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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家类

庄子天下篇述义(下)

繁体中文】  作者:马叙伦   发布:2016年06月01日   阅读: 次   【以稿换稿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
  案:「澹」借为「憺」。说文云:「安」也。
  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说之。
  释文云:「关尹,令尹喜也。或云:尹喜字公度。老聃,即老子也。为喜着书十九篇」。俞樾云:「释文云:『老子为喜着书十九篇』。」考老子一书,汉志有邻氏经传四篇,傅氏经说三十七篇,徐氏经说六篇,未闻有十九篇之说。吕览不二篇高注:「关尹,关正也,名喜,能相风角,知得有神人,而老子到。喜说之,请着『上至经』,五千言」。「上至经」之名,他书所未见也。王闓运云:「今谓关尹在老子前,别有书,则不强老子着书明矣。盖老子前人也」。案:关尹考,见达生。兹欲详者,汉志道家老子后有文子、蜎子。班固自注:文子、蜎子皆老子弟子。蜎渊,史记孟荀列传作环渊,与稷下先生之数,则与孟子、庄子同时,何以得为老子弟子?岂老寿又逾子夏者欤?其次为关尹子,自注云:「名喜。为关吏。老子过关,喜去吏而从之」。吕氏春秋审已,高注云:「关尹喜师老子也」。是关尹之于老聃,犹禽滑厘之于墨翟,田骈、慎到之于彭蒙。(本书达生:「子列子问关尹子曰:『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慓,请问何以至于此』。」)吕氏春秋审已「子列子常射中矣,请之于关尹子」。则关尹于列子为先辈。列子师壶丘子林,壼子师老子,亦可证关尹从老子,非先老子者也。又不二叙列关尹在老聃、孔子、墨翟后,列子前。今尹在聃上,与前文例殊。其故不能详也。又史记老子列传云:「老子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得隐矣,强为我着书』。」则喜师老子,未知何本。汉志箸录关尹子九篇,而隋唐志皆不录。今存一宇至九药凡九篇,前有刘向校定序,后有葛洪后序。前人谓其书与序皆出伪作也。
  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
  注云:「夫无有,无一所能建,建之以常无有,则明有物之自建也。自天地以及群物皆各自得而已,不兼他饰,斯非主之以太一耶?」杨文会云:「即释氏所谓『如实空』『如实不空』。」章炳麟云:「『建之以常无有』者,『如实空』也。『主之以太一』者,等同一味,唯一真如也。『空虚不毁万物』者,不坏相而即泯也。即此为实者,泯相显实也。周顒之难张融曰:『即色非有,佛绝群家,诸法真性。老无其旨』,何不取斯语观之?」(空虚非谓邻碍之空。邻碍之空,今所谓真空,亦是色法,亦不得谓非万物以服识所得故。)案:「建」说文云:「立朝律也」。引申凡立曰建。「建之以常无有」者,此老聃、关尹所立「正谛」。「常、无、有」者,当每字读绝。郭注似以「无有」为「无所有」,「常无有」为「常无所有」,失之。道德经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天地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好,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又云:「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又云:「知和曰常,知常曰明」。是「常、无、有」者,分建三谛,非并一谈。盖「常」是「中道弟一义谛」。「无」是「真谛」(即空)。「有」是「俗谛」(即假即色)。无者,谓一切法皆无,即泯一切法之谓也。盖诸法本无,众生不了,执之为实,而生妄见。若以「真空观」荡之,则谓实之情自忘,情忘即能离于诸相。诸相若离,则是本无一法也。有者,谓一切法皆有,即立一切法之谓也。诸法虽即本无,皆不可得,若以「假观」照之,则能谛了缘生,诸法非有,而不妨皆有也。常者,谓一切诸法本来不离有无,不即有无,即诸法常有常无之谓也。(此「常有」「常无」,亦遮绝百非,知者以「有」「无」统在「常」也。)诸法既不离二边,不即二边,若以「中观」观之,则能谛了诸法,非有非无,即有即无,有无圆融。故云:「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此三隔历,便是次弟三谛。三一无碍,即是「圆融一乘」。故云:「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由斯以谈,「建之以常无有」者,建三即一,举「常」,即「无」、「有」咸晐,故云「主之以太一」。(太一,详在徐无鬼。)「濡」,释文云:一音「儒」。盖即儒之借字。说文:「儒,柔也」。「以濡弱谦下为表」者,表是在外之称,亦是标的之义。「濡弱谦下」是「不建己而随顺」之意。即经所云「不敢为天下先」也。言其在外可标示于人者,止是「濡弱谦下」之容而已。「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者,此说「圆成实性」,「圆成实相」也。初「空虚」显此体之「遍」,(章谓「空虚非谓邻碍之空」,其义甚正。)「不毁万物」显此体之「常」。体是遍常,名「圆成实性」也。次「空虚」表「平等」,「不毁」表「真如」,「万物」表「一切法」。「平等真如一切法」,即「一切法平等真如」。一切法平等真如,名「圆成实相」也。章指亦然。(疏说亦可观)。
  关尹曰:在己无居,形物自着。
  注云:「物来则应,应而不臧,故功随物去;不自是而委万物,故物形各自彰着」。章炳麟云:「就『众生缘起』言,不守『自性』,故动,依动故『能见』,依『能见』故境界妄起也;就『真如』自在用言,离于『见』『相』,自体显照一切妄法也」。案:章说亦美。「在己无居」者,谓「真如」不守自性也。「形物自着」者,谓随缘成一切法也。盖以「真心」不守自性,随「薰」和合,似「一」似「常」,故诸愚者,以「似」为「真」,取为内我,即有「我见」。境界妄起,一切法成矣。
  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
  注云:「常无情也」。案:此约喻明义也。郭说简了。今为敷详,以饷来者:「其动若水」者,谓如水因风,起于波浪。波虽起尽,水性不变。不变之性,不碍起浪。浪虽万动,不碍为水。故风止浪息,而水湛然常住,无有变异。起信论云:「如大海水,因风波动,水相风相,不相舍离。而水非动性。若风止灭,动相则灭,溼性不坏」,同此喻也。「其静若镜」者,谓镜之体离诸物相,而诸物相悉于中现。虽现物相,镜无出入。物相本离,故镜自静。镜自静故,能令物物各以其相。起信论亦有喻云:「觉体相者,有四种大义:与虚空等,犹如静镜。云何为四?一者:如实空镜,远离一切心境界相,无法可现,非觉照义故。二者:因薰习镜,谓如实不空,一切世间境界悉于中现,不出不入,不失不坏,常住一心,以一切法即真实性故,又一切『染法』所不能染,智体不动,具足『无漏』,熏众生故。三者:法出离镜,谓不空法,出『烦恼碍』、『智碍』、离『和合相』,滈净明故。四者:缘熏习镜,谓依法出离故,遍照众生之心,令修善根、随念示现故」。「其应若响」者,谓如响之应声也。上之二者,喻动如水,而水不变;喻静如镜,而镜常照。明动静之不二,而即动即静,即静即动,则如响之应声,未有声不生响,响不应声者也。又复声动不生声而生响,又复声全为响。无声可闻;响无非声,亦无响得。此犹「真心」动而生「无明」,「真心」随熏,全作识浪,故无「心」相;而彼识浪无非是真,故无「无明」相。后之一喻,复喻前二;义既通泽,约此三喻,以显体空,词尤彰灼。夫就「众生缘起」言,则云「不守自性」;就「真如」自体言,复得云「守自性」。何则?既明动、静之无二,亦知「随」、「守」之未殊,故郭于前注云:「功随物去」,于此注云:「常无情」也。
  芴乎若亡,寂乎若清。
  案:「芴」,释文音「忽」,即读为忽也。说文:「忽,忘也」。「忘,不识也」。(「亡」,即「忘」之借。)「寂」,借为「淑」。说文:「淑,清湛也」。「清,朖也。澂水之貌」。澂,清也。「忽乎若忘,淑乎若清」者,谓一念不动,湛然常住也。此仍承上约喻明义也。
  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
  案:「同焉者和」,谓有来会合,与之相和。(说文:「同」,合会也。「和」,譍也」。)「得焉者失」者,大宗师云:「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是其义也。解在彼文,不复释也。「未尝先人,而常随人」者,成疏谓「和而不唱」,即随顺而不「作意」也。
  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
