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华之上

“娘娘，嫣嫔娘娘求见。

”宫女窈儿传话后便退在一边。

我放下手中的哥窑碎瓷茶盏，盏中深红色的叶子蜷伸沉浮久久不定，我盖上茶盏。

“传。

”久闻得这新受宠的嫣嫔春风得意，出言讽刺了宫里老牌的淑妃和德妃，皇上也没有训斥。

现在嫣嫔来拜访我，我自然不敢妄想这位嫣嫔美人会有多么尊敬我这位在宫里待了十几年的娴妃。

嫣嫔穿着明艳的橘粉色袄儿，底下品月色的百褶裙愈显得少女美貌如花：“嫔妾给娘娘行礼，娘娘玉体安康，长乐未央。

”盈盈一拜，腰肢一颤抖得玫瑰玉佩叮咚作响，月白色的穗子几乎温柔得都要化成一汪轻轻的水。

我满脸堆笑，扶起嫣嫔：“妹妹多礼了。

”嫣嫔巧笑倩兮：“娘娘大德之名出于外，嫔妾在闺中就已经听说过娘娘大贤美名。

今日得见，情不自禁便生起了尊敬之心。

”“嫣妹妹这可是见外了。

窈儿，快给嫣嫔娘娘倒上新到的西域雪菊。

”窈儿应声下去，我转面笑对嫣嫔，“本宫与妹妹初次见面，不知道妹妹喜欢什么茶。

本宫这里没什么好茶，只有一些新到的西域雪菊尚能入口。

”嫣嫔的笑容里便带有了几分骄傲的意味：“嫔妾前两日侍奉皇上用膳的当儿，皇上见嫔妾奉上的是旧的老君眉，便赏了臣妾七两新摘的玉兰香。

皇上说这玉兰香七泡而有余香，嫔妾想哪日选二两最好的给娘娘送来，不知道娘娘肯不肯赏脸了。

”“本宫自然笑纳。

”我端起茶盏，杯中是深邃暗红色的祁门香。

玉兰香泡出的茶汤是非常清的玉色，有着馥郁的兰花清香，象征着帝王的宠爱和无上的骄傲。

当然，我现在是享用不起玉兰香了。

嫣嫔接过窈儿递来的茶，放在几上，转身示意，嫣嫔身边的一名宫女端着彩漆盒子在我面前跪下。

嫣嫔随手稳了一把鬓上的玳瑁金丝发篦，目光扫了扫我发间样式并不新的玉梳子，笑靥如花：“嫔妾初次拜访娘娘，不好空着手来，简单准备了一点薄礼，还望娘娘笑纳。

”我含笑点头，嫣嫔愈加激动，示意那宫女打开盒子：“宫中常用玉如意把玩，但入秋时节，天气渐冷，寻常玉器入手过凉，嫔妾新得了这枝玉如意，皮黄肉白，雕上去的云朵栩栩如生，最奇的是即使在深秋时节，也触手生温，毫无凉意。

这对玉簪子，簪头是东珠，簪杆是和田籽玉，这穗子是四名绣娘用六十种紫色的丝线纺出来的。

这两匹蜀锦，绉金错绣，更是难得……”腰间的玉佩不断叮当作响。

我继续啜饮哥窑茶盏里的玉兰香。

这几样东西，哪里是简单准备就能准备出来的。

我耐心等嫣嫔说完，换来窈儿：“拿来本宫那幅王右军的卷轴，苏东坡的题扇，还有那串檀香木佛珠。

”嫣嫔脸上笑意更深，美目流转，身边另一名宫女立刻出来请示;“娴妃娘娘有所不知，我们娘娘这几个月不能用香料。

还请娘娘恕罪。

”我心念电转：“怎么?嫣妹妹可是身体不适?有没有请太医来看看?”嫣嫔唇角噙笑，徐徐起身，盈盈再拜：“倒不是嫔妾有什么不适。

是太医就在晌前告诉嫔妾，嫔妾有了身孕。

”哦。

这……可真是个意外。

我佯作惊喜：“这可是个好消息啊，嫣妹妹正受圣眷，后宫中又龙嗣稀少，嫣妹妹若能诞下龙子，也许就能与本宫平齐了。

”瞟了一眼婥贵妃送来的宫女莲儿，佯怒道，“妹妹身边的宫人也服侍不周，竟然任凭着妹妹行礼，要是伤了龙裔可怎么好。

难怪妹妹不喝茶，莲儿，去换一盏牛乳羹。

窈儿，不用拿佛珠了，只拿卷轴、扇子，再取本宫那尊羊脂玉的送子观音像，还有那对红碧玺的石榴，”两名宫女应了声下去。

嫣嫔本想说些什么，无奈我说了太多，最后她只能眉目含笑说一句;“谢娘娘厚爱。

”接过牛乳羹放在一边，“嫔妾怀有身孕一事，皇上还不知道。

”我不由得诧异：“妹妹应该告知皇上。

”嫣嫔笑得有些局促，环顾四周，我明白她的意思，挥手示意宫人们离开。

嫣嫔立刻在我面前跪下：“嫔妾出身商贾之家，而娘娘世代书香;嫔妾入宫四月，树大招风，而娘娘入宫十四年，贤名在外，美名远扬;嫔妾腹中之子尚未出生，而娘娘的三皇子已经到了总角之年，如今皇上又已然老朽，总是撑不过十年的——嫔妾腹中所育无论是子是女，都不会影响三皇子的仕途。

