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的传说—工业文明的基因与遗产:“不老”铁桥
【繁体中文】 作者:刘永峰 发布:2013年01月09日 阅读: 次 【以稿换稿】
2008年6月,兰州的丁如玮为了拍摄一部纪录片,不远万里来到德国。
那一年,兰州市的标志性建筑——黄河铁桥,即将年满100周岁。这座位于白塔山下、位于古城西北的铁桥,由德国的一家公司于清朝末年建造。它不仅是这个被黄河隔开的城市数千年历史上所建起的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桥梁,号称“千古黄河第一桥”,而且建成百年以来,历经沧桑而依然屹立,也因其磐石般坚固的品质,在当地人心中占有极高的分量。
于是,丁如玮和他在兰州广播电视传播中心的同事们,想筹备拍摄一部纪录片,来讲述黄河铁桥的百年故事。生活在兰州的他们,虽然此前曾无数次地在这座铁桥上穿行而过,但对铁桥历史的准确了解,却是从这次大量查阅资料开始的。那时,铁桥以东相距约4公里的甘肃省档案馆,成了他们常常光顾的地方。那里珍藏着当年修建铁桥的原始档案文献共计45卷570余件,那些颜色泛黄且散着霉味的文件,是了解铁桥来历的重要线索。随着丁如玮对资料的熟悉,一个德国人的故事,开始从故纸堆里浮现在他的脑海。
兰州之行
那是100多年前,1906年5月的一天,德国泰来洋行驻天津办事处的经理喀佑斯,西行游历,来到兰州。
这是一座沿黄河而建的城市,历来就是沟通中原与西域的枢纽,然而,横亘在古城外的河水却成了这处东西交通要冲上最难逾越的障碍。500多年以来,经行此地的官商客旅都是小心翼翼地踏着镇远浮桥而西去东往。但是,浮桥的安全却缺乏坚实的保障,遇到洪水和冰棱,常常会发生桥毁人亡的惨剧。此段黄河冬季封冻,浮桥必须拆除,到了冬天,人们虽可履冰过河,但冬春之交河冰将消未消的时候,便常有人畜因冰裂落水而亡。而春天冰融之后,又需重建浮桥,每年春建冬拆,事繁费巨。
自古以来,“无一桥永久贯通两岸”的难题便困扰着往来至此的人们,然而,作为商人的喀佑斯却无意理会这种苦恼,更令他感兴趣的乃是此间的商机。早在左宗棠任陕甘总督之时,他为解决向新疆派兵运粮的难题,便曾有意在兰州修建黄河铁桥,最终因外商索价太高而作罢。
到了1906年,清末实行新政,鼓励地方兴办实业,这时的兰州长官彭英甲,正是一位“讲新政”、“习洋务”开明官员。这年春天,彭英甲特意召集诸地方官员到黄河岸边议政,再次提议修建铁桥。随后,他便请皋兰县令赖恩培派差测量水力、冰力,选择桥址,预算费用,以作修桥准备,他自己则开始同外国领事馆联络。
喀佑斯来到兰州时,听说了当地修建铁桥的筹划,便与甘肃当局取得联系。双方就修建铁桥一事一拍即合,经过数日讨价还价之后,喀佑斯甘愿包修黄河铁桥,桥价为十六万五千两白银,这一报价仅为当年左宗棠与外商所谈价码的三分之一。
眼看签约在即,兰州知府傅秉鉴又对一些水文、地形及桥梁设计等技术问题表示了疑虑。喀佑斯坦言,自己仅是包修商人,而非建桥工匠,他说:“情愿自调工程师来甘亲验估算,彼时妥议,再立合同。倘工程师到后终无把握,此事即作罢论。”
1906年9月,喀佑斯再次回到兰州,同时请来了工程师德克,对黄河水流、河床、下游峡口与铁桥距离等情况进行详细的测定。勘测结果出来后,喀佑斯表示:“黄河水性虽云湍急,若如新设章程,架修铁桥,甘愿保固80年。”