  注云:「案老子云:『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此乃约其词,古书每有此例」。(见俞樾古书疑义举例。又老子云:「大白若辱」,即此文所本。)彼文王弼注云:「雄先之属,雌后之属,知为天下之先也,必后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也。谿不求物而物自归之,婴儿不用智而合自然之智」。此文郭注云:「物各自守其分,则静默而已。无雄白也。夫雄白者,非尚胜自显者邪?尚胜自显,其非逐知过分以殆其生邪?故古人不随无涯之知,守其分内而已。故其性全。其性全,然后能及天下。能及天下,然后归之如谿谷也」。二家之言,各当于义。今更释之,仍如本文。「雄」「雌」,喻强弱也。「白」「辱」,喻净染也。「谿」是山〈阝卖〉无所通者,「谷」是泉出通川者。(并说文)「谿」喻无有能入,「谷」喻无所不出。知强而守弱,以弱为强也;知白而守辱,以染为净也。以弱为强,虽天下之强者无所加,故云为天下谿也;以染为净,虽天下之染者无所损,故云为天下谷也。约释此义,即是「无为无不为」也。
  人皆取先,己独取后。
  案:老子云:「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又云:「不敢为天下先,舍后且先死矣」。寻老君取后之旨,以其「不自生」,「不自生」即不起念施作,取后便是随顺。
  曰:受天下之垢。
  案:老子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又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处众人之所恶」。亦受垢也。佛法「六度」,其曰「羼提」者,此翻「安忍」,谓内心能安忍外所辱境,故亦与「受垢」皆不相殊。金刚经云:「若,复有人知一切法无我,得成于忍。盖欲忍行成就者,必了知一切法无我,则一心不动,诸相不生」。上云「人皆取先,己独取后」者,正明「一心不动,诸相不生」;而致之者,在能「安忍外辱」故此继之云:「受天下之垢」。「人皆……」两句,是庄生标老君之旨归。此句乃引老说以明其得入方便也,故以「曰」字简别,下可例推。
  人皆取实,己独取虚。
  案:老子云:「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寻老君取虚之旨,以「如实空」,即「如实不空」也。详味下文,便知不谬。
  无臧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
  案:「岿」,释文云:「本或作魏」,「魏」为「巍」省,则「岿」即「巍」之或体。「无臧」谓「如实空」,「有余」谓「如实不空」。起信论云:「此真如者,依言说分别,有二种义。云何为二?一者:『如实空』,以能究竟显实故;二者:『如实不空』,以有自体具足无漏性功德故。所言『空』者,从本已来,一切染法不相应故,谓离一切差别之相,以无虚妄心念故。当知『真如自性』,非有相,非无相,非非有相,非非无相,非有无俱相;非一相,非异相,非非一相,非非异相,非一异俱相,乃至总说。依一切众生以有妄心,念念分别,皆不相应,故说为『空』。若离妄心,实无可空故。所言『不空』者,已显法体空无妄故,即是真心常恒不变,净法满足,则名『不空』,亦无有相可取,以离念境界唯证相应故」。此云「无藏也,故有余」者,即论所谓「若离妄心,实无可空故」。此云「巍然而有余」者,即论所谓「真心常恒不变,净法满足,则名不空」。(郭注云:「独立自足之谓独立」,即离念境界自足,即净法满足。)
  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
  注云:「巧者有为,以伤神器之自成。故无为者因其自生,任其自成,万物各得自为,蜘蛛犹能结网,则人人自有所能矣。无贵于工倕也」。王闓运云:「费,拂也」。章炳麟曰:「徐,读为余。同从余声也。左氏文元年传:『归余于终』,历书作『归邪于终』,邶风:『其虚其邪』,释:训作『其虚其徐』。」是「徐」、「邪」、「余」三通。「余而不费」者,老子云:「治人事天莫若啬」。讥之者乃云积歛无涯矣。马其昶云:「笑巧,即老子之所谓『绝巧弃利』也」。奚侗云:「笑,为〈女芺〉之破字。说文:〈女芺〉,巧也。」案:王、章二说并非也。「徐」与「费」对言。说文:「费,散财用也」,则「徐」亦是财用之义。盖「赊」之借字。说文:「赊,贳买也。从贝,余声」。周礼泉府:「凡赊者祭祀无过旬日、丧纪无过三月」。郑司农云:「赊,贷也。是赊为暂用之意。「其行身也徐而不费」者,谓应化故,「以百姓之心为心」,暂时随顺,实无施作。譬诸财用暂赊与人,终无费散也。「无为」「笑巧」。亦相对之词。说文:「巧,技也」。巧须造作。是有为故。「无为而笑巧」,明「无为法」不坏,「有为法」有坏灭也。郭说亦善明其旨。奚谓〈女芺〉巧,义亦得通。
  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于咎。
  案:老子云:「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
  以深为根,以约为纪。
  案:老子云:「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本书大宗师云:「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此下文「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是古之真人其息深深,即老君之谓也。
  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
  案:老子云:「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艹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不胜,木强则兵。强大处下,柔弱处上」。又云:「揣而梲之,不可长保」。
  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
  案:此即老经「贵慈」之旨也。(陈景元庄子阙误据本作「虽未至极」,陈云「江南李氏文本同旧作可谓至极」,案亦得通。)姚鼐云:「庄子以关尹老聃不过如篇首所云『不离于真』之『至人』犹未至极」。
  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案:姚说是也。吕氏春秋不二云:「老聃贵柔,关尹贵清」。汉书艺文志云:「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乘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合于尧之『克攘』,易之『嗛嗛』,一谦而四益,此其所长也。及放者为之,则欲绝去礼学,兼弃仁义,曰独任清虚,可以为治」。然则吕之「贵清」,即汉志之「清虚以自守」也。吕之「贵柔」,即汉志之「卑弱以自持」也。所贵若殊,其实未异。若为明之,密严经云:「佛体最清净,非有亦非无,远于『能』『所』觉、及离于限量。妙智相应心,殊胜之境界。诸相妄所现,离相是『如来』。能断诸烦恼,于定无所染。无动及所动,住于无染路」。「清虚以自守」,即住于无染之旨。起信论云:「若知一切法虽说无有能说可说,虽念无有能念可念,是名『随顺』」。「卑弱以自持」,即「随顺」之旨。夫虽念无念,即离诸相,离相是「如来」,亦即清净体。然则「贵清、贵柔」,从体用而异言,即体即用,合清柔而同道。关、老既契佛性,故庄子尊谓「真人」,列叙四家,独无损词,其以此哉!又「真人」即上文「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之「至人」也。然则庄生以「至人」推老君,而自居「天人」,(王闓运以「圣人」为庄子自喻、失之。)故下文别出。后世耳食之徒,并老、庄为一道,或谓庄不及老,是犹未读斯篇矣。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
  释文云:「芴,元嘉本作寂」。疏云:「妙本无形,故寂漠也;迹随物化,故无常也」。案:元嘉本作「寂」者,是也。「漠」借为「{莫歹}」。「寂漠无形,变化无常」者,本书大宗师云:「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狶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崑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反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精」。又起信云:「真如自性,非有相,非无相,非非有相,非非无相,非有无俱相。非一相,非异相,非非一相,非非异相,非一异俱相,乃至总说。依一切众生以有妄心,念念分别,皆不相应」。月灯三味经云:「其际无可取,是名为『实际』。十方遍推求,本际不可得」。密严经云:「如于虚空中,无树而有影。风衢及鸟迹,此见悉为难。于『能造』『所造』,『色』及『非色』中。欲求见『如来』,其难亦如是。『真如』『实际』等,及诸佛体性。内证之所行,非诸语言境。『涅槃』名为佛,佛亦名『涅槃』。离『能』、『所』分别,云何而可见?碎末于金矿,矿中不见金。智者巧融鍊,真金方可显。分剖于诸『色』,乃至为『极微』。及析求诸『蕴』。若一若异性。佛体不可见,亦非无有佛。定者观如来,胜相三十二。苦乐等众事,施作皆明显。是故不应说,如来定是无。有『三摩地佛』、『善根』、『善巧佛』、『一切世胜佛』及『正等觉佛』。如是五种佛,所余皆变化。『如来藏』具有,三十二胜相。是故佛非无,定者能观见」。庄佛深契,若此明显,非所谓一乘法耶?
