面临湖水。以今之发见参合,足证郎氏之说非诬。然陵谷沧桑,市朝屡易,湖上人士不复知有西关门者,久矣。
    塔藏《宝箧印经》刻于乙亥,卷首署明西关砖塔,至亻叔撰记于“塔之成日”便曰黄妃。(王承益塔图刻于丙子,故亻叔之记文当在丙子或丙子以后。)是西关砖塔为其初名,“黄妃”等等为后起较正式之名。当开宝乙亥岁,塔未成,名亦未立,以其恰居西关门外,而塔砖制作特异,有范字庋经之别,遂呼为西关砖塔耳。至塔工圆满另锡嘉名,雷峰旧号复不可夺,而此称遂废。至城关改置,后之居杭者,只见雷峰塔耳,乌睹所谓西关门也耶。于是昔之以城门名其塔者,后则且藉塔址以考城门矣。是明人已然,不自今日始也。今者,城固久湮,而塔亦崩坏,若阙而勿记,后人何观焉。
    建塔情形与建塔者之小史亦可略述。《湖山便览》曰:“吴越王妃黄氏建,以藏佛螺髻发,亦名黄妃塔。始以千尺十三层为率,以财力未充始建七级。后复以风水家言,止存五级。(案此说与《西湖游览志》异,详后。)塔内以石刻《华严经》围砌八面,岁久沈土,明人有劚得者,小楷绝类欧阳率更书法。又塔下有金铜罗汉像一十六尊,各长数丈,寻因僧道潜请移净慈寺。”此虽清时记载,而语颇详。石刻《华严》为雷峰塔文字之最先流布者,至今湖上寺院尚存残础。经后有钱亻叔记文,石刻不传,见《咸淳临安志》卷八二中,兹全录之。
    吴越王钱亻叔记。敬天修德,人所当行之。矧亻叔忝嗣不图,承平兹久;虽未致全盛,可不上体祖宗,师仰瞿昙氏慈忍力所沾溉耶。凡于万几之暇,口不辍诵释氏之书,手不停披释氏之典者,盖有深旨焉。诸宫监尊礼佛螺髻发,犹佛生存,不敢私秘宫禁中;恭率宝贝(明吴之鲸《武林梵志》卷三引作宝具。)创波(《十国春秋》作堵波。)于西湖之浒,以奉安之,规抚宏丽,极所未见,极所未闻。宫监弘愿之始,以千尺十三层为率,爰以
    事力未充,姑从七极,梯初志未满为慊。计砖灰土木油钱瓦石与夫工艺像设金碧之严,通缗钱六百万。视会稽之应天塔,所谓许元度者,出没人间凡三世,然后圆满愿心,宫监等合力于弹指顷幻出王缶坊,信多宝如来分身应现使之然耳,顾元度有所未逮。塔之成日,又镌《华严》诸经,围绕八面,真成不思议劫数大精进幢。于是合十指爪以赞叹之,塔曰黄妃云。(《武林梵志》黄妃下有塔字。四库抄本黄作塔,疑误。)吴越国王钱亻叔拜手谨书于经之尾。惜是记无年月,当在开宝九年或稍后也。亻叔之生平见《宋史》本传者略如下:
    钱亻叔字文德,杭州临安人,为元之第九子,母吴氏。建隆元年(九六○)授天下兵马大元帅。开宝五年(九七二)封妻孙氏为贤德顺穆夫人,九年(九七六)封为吴越国王妃,是年卒。太平兴国三年(九七八)纳版图于宋。端拱元年(九八八)封邓王。会朝廷遣使赐生辰器币,与使者宴饮至暮,是夕暴卒,年六十。亻叔以天成四年(九二九)八月二十四日生,至是八月二十四日率,复与父元卒日同,人皆异之。崇信释氏,前后造寺数百,归朝又以爱子为僧。
    而《五代史》卷六七曰:“钱氏兼有两浙几百年,(八九五——九七八,实八十四年。)其人比诸国号为怯弱,而俗喜淫侈,偷生工巧。”虽为贬词,而当时文物技艺必有可观者,建雷峰塔之因由,与史乘亦可参看。
    惟砖穴庋经及塔图一事,记载悉缺。偶见日本《佛学大辞典》引《佛祖统纪》卷四十三:“吴越王钱亻叔天性敬佛,慕阿育王造塔之事,用金钢精铸造八万四千塔。中藏《宝箧印心咒经》,布散部内,凡十年而讫功。”亻叔造金涂塔八万四千,中庋《宝箧印经》,与雷峰塔砖孔中度是经八万四千卷,此二事绝相类。要之,彼崇信密部陀罗尼,喜造寺塔,此在史乘,诸家记载及近顷所发见实物,可互证者也。