此后,彭英甲与喀佑斯便开始详细地商讨起合同的条款,诸如铁桥的主体结构、技术要求、料什转运、工程造价、辅料预备、保固期限、付款办法、赏罚细则、竣工时间、验收标准、日后养护等众多内容,都作了明确规定。一切考虑周到后,10月28日,双方正式签订包修兰州黄河铁桥的合同。随着合同的确定,在浊浪滚滚的河水之上,一项前所未有的工程即将展开。
丁如玮注意到,在当时的兰州,因为铁桥这一新奇事物,民间还不免还有些“群相疑沮,胥动浮言”,其实,放眼黄河5464公里的河道及80万平方公里的流域内,那段时间里,建桥却成了黄河上最为热闹的一件事情。不仅是在兰州,在黄河下游的郑州、济南两地,也不约而同地,为了改变千百年来黄河所造成的交通障碍,而开始修建铁桥。郑州黄河铁桥是1898年开始兴建的卢汉铁路上的关键工程,位于郑州城北,由比利时公司于1901年设计,1903年动工,施工两年建成。而位于济南城北的泺口黄河铁桥则稍晚,于1909年正式动工,它是津浦铁路跨越黄河的必要通道,也由德国的一家公司——孟阿恩桥梁公司承造,并经詹天佑等中国工程师审核,三年后竣工。
随着郑州、兰州、济南三座铁桥的相继建成,在几千年来养育着这个民族的最重要的一条河流上,终于架起了最早的一批永久性的桥梁,它们飞凌天堑,沟通南北,钢铁所孕育出的力量第一次解决了黄河所带给人们的千年难题。当中国被机器的轰鸣初初搅动的时候,在僻远的西部内陆,钢铁所预示的工业文明也开始改变着那里古老的节奏。
建桥
自从喀佑斯的身影出现在兰州以后,便有德国的东西源源不断地来到这个深处中国内陆的城市,首先到来的是建桥所需的桥料。
当时,由于中国近代工业尚处于起步阶段,无法生产修建铁桥所需的合格钢材,为了保证工程的质量,合同规定修建铁桥所需的钢铁、水泥,甚至每一颗铆钉、螺丝等建筑材料,均由德国泰来洋行自行从外国购置。
1906年底,泰来洋行便开始在德国筹办所需物料,次年3月,桥料就已全部购齐,陆续发往万里之外的中国天津。与此同时,甘肃方面,彭英甲在天津、郑州、西安设立了三个桥料转运点,并从年轻官员中挑选出有留学或洋务学堂背景的人任桥料委员,到各省专责桥料点收和转运事务。
1907年5月,第一批船料从德国海运至天津。驻津委员按照泰来洋行提供的到货明细数目单,在口岸码头点收料件,并雇脚力转运租存于码头附近。在办妥火车货运手续后,由天津经京奉铁路运至丰台火车站,再由丰台转京汉铁路运至河南郑州火车站。而从郑州往西,再无铁路相通,一段最艰难的转运历程便开始了,所有桥料,无论有多笨重,只能用蓄力大车拉运。就这样,在从天津到兰州的数千里路途上,凭着马车、驴车、骆驼车、人力推车等原始简陋的运输工具,翻山跃岭,风餐露宿,将近400万斤的桥料及一批重型机械被一站站转运至兰州,仅运输一项就历时两年、耗资十余万两白银。
当这个传奇般的故事被人们所津津乐道的时候,令人们感到震撼的,或许多是那史诗般的万里征程,殊不知,那些桥料所蕴含的德国工业的品质同样令人惊叹不已。2004年,铁桥维修的时候,兰州的工程技术人员为掌握详尽科学的数据,截取了铁桥上的部分杆件送到实验室做力学测试。测试的结果令现在的人们大吃一惊:100年前桥梁所用的德国进口钢材竟与现在的A3钢材标准一样。
当材料、设备、机具运到兰州后,1908年初春,铁桥动工。白塔下,搬运桥料的号子声、凿挖地基的铁锤声以及蒸汽机、搅拌机的轰鸣惊醒了古老的兰州城。由泰来洋行招雇而来的技术人员69人,及兰州当地的百余名工人,开始了一项前无古人的工程。
1909年8月,经过一年零四个月的努力,一座长233.5米,共计5孔、10片桁架的铁桥终于施工完成。8月7日上午,中德双方签署铁桥竣工合同。
