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脚鸟的传说

旭仔中枪之后，曾有段经典自白：以前，以为有一种雀鸟，一开始飞便会飞到死才落地，其实它什么地方也没有去。那只雀鸟一开始便已经死了，我曾经说过，未到最后也不知我最喜欢的女人是谁，不知她在做什么？啊，天开始亮了，今天的天气看来很好的，不知今天日落会是怎样的......”

呵，说点题外话，这段台词由哥哥说来，真是有种说不出的性感，想让人蹂躏的绝望，更有那让人恨极怒痛的悲伤。

我可以理解，这里旭仔口中“不知她在做什么”中的“她”是苏丽珍。刘和他谈起了苏丽珍，当时刘并没有直接挑明，可是旭仔很快就知道他的所指。旭仔说：“要记得的我永远都会记得”，他说：“将来你有机会再见她的话，你告诉她我什么都忘了”。忘记也许是为了更好的记住，因为不忍伤害苏丽珍而选择离开，更因不忍伤害而拒绝她的回归。他们终究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就像何宝荣和黎耀辉。我想他对苏的爱情，有情也有怜，这和咪咪不同。他把自己的钥匙交给张学友时，说：“我知道你一向都中意，好好的对它(她)！”他不仅把自己的车自己的房，甚至把自己的女人也一同送给了他(当然旭仔对女人几乎没有占有欲，通常是女人对他拥有极强的占有欲)。

可是当他从刘的口中再一次听到苏丽珍的消息时，他却说：你喜欢她？(刘否认，瞎子都看得出刘是喜欢苏的)......将来你有机会再见她的话，你告诉她我什么都忘了，这对大家都好过一点......”他甚至没有任何希冀刘去照顾苏的意图，虽然这不符合旭仔的性格。当然也可从刘后来的话语中明了刘其实已无力照顾，但也可知他根本就没有这个想法。甚至在他知道刘对苏的感情之后，终究还是没有说出面对友时同样的话。我自私的以为，他是爱苏丽珍的，潜意识里是不愿苏被他人所拥有的。可能这一点他自己也始终不曾知晓，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慢慢地有所了解。

无法得知旭仔人生最后的一点时间里，他心里究竟想起了什么。但有一点可以明确，在他没有闭阖的双目内看到的那众多事物中，一定会有苏丽珍。

不过我想就像何宝荣一样，每个人心中都会有自己的何宝荣，同样也拥有属于自己的旭仔。旭仔不羁的令人痛恨，却更不羁的令人疼痛。片子结尾出现旭仔那苍白的面容，我觉得很疼，却不知疼在哪里，甚至疼得无法掉泪。也许在我心中早已知晓旭仔的不羁终究会迫他走上这条路。哥哥的旭仔也和哥哥的何宝荣一样，是惟一的，也是令人久久谈论而欲罢不能的。

夜半星辰评语--旭仔对于苏丽珍是有情的，但他对于婚姻与家庭关系是不信任的，这一点与他生母及养母的生活经历有着莫大的关系。他的养母是个交际花，生母之所以抛弃亲生儿子，也必有其难言之隐。他既对婚姻与家庭极不信任，也就无心承担婚姻的责任，所以在苏丽珍提出和他结婚时，他没有敷衍她以达到多占有一时的目的，纵然内心不舍也未阻止苏的离去，他拒绝欺骗！既然无法给她所要的家庭，就由得她去寻找新的幸福，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负责。苏丽珍是真心的爱旭仔，这个翩翩公子对她的优雅说辞她当真了；而她认真的时候，旭仔却退缩了，放弃了。

“秘书工作”

旭仔可能有过很多女人，我们无法得知，但就影片来讲，从这两个典型的女性角色来做对比，苏丽珍显然更讨喜一些。这并非说明咪咪不够优美，她就像一道迷人大餐，诱惑着他人的品尝。许多男性观众是很热爱咪咪的。她火热、主动、性感、美丽，可谓是男人眼中的尤物，更重要的是她还痴情。她为了旭仔失魂落魄，一而再，再而三的降低身份去迁就对方。甚至为追随旭仔孤身前往人地生疏的菲律宾，只为能找回已经抛弃自己的那个桀傲不驯的男人。这是一种很可贵的品质，对于感情的真诚，并不因她的舞女身份而有所降低。当她得知自己已被张学友接手时，她感到愤怒，这种愤怒更来源于对旭仔的失望与痛苦。但她并未从此停止对旭仔的渴求，明知旭仔不爱她，她仍要为自己寻找机会，属于自己的幸福是绝对不会任其流失的，所以她的主动令人伤感而钦佩。

