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蜀怀并序

辛已二月，莺啼阳春。时令逆运，猝降大雪。飘浮弥漫，蔽日韬霞﹔纷错萦徊，沮阎没闾。雪夜修长，深更方霁。寒气袭衾，展转难息。於是揽衣束绅，与孺人相携却扊， 踏雪留印(2)。 四周同缟，万籁无声。 几处疏火，银辉返影。琼枝玉树，如临瑶池﹔素宇皓墀，若登昆顶。是以随物而象，

盖闻溯追上古，遥及荒僻。蜀壤肇辟，北隘剑门之险﹔巴山启基，东屏缙云之据(4)。河流肆浡，漭沆涆滮﹔洪涛飞沫，滀漯胶戾。崿巖峻巉，嶢屼巍嶷，峮嶙延连，崒嶽逶迤。群兽没出，百禽喧戏。 空谷传响，冥壑惊谧。风掠欲坠，索桥凌悬于激涧﹔雾迷倾危，栈道巇槃于削壁。狖垂臂乎不攀，鵰振翮乎难逾。 自李君伏龙于玉垒，水分波息(5)﹔大佛禅座于三江，舟稳人济(6)。是以川泽物博，山原类辑。於是潜蛟卧凤，孕帝业王者之风﹔璀星灿斗，积人傑地灵之气。开明九世以迁邦，锦水为都(7)﹔汉室三分而入蜀，秦岭为壁。 武周乾坤之转，王孟川江之跱(8)。尔来枭雄争霸，群英鼎立﹔而又彧彩青云，风流傥倜。子云居简而太玄，长卿抚琴乎子虚，伯玉悲歌于幽州，子瞻泛舟之赤壁(9)。两朝辅贤，千秋隆中之对﹔ 一代诗圣，百世少陵之笔。故而歌曰﹕潭深兮灵嬉，岭秀兮仙聚，川途兮虽壅，蜀天兮何僻。

蜀都平原，薮野沃腴。西持雪岭之甍，南依天台之宇(10)。傍岷水而堑然，沿府河而墉屹。且乾庇坤祐，上应井参之区﹔雨顺风调，下曰天府之益。何曾帝苑座枢，玉带环洫，层殿巍宫，青锁丹陛。镂除雕廊，漫曲而洞深﹔飞阁水槛，孤闲且自寂(11)。梦遊九孔横波，双流映月，七星缀南，卅桥通肆(12)。高衢串逵，皆钟鼎之盈閈﹔夹道连井，尽贾廛之扑地。醉赏茶楼吊挑，酒幡扬拽，织杼千家，花簇十里(13)。杨柳畔舟，披锦绣于佳人﹔丝竹传语，骋隽文之雅士。傥有点将擂台，校场竞技，将军衙门，提督阔第。花溪随草堂为伴，松柏与武侯相惜(13)。寺观则青羊文殊，宝光昭觉﹔俚俗则宽閈窄巷，琴臺锦里。节令则庙会祭神，迎春则花展灯市。至於惠陵之皇叔，永陵之蜀帝，和陵之後主，十陵之朱嗣(14)， 或高林荫森，或潜沉丘屺……。如此略举蜀都之梗概，仅论一二而犹为不及! 故而临遗址而多怀，践陈迹而太息也。

尔乃走马廓东，闲步江涘。翠竹鸟鸣，洪度曾浣笺而居﹔朱榭檐觝，崇丽则临江以峙(15)。至乎天朗风和，时暇兴致﹕亲朋眷侣，陟斯楼以目骋﹔迁客骚人，穷东水而心泆。或为聚散而感发，或有沉浮之叹吁。时值微雨叩棂，晚风动扆﹕则隐隐乎，若古井之幽弦﹔或飘飘乎，如诗轩之哀戚。一堆青冢，千载谁偯。惟遗情于竹间，叶动芬馨﹔若邻芳于桐下，鸾栖影翳。然事过境迁，人非物是。横阡纵陌，旧情不寻﹔书院画廊，古韵难觅。已矣哉﹗ 踏乐赋辞，乘庭芳月夜而歌﹔掩扉颐性，随绿水青山而逝。难得小园幽香，任凭日落月起。

予横越四海，游人间之瑶区﹔纵览今昔，访凡土之净地。黄龙彩池，泛鳞波而耀金﹔九寨渌海，返巘影而沉璧。重峦披辉，层林映绿，冰瀑咆落，横柯黯日。固神姿之无穷，非俗子之所觊。至若佛光临顶，白象沐池，清音寒泉，洪椿细雨﹔亦有青峰蓄幽，夕岚含翠，云观雾宫，骖鹤遗世(16)。俯瞰川缟一线，长河九曲，怒奔三峡，狂泻万里。滂沛磕迸，岸震石崩﹔浤汩喧豗，峰争猿啼。俄尔朝云飘忽神女，似西子掩羞﹔暮雨灑乎高唐，若太真出浴(17)。婵娟留意，谪臣辞白帝而歌；婀娜多情，游宦更巫山为记(18)。此乃彙千古之萃，容天地之势。

嗟夫﹗葛州陵襄，大江失冶﹔扬子水沮，丰碑没迹。山祗为之怫嗔，水若不禁垂涕。纵使赋有汉晋之篇，灿烂恢宏；诗有唐宋之吟，优雅精致(19)，徒怜锦官之昔时，尤思雾都之今日。雕鞍彩辇，倾辄互雠﹔掮贩遊人，攘肩相与。里巷消于城畿，楼林起于阙趾。古风飘渺，氓俗兴溢。至若淤泥淀而青莲濯，河图出而凤鸟至(20)。秉三春之晖，曾是蜀人﹔悯寸草之心，终为游子。余一介布衣，几间陋室。思乡于雪夜，寓情于桑梓云尔。

二月莺啼三月雪，三更漏断二更愁。 新承百代涛中去， 故土十年梦里遊。

细雨蓉城催浅草，垂扬锦水畔渔舟。 时闲走马深灰巷， 兴致沏茶吊脚楼。

辛已仲春二十六日撰於四宇商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