在对铁桥修建过程的一点点复原中,德国工业的品质、德国工程师的勤勉以及设计、施工、维护中体现出的严谨精神都给了后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在那一幕历史的场面里,人们却似乎很难见到喀佑斯的身影了。这位外国人最后一次出现在中国的文献里,是签署竣工合同的时候,从此,中文的资料里便再没有了他的消息。
德国寻访
在兰州修建铁桥的历史中,神秘的泰来洋行和喀佑斯只是昙花一现般出现,然而,这却引起了丁如玮的兴趣。在查阅资料的时候,丁如玮也感到,以往关于铁桥的电视片已有很多,但都是立足于国内,而要为铁桥呈现出一个全面客观的百年故事,必须要补上德国这一环节。于是,一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闪现出来:何不前往德国做一次寻访?去了解更多泰来洋行的资料,同时寻找喀佑斯的后人。
那时,丁如玮跟德国没有任何联系,而且一百年前的事情,前去寻访的结果也极可能是毫无所获,但这并没有影响他们的计划。通过一位在德读书的博士,丁如玮与德国的中德经济文化交流协会取得了联系。这个协会是由柏林一些大学的研究机构及大学教授所发起成立的一个民间团体。
负责与丁如玮联系的人叫弗里德里希,他听到黄河铁桥的故事后,非常兴奋,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壮举。2008年,他来中国考察,并专程到了兰州。当看到黄河铁桥后,他更是连连赞叹说,没有想到在100年前,遥远的东方就有了这样一座宏伟的桥梁。丁如玮请弗里德里希帮忙在德国查一下泰来洋行和承包商喀佑斯的情况,弗里德里希也非常感兴趣,当即答应。与此同时,丁如玮也开始忙碌着办理赴德国的各种手续。
2008年6月底,丁如玮来到德国,因为只能在德国待20多天,他们的寻访显得格外紧张。为了让他们有更多时间可以安心查阅资料或者拍摄,热情的弗里德里希便天天骑着自行车跑来跑去,去联系预约他们想要去的地方。许多德国人和在德国的中国留学生听说了黄河铁桥的故事也都很惊奇,给予了他们的寻访很多支持。
丁如玮一行率先来到柏林,在德意志国家资料馆,开始首先查找泰来洋行的材料。据中国所见的铁桥档案记载,黄河铁桥修建的分期付款协议中,很明确地写着,第一批款项是通过德国驻天津领事馆转给泰来洋行的。丁如玮据此判断,泰来洋行应该在德国还是有一定的名气。
然而,查阅的结果却令他们非常失望。德意志国家图书馆、柏林档案馆、外交部档案馆等都没有找到关于泰来洋行的任何记载。丁如玮很不甘心,接下来又跑了德国桥梁建筑资料馆、欧洲最大的影视资料中心,也都没有找到泰来洋行的资料。
同样,寻访喀佑斯后人的希望也是十分渺茫。在弗里德里希的帮助下,丁如玮联系到了一位德国的汉学家史密慈,他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曾两次来中国工作,还担任过民主德国驻中国大使馆商务参赞。
相见以后,丁如玮惊讶地发现史密慈不仅是一位名符其实的“中国通”,而且汉语表达十分流利。史密慈听到黄河铁桥的故事后,同样感到震撼。听完丁如玮讲他们前来德国寻访的经历,史密慈有些吃惊,随即便拿起电话,四处联络,委托他在德国国内各地的朋友寻找有关喀佑斯的信息。半个多小时后,电话陆续回了过来,基本上没有喀佑斯及其后人的音讯。德国的朋友解释说,二战期间,柏林是盟军的重点轰炸目标,很多档案资料被战火烧毁,大批资料就此流散,这或许是难以找到泰来洋行和喀佑斯资料的主要原因。