  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
  吕惠卿云:「以为死与,则未尝有生;以为生与,则未尝有死;以为天地并与,未尝有古今;以为神明往与,未尝有彼是。然则芒芴无为,寂然不动而已」。案:吕说亦善。本书大宗师云:「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疒丸〉溃癕。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覆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此文即约彼义,今更约释。顺凡情,以二仪为不坏之常;谈法相,则「五大」亦「因绿」所合。是故言「真如」不死不生,与天地并其常存;言「真如」随顺死生,独神明显其俱往,既芒兮忽兮,亦何之何适?明不识不知之境,亦独来独往之区也。
  万物毕罗,莫足以归。
  疏云:「包罗万物,囊括宇内,未尝离道,何处归根」。案「真如」等编,故「万物毕罗」也。离于「一」、「异」,故莫足以归也。
  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说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
  释文云:「谬悠,谓若忘于情实也。荒唐,谓广大无域畔者也。而『傥』,丁荡反。徐:敕荡反」。卢文弨云:「今书时恣纵而不傥,有『不』字」。王先谦云:「无不字近之」。王闓运云:「谬读为寥,远也。悠,亦远也」。奚侗云:「傥,系『攩』之误」。案:「谬悠」「荒唐」并叠韵字。说文:「谬,狂者之妄言也」。「唐,大言也」。然则「谬悠之说」,荒唐之言,谓狂大之说耳。端,当作耑。说文:「物初生之题也。崖,高边也」。「无端崖」,犹无边际,与狂大义联。「时恣纵而不傥」。当从释文无「不」字,「傥」借为「潒」。谓其辞潒瀁不定,非可一端求,故云「不以觭见之也」。
  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
  注云:「累于形名,以庄语为狂而不信,故不与也」。释文云:「庄语并如字。郭云:庄,庄周也。一云:庄,正也。一本作壮」。郭庆藩云:「庄、壮古通。诗:『君子偕老』,笺:『颜色之庄』。」释文:「庄本又作壮」。礼檀弓「卫有太史柳庄」。汉书古今人表作「柳壮」。案:郭注然矣。
  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
  案:「卮言」,「圆言」也;「重言」,「实言」也;「寓言」,「权言」也。解在寓言。「曼衍」即秋水之「反衍」,流行不定之义。「圆言」无所不圆,故曰以卮言为曼衍。「实言」以诠表真理,故云以重言为真。「权言」以广接诸类,故云以寓言为广。此在佛法,即是「圆教」、「实教」、「权教」也。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
  疏云:「敖倪,犹骄矜也。抱真精之智,运不测之神,寄迹域中,生来死往,谦和万物,固不骄矜」。吕惠卿云:「敖倪,犹疏亲也」。姚鼐云:「若庄生之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则所谓不离于宗之天人者」。陆树芝云:「敖,游也。倪,同睨。不敖倪、不与万物同游而相睥睨也」。宣颖云:「敖,乐也。倪,端倪也。言不乐见端倪于万物也」。王闓运云:「敖倪,视貌。言不与物竞也」。案:诸说并望文曲解。敖,当作「〈卑攴〉」,以形与「敖」近,误为「敖」字。「倪」借为「〈卑攴〉」。说文:「〈卑攴〉,毁也。〈儿夂〉,〈卑攴〉也」。篇、韵皆二字连举。「不敖倪于万物」,即不毁于万物也。郭注不解二字,而云「其言通至理,正当万物之性命」。盖郭时「〈卑攴〉」字尚未误也。此义郭解亦得。乃承上三言而言。体止一如,无所不在,虽现「受用」变化,无非「法身」自在大用。既以三教随机接引,即不坏事相共得成就也。姚谓庄生是「天人」,得之。
  不谴是非。
  注云:「已无是非,故恣物两行」。案:郭义美矣。说文:「谴,谪问也」。
  以与世俗处。
  注云:「形群于物」。案:此谓不离世间也。
  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
  释文云:「『瑰』,古回反。『瑰玮』、奇特也。『犿』本亦作『抃』,同芳袁反、又音獾,又敷晚反。李云:皆宛转貌。一云:相从之貌。谓与物相从不违,故无伤也」。案:「瑰玮」,即「玫瑰」之借字。说文:「玫,致瑰火齐珠,一曰石之美者。瑰,玫瑰也,一曰『圜好』」。「连犿」,即在宥之「脔卷」,秋水之「天蹇」。李云:宛转貌,是也。此庄生自说本书义虽圜好,而宛转从物,故无伤也。
  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
  疏云:「参差者,或虚或实,不一其言也。『諔诡』,犹『滑稽』也。」案:成说是也。諔诡说在齐物论。
  彼其充实不可以已。
  注云:「多所有也」。疏云:「已,止也。彼所着书,辞清理远,括囊无实,富瞻无穷,故不止极也」。案:二说是也。
  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
  案:大宗师云:「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在宥云:「睹无者天地之友」。此即彼义,群在彼文矣。
  其于本也,宏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
  释文云:「稠,音调,本亦作调」。案:「本」,即「体」也。「宏大而辟」,是横遍也;「深闳而肆」,是直遍也;体「宏大而辟,深闳而肆」者,谓体无不遍。「稠」,借为「()」。「适」,读为「适庶」之「适」。稠、适连字形容语。「遂」,当为「〈遂,去“辶”〉」。说文:从意也。「宗」,是由「因」致「果」,故云稠适而上遂。
  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注云:「庄子通以平意,说己与说他人无异也。案其辞明为汪汪然,禹亦昌言,亦何嫌乎此也」。疏云:芒昧,犹窈冥也。言庄子之书,窈窕深远,芒昧恍忽,视听无辨,若以言象征求末穷其趣也」。林希逸云:「自冒头而下分别五者之说,而自处其末。继于老子之后,明言其学出于老子也。前三段着三箇『虽然』,皆断说其学之是非。独老子无之。至此又着『虽然』两字,谓其学非无用于世者」。王夫之云:「庄子之学,初亦沿于老子而朝彻见独以后,寂寞变化,皆通于一。而两行无碍,其妙可怀也,而不可与众论。论是非也毕罗万物而无不可逍遥,故又自立一家,而与老子有异焉。老子知雄而守雌,知白而守黑,知者博大而守者卑弱。其意以空虚为物之所不能距,故宅于虚以待阴阳人事之挟实而来者。穷而自服,是以机而制天人者。阴符经之说,盖出于此。以忘机为机,机尤险矣。若庄子之『两行』,则进不有雄、白,退不为雌、黑,知止于其所不知,而以不持持者;无所守,虽虚也而非以致物丧我,而于物无撄者;与天下而休乎天均。非枯以示槁木死灰之心形,以待物之自伏也。尝探其所自悟,盖得之于浑天。盖容成氏所言除日无岁,无内无外者,乃其所师之天,是以『不离于宗』之『天人』自命,而谓内圣外王之道皆自此出。而先圣之道、百家之说、散见之用,而我言其全体,其实一也。则关尹之形物自箸,老子之以深为根,以物为纪,皆其所不事,故曼衍连犿无择于溟海枋榆,而皆无待以游,以成内七篇之玮词。博也而不仅博,大也而不可名,为大真也而审乎假以无假,其高过于老氏而不啔天下阴侧之机,故申、韩、孙、吴皆不得窃,不至如老氏之流害于后世。于此殿诸家而为物论之归墟,而犹自以为未尽,望解人于后世,遇其言外之旨焉」。案:此谓应机于变化而解释于物情,其理既不竭,其来复非有所嬗蜕。直是大用自然,圆音广覆。故恍忽幽昧,未之尽也。至于林、王二家,平议庄生,王为胜矣。犹感未能洞教相之分理,达宗本之玄微。是以明而未融。盖由斯篇含蕴,未毕憭然,亦以文字扞格,古义未谛,遂多阙陷尔。约而论之:墨翟、宋鈃,分明「外道」,彭蒙之流,复堕「断灭」。关、老深矣,犹有「用相」。庄生位极天、人,体用圆融,三一「平等」,既关、老且逊其独步,则申、韩又恶窥其樊离哉?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