苏丽珍和咪咪比较起来要被动的多，像大多数女性一样单纯而迷信爱情。那个风一样的男子每天出现在她眼前，只为每日的相聚由一分钟变为两分钟，以至于最后每天至少见一个小时。影片没有明述那一个小时之中发生过什么，但我们可以会心而笑，热恋中的男女，大都是极具激情而喜悦的。旭仔从一开始就爱苏丽珍，他会为想要瞧她而天天买汽水，他会为知晓她的名字而悄悄打探，他会为她的冷漠拒绝而契而不舍，甚至他会为她说出这个世界最美妙动听的情话：“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号下午三点之前的一分钟你和我在一起，因为你，我会记住这一分钟。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分钟的朋友，这是事实，你改变不了，因为已经过去了。”要知道，直至影片终结，旭仔再也没讲过任何富有温情的话语，包括咪咪在内。

他看起来那么漫不经心，眼光如此之淡漠，甚至他是被动的。他从不为女人迁就，要或不要尽在一念之中。所以当他离弃咪咪时，连一句明确的话语也没有，转身而去当机立断。可是他对苏丽珍却又如此不同，他主动追求她，他仔细观察她，他说：“......你今天有点不同......你的耳朵红红的......我只不过想和你做朋友而已......”瞧，他讲的多认真，他所做的这么多准备工作，原来只不过想要和她做朋友而已，当然这个“朋友”是否单纯，就可想而知了。苏丽珍被打动了，只因他简单干净地说：“你今晚会梦见我......你昨晚一直没睡。这是没用的，你一定会见到我的。”这个男人的自信侵入了她的内心，原来他也同别人一样只有面对自己喜欢的女人时，才会变得热情起来，由一个守垒方变为攻垒方，征服与缴械也只在一瞬间而已。苏丽珍爱上了这个男人：“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因为我而记住那一分钟，但我一直都记住这个人。”其实在旭仔的心中何尝不是如此：“要记得的我永远都会记得。”只可惜这句话，她永远也听不到了。

两个人的分手很现实，她要婚姻要家庭，她想同任何其他女人一样，拥有自己的爱人直至终生。是啊，爱了这么久，也该花落正果了。可是这却触动了他的底线，他是一只飞鸟，他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他只想飞，他不要结果。爱就爱了，痛就痛了，为什么要结婚？所以她问：“那我怎样跟我爸说呀？”他：“说什么？”“我们的事呀。”“我们的什么事？”......“你会不会和我结婚？”他很直接也很明确：“不会。”她神色黯然：“我以后不会再回来了。”他没有挽留，只是在她走下楼去时，悄悄地拨开叶扇注视着她的身影。

苏丽珍也许最终也不知，旭仔其实是爱她的。苏唯一的主动，竟也被旭仔淡淡地拒绝了。我绝对否认，他是因为有了咪咪而拒绝苏的回归。她鼓足勇气：“我想回来你身边。”他：“回来干什么？我不适合你，我不是一个喜欢结婚的人。”她：“不结婚也不要紧，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他迟疑，用少有的认真和温柔：“为什么要迁就我呢？迁就得一时，迁就不了一辈子，你和我在一起是不会快乐的。”她绝望，问出了所有恋爱中的女人都会问的一句话：“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他的行为泄漏了心底的秘密，手指无意识的敲动，似乎在彰显他的烦乱：“我这一辈子不知道还会喜欢多少个女人，不到最后我也不知道最喜欢哪一个。”

他爱她，否则她要回来而不求婚姻，他完全可以接纳。至于他对咪咪的感情，则是有情又有欲。我不曾见到他对咪咪有过如此真切挚恳的言行，对于咪咪的娇缠痴怨，他大多采取随之任之的态度，即：来既安然，去也惬意。惟一的一次认真，还是把她托付给了他人。他太了解女人的秉性，他爱苏，所以苏被动他主动，咪咪爱他，所以咪咪主动他被动。这种男人通常是很可怕的，他熟悉女人却并不玩弄她们，他也认真，只是程度不同罢了。旭仔尽管飘忽肆意，尽管没有人明晓他内心的真实感触，但他仍有种令人女人痴迷的诱惑力。一旦接近，无法离开。

我不想对咪咪使用“同情”这个词，同情是弱者，可是在感情这场战争中，咪咪从来就不是弱者。咪咪的感情爆发在于，她错误的探测了旭仔的内心，或者她根本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旭仔。她愿意重做舞女去养旭仔，这一点令我很受震撼，有哪一个女人愿意这样牺牲去养小白脸，除非她真正地爱上了这个男人。可也令旭仔的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几乎可以看到他眼光中的愤慨与惊诧，仿若从未识得面前之人。他表面平静实则怒极地把咪咪抛之门外，没有一点原因，没有一点过程，就这么放弃了，甚至没有一丝歉然。我不由想起了他望向苏丽珍离去背影时的那个凝视，爱与不爱就这么区别，短暂的拥有终会失去，虽然咪咪是那么极力的维护。