    更有一节待考,以吾辈所见,未圮以前久为坏塔;闻之故老,则曰毁于火,而毁在何时,以何因缘,了不明白,至可憾惜。考之于书记,《感淳临安志》卷七八曰:“显严院在雷峰塔下,开宝中吴越王建皇妃塔,遂建院。治平二年(一○六五)赐额显严院,(是吴越时殆不名显严欤?)宣和间(一一一九——一一二五)兵毁,惟塔存。乾道七年(一一七一)重建。庆元元年(一一九五)塔与显严始合为一。五年(一一九九)重修。”是宣和间兵劫,塔未毁坏之证。《西湖志》卷三曰:“塔上向有重檐飞栋,窗户洞达,后毁于火。”在此未言何时何故,无从索解。《西湖游览志》则曰:“旧建七级,后为雷火所焚,止存五级。”此虽未言何时,却言毁于雷火。
    惟《西湖志》卷三十一引明夏时《湖山胜概记》曰:“案山之外有雷峰,钱氏妃建寺造塔于此,久为劫灰。”同书卷十引元钱惟善诗:“钱湖门外黄妃塔,犹有前朝进士题。”失明人言久为劫灰,则塔毁已久;元人言犹有前朝进士题,似尚未毁。塔毁当在元明之际矣。而明张岱《西湖梦寻》卷四曰:“元末失火,仅存塔心。雷峰夕照遂为西湖十景之一。”在此言明塔毁年代,陶庵博物洽闻,所言自可徵信。且持此与其他记载参合,亦不相刺谬。所见狭陋,不敢妄说,略如上述云。至塔圮情景,与塔砖,藏经,塔图等,凡详前文者,均不复出。
    于民间传说更有白蛇小青故事,塔之驰名遐迩殆半因此;惟既不见于著录,虽为谈民俗神话者所宜问,却非兹篇之事。就塔言塔,仅如是而已。昔年曾作塔中《宝箧印经》跋,录其一节,以结作本篇之意焉。
    ……塔历九百五十不为暂。夫岿然不敝者殆千秋,而俄空于一旦,则一旦固凛乎未可逾也。舍经以入塔,意将依之并久。乃塔坏而经独全,且以塔坏而经始得出。昔之见雷峰塔者咸不知有经,而后之获见藏经者,更不及见兹塔矣。惟吾辈乃得兼之,赞叹之,痛惜之。
    一九二八年一月三十日,京师。

    雷峰塔
    徐志摩
    那是白娘娘的古墓
    客人你知道西湖上的佳話
    白娘娘是個多情的妖魔
    她為了多情反而受苦
    愛了個沒出息的許仙她的情夫
    他聽信了一個和尚一時的糊塗
    拿一個缽盂把他的妻子的原形罩住
    到如今已有千百年的光景
    可憐她被鎮壓在雷峰塔底
    一座殘敗的古塔淒涼地莊嚴地
    獨自在南屏的晚鐘聲裡

    论雷峰塔的倒掉①
    鲁迅
    听说,杭州西湖上的雷峰塔②倒掉了,听说而已,我没有亲见。但我却见过未倒的雷峰塔,破破烂烂的映掩于湖光山色之间,落山的太阳照着这些四近的地方,就是“雷峰夕照”,西湖十景之一。“雷峰夕照”的真景我也见过,并不见佳,我以为。
    然而一切西湖胜迹的名目之中,我知道得最早的却是这雷峰塔。我的祖母曾经常常对我说,白蛇娘娘就被压在这塔底下!有个叫做许仙的人救了两条蛇,一青一白,后来白蛇便化作女人来报恩,嫁给许仙了;青蛇化作丫鬟,也跟着。一个和尚,法海禅师,得道的禅师,看见许仙脸上有妖气,——凡讨妖怪作老婆的人,脸上就有妖气的,但只有非凡的人才看得出——便将他藏在金山寺的法座后,白蛇娘娘来寻夫,于是就“水满金山”。我的祖母讲起来还要有趣得多,大约是出于一部弹词叫作《义妖传》③里的,但我没有看过这部书,所以也不知道“许仙”“法海”究竟是否这样写。总而言之,白蛇娘娘终于中了法海的计策,被装在一个小小的钵盂里了。钵盂埋在地里,上面还造起一座镇压的塔来,这就是雷峰塔。此后似乎事情还很多,如“白状元祭塔”之类,但我现在都忘记了。
    那时我惟一的希望,就在这雷峰塔的倒掉。后来我长大了,到杭州,看见这破破烂烂的塔,心里就不舒服。后来我看看书,说杭州人又叫这塔作“保叔塔”,其实应该写作“保亻叔塔”④,是钱王的儿子造的。那么,里面当然没有白蛇娘娘了,然而我心里仍然不舒服,仍然希望他倒掉。
    现在,他居然倒掉了,则普天之下的人民,其欣喜为何如?