  郭庆藩云:「司马本作『蹐驳』。文选左太冲魏都赋注引司马云:『踳』读曰『舛』。舛,乖也。驳,色杂不同也。又引司马作『踳驰』。淮南俶真:『二者代谢舛驰』,说山:『分流舛驰』,泛论:『见闻舛驰于外』。法家叙曰:『诸子各以其知舛驰』。是其证。」王闓运云:「五帝之传书故五车」。案:郭说是也。汉书艺文志名家惠子一篇,今书已亡。然其说犹时时见于荀、韩二子及吕氏春秋、国策、说苑。要之,刘氏去周末未远,所见惠子书仅一篇,安得当时遽有五车之众?寻五本交互本字,五车盖犹满车耳。王说未是。
  厤物之意,
  释文云:「厤,古历字。本亦作历。历物之意,分别历说之」。王闓运云:「厤,当为〈厂林〉,即林也。林之言:微也,散也」。章炳麟云:「厤,即巧历之历。数也。意者,礼运云:『非意之也』。注:『意』,心之所虑也。广雅释训无『虑』。都凡也。在心计其都凡曰意。在物之都凡亦曰意。历物之意者,陈数万物之大凡也。」案:诗文王:「其丽不亿」。传:「丽,数也」。吴夌云云:「丽之言,历也。」历数释诂文,说文作〈丽攴〉,云数也。疑此文厤字,亦假为〈丽攴〉(历、丽通假,证已见前 马国翰以「厤物」为惠子篇名。)又说文:「厤,治也」。段玉裁云:「厤,从秝。秝者,稀疏适秝也。」然则「秝物」,谓治物而使有疏解,意谓大意。
  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
  释文云:「司马云:『无外不可一,无内不可分。故谓之一也。天下所谓大小皆非形。所谓一二,皆非至名也。至形无形,至名无名』。」章炳麟云:「大未有不可斥,小未有不可分。虽有利器致之,校以算术可知也:诸在形者,至小为『点』,引『点』以为『线』,比『线』以为『面』,倍『面』以为『体』。『点』者,非自然生,犹『面』之积已。故因而小之『点』复为『体』。谓之『小一』可也。『点』复可析,絫下而『点』无尽,以为无内,非也。因而巨之,『体』复为『点』,谓之大一可也。『体』复可倍,絫上而『体』无尽,以为无外,非也」。胡适云:「惠施之根本观念,止是认定天地一体,认定止有一箇继续不断不可分析却又时时刻刻变换迁徙之宇宙。『至大无外,谓之大一』,是说宇之全体;『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是说宇之极微细之一部分」。案:惠施之意,以为「至大」即不可以「有外」,「有外」不可谓「至大」也。「至小」即不可以「有内」,有内不可谓「至小」也。「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皆一矣。(大集经:「问风住何处?曰风住虚空。又问虚空为何所住?答言虚空住于至处。又问至处复何所住?答言至处何所住者,不可宣说。何以故?远离一切诸处所故,一切处所所不摄故,非数非称不可量故。是故至处无有住处」。此文「至」字若宜同彼解释。)故云然也。不悟既落「偏计」名言,虽「至大」犹有外,虽「至小」犹有内。章以算术证之是已。司马云:「无外不可一,无内不可分」。故谓之一者,其理即说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皆一也。(不可一之一,与不可分之分,对文。与大一小一之一不同。)
  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
  释文云:「司马云:『物言形为有,形之外为无。无形与有,相与表里。故形物之厚,尽于无厚。无厚与有,同一体也。其有厚大者,其无厚亦大。高因广立,有因无积。则其可积因不可积。苟其可积。何但千里乎?』」章炳麟云:「言极微者,『顺世』『胜论』以为『无方分』。『无方分』者,谓之『因量极微』。极微着见为子微,以为『有方分』。『有方分』者,谓之『果色极微』。(前者今通言原子,后者今通言分子。)『果色极微』书之所谓『小一』也。『因量极微』。书之所谓『无厚』也。浮屠难之曰:『诚无方分,日光照柱,何故一端有荫。承光发影,必有方分明矣。有方分者,则有上下四极,是谓六际。一不为六,以六为一不可』。(约瑜伽师地论佛性论成唯识论说)惠施固知之。言『无厚不可积』,又称『其大千里』。不可积者,尚无杪忽,安得千里哉?要以算术析之:『无』至小之倪,尺度无所起。于无度立有度,是度为幻。度为幻,即『至大』与『至小』无择,而『无厚』与『千里』亦无择」。胡适云:「此亦是说宇。以止是一箇不可分析之空间,所以无厚不可积,亦是宇。其大千里亦是宇」。案:荀子修身云:「夫坚白、同异、有厚、无厚之察,非不察也」。杨注引本文为证。又吕氏春秋君守云:「坚白之察,无厚之辩,外矣」。然则无厚当绝句。无厚二字,乃领不可积也。其大千里两句,言厚者皆有积也。无厚故不可积也。可积者皆有量。有量则有尽。不可积、则无量。无量,则无尽。其大千里,乃形容其大无尽之意,非谓止于千里也。因不可积,故大千里。喻如地球:以有厚故,有积可度,其大有穷。又如虚空:(此言虚空,非指「邻碍」,以「邻碍空」属「无显色」,犹可积故。)以无厚故,无积可度,其大无尽。(以「诠表」故,设言其大;「遮表」,即大亦不可说。)
  天与地卑,山与泽平。
  释文云:「卑如字,又音婢。李云:『以地比天,则地卑于天。若宇宙之高,则天地皆卑。天地皆卑,则山与泽平矣』。」孙诒让云:「李说非也。『卑』与『比』通。荀子不苟:『山渊平,天地比』。(韩诗外传三文同)杨注:『比,谓齐等也』,亦引此文,是其证也。广雅释诂:『比,近也』。此『比』亦指近之义。天与地相距本绝远,而云相接近,犹山与泽本不平,而谓之平。皆名家合同异之论也。李读『卑』如字,固误,杨释『比』为『齐等』,亦未得其义」。章炳麟云:「『白萝门』书道瓢末(今此为空间真空。)之空,与特萝骠(今此为实)之实相受。瓢末分刌节度不可量,故特萝骠分刌节度亦不可量。若画工为图矣,分间布白、杂采调之,使无高下者而有高下,使无洼突者视之洼突。故曰天与地卑,(卑借为比),山与泽平,是分齐废也」。胡适云:「以宇是永远变运者,故说『天与地卑,山与泽平』。又复此言,含有地圆之理,以地圆旋转,故上面有天,下面还有天;上面有泽,下面还有山」。案:孙谓「卑」是「比」之借字,是也。斥杨说「『比』为『齐等』义非是」,则不然。寻杨注又云:「或曰天无实形,地之上空虚者尽皆天也。是天地长亲比相随,无天高地下之殊也。在高山则天亦高,在深泉则天亦下。故曰天地比。地去天远近皆相似,是山泽平也」。是杨亦释「比」为接近。(又荀子正名:「山渊平,情欲寡,刍豢不加甘,大锺不加乐,此惑于用实以乱名者也」。杨注云:「山渊平,即庄子云『山与泽平』也。」)其义亦较旧说胜也。夫世所谓天,实指邻碍之空。