如果不是知道旭仔心中有苏，咪咪是不会去找苏丽珍的，可也终究明晓咪咪是不解旭仔的，他是从不走回头路!这是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很难讲谁是最后的胜出者。但我想苏可能永远也无法获知她在旭仔心中的位置，是不是已经复元，只有她自己知道。咪咪强词夺理般：“无论如何，他也是因为我而抛弃你的。”苏：“他对每个女人都一样罢了。”其实还是有所不同的，只是男人通常被厚厚的铠甲所包裹。苏丽珍不知，咪咪也不知。咪咪的哭声让我起想起了那句老话：只闻新人笑，哪晓旧人哭。同时也想起了高墙下，苏丽珍无助颤抖的低泣。爱情这场角斗中，输与赢留下的也许都只是无奈。

不过再说点题外话，我是非常喜欢苏丽珍的，可能因为她太像我们中的任何一个，而把她当作自己的化身。自私的以为，旭仔是爱苏的。也可能当旭仔悠然自信地讲出那一分钟情语时，恍惚中，仿佛听到的是我。

夜半星辰评语--从旭仔对女人的态度我们可以看出他内心的自尊与骄傲。他与女人相处从来采取两相情愿的态度，不勉强，不哄骗，来去自愿。我能给予你的会尽量给予，不能给予的绝不承诺。他在女人面前首先要保持的就是自尊。他去找欺骗养母的男人算帐时，雷霆之怒绝非为了钱或耳环，从他愤怒地吼出“赚女人的钱这么棒吗？！”你可以看出他内心对这种靠女人养活的男人的极度的鄙视。同理，当咪咪痴心地提出她赚钱养活他时，自以为是在讨他喜欢，却没有想到恰恰刺伤了他的自尊与骄傲。他不能忍受女友视他如市井无赖男人一般，所以他立即强压怒火但毫不犹豫的赶走咪咪。看到这里，我不由的感到，旭仔这个阿飞，其骨子里是个极有格调的没落贵族，与市井阿飞绝无相同之处，此阿飞不是彼阿飞。

“秘书工作”

刘是生活在现实中的人物，需要他负起责任，应当忧愁的事物，他就会踏踏实实的忧愁。例如，他会为自己的贫穷而自卑，他会为母亲的病体而放弃出海的梦想：“...从前我不觉得自己穷，直到念书后，同学们每年都有新校服，而我来来去去都是那一套...我本来想跑船的，不过我妈身体不好，家里又没有其他人，我只好留下了。"

旭仔是生活在梦想中的人物，他只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他沉溺于自我之中，飞鸟是他人生的感悟。他其实是相当小资的，现时的小资大多极为矫情，实为伪小资，而旭仔则是从骨子里迷恋这样的意境。但他并非一直虚无飘渺，在他的前半生，他还是有人生目标的。虽然这个目标对于大多数人来讲，实在不能算是人生价值的体现，即：哪怕用一生的时间来作为代价，以寻求对生母的极度渴望，所以说他不是没有希望。可以瞧一瞧，他在打开生母留给他的信件时，那强压紧张的表情。

他并不是始终都处于迷茫之中，他绝非对感情对人生从始至终的麻木，养母剥夺他获取真实信息的权利，让他既愤怒又无奈，以至于二人关系严重恶化：“......今时今日你当然不会勉强我了，你自己要走嘛。别妄想了，你要我对了你这么多年，现在若无其事说走就走？我不会让你走的......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只要你留下来。一直以来你不愿意放过我，现在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你，你试试看。”养母：“你吓唬我？好哇，我根本不想走，再过两年我老了，那是说你养我了？你有什么本事养我？”旭仔冷笑：“我不管了，养不了的话就大家搂在一块死好了，你一直希望这样呀！......我只想知道谁是我的亲生父母，为什么你不能告诉我？你知不知道你给了我一个借口恨你？......总之你一天不告诉我，我一天不心息。大家一直折腾下去，始终有一天我要你亲口告诉我是谁生我的。别人告诉我，我不会那么痛快，我一定要你亲口说，除非你死了，那么大家也就安乐了。”

