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稗类钞-优伶类
【繁体中文】 作者:(清)徐珂编 发布:2016年06月01日 阅读: 次 【以稿换稿】
像姑
都人称雏伶为像姑,实即相公二字,或以其同于仕宦之称谓,故以像姑二字别之,望文知义,亦颇近理,而实非本字本音也。朝士之雅重像姑者,殆以涉迹花丛,大干例禁,无可遣兴,乃召像姑入席,为文酒之欢,然亦未必谓真个销魂,不食马肝,即为不知味。如王文简公、钱牧斋、龚芝麓、吴梅村辈,诗酒流连,皆眷王紫稼,毕秋帆且持状元夫人以去,动于情感,亦尚无伤大雅,固未可与断袖伧奴同日而语也。
伶人所居曰下处,其萃集之地为韩家潭,樱桃斜街亦有之,悬牌于门曰某某堂,并悬一灯。客入其门,门房之仆起而侍立,有所问,垂手低声,厥状至谨。俄而导客入,庭中之花木池石,室中之鼎彝书画,皆陈列井井。及出,则湘帘一桁,瀹茗清谈。门外仆从,环立静肃,无耳语声,无嗽声,至此者,俗念为之一清。
光绪中叶,士大夫好此者尤盛,韩潭月上,比户清歌,诚足为点缀升平之一助也。
伶互相语而指其所交之客,则曰老斗。
京师雏伶皆蹑靴,必离师独立始履,而仆亦称之曰主人矣。堂主之子曰少主人。伶出见老斗,凭其肩,致寒暄。资格深者,伶直呼其字。曰爷者,疏远之词也。
伶既出师而积有余资,得蓄雏以自立,而自身尚周旋于酬应场中者,固数数觏。然亦有侘傺无聊,几难存活者。或有诗咏之曰:「万古寒渗气,都归黑相公。打围宵寂寂,下馆 「 戏馆也。」 昼匆匆。飞眼无专斗,翻身即软篷。 「 相公之落拓至甚者,每至软篷为龙阳君。」 陡然条子至,开发又成空。」孽海中而有如此苦恼,人不知也。
客饮于旗亭,召伶侑酒,曰叫条子。伶之应召,曰赶条子。光绪中叶之例赏,为京钱十千,就其中先付二千,曰车资,八千则后付。来时,面客而点头,就案取酒壶,徧向座客斟之,众必谦言曰:「勿客气。」斟已,乃依老斗而坐,唱一曲以侑酒,亦有不唱者,猜拳饮酒,亦为老斗代之。
老斗在剧场,为台上素识之伶所见,戏毕下台,趋近老斗座,屈膝为礼,致寒暄,曰飞座儿。嘉庆时,或作《都门竹枝词》云曰:「园中官座列西东,坐褥平铺一片红。双表对时交未正,到来恰已过三通。坐时双脚一齐盘,红纸开来窄戏单。左右并肩人似玉,满园不向戏台看。帘子纔掀未出台,齐声喝彩震如雷。楼头飞上迷离眼,订下今宵晚饭来。」
老斗饮于下处,曰喝酒。酒可恣饮,无热肴,陈于案者皆碟,所盛为水果、干果、糖食、冷荤之类。酒罢,啜双弓米以充饥。光绪中叶,酒资当十钱四十缗,赏资十八缗,凡五十八缗耳。其后银价低,易以银五两。银币盛行,又易五金为七圆或八圆,数倍增矣,然犹有请益者。
老斗与伶相识,若已数数叫条子矣,则必喝酒于其家,大率必数次。或为诗以纪之,中四语云:「得意一声拏纸片,伤心三字点灯笼。资格深时钞渐短,年光逼处兴偏浓。」拏纸片者,老斗至下处,即书笺,召其它下处之伶以侑酒也。点灯笼者,酒阑归去时之情景也。
老斗之饭于下处也,曰摆饭,则肆筵设席,珍错杂陈,贤主嘉宾,旣醉且饱。一席之费,辄数十金,更益以庖人、仆从之犒赏,殊为不赀,非富有多金者,虽屡为伶所嬲,不一应也。