”我了然她的意思：“大皇子、二皇子早夭，如今宫中皇子只有本宫的三皇子和婥贵妃的四皇子。

论资格、身份、地位，都该是四皇子的希望更大些。

若是公主，倒也没什么，但若诞下的是皇子……婥贵妃的眼里未必容得沙子。

嫣嫔不去拜谒婥贵妃，这让本宫很意外。

”“四皇子并不聪慧，常因背不出师傅要求的篇目而受罚，三皇子正相反，这是其一;四皇子虽尚年幼，然素以其顽劣之名闻于天下，曾邀得皇上都勃然大怒，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四皇子长成后必非栋梁之材，而三皇子同样正相反，这是其二;婥贵妃家大业大，在宫中一手遮天，权势滔天之下，嫔妾若是妄图分一杯羹，那无异于与虎谋皮，嫔妾不敢，这是其三;嫔妾羞辱过淑妃，婥贵妃素与淑妃交好，这是其四。

由此四点，嫔妾只敢投靠娘娘，求娘娘放嫔妾腹中之子一条生路，嫔妾愿意为娘娘效劳。

”嫣嫔语句清晰，言辞恳切，全然不复初来时春风得意的模样。

漂亮的圆圆荔枝眼里泪水盈盈，泫然欲泣，显然真情流露，几乎让我都要心软了。

啊……我几乎都真的想要放过这个聪明、骄傲而不够老练的漂亮女孩了。

不过……我当然不会真的这么做。

我瞟了一眼正在偷窥的莲儿，扶起嫣嫔：“本宫不会害你和孩子。

本宫说不会，就是不会。

”嫣嫔有一点被我的口气吓住了。

我高声开口：“窈儿，倒茶。

”提醒嫣嫔;“擦干净。

”嫣嫔连忙转身，用帕子拭干眼泪。

我看到莲儿身影一晃不见了。

送走嫣嫔，我松了一口气，叫窈儿拿上嫣嫔的礼物。

伸手握住玉如意，触手之处温暖柔和。

喝掉第二盏祁门香，吃了两块时新糕点的功夫，莲儿突然进来跪倒在我面前;“娘娘，奴婢刚才让嫣嫔身边的宫女碎萍告诉御膳房做一碗五仁木樨羹，奴婢溜到御膳房在羹里放了一点黄芫花叶——太医已经说孩子保不住了。

贵妃娘娘让奴婢告诉娘娘，奴婢在淑妃宫里待过半年，如果追查不到奴婢，奴婢继续为娘娘效劳;如果追查到奴婢，请娘娘稍费举手之劳，顺带着追查到淑妃。

”婥贵妃的贴身宫女被淑妃弟弟玷污了这种事，我也听说了。

婥贵妃不是那么斤斤计较的人，但她的贴身宫女跟了她二十多年，忠心耿耿，为了这件事自杀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不过是一个死了儿子、无权无势的淑妃和昏庸愚蠢、狗仗人势的淑妃弟弟罢了。

“娘娘，三皇子下学回来了。

”窈儿上前通报。

“下去吧。

”我对莲儿说，继而又转头对着窈儿，“传三皇子。

”三皇子诚，母妃我，娴妃胡氏。

四皇子敦，母妃婥贵妃慕容氏。

淑妃的大皇子是我杀的，襄妃和她的二皇子是我杀的，绮贵人、悦贵人和嫣嫔没有出生的孩子是婥贵妃杀的。

而我们四者之间却安然共处，有时敦看到我，或诚看到婥贵妃，也会恭恭敬敬喊一声“母妃”。

诚的聪明、贤能需要敦的愚笨、顽皮做反衬，我的贤良淑德、与世无争需要婥贵妃的嚣张跋扈、权势滔天做反衬;同样的，装傻的敦在有一天突然不装傻，就正好有一个诚做对比，而婥贵妃有一天突然引退，我的对比也必不可少，我们之间无论谁除掉了谁，剩下的那一个都会太过树大招风。

而从对彼此重要性的认识、对彼此的了解和对彼此智慧相当这几点上看，我们换了别人谁做搭档，都再做不到我们这么默契。

等到老皇帝归了西，那时候才是两虎相逐，你死我活的时候。

我知道现在，都不为我所做的一切事后悔。

除了……进宫。

如果没有进宫，我就可以嫁给一个我爱慕已久的人，虽然他只是一个凡夫俗子。

我的孩子就可以追求他的心上人，而不是在大局的威胁之下政治联姻。

白居易写的诗，是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我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握住我的孩子有些凉的手。

【来源：作者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