    这是有事实可证的。试到吴、越的山间海滨,探听民意去。凡有田夫野老,蚕妇村氓,除了几个脑髓里有点贵恙的之外,可有谁不为白娘娘抱不平,不怪法海太多事的?
    和尚本应该只管自己念经。白蛇自迷许仙,许仙自娶妖怪,和别人有什么相干呢?他偏要放下经卷,横来招是搬非,大约是怀着嫉妒罢,——那简直是一定的。
    听说,后来玉皇大帝也就怪法海多事,以至荼毒生灵,想要拿办他了。他逃来逃去,终于逃在蟹壳里避祸,不敢再出来,到现在还如此。我对于玉皇大帝所作的事,腹诽的非常多,独于这一件却很满意,因为“水满金山”一案,的确应该由法海负责;他实在办得很不错的。只可惜我那时没有打听这话的出处,或者不在《义妖传》中,却是民间的传说罢。
    秋高稻熟时节,吴越间所多的是螃蟹,煮到通红之后,无论取哪一只,揭开背壳来,里面就有黄,有膏;倘是雌的,就有石榴子一般鲜红的子。先将这些吃完,即一定露出一个圆锥形的薄膜,再用小刀小心地沿着锥底切下,取出,翻转,使里面向外,只要不破,便变成一个罗汉模样的东西,有头脸,身子,是坐着的,我们那里的小孩子都称他“蟹和尚”,就是躲在里面避难的法海。
    当初,白蛇娘娘压在塔底下,法海禅师躲在蟹壳里。现在却只有这位老禅师独自静坐了,非到螃蟹断种的那一天为止出不来。莫非他造塔的时候,竟没有想到塔是终究要倒的么?活该。
    (一九二四年十月二十八日)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七日北京《语丝》周刊第一期。
    ②雷峰塔,原在杭州西湖净慈寺前面,宋开宝八年(975)为吴越王钱亻叔所建,初名西关砖塔,后定名王妃塔;因建在名为雷峰的小山上,通称雷峰塔。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五日倒坍。
    ③《义妖传》演述关于白蛇娘娘的民间神化故事的弹词,清代陈遇乾著,共四卷五十三回,又《续集》二卷十六回。“水满金山”“和白传员祭塔”,都是白蛇故事中的情节。金山在江苏镇江,山上有金山寺,东晋时所建。白状元是故事中白蛇娘娘和许仙所生的儿子许士林,他后来中了状元回来祭塔,与被法海和尚镇在雷峰塔下的白蛇娘娘相见。
    ④本文最初发表时,篇末有作者的附记说:“这篇东西,是一九二四年十月二十八日做的。今天孙伏园来,我便将草稿给他看。他说,雷峰塔并非就是保亻叔塔。那么,大约是我记错的了,然而我却确乎早知道雷峰塔下并无白娘娘。现在既经前记者先生指点,知道这一节并非得于所看之书,则当时何以知之,也就莫名其妙矣。特此声明,并且更正。十一月三日。”保亻叔塔在西湖宝石山顶,今仍存。一说是吴越王钱亻叔入宋朝贡时所造。明代朱国桢《涌幢小品》卷十四中有简单记载:“杭州有保亻叔塔,因亻叔入朝,恐其被留,做此以保之……今误为保叔。”另一传说是宋咸平(998-1003)时僧永保化缘所筑。明代郎瑛《七修类稿》:“咸平中,僧永保化缘筑塔,人以师叔称之,遂名塔曰保叔。”
    〔选自《坟》〕

    再论雷峰塔的倒掉①
    从崇轩先生的通信②(二月份《京报副刊》)里,知道他在轮船上听到两个旅客谈话,说是杭州雷峰塔之所以倒掉,是因为乡下人迷信那塔砖放在自己的家中,凡事都必平安,如意,逢凶化吉,于是这个也挖,那个也挖,挖之久久,便倒了。一个旅客并且再三叹息道:西湖十景这可缺了呵!