则天与地本无间隔。不得谓名家合同异之论独然矣。山高泽洼,高洼相当,故云「山与泽平」也。如章说者,义契唯识。佛书言「色」,谓显形「表显色」是实,余色皆假。高下属形,即是假色。眼识之所不缘。然则现量所得,天地卑而山泽平也。胡说于理,亦属融通。(荀子不苟引此为惠施邓析说)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释文云:「睨,音诣。李云:『睨,侧视也。谓日方中,而景已复()。谓景方(),而光已复没。谓光方没,而明已复升。凡中()之与升没,若转枢循环,自相与为前后。始终无别,则存亡死生与之何殊也』。」章炳麟云:「诸言时者,有过去、见在、未来。过去已灭,未来未生,其无易知。而见在亦不可驻,时之短者,莫如『朅沙那』。(旧译「剎那」简称)而『朅沙那』非不可析。虽析之,势无留止。方念是时,则已为彼时也。析之不可尽,而言即时,则是于无期立有期也。势无留止,而言是时,则彼是无别也。故虽『方中方睨,方生方死』可」。胡适云:「『日方中方睨』,是说时间变迁之速。才是见在,已成过去矣。『物方生方死』,是说万物之寿命,比于无穷无极之久(案久谓时间),竟可谓极短。才有生,便又死矣」。案:二说并通。章义尤胜。今以地球及日并转之说相证,是日竟无中睨也。故言「日方中方睨」可;而言「日方睨方中」亦可。又今生物学家譣得诸物并由细胞集起,而细胞生死相续,则是谓「物方生方死」可;谓物「方死方生」亦可。又复佛书谓一剎那时心有九百生灭。是生灭与时分相俱。故云:「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
  释文云:「同体异分,故曰小同异。死生、祸福、寒暑、昼夜、动静、变化众辨莫同,异之至也。众异同于一物,同之至也。则万物之同异一矣。若坚白无不合、无不离也。若火含阴、水含阳、火中之阴异于水,水中之阳异于火。然则水异于水,火异于火,至异异所同,至同同所异。故曰大同异」。章炳麟云:「物固无毕同者,亦未有毕异者。浮屠之言曰:从一青计之,以青为自相。以凡青为共相,青同也。以凡青为自相,以赤、白、黄、紫为共相,『显色』同也。以『显色』为自相,以声、香、味、触为共相,『色聚』同也。(『色聚』之『色』,谓诸有对者皆名为色。)以『色聚』为自相,以『受』、『想』、『行』、色为共相,法同也。(本成唯识论述记说)无毕同,故有自相;无毕异,故有共相。大同而与小同异,此物之所有。万物毕同毕异,此物之所无。皆大同也」。胡适云:「万物皆有箇性,故墨子经说上云:『二必异』。此便是大同而与小同异。然万物却无一物单独存立,不与他物有连属之关系者。若是万物无连属之关系,吾等便不能有知识矣,更不能有科学矣。科学之系统方法,全依此万物毕同毕异一个怪现象」。案:此谓大同而与小同有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尽同尽异,此之谓「大同异」。荀子正名:「故万物虽众,有时而欲遍举之,故谓之物。物也者,大共名也。推而共之,共则有共,至于无共然后止。有时而欲遍举之,故谓之鸟兽。鸟兽也者,大别名也。推而别之,别则有别,至于无别然后止」。(王念孙云:「共则有共」之「有」,读为「又」。又云:「有时而欲遍举之,故谓之鸟兽」之「遍」,当为「别」。今作遍者,涉上文而误。俞樾云:下「遍」字乃「偏」字之误。物茂卿、王先谦说同。)荀所谓物,此文所谓大同。荀所谓鸟兽,此文所谓小同。物为「大共名」,鸟兽为「大别名」,则大同与小同异矣。荀云「推而共之,共则有共」者,若物对鸟兽,物为共,鸟兽为别。鸟兽对燕、雀、牛、羊,鸟兽复为共,燕、雀、牛、羊为别也。荀所谓「推而别之,别则有别」,义得反征。然则别之与共,其异至小。故云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推而别之,至于无别然后止」,则万物毕同矣。「推而共之,至于无共然后止」,则万物毕异矣。此其同异至大。故云「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章、胡二说,理俱摄此。
  南方无穷而有穷。
  释文云:「司马云:『四方无穷也』。李云:『四方无穷,故无四方上下,皆不能处其穷,会有穷耳』。一云『知四方之无穷,是以无无穷。无穷也,形不尽形,色不尽色。形与色,相色也,知不穷知,物不穷物,知与物相尽也。独言「南方」,举一隅也』。」章炳麟云:「南方无穷而有穷,是有际无际一也」。胡适云:「久与宇虽无穷无极,不可分析,不可割断,但于实际应用,不妨看作有穷有极,可以分析,可以割断。所以说『南方无穷而有穷』。墨子经下说:『无穷不害兼』。又说:『不知其数而知其尽也,说在明』者,亦此理」。案:地形既圜,则竟无南方也。假立为南,南则又南,是南方无穷也。至于无可复南则止矣。是「南方无穷而有穷」也。又复假立南方,则南而复南,势无穷止。然既立为南,竟止于南,故云「南方无穷而有穷」。胡说理不相违。
  今日适越而昔来。
  释文云:「智之适物,物之适智,形有所止,智有所行。智有所守,形有所从。故形智往来相为逆旅也。鉴以鉴影,而鉴亦有影。两鉴相鉴,则重影无穷。万物入于一智,而智无闲。万物入于一物,而物无朕。天在心中,则身在天外。心在天内,则天在心外也。远而思亲者,往也。病而思亲者,来也。智在物为物,物在智为智」。林希逸云:「足虽未至乎越,而知有越之名,而后来,则是今日方往,而亦可以为昔来矣」。司马云:「彼日犹此日。则见此犹见彼也,彼犹此见,则吴与越人交相见矣」。宣颖云:「知有越时,心已先到」。章炳麟云:「诸有割制一期,命之以今者,以一『朅沙那』言今,可以一岁言今犹可。方夏言今岁,不遗春秋。方禺中言今日,不遗旦莫。去者来者皆今也。禺中适越,餔时而至,从人定言之,命以一期,则为今日适越矣。分以数期,则为昔至越矣。以是见时者唯人所命,非有实也」。(按「今日适越而昔来」,齐物论作「今日适越而昔至」。是「来」,训「至」也。)胡适云:「以地球既是圆,又是旋转成昼夜者,故此国之今日,或为彼国之昨日。(如北京今日午时之事,纽约今日晨报已登。)故可说今日适越而昔来」。案:宣、章、胡各说均通。
  连环可解也。
  释文云:「司马云:『夫物尽于形,形尽之外,则非物也。连环所贯,贯于无环,非贯于环也。若两环不相贯,则虽连环故可解也』。」疏云:「夫环之相贯,贯于空处,不贯于环也。是以两环贯空,不相涉入,各自适转,故可解者也」。章炳麟云:「连环可解,是有分无分均也」。案:二说明矣。
  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
  释文云:「司马云:『燕之去越有数,而南北之远无穷。由无穷观有数,则燕越之间,未始有分也。天下无方,故所在为中。循环无端,故所行为始也』。」章炳麟云:「『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是方位废也」。王先谦云:「此拟议地球中悬,陆路可达,故燕北即是越南」。胡适云:「此说地圆,更为明显。圆面上无论何点皆可作为中央。故燕之北、越之南,是天下之中央」。案:诸说均通。
  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
  章炳麟云:「大同而与小同异,此物之所有。万物毕同毕异,此物之所无,皆大同也。故天地一体。一体,故泛爱万物也。惠施之言,无时、无方、无形、无碍。万物几几皆如矣。推擣异论,使齑粉破碎,己亦不立。唯识之论不出,而曰万物无有哉?人且以为无归宿」。胡适云:「上说九事,都可证明天地一体之根本观念。以宇宙是一体,故欲泛爱万物。故惠施之学『去尊』。『去尊』,便是平等之义」。(「去尊」见吕氏春秋)案:章、胡二说,均得之矣。