老斗之豪者,遇伶生日,必摆饭。主宾入门,伶之仆奉红氍毹而出,伶即跪而叩首。是日,于席费犒金外,必更以多金为伶寿。簉座之客,且赠贺仪,至少亦人各二金,伶亦向之叩首也。
伶有花榜
官署文告之揭示,俾众周知者,曰榜。若文武考试之中式者,其姓名亦次第列之,亦曰榜。就会试而言,则有状元、榜眼、探花诸名目。而京朝士大夫旣醉心于科举,随时随地,悉有此念,流露于不自觉。于是评骘花事,亦以状元、榜眼、探花等名词甲乙之,谓之花榜。光绪壬寅春季,蜀南萧龙友订壬寅杏谱,于菊部之俊秀者取十名,评其姿态,述其家世。谱中首选为安华堂主人王琴侬, 「 像姑之最着名者。」 次朱幼芬,次姜妙香。王温文尔雅,举止大方,朱俊伟,姜明丽。且朱能书,姜善画,并师吴根梅。根梅日必一至二伶家,抗颜据讲座,彬彬儒雅,方驾横渠矣。
京伶狎妓
宣统时,京伶日事冶游,如姚佩秋、佩兰兄弟之于泉湘班喜凤、松凤班双喜,日夕狎媟,丑声四播。而南妓花翠玉至非梅某不欢,都人咸诧为异事。宋芸子观察育仁则谓两美相合,惺惺相惜,此情理之可言者。惟润卿之嫁俞振庭,玉仙之嫁田际云,则甚不可解。振庭面首不佳,际云年逾不惑,而润、玉二子,在北里中极负盛名,何求不得,而乃甘与贱奴为伍,真奇闻也。
角色
俗称娼优之着名者曰角色,亦曰名角。盖古有角妓,以艺相角胜为优劣,故今谓娼优等色艺足以自树一帜者曰角色。
角色又曰脚色,盖梨园以副末开场为领班,副末以下老生、正老、老外、大面、二面、三面七人谓之男脚色,老旦、正旦、小旦、贴旦四人谓之女脚色,打诨一人谓之杂,此江湖十二脚色,固元代院本之旧制也。
京师梨园角色将成之时,必遍游京、津附近一带,以历试其能,然后重返都门,声名突起,始得称为名角。若艺成之伶,在京演唱,无人过问,不得已而出京者,则呼之曰下天津。
角色命名之义,实寓劝惩。正末,能指事之当场男子也。副末,即昔之苍鹘,以其能击贼,故谓为鹘。狙,淫兽,狐属,后讹曰旦。狐,扮官者,后讹曰孤。靓,取义于傅粉墨供笑谄也,后讹曰净。猱,猛兽,食虎脑,亦狐属,故以猱为妓之通称。又元人杂剧向有十二科,而以神头鬼面、烟花粉黛为最下乘。
或曰,戏中角色,都凡生、旦、净、末、丑、贴、副、外、杂九种,后人求其解而不得。有谓皆反言者,如生有须,是老而将死,故反言生。旦为妇人,昏夜所用,故反言旦。末本用以开场,故反言末。净本大污不洁,故反言净。外充院子,日常在内,故反言外。丑皆街猾,鸡鸣不起,故反言丑。此说亦自有致,然非本义。其本义盖皆以人色分定其名,间以标志符号,特伶人粗伧,识字无多,始而减笔,继而误写,久之一种流传,遂为专门之名词,明知其误而不可改矣。譬如外,员外也。生,生员也。末,末将也。副,副帅也。小旦,小姐也,先去女旁,后又改且为旦,但图省笔而已。丑,丑之代音字也。净,须净面而后缋,方能着彩,此符号标志也。贴,须贴花钿也,亦符号标志,言与旦之素装不同也。杂,杂色也。九种名称,此为确解。
京剧角色之名称,曰生、旦、净、丑。汉剧则别为一末、二净、三生、四旦、五丑、六外、七小、八贴、九夫、十杂十行。末即京剧之白须生,净即京剧之大面。 「 大面之名,见于《乐府杂录》云:「大面出于北齐兰陵王长恭,才武而貌美,常着假面以对敌,击周师勇冠三军,齐人壮之,为此舞以效其指麾击刺之容,谓之《兰陵王入阵曲》。」」 而汉剧分净为红净、黑净、粉净,红净如姜维,李克用,黑净如高旺、包文正,粉净如姚期、曹操等是也。生即黑须生,旦即青衣,外即做工老生及文武老生,贴即花衫,夫即老旦,杂即武二花,丑则京、汉文武皆同。