这是旭仔和养母的矛盾激化，这些言语字字带血，几乎可以听到旭仔心底那痛苦的嘶吼声，所以他不是没有感情，他也会快乐也会痛苦。可以肯定他是满怀喜悦的踏入菲律宾这个国家，但是生母由始至终的遗弃却给了旭仔以致命的打击：“......她不肯见我，佣人说她已经不住这里了。当我离开这房子的时候，我知道身后有一双眼睛盯着我，但我是一定不会回头的。我只不过想见见她，看看她的样子，既然她不给我机会，我也一定不会给她机会。”

旭仔完成了他人生的转变，他由一个现实的人化为了理想中的飞鸟。刘要考虑生计问题(旭仔不喜欢工作)，考虑船下货后两天之内回到香港，以为到车站就一定是为乘坐火车。旭仔的飞鸟借喻，刘又怎会理解？所以当旭仔呢喃出那梦想中的情景时，刘会对他的幻想抱有不可思议的嘲讽：“你像鸟吗？你哪一点像鸟？你懂飞就不会蹲在这儿了。飞呀，有本事飞给我看呀，飞呀......”旭仔只是无奈的微笑，真切与幻想就在这虚虚实实之中，相互交错不可辨别，旭仔的死成就了那个传说的真实。

一个人不可能与生俱来的成为“飞鸟”，任何行为的突现都有他更深层次的心理内在为依据。但其心理的形成，也绝非一朝一夕就可沉积，--“他对于婚姻与家庭关系的不信任，与他生母及养母的生活经历是有着莫大的关系。”星辰的此一评语，对我而言真有醍醐灌顶之效！我是始终很不赞同把旭仔比作天生的飞鸟，没有人天生就是注定的模样，只有后天量的变化，才能促进先天质的飞跃。因此当旭仔在某一时刻听到那飞鸟喻言时，才会从心底对这样的人生感悟产生赞同。旭仔的人生轨迹，归根到底是由生母的遗弃至养母不合常理的家庭伦理，而改变了他从心理上对感情与人生的认知的，以至于沿着这个轨迹一步步走下去。旭仔最终的结局，我不能说早已预知，但也绝非意料之外。

当我瞧着苏丽珍被旭仔貌似冷漠的拒绝，反而更进一步的体会到旭仔的内心世界。你瞧镜头最初是以苏的正面，旭仔的话外音开始的。苏丽珍问出那恋爱中的女人都会问的一句话，旭仔由始至终都没有正面回答过，包括影片的终结。旭仔甚至几乎没有正视苏丽珍，为什么？他的手指在无意识敲动，又是为什么？不要说这只是技术上演绎，那么就讲演员在向我们这些观众传递些什么信息呢？--他不愿或者他不能，也不敢向苏丽珍有所承诺，他无法背叛自己，也无法欺骗他人，更无法去伤害她！拒绝苏的回归，本质上也是保护对苏的感情，他伤害的惟有自己。当他内心的烦乱不能直白的面向观众时，只能以微妙的肢体语言令人品味琢磨！

之所以认为旭仔不是由始至终的对人生与感情麻木不仁，是因为当我看到旭仔费尽心机终于拿到生母留给他的信件时，他那勉强抑制的紧张表情和手指无法控制的微微颤抖。必竟在其短暂生命里，还是有他所无法弃之不顾的事物。其实旭仔也是个极真极诚之人，这种真诚体现在他对苏丽珍的态度，对咪咪的态度，甚至于对养母极恨极怨又无法离弃的态度(不能说他对养母没有感情，尤其在痛扁小白脸之后。二人的最终分离，也只是发生在双方自愿的基础上)，以及对生母的报复性举动，OK，你不愿让我看到，我也不会让你如愿！这就是旭仔绝不违背自己人生态度的“真”。只是不知为何，却又令我想起了程蝶衣，那也是个极真极痴之人，并不仅仅真在感情上，还真在他们各自所处背景的方方面面上。

夜半星辰评语--他表面的落拓不羁、颓废放纵不过是一种自我保护的颜色，其实他为人处事是极讲究格调的。他厌恶虚假与谎言，内心对真爱始终充满渴望，这一点从他执着地寻找生母，找到生母后千里迢迢的去见母亲就可看出。他渴望生母的承认，渴望社会的承认，而生母对他的拒绝可以说是代表了社会对他的拒绝。而他对社会的拒绝正是源自于社会对他的拒绝。我第一次看《阿飞正传》时，并没有看懂，但看到旭仔对镜独舞时还是深深的被感动。这个短短的镜头生动的表现出旭仔的内心寂寞与孤芳自赏。他对生活的拒绝源于被拒绝，这里面包含着深深的无奈。他成为无根的一代，正如那只无脚鸟，所以那个无脚鸟的传说才令他如此记忆深刻。

“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的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来源：作者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