  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
  释文云:「乐音洛」。案:「乐」读如论语「智者乐水」之「乐」。借为效字。言天下辩者亦效其说也。释文音乐,失之。
  卵有毛。
  释文云:「司马云:『胎卵之生,必有毛羽。鸡伏鹄卵,卵不为鸡。则生类于鹄也。毛气成毛,羽气成羽。虽胎卵未生,而毛羽之性已着矣。故鸢肩蜂目,寄感之分也。龙颜虎喙,威霛之气也。神以引明,气以成质,质之所克,如户牖明暗之悬以昼夜。性相近,习相远,则性之明远有习于生』。」宣颖云:「卵无毛,则鸟何自有也?」胡适云:庄子言:『种有几』。(几,即是「种子」。)又云:『万物皆出于几,皆入于几』。又云:『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如果万物都从一种极细微之种子变化出来,则种子中定已含有已形性之可能性。故可以说『卵有毛』。如果万物都由种子渐渐以不同形性相禅,自极细微之『几』,进化到最高等之人,则竟可以说『犬可以为羊,丁子有尾,(成玄英说:楚人谓虾蟆为丁子。)马有卵,白狗黑,龟长于蛇』。」(此数条,均说一种之内,未必不含有别一种之可能性。)案:宣、胡二说是也。荀子不苟引为惠施邓析之说。(伪孟子外书性善辩,孟子谓子石曰:「卵有毛,信乎?」子石曰:「信」。孟子曰:「何为其然也?」子石曰:「卵无毛,鸡无翼」。)
  鸡三足。
  释文云:「司马云:『鸡两足,所以行,而非动也。故行由足发,动由神御。今鸡虽两足,须神而行。故曰三足也』。」案:司马说是也。佛书言五识之动,一分「意识」与之俱动。司马谓神即「意识」也。
  郢有天下。
  释文云:「郢,楚都也。在江陵北七十里。李云:『九州之内,于宇宙之中,未万中之一分也。故举天下者,以喻尽而名大。夫非大,若各指其所有而言其未足,虽郢方千里,亦可有天下也』。」罗勉道云:「郢本侯国而称为王,是有天下之号」。案:旧说以罗义为长。
  犬可以为羊。
  释文云:「司马云:『名以名物而非物也。犬羊之名,非犬羊也。非羊可以名为羊,则犬可以名羊。郑人谓玉未理者曰璞。周人谓鼠腊者亦曰璞。故形在于物,名在于人』。」胡适云:「荀子正名说名未制定之时,有异形、离心、交喻、异物、名实互纽之大害。此云『犬可为羊』,与下云『白狗黑』,是说犬、羊、黑、白都是人定之名。当名约未定之时,呼犬为羊,称白为黑,都无不可。此便是异形、离心、交喻、异物、名实互纽。亦便是公孙龙所说彼此。而彼且此、此彼而此且彼矣」。案:司马义通,胡说亦善。
  马有卵。
  释文云:「李云:『形之所托,名之所寄,皆假耳,非真也。故犬羊无定名,胎卵无定形,故鸟可以有胎,马可以有卵也』。一云:『小异者大同,犬羊之与胎卵,无分于鸟马也』。」案:见「卵有毛」句下,李说亦通。
  丁子有尾。
  释文云:「李云:『夫万物无定形,形无定称,在上为首,在下为尾。世人为右行曲波为尾。今丁子二字虽左行曲波,亦是尾也』。」疏云:「楚人呼虾蟆为丁子也。夫虾蟆无尾,天下共知。此盖物情,非关至理。以道观之者,无体非无,非无尚得称无,何妨非有。可名尾也」。罗勉道云:「荀子曰:『钩有须,卵有毛,此说之难持者也,而邓析惠施能之』。彼注云:『钩有须,即丁子有尾也。丁之曲者为钩,须与尾类』。」钱大昭云:「说文:钩,曲也。丁之曲者为钩,今钩曲而丁直,故云生实」。洪颐烜云:「丁子当是孒孑二字之讹。说文:孒,无左臂也。孑,无右臂也。无左右臂而有尾,此事之必无也。故以为辩」。王先谦云:「成玄英以丁子为虾蟆,虾蟆初生无足有尾,闻雷后足出而尾没矣」。章炳麟云:「大小篆丁字皆非左行曲波,李说非也。或言丁子即科斗,说亦无据。洪颐烜以为孒孑之误,皆无义。『丁子』盖『顶趾』之借。『顶趾』与尾本殊体,而云顶趾有尾。犹云『白狗黑,犬可以为羊』耳」。胡适云:「成说楚人谓虾蟆为丁子。丁子有尾,生物学亦云然」。案:成说虾蟆为丁子无据。洪、章二说亦难通。罗引荀子为说,然前儒谓「钩」为「姁」之借字。则义虽相类,事实不同。寻「丁」即说文「钉」之古文。(详说文解字六书疏证)为干支义所专。别造「钉」字,今则「丁」废而用「钉」。「钉」亦从丁声也。丁篆作(),象形。尾为上出者也。丁子谓箸物处为头,则其上出处为尾也。
  火不热。
  释文云:「司马云:『木生于水,火生于木,木以水润,火以木光,金寒于水而热于火。而寒热相兼无穷,水火之性有尽。谓火热水寒,是偏举也。偏举,则水热火寒可也』。一云:『犹金木加于人有楚痛,楚痛发于人,而金木非楚痛也。如处火之马,火生之虫,则火不热也』。」疏云:「火热水冷,起自物情。据理观之,非冷非热。何者?南方有食火之兽,圣人则入水不濡。以此而言,固非冷热也。又譬杖加于体,而痛发于人,人痛杖不痛。亦犹火加于体,而热发于人,人热而火不热也」。胡适云:「区别异同,都由于心神之作用。如无能知觉之心神,虽有火亦不觉热」。案:闻有譣心疾者,(今谓神经病)朱髹木箸,佯若火炙铁箸,出之灶中,骤加疾者手,疾者狂呼楚痛,譣其手亦得火伤痕。以此言之,寒热生于心,而不在物也。本书达生云:「至人潜行不窒,入火不热」,「至人入火不热」者,至人无己,无「分别识」故也。
  山出口。
  释文云:「司马云:『形、声、气、色合而成物,律吕以声兼形,玄黄以色兼质。呼而一山,一山皆应。一山之声,入于耳,形与声并行,是山犹有口也』。」案:荀子不苟引惠施邓析之说云:「入乎耳,出乎口」。杨注云:「未详所明之意,或曰即山出口也。言山有口耳也。凡呼于一山,众山皆应,是山闻人声而应之,故曰『入乎耳,出乎口』也。或曰山能吐纳云雾,是有口也」。寻杨初义,略同司马。夫呼于一山,众山皆应者,声理然也。然能闻是耳,能应是口,能闻能应,谓之有口耳可也。
  轮不蹍地。
  释文云:「蹍,本又作跈。司马云:『地平轮圆,则轮之所行者迹也』。」案:此言车行之时也。方止方行,故轮竟不践地也。
  目不见。
  释文云:「司马云:『水中视鱼,必先见水。光中视物,必先见光。鱼之濡鳞非曝鳞,异于曝鳞则视濡也。光之曜形,异于不曜,则视于曜形,非见形也。目不夜见非暗,昼见非明,有假也。所以见者明也,目不假光而后明,无以见光。故目之于物,未尝有见也』。」疏云:「夫目之见物,必待于缘。缘既体空,故知目不能见之者也」。宣颖云:「见则何以不自照?」案:宣说契于佛义。佛书云:眼有「九缘」,其八同耳,独资明缘。若除明缘,目即不见。目之见必有空明根境。然目不夜见,非无空与根境之资,独缺明缘耳。知除明缘,目即不见也。司马谓「目不夜见非暗,昼见非明,有假也。所以见者明也」,义即契彼。然心有所思,思者如睹;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则目之见者,本非目见。见者是目,能见是心也。佛书「九缘」:空、明、根、境四缘之外,五曰「作意缘」,六曰「分别依」,七曰「染净依」,八曰「根本依」,九曰「种子依」。此五者皆具于心,而能见实资于是,故云「目不见」也。又复如司马说云:「视见于曜形,非见形也」。此义甚深,理亦契当。何则?目之所见,显形表色。而是三者,意识分别,离色本际,非意识境。既非意境,目若为见。然则凡曰所见,皆是显形表三。譬见白纸,见白未见纸也。又见方石,见方未见石也。若有难云:「吾见其柔,故执是纸,吾见其坚,故执是石」。然柔与坚,既非目得,即许目见,犹属表故,仍未见于纸石本际。司马谓「曜形」,义属色边。司马谓「形」,义属本际。
  指不至,至不绝。