二黄各剧,以正生为多,故正生为二黄之中坚,其它皆副材也。亚于正生者惟武生,则以工架为能事。
武旦分三派,一专讲技击,一专尚柔术,一专讲排面。
花旦派别最多,大抵不出闺门旦、 「 即青衣旦。」 顽笑旦、刀马旦、 「 与武旦微别。」 粉旦数种,而以口齿犀利、情态逼真为贵则一。
京班分青衣旦为二派,一为二黄花旦,一为梆子花旦,各以一人专习,无兼唱者。二黄花旦则口齿须锋利,梆子花旦之唱工尤须以京艳取胜,令人有百回不厌之能力而后可。
花旦须得喜怒哀急四字诀,二黄花旦有喜字怒字,而无哀字急字,如《双沙河》、《破洪州》等戏,四字不能得一字,《鸿鸾喜》、《马上缘》等戏,仅占一喜字,尚不能痛快淋漓,《探亲相骂》、《乌龙院》等戏,仅占一怒字,均不能令阅者夺目。梆子花旦如《新安驿》、《胡蝶梦》、《红梅阁》、《烈女传》、《日月图》等戏,则兼四者而有之。余如《梵王宫》、《真珍珠》、《拾玉镯》等戏,但缺一怒字,而唱工亦至可听。要之,态度须深沉,装饰贵素净,大雅不凡,无儿女气者,斯为上品。
俗呼旦脚曰包头者,盖昔年伶人皆戴网子,故曰包头。晚近则梳水头,与妇女无异,乃犹袭包头之名,诚哉觚不觚矣。
京旦之饰小脚者,昔时不过数出,举止每多瑟缩。自魏长生擅名而后,无不以小脚登场,足挑目动,在在关情,其媚人之状,若晋侯之梦与楚子搏焉。
丑角以优孟、曼倩为先声,开幕最早,伶界以此为最贵,无论扮唱与否,均可任情谈笑,随意起坐,不为格律所拘,相传唐明皇曾为之。至本朝,高宗亦尝扮此,故人人尊视,异乎其俦。此角以利口为长,而真有学力者,究以台步技术并优者为上。昆曲无论矣,若在皮黄,则以能唱《羣英会》中之蒋干,《吊金龟》中之张益,有白有唱,谐正兼行者为首选。
戏园中有跑龙套者,其品格甚低,而其为用则甚大。每逢要角登场,此辈必全数出台,或执旗吶喊,或跕班助威,实戏场中不可少之附属品也。
伶界有所谓戏包袱者,言无所不能,若衣包然,生旦净末之装,悉可收贮,故以包袱名,殆随取皆是也。伶界亦颇重之,班中亦不可少。盖拾遗补阙,若医门败鼓之兼收;问字传声,作野寺闲钟之待叩。先辈之仪型在目,虽不能效而能言;剧场之词句填胸,虽不可歌而可风。其人或本名伶,或原杂外,非废于病,即限于天,穷老可怜,令其饮啜于此,亦梨园养老之不可无者也。
燕舞环歌,女伶远祖,近三百年,当以陈圆圆为第一。圆圆为李自成唱昆曲,李不胜其柔细,而自唱秦腔,殿下皆呼万岁。以是知其善于扮唱,非妓实伶,不仅能琵琶工小调已也。传者谓其色甲天下之色,声甲天下之声,一侍明思宗,再侍李自成,三侍吴三桂。三桂因圆圆冲冠一怒,乃出关借兵,其人有关世变,实非常人可比。外此则顾眉楼扮《燕子笺》一剧,亦举国若狂。李丽贞教其女香君学歌,苏昆生辈复为之按腔谱节,遂亦名盖南都,声动朝列矣。
女伶之以生、净、丑、外、末诸角着者,虽不乏人,然终不若旦之易于出色当行,殆限于天禀也。且若辈唱曲,以童声为贵,教者防护甚密,若与人通,则歌喉不复圆润,发口转吭,便已知之。
京师旧无女伶,光、宣间始有之,固不若天津、奉天、武昌、上海之久着也。
台湾之梨园子弟,垂髫即穴耳,傅粉施朱,俨如女子。