虽然文献的资料已湮灭难寻,但是一些实物还在显示着兰州铁桥与德国的渊源。在德国寻访的最后,丁如玮也实地寻找了德国的一些桥梁,他们无意间在莱茵河上发现了一座和黄河铁桥结构相似、几乎是同时修建的铁桥。这座桥名叫戈岭大桥,修建于1907年,是柏林通往波茨坦的重要桥梁,也是当年冷战时期东西德对峙的通道。丁如玮将其称为兰州铁桥的“姊妹桥”,通过它也可证实当年修建黄河铁桥时,采用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架桥技术。
尘埃落定
丁如玮回国后,大约又过了半年的时间,一位朋友从德国传来消息,他在汉堡档案馆找到了泰来洋行的下落,然而资料里显示泰来洋行已于1946年注销了!关于喀佑斯的线索则是依然杳无音耗。这让他感到一些遗憾,100年过去后,虽然兰州铁桥依旧屹立,迎送着过往的行人,但当年的建设者们却早已默默飘零,不知下落。不过,据他说,2012年7月,他的又一批同事已经赶赴德国,他们依然还想继续搜索更多的德国资料,以完成原初所构想的兰州铁桥百年故事。
其实,对于铁桥而言,过去的历史也一样是历经劫难。抗战时,兰州作为战时的大后方,铁桥是苏联援华军用物资必经之地。日本空军一轮又一轮空袭兰州,一个重要目标便是炸毁兰州铁桥,切断中苏交通线。为了隐蔽起见,人们将原本红色的桥身涂成了现在的灰色,使兰州铁桥躲过一劫。文革时,红卫兵不知铁桥为外国人所建,故未把它当做“封、资、修的典型”,从而幸免于难。
2004年5月,维修加固后的兰州铁桥由黄河上的第一座永久公路桥变成了步行桥,至今仍在使用。也是在2004年的那次维修中,当人们打开杆件上的铁铆时发现,铆钉和杆件结合面光亮如新,竟没有一点锈蚀。负责维修的总工程师董擎说:“起初我们以为一百年了,铆合处多少会有些锈蚀,可当我们将铆件启开后发现,里面完全是簇新的,也就是说一百年也没有任何空气和水分进入而造成锈蚀。当时使用炭火和锤具等简单工具,能达到如此工艺令人匪夷所思,很难想象。”
而曾经与兰州铁桥几乎同时出现在黄河上的另两座桥梁,却在历史的沧桑里,屡经摧残,渐渐老去。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后,日军沿津浦铁路南犯逼近济南,韩复榘南撤时,命令炸毁泺口黄河铁桥,整个钢梁杆件被炸伤87处之多。后经过日本人的施工维修,1938年7月,泺口大桥恢复通车,但1942年,出于军事的需要,中国军队又将大桥的三孔钢梁部分焊件及悬臂梁炸伤。
几乎同样的遭遇,也发生在郑州铁桥的身上。1938年2月,郑州告急,国民党为防止日军机械化部队长驱直入,炸毁黄河铁桥与花园口黄河大堤。此后,郑州铁路又屡遭轰炸、屡被修复。郑州铁桥在1960年以后便不再使用,1987年被拆除时,只留下5孔桥梁作为文物保存在下来。到了20世纪90年代,黄河下游泥沙淤积越来越高,为防汛安全需要,国务院和铁道部文件规定,自1991年4月21日起,济南泺口大桥停止客货列车通过,全桥封闭,所有客货列车改经曹家圈大桥横渡黄河。
曾任北洋政府交通总长的叶恭绰,在回忆录中称赞建兰州铁桥是清朝覆亡前最振奋国民的壮举,最节俭的工程。而就是这项最节俭的工程,却缔造了黄河上最坚固的一座桥梁。直至今日那坚毅的钢铁之躯依然是对工业精神的最好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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