  释文云:「司马云:『夫指之取物,不能自至,要假物故至也。然假物由指不绝也』。一云:『指之取火,以钳;刺鼠,以锥;故假于物,指是不至也』。」王先谦云:「下『至』字疑『耳』之误。数语皆就人身言,耳虽有绝响之时,然天下古今究无不传之事物,是不绝也。『至』字缘上而误,遂不可通矣」。胡适云:「指字作物之表德解。(公孙龙指物篇之「指」字,大抵都说物体之种种表德、如形色等。)吾人知物,止须知物之形色等种种表德,并不到物之本体。(如白马,去白色与马形,便无白马可知。)亦并不用到物之本体。即使欲知物之本体,亦复徒想,至多不过从此物指,进至彼物指而已。例如吾人知水,止知水之性质,化学家更进一层,说水是轻、养二气所成。其实还止知轻气养气之重量作用等等物指。即使更进一层,说到轻气养气之元子或电子,还止知元子电子之性质作用,终不知元子电子之本体。正如算学上之无穷级数,故云『指不至,至不绝』。」案:伪列子引公孙龙云:「有指不至,有物不尽」。即此文所谓「指不至,至不绝」也。疑当从列子作「物不绝」与「指不至」为二事。世说文学客问乐令:「指不至,不连至不绝」,可证。魏牟解之曰:「无指则皆至,尽物者常有」。张湛复解之曰:「忘指故无所不至,常有尽物之心,物既不尽,而心更滞有也」。义并可观。夫无指是泯意识分别,既泯分别,即无一异,即离虚假,是为本体,是名「实际」。故云皆至也。尽物是析求诸蕴,虽复分析至于极微,不离「能」、「所」、「诠」、「表」,本体毕竟不可得。以绝诠表故,故云「常有」也。(有,即有所诠表。)胡说「指不至」,义非二致。又世说文学记客问乐令指不至者,乐亦不复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确几曰:「至不?」客曰:「至」。乐因又举麈尾曰:「若至,那得去?」刘孝标注云:「夫藏舟潜往,交臂恒谢,一息不留,忽焉生灭。故飞鸟之影,莫见其移,驰车之轮,曾不掩地。是以去不去矣,庸有至乎?至不至矣,庸有去乎?然则前至不异后至,至名所以生;前去不异后去,去名所以立。今天下无去矣,而去者非假哉?既为假矣,而至者岂实哉?」于旧义为较胜。
  龟长于蛇。
  释文云:「司马云:『蛇形虽长,而命不久;龟形虽短,而命甚长』。」疏云:「长短相形,无长无短。谓蛇长龟短,乃物之滞情。今欲遣此迷惑,故云然也」。俞樾云:「此即『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太山为小』之意。司马说『不以形言而以寿言,真为龟蛇短矣』,殊非其旨」。案:见上「卵有毛」注。
  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
  释文云:「司马云:『矩虽为方而非方;规虽为圆而非圆。譬绳为直而非直也』。」胡适云:「从自相上看来,万物毕异。一规不能成两物完全相同之圆;一矩不能成两物完全相同之方。故云『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案:二说义均可从。余谓割圆以益方,则方者为圆,而圆者为方。是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也。此言方圆之形非定,亦示方圆之体本空也。
  凿不围枘。
  释文云:「司马云:『凿枘异质,合为一形。凿积于枘,则凿枘异围,是不相围也』。」疏云:「凿者,孔也。枘者,内孔中之木也。然枘入凿中,本穿空处,不关涉,故不能围。此犹『连环可解』义也」。宣颖云:「枘自入之耳,凿未尝围之」。胡适云:「此与『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义同也」。案:成说是也。凿、枘并处空间,非相围也。
  飞鸟之景,未尝动也。
  释文云:「鸟之蔽光,犹鱼之蔽水。鱼动蔽水,而水不动。鸟动影生,影生光亡。亡非往,生非来。墨子云:『影不徙也』。」疏云:「过去已灭,未来未至。过未之外,更无飞时。唯鸟与影,嶷然不动。是知世间即体皆寂。故论云:『然则四象风驰,璇玑电卷,得意豪微,虽迁不转』。所谓『物不迁』者也』。胡适云:「列子仲尼篇作『影不移』。魏牟解云:『影不移,说在改也』。墨子经下亦云:『景不徙。说在改为』。经说云:『景:光至景亡;若在,万古息』。此是说影处处改换,后影已非前影,前影虽不见,其实止在原处」。案:诸说并善,成义尤胜。
  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
  释文云:「镞,子木反,郭:音族,徐:朱角反。三苍云:矢,镝也」。司马云:「形分止,势分行;形分明者行迟,势分明者行疾。目明无行分,无所止,则其疾无间。矢疾而有间者,中有止也。质薄而可离,中有无及者也」。疏云:「夫机发虽速,不离三时。无异轮行,何殊鸟影。既不蹍不动,镞矢岂有止有行。亦如利刀割三条线,其中亦有过去、未来、见在三者也」。郭庆藩云:「镞,郭音族。非也。镞为鍭字之误。(亦误为锥,见淮南兵略篇「疾,如锥矢」。)尔雅:『金镞翦羽谓之鍭』。说文同。方言曰:『箭,江淮之间谓之鍭』。周官司弓矢曰:『杀矢鍭矢』。攷工记矢人曰:『鍭矢三分』。故知镞为鍭之误也」。案:司马说「形分止,势分行」,是也。成义尤胜。郭证镞字亦是。
  狗非犬。
  释文云:「司马云:『狗、犬同实异名。名实合,则彼所谓狗,此所谓犬也。名实离,则彼所谓狗,异于犬也』。」胡适云:「尔雅云:『犬未成豪曰狗』。墨子经下云:『狗,犬也。而杀狗非杀犬也可』。盖从共相上观之上,狗是犬之一部。故可云:『狗,犬也』。若从自相上观之,未成豪之犬始可名狗。故可云:『狗,非犬也』。」案:胡说是也。
  黄马骊牛三。
  释文云:「骊,力智反。又音梨。司马云:『牛马以二为三。曰牛、曰马、曰牛马,形之三也。曰黄、曰骊、曰黄骊,色之三也。曰黄马、曰骊牛、曰黄马骊牛,形与色为三也。故曰: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也』。」郭庆藩云:「文选刘孝标广绝交论注引司马云:『牛马以二为三,兼与别也。曰马、曰牛,形之三也。曰黄、曰骊,色之三也。曰黄马、曰骊牛,形与色之三也』。」与释文小异。疏云:「夫形非色,色乃非形,故一马一牛,以之为二添马之色,而可成三。曰黄马、曰骊牛、曰黄骊,形为三也。亦犹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者也」。胡适云:「此与坚白石二同意」。案:胡说是也。
  白狗黑。
  释文云:「司马云:『狗之目眇,谓之眇狗。狗之目大,不曰大狗。此乃一是一非,然则白狗黑目,亦可为黑狗』。」疏云:「名谓不实,形色皆空,欲反执情,故指白为黑也」。案:说详「犬可以为羊」句注。
  孤驹未尝有母。
  释文云:「李云:『驹生有母,言「孤」则无母。孤称立,则母名去也。母尝为驹之母,故孤驹未尝有母也。本亦无此句』。」案:李说是也。
  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
  释文云:「一尺,一本无一字。司马云:『捶,杖也。若其可析,则常有两。若其不可析,其一常存。故曰万世不竭』。」洪迈云:「虽为寓言,此理固具。盖但取其半,正碎为微尘,余半犹存,虽至于无穷可也」。案:二说是也。
  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