伶之派别
伶人初无所谓派别也,自程长庚出,人皆奉为圭臬,以之相竞。张二奎名在长庚下,于三胜英挺华发,独据方面,是为前三派。汪桂芬为长庚琴师,谭金福亦在长庚门下,平日模楷,各自不同。长庚既谢世,分道扬镳。桂芬则纯宗长庚之法,谭鑫培已旁得三胜之神,惟孙菊仙特立孤行,不事阿附,说者已谓其有似二奎。然兹三人,亦能确乎不拔,谓为后三派亦无不可。夫所宗何派,即有何剧之长。长庚所长为《文昭关》、《取成都》、《战长沙》,而桂芬与之相同。三胜所长为《李陵碑》、《捉放曹》、《乌盆记》,而鑫培亦精。二奎所长为《回龙阁》、《干坤带》、《打金枝》,而菊仙亦并能焉。谭派 「 即鑫培。」 之人,如张毓庭、王雨田、贵俊卿,皆确守榘矱,不可劘灭。汪派 「 即桂芬。」 惟王凤卿一人,魄力自雄。孙派则双处既老,后起无人。至于奎派 「 即二奎。」 中人,昔有杨月楼、炉台子等,后惟许荫棠、白文奎。王九龄一派,昔有王仙丹,后惟时慧宝而已。若夫作工,则贾洪林具有典型,此外皆不足当正流焉。
徽班世家
嘉庆以还,京师苏班日就衰微,徽班乃遂铮铮于时。班中上流,大抵徽人居十之七,鄂人间有,不及徽人之多也。其初入都,皆操土语,侨居数代,变而为京音,与土着无异。伶界最重门阀,而徽、鄂人后裔之流寓在京者,大抵均世其业,称为世家。诸家姻娅相连,所居皆在正阳门外五道庙一带。
伶人畜徒
京师伶人,辄购七八龄贫童,纳为弟子,教以歌舞。身价之至钜者,仅钱十缗。契成,于墨笔划一黑线于上,谓为一道河。十年以内,生死存亡,不许父母过问。
同、光间,京师曲部每畜幼伶十余,人习戏二三折,务求其精。其眉目美好,皮色洁白,则别有术焉。盖幼童皆买自他方,而苏、杭、皖、鄂为最,择五官端正者,令其学语、学视、学步。晨兴,以淡肉汁盥面,饮以蛋清汤,肴馔亦极醲粹,夜则敷药遍体,惟留手足不涂,云泄火毒。三四月后,婉娈如好女,回眸一顾,百媚横生。惟貌之妍媸,声之清浊,秉赋不同,各就其相近者习之。或曰,八九岁时,恒延师教曲于家,必先习须生而喊嗓子,每日黎明,至广漠之处,或林边水隈,随意发声,由丹田冲喉直呼,彷佛道家之炼呼吸。久之,愈喊愈宏,则登场发声,自能充满四座。若喉小,始习青衫,其次习小生,貌劣者习花脸,纤妍而嗓不高者习花旦。盖伶界最重须生,其次青衫,其次花旦,小生又其次也。
童伶学戏,谓之作科。三月登台,谓之打炮。六年毕业,谓之出师。鬻技求食,谓之作艺。当就傅时,鸡鸣而起喊嗓后,日中归室,对本读剧,谓之念词。夜卧就湿,特令发疥,痒辄不寐,期于熟记,谓之背词。初学调成,琴师就和,谓之上弦。闭门教演,师弟相效,禁人窃视,凡一嚬笑,一行动,皆按节照式为之,稍有不似,鞭棰立下,谓之排身段。凡此种种,皆科班所必经,其难其苦,有在读书人之上者。故学者十人,成者未必有五。剧词满腹,无所用之,不得已,乃甘于作配角,充兵卒,谓之挡下把。否则为人执役,谓之润场;料量后台,谓之看衣箱;前台奔走,谓之拉前场。伶人至此,一生已矣。
王紫稼风流儇巧