    这消息,可又使我有点畅快了,虽然明知道幸灾乐祸,不象一个绅士,但本来不是绅士的,也没有法子来装潢。
    我们中国的许多人,——我在此特别整重声明:并不包括四万万同胞全部!——大抵患有一种“十景病”,至少是“八景病”,沉重起来的时候大概在清朝。凡看一部县志,这一县往往有十景或八景,如“远村明月”、“萧寺清钟”、“古池好水”之类。而且,“十”字形的病菌,似乎已经侵入血管,流布全身,其势力早不在“!”形惊叹亡国病菌③之下了。点心有十样锦,菜有十碗,音乐有十番④,阎罗有十殿,药有十全大补,猜拳有全福手福手全,连人的劣迹或罪状,宣布起来也大抵是十条,仿佛犯了九条的时候总不肯歇手。现在西湖十景可缺了呵!“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⑤,九经固古已有之,而九景却颇不习见,所以正是对于十景病的一个针砭,至少也可以使患者感到一种不平常,知道自己的可爱的老病,忽而跑掉了十分之一了。
    但仍有悲哀在里面。
    其实,这一种势所必至的破坏,也还是徒然的,畅快不过是无聊的自欺。雅人和信士和传统大家,定要苦心孤诣巧语花言地再来补足了十景而后已。
    无破坏即无新建设,大致是的;但有破坏却未必即有新建设。卢梭、斯谛纳尔、尼采、托尔斯泰、伊孛生等辈,若用勃兰兑斯的话来说,乃是“轨道破坏者”。其实他们不单是破坏,而且是扫除,是大呼猛进,将碍脚的旧轨道不论整条或碎片,一扫而空,并非想挖一块废铁古砖挟回家去,预备卖给旧货店。中国很少这一类人,即使有之,也会被大众的唾沫掩死。孔丘先生确是伟大,生在巫鬼势力如此旺盛的时代,偏不肯随俗谈鬼神;但可惜太聪明了,“祭如在祭神如神在”⑥,只用他修春秋的照例手段以两个“如”字略寓“俏皮刻薄”之意,使人一时莫明其妙,看不出他肚皮里的反对来。他肯对子路赌咒,却不肯对鬼神宣战,因为一宣战就不和平,易犯骂人——虽然不过骂鬼——之罪,即不免有《衡论》⑦(见一月份《晨报副镌》)作家TY先生似的好人,会替鬼神来奚落他道:为名乎?骂人不能得名。为利乎?骂人不能得利。想引诱女人乎?又不能将蚩尤的脸子印在文章上。何乐而为之也欤?
    孔丘先生是深通世故的老先生,大约除脸子付印问题以外,还有深心,犯不上来做明目张胆的破坏者,所以只是不谈,而决不骂,于是乎严然成为中国的圣人,道大,无所不包故也。否则,现在供在圣庙里的,也许不姓孔。
    不过在戏台上罢了,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讥讽又不过是喜剧的变简的一支流。但悲壮滑稽,却都是十景病的仇敌,因为都有破坏性,虽然所破坏的方面各不同。中国如十景病尚存,则不但卢梭他们似的疯子决不产生,并且也决不产生一个悲剧作家或喜剧作家或讽刺诗人。所有的,只是喜剧底人物或非喜剧非悲剧底人物,在互相模造的十景中生存,一面各各带了十景病。
    然而十全停滞的生活,世界上是很不多见的事,于是破坏者到了,但并非自己的先觉的破坏者,却是狂暴的强盗,或外来的蛮夷。猃狁⑧早到过中原,五胡来过了,蒙古也来过了;同胞张献忠⑩杀人如草,而满州兵的一箭,就钻进树丛中死掉了。有人论中国说,倘使没有带着新鲜的血液的野蛮的侵入,真不知自身会腐败到如何!这当然是极刻毒的恶谑,但我们一翻历史,怕不免要有汗流浃背的时候罢。外寇来了,暂一震动,终于请他做主子,在他的刀斧下修补老例;内寇来了,也暂一震动,终于请他做主子,或者别拜一个主子,在自己的瓦砾中修补老例。再来翻县志,就看见每一次兵燹之后,所添上的是许多烈妇烈女的氏名。看近来的兵祸,怕又要大举表扬节烈了罢。许多男人们都那里去了?
    凡这一种寇盗式的破坏,结果只能留下一片瓦砾,与建设无关。
    但当太平时候,就是正在修补老例,并无寇盗时候,即国中暂时没有破坏么?也不然的,其时有奴才式的破坏作用常川活动着。
    雷峰塔砖的挖去,不过是极近的一条小小的例。龙门的石佛,大半肢体不全,图书馆中的书籍,插图须谨防撕去,凡公物或无主的东西,倘难于移动,能够完全的即很不多。但其毁坏的原因,则非如革除者的志在扫除,也非如寇盗的志在掠夺或单是破坏,仅因目前极小的自利,也肯对于完整的大物暗暗的加一个创伤。人数既多,创伤自然极大,而倒败之后,却难于知道加害的究竟是谁。正如雷峰塔倒掉以后,我们单知道由于乡下人的迷信。共有的塔失去了,乡下人的所得,却不过一块砖,这砖,将来又将为别一自利者所藏,终究至于灭尽。倘在民康物阜时候,因为十景病的发作,新的雷峰塔也会再造的罢。但将来的运命,不也就可以推想而知么?如果乡下人还是这样的乡下人,老例还是这样的老例。
    这一种奴才式的破坏,结果也只能留下一片瓦砾,与建设无关。
    岂但乡下人之于雷峰塔,日日偷挖中华民国的柱石的奴才们,现在正不知有多少!