  释文云:「桓团,李云:人姓名」。胡濬远云:「桓团,列子作韩檀」。案:胡适谓桓团、公孙龙乃是辩者之徒,与惠施相应者是辩者。公孙龙时代差后,不得与惠施相应,其说非是。详年表(见后录)则惠施、公孙龙同时,施年辈差长耳。此云「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于辩者中举列一二人,若云桓团、公孙龙与其他辩者之徒,审前后文,自憭知也。
  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此其柢也。
  林疑独云:「施之辩能反人之心,或与天下辩其数,鸡三足是也;或与天下辩其名,狗非犬是也;或与天下辩其形,矩不方是也;或与天下辩其色,白狗黑是也;或辩其上下,天与地卑是也;或辩其长短,龟长于蛇是也。其论大率以为万物无高下、长短之殊,无形名方圆之异,无青黄黑白之别,以齐万物为首,谓大道散而有形名,皆出于人之私以为差别而已」。俞樾云:「与人之辩,义不可通。盖涉下句『天下之辩者』而衍『之』字。柢与氐通,史记秦始皇纪:『大氐尽畔秦吏』。正义曰:『氐,犹略也』。『此其柢也』,犹云『此其略也』。」王闓运云:「特,当为持」。马其昶云:「与,读为举。徐无鬼篇:『知之所不能知者,辩者不能举也』。」王先谦云:「特字有作『将』者」。案:林有精言,俞说亦是。王闓运读「特」为「持」,王先谦谓「特」有作「将」者,并非。又「之」、「是」古通。「与人之辩」,谓「与人是辩」。
  然惠施之口谈,自以为最贤,曰:天地其壮乎,施存雄而无术。
  释文云:「司马云:『惠施唯以天地为壮于己也。意在胜人,而无道理之术』。」疏云:「壮,大也。术,道也。言天地与我并生,不足称大。意在雄俊超世过人,既不谦柔,故无真道,而言其壮者,犹独壮也」。林希逸云:「施以为其壮与天地同所存,虽自以为雄高,而实无学术」。案:如司马说,似读施字绝句。余谓「曰」者,引施之说也。「天地其壮乎,施存雄而无术」者,施自谓天地虽大,我存则雄于辩者,无所用其术也。似与上下词义相衔。一说:「『天地其壮乎』,是施语。施存雄而无术,是庄论惠语。施自谓其贤比天地,庄则谓施才(存字疑「才」之误)雄而无用也。」(易系辞:「慎斯术也」,释文本作「斯用」。疑此「术」字亦「用」之误。又术亦有用义。)
  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
  释文云:「『倚』,本或作『畸』,李云:异也。黄缭,李云:贤人也」。徐廷槐云:「战国策载魏王使惠子于楚。楚中善辩者如黄缭辈争为诘难」。郭庆藩云:「『倚』,当作『奇』。王逸注九章云:『奇,异也,字或作畸』。大宗师篇:『敢问畸人』。李颐曰:『畸,奇异也』。」案:郭说是也。
  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
  案:适,读为敌;犹匹也。
  弱于德,强于物,其涂隩矣。
  释文云:「李云:『隩,深也;谓其道深』。」案:说文:「隩,水隈厓也。隈,水曲也。厓,山边也」。然则隩,是边曲之义;德,是即体之相。物是境界。不悟体自具足,无量功德,而切切于境界,虽复遍说万物,而止局于一方。故云「其涂隩矣」。一说:「隩」是「陕」字之误。说文:「陕」,隘也,谓其涂隘而不遍也。
  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蚉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
  案:「庸」,即「用」之后起字。(详说文解字六书疏证)
  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
  释文云:「愈贵,李云:自谓所慕愈贵近于道也」。疏云:「几,近也。夫惠施之辩,诠理不弘,于万物之中尚可充一数而已。而欲锐情贵道,饰意近真,慤而论之,良未可也」。林希逸云:「充,足也。若但以一人之私见而自足,犹可。若以此为胜于贵道者,则殆矣。愈,胜也。几,殆也」。性〈氵通〉云:「言施之才施之天下,充一尚可。而曰愈贵于道,则危矣」。王敔云:「充其一端,尚可较胜,几殆也。以语于道,则殆矣」。(王以「愈」字绝句。)陆树芝云:「得道之一端而充之,即以自成一道,尚可曰:以一曲之足贵,愈知大道之可贵。似是而几矣」。(陆以「道」字绝句。)宣颖云:「内圣外王皆原于一。充之岂不可乎?何须逐物?由充一而愈尊夫道,庶几矣」。(宣以「可」字绝句。)陈寿昌云:「使不囿于一,其才尚堪造就,果能情见乎词,益贵道术,则庶几矣。」(陈以「可」字绝句。)王闓运云:「统一自极,诣于一行者,愈踰也,贤于众也」。(王以「愈」字绝句。)王先谦云:「内圣外王皆原于一,充之而可,愈自贵重,不须多言,于道亦庶几矣」。(王以「可」字绝句。)马其昶云:「『愈』属上读,与『几矣』为对文。充一贵道,皆惠子之说。前辟其舛驳,此举其说之近理者」。案:未详,然以下文「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观之,似宜以「可」字、「贵」字绝句。谓不散而一之者可,若愈遗其一,「贵」读为「遗」。上文「道则无遗者矣」。「遗」,一本作「贵」,可证。即道近矣。盖庄生之意,以施之说颇有见于即物体空,使能如是观照,悟于万物,唯是一「识」所变,进而更忘此万物唯识之心,即是「无垢真心」。惠施既不能以此自宁止,乃更散而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如是则究竟得一善辩之名而已,于道无见也。此深惜之。
  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
  释文云:「骀,李:音殆。骀者,放也;放荡不得也」。林疑独云:「施卒以善辩为名,此古人所不为,故不曰『古之道术』,惜其有才而终于逐物,丧其本真也」。刘师培云:「散、乃殽字之误。齐物论:『樊然殽乱』。释文云:『郭:作散,殽恒误散』,是其明证」。案:说文:骀,马衔脱也。荡,疑借为(),说文:马奔也,或借为驵,说文:驵,次骀。下云:壮马也。大徐:子朗反。(段玉裁云:此相传下文「一曰驵令也」之音也。然后汉书注引徐广曰:驵,音祖朗反。说文:奘,驵大也。尔雅释言:奘,驵也。似并以音近相训,盖驵从且声,古音且,在鱼类,鱼阳对转,故驵从且声,而读子朗、祖朗反也。惟许训驵为壮马,则当次骥骏骁〈马垂〉之间。今在馽骀等下,疑本训当是骄矫之义,故淮南泛论:段干木,晋国之大驵也。高注:驵,骄怚。)与荡同部通假,得读为中,证义在前。
  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
  案:王应麟依北齐书杜弼传云:「弼尝注庄子惠施篇,谓今无此篇,亦逸篇也」。余疑此篇或当终于未之尽者,「惠施多方」以下,乃惠施篇文。然观子玄注云:此篇评较诸子,至于此章,则曰其道舛驳,其言不中。则郭见本已然。杜注无证,难寻大譣。夫历说诸子而特终于此章,前儒谓施是方术,未尝闻道,故曾不足比于墨、宋之流,倘亦然与?余谓郢匠既标夫契合,斯章复致其悲怜,则庄生之于惠子,宜若沆瀣之相投,针石之互引,乃观「濠梁」之诘,迅霆不发聋聩之闻;「无用」之谈,大觉难齐倒迷之梦。然则啔予者商,而「一贯」之告无与,亦斯类矣。又复庄生者,域中之上哲,斯文者「法相」之归墟。谈相不拒「雕龙」之辩,契性即贵忘言之教,殿惠子于兹篇,深垂意于群伦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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