王稼,字紫稼,一作子玠,又作子嘉,明末之吴伶也。风流儇巧,明慧善歌。顺治辛卯,年三十矣,从龚芝麓入京师。先至常熟,告别于钱牧斋,牧斋乃为送行十四绝句,以当折柳,盖于赠别之外,杂有寄托,谐谈无端,讔谜间出也。诗云:「桃李芳年冰雪身,青鞋席帽走风尘。铁衣毳帐三千里,刀软弓欹为玉人。」「官柳新栽辇路旁,黄衫走马映鹅黄。垂金曳耧千千树,也学梧桐待凤凰。」 「 自注:时闻燕京郊外夹路栽柳。」 红旗曳制倚青霄,邺水繁花未寂寥。如意馆中春万树,一时齐让郑樱桃。」「筚篥休吹芦管喑,金尊檀板夜沉沉。莫言北地无鸜鹆,乳燕雏莺到上林。」「多情莫学野鸳鸯,玉勒金丸傍苑墙。十五胡姬燕赵女,何人不愿嫁王昌。」「压酒胡姬坠马妆,玉缸重碧腊醅香。山梨易栗皆凡果,上苑频婆劝客尝。」「阁道雕梁双燕栖,小红花发御沟西。太常莫倚清斋禁,一曲看他醉似泥。」 「 自注:王郎云,此行将倚龚太常。」 「可是湖湘流落身,一声红豆也沾巾。休将天宝凄凉曲,唱与长安筵上人。」「邯郸曲罢酒人衰,燕市悲歌变柳枝。无复荆高旧徒侣,侯家一妪老吹箎.」 「 自注:以下三首寄侯家故妓冬哥。」 凭将红泪裹相思,多恐冬哥没见期。相见只烦传一语,江南五度落花时。」「江南才子杜秋诗,垂老心情故国悲。金缕歌残休怅恨,铜人泪下已多时。」「灰洞溟蒙朔吹哀,离魂昔昔绕苏台。红香翠暖山塘路,燕子杨花并马回。」 「 自注:范石湖云,涿南、燕北谓之灰洞。」 春风作态楝花飞,清醥盈觞照别衣。我欲覆巾施梵咒,要他才去便思归。」「左右风怀老渐轻,捉花留絮漫多情。白头歌叟今禅老,弥佛灯前咀汝行。」 「 自注:锡山云间徐叟。」 熊雪堂侍郎文举闻之,和韵以讽曰:「金台玉峡已沧桑,细雨梨花枉断肠。惆怅虞山老宗伯,浪垂清泪送王郎。」牧斋见之,不怿者累日。
紫稼既入都,诸贵人皆惑之,吴梅村尝作《王郎曲》云:「王郎十五吴趋坊,覆额青丝白皙长。孝穆 「 指明徐文靖公沂。」园亭常置酒,风流前辈醉人狂。同伴李生柘枝鼓,结束新翻善财舞。锁骨观音变现身,反腰贴地莲花吐。莲花婀娜不禁风,一斛珠倾宛转中。此际可怜明月夜,此时脆管出帘栊。王郎水调歌缓缓,新莺嘹呖花枝暖。惯抛斜袖卸长臂,眼看欲化愁应懒。摧藏掩抑未分明,拍数移来发曼声。最是转喉偷入破,殢人断肠脸波横。十年芳草长洲绿,主人池馆惟乔木。王郎三十长安城,老大伤心故园曲。谁知颜色更美好,瞳神翦水清如玉。五陵侠少豪华子,甘心欲为王郎死。宁失尚书期,恐见王郎迟。宁犯金吾夜,难得王郎暇。坐中莫禁狂呼客,王郎一声声顷息。移床敧坐看王郎,都似与郎不相识。往昔京师推小宋,外戚田家旧供奉。只今重听王郎歌,不须再把昭文痛。时世工弹白翎雀,婆罗门舞龟兹乐。梨园子弟受传头,请事王郎教弦索。耻向王门作伎儿,博徒酒伴贪欢谑。君不见康昆仑,黄幡绰,承恩白首华清阁。古来绝艺当通都,盛名肯放优闲多,王郎王郎可奈何!」此曲成而芝麓口占赠之曰:「蓟苑霜高舞柘枝,当年杨柳尚如丝。酒阑却唱梅村曲,肠断王郎十五时。 」
甲午春尽,紫稼南归,芝麓和牧斋韵以送之云:「吴苑曾看蛱蝶身,行云乍绕曲江尘。不知洗马情多少,宫柳长条欲似人。醉抛锦瑟落花傍,春过蜂须未褪黄。十里芙蕖珠箔卷,试歌一曲凤求凰。香鞯紫络度烟霄,金管瑶笙起碧寥。谁唱凉州新乐府,旧人弹泪觅红桃。渔阳鼓动雨铃喑,长乐萤流皓月沉。不信铜驼荆棘后,一枝瑶草秀中林。将身莫便许文鸯,罗袖能窥宋玉墙。归到茱萸沟水上,一丛仙蕊拥唐昌。盘髻搊筝各鬬妆,当筵弹动舞山香。酒钱夜数留人醉,不是胡姬不可尝。生成珠树有鸾栖,丞相钟鸣邸第西。为报五侯鲭又熟,平津花月贱如泥。