    瓦砾场上还不足悲,在瓦砾场上修补老例是可悲的。我们要革新的破坏者,因为他内心有理想的光。我们应该知道他和寇盗奴才的分别;应该留心自己堕入后两种。这区别并不烦难,只要观人,省己,凡言动中,思想中,含有借此据为己有的朕兆者是寇盗,含有借此占些目前的小便宜的朕兆者是奴才,无论在前面打着的是怎样鲜明好看的旗子。
(一九二五年二月六日。)

    ①本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三日《语丝》周刊第十五期。
    ②崇轩的通信,指刊登于一九二五年二月二日《京报副刊》第四十九号上的胡崇轩给编者孙伏园的信《雷峰塔倒掉的原因》。信中有如下一段话:“那雷峰塔不知在何时已倒掉了一半,只剩着下半截,很破烂的,可是我们那里的乡下人差不多都有这样的迷信,说是能够把雷峰塔的砖拿一块放在家里必定平安,如意,无论什么凶事都能够化吉,所以一到雷峰塔去关瞻的乡下人,都要偷偷的把塔砖挖一块带家去,——我的表兄曾这样做过的,——你想,一人一块,久而久之,那雷峰塔里的砖都给人家挖空了,塔岂有不倒掉的道理?现在雷峰塔是已经倒掉了,唉,西湖十景这可缺了啊!”胡崇轩,即胡也频,当时是《京报》附刊《民众文艺》周刊的编者之一。
    ③亡国病菌:当时的一种奇怪论调。一九二四年四月《心理》杂志第三卷第二号载有张耀翔的《新诗人的情绪》一文,把当时出版的一些新诗集里的惊叹号(!)加以统计,说这种符号“缩小看像许多细菌,放大看像几排弹丸”,认为这是消极、悲观、厌世等情绪的表示,因而说多用惊叹号的白话诗都是“亡国之音”。
    ④十番:又称“十番鼓”,“十番锣鼓”,由若干曲牌与锣鼓段连缀而成的一种套曲。流行于福建、江苏、浙江等地。据清代李斗《扬洲画舫》录卷十一记:十番鼓是用笛,管,箫,弦,提琴,云锣,汤锣,目鱼,檀板,大鼓等十种乐器更番合奏。
    ⑤“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语见《中庸》:“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意思是治理天下国家有九项应做的事。这里只取“经”“景”两字同音。
    ⑥孔丘(前551-前479)春秋时鲁国陬邑(今山东曲阜)人,儒家学派的创始人。《论语•述而》有“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记述。“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语见《论语•八佾》。他曾修订过《春秋》,后来的经学家认为他用一字褒贬表示微言大义,称为“春秋笔法”。他对弟子子路赌咒的事,见《论语•雍也》:“子见南子,子路不说(悦)。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按南子是卫灵公的夫人。
    ⑦《衡论》:发表在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晨报副刊》第十二号上的一篇文章,作者署名TY。他反对写批评文章,其中有这样一段话:“这种人(按指写批评文章的人),真不知其心何居。说是想赚钱吧,有时还要赔子儿去出版。说是想引诱女人吧,他那朱元璋的脸子也没有印在文章上。说是想邀名吧,别人看见他那尖刻的文章就够了,谁还敢相信他?”这里是鲁迅对该文的顺笔讽刺。
    ⑧猃狁:我国古代北方民族之一,周代称猃狁,秦汉时称匈奴。周成王,宣王时都曾和他们有过战争。
    ⑨五胡:历史上对匈奴、羯、鲜卑、氐、羌五个少数民族的合称。
    ⑩张献忠(1606-1646)延安柳树涧(今陕西定边东)人,明末农民起义领袖。崇祯三年(1630)起义,转战陕、豫各地;崇祯十七年(1644)入川,在成都建立大西国;清顺治三年(1646)出川,行至川北盐亭界,猝遇清兵,于凤凰坡重箭坠马而死。旧史书(包括野史和杂记)中多有关于他杀人的夸大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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