长恨飘零入洛身,相看憔悴掩罗巾。后庭花落肠应断,也是陈隋失路人。萧骚蓬鬓逐春衰,入座偏逢白玉枝。珍重何戡天宝意,云门谁与奏埙箎.天半明霞系客思,杜鹃无赖促归期。红泉碧树堪销暑,妬杀银塘倚笛时,金谷人宜障紫丝,杜陵犹欠海棠诗。玉喉几许骊珠转,博得虞山绝妙辞。烟月江南庾信哀,多情沉炯哭荒台。流莺正绕长楸道,不放春风玉勒回。韦公祠畔乳莺飞,花下闻歌金缕衣。细雨左安门外路,一行芳草送人归。初衣快比五铢轻,越水吴山并有情。不舸便寻香粉去,不须垂泪祖君行。」
紫稼返苏而祸作矣。时掖县李琳枝给谏森先方巡按下江,访拏三遮和尚,而紫稼亦与焉,枷于阊门,三日而死。其后有人自北濠归家,闻水滨有二人闲话云:「恶人受报不爽,三遮和尚死后,仍问斩罪,紫稼死后,又问徒罪,变成马骡之类,日日受负重行远之报。」互相叹息。其人驻足审视,二人豁然入水而去,方知为落水鬼也。
徐紫云为陈其年所眷
徐紫云,广陵人,冒巢民家青童,獧巧善歌,与阳羡陈其年狎。其年因赠其师陈九《满江红》一阕云:「铁笛钿筝,还记得白头陈九,曾消受妓堂丝竹,球场花酒。籍福无双丞相客,善才第一琵琶手。叹今朝寒食草青青,人何有。弱息在,佳儿又,玉山皎,琼枝秀。喜门风不堕,家声依旧。生子何须李亚子,少年当学王昙首。对君家两世湿青衫,吾衰丑。」赋成,书于陈九之扇。其年又为雪郎合卺赋《贺新郎》词一阕云:「小酌酴釄酿,喜今朝钗光簟影,灯前滉漾。隔着屏风喧笑语,报道雀翘初上。又悄把檀奴偷相,扑朔雌雄浑不辨,但临风私取春弓量。送尔去,揭鸳帐,六年孤馆相依傍。最难忘,红蕤枕畔,泪花轻扬。了尔一生花烛事,宛转妇随夫唱,努力做藁砧模样。只我罗衾浑似铁,拥桃笙,难得纱窗亮。休为我,再惆怅。」
魏长生为伶中子都
魏三,名长生,字婉卿,四川金堂人,京伶中之子都也。幼习伶伦,困阨备至。干隆己亥入都,时双庆部不为众赏,歌楼莫之齿及,长生告其部人曰:「使吾入班两月,而不为诸君增价者,甘受罚无悔。」既而以《滚楼》一剧,名动京城,观者日千余人,六大班顿为之减色。其它杂剧子冑,无非科诨诲淫之状,使京腔旧本置之高阁,一时歌楼观者如堵。
长生尤工《葡萄架》、《销金帐》二出,广场说法,以色身示人,轻薄者至推为野狐教主。壬寅秋,奉禁入班,其风始息。
长生齿既长,物色陈银官 「 即汉碧。」 为徒,传其媚态,以邀豪客。庚辛之际,征歌舞者,无不以双庆部为第一也。且为人豪侠好施,一振昔年委靡之气,乡人之旅困者多德之。未几归。及年六十余,复入京师,理旧业,鬑鬑有须矣。日携其十余岁之孙赴歌楼,众人属目,谓老成人尚有典型,登场一出,声价十倍。夏月自剧场归,暴卒。
陈银官为李载园所眷
魏长生尚有弟子一人曰陈金官,人但知银官而已。金官白皙,银官面微麻。银官负盛名,常以白眼待人。时李载园太守年少下第,留京过夏,银官独倾倒之。每值梨园演剧,载园至,必为致殽核,下场周旋。观者万目攒视,咸啧啧叹羡,望之如天上人。或赴他台,闻载园至,亟脱身以往。后与金官同买屋于孙公园,别宅而居。园为亢氏所有,中有古墓。既归银,复赂亢氏子孙,使迁葬。大兴土木,穷极侈丽,不三月而祸作,门外筑马墙犹未竟也。
李桂官为状元嫂
京师伶人李桂官识毕秋帆尚书沅于未遇,秋帆及第,史文靖公贻直戏呼李为状元嫂。
郭郎为孙渊如所昵
干隆时,毕秋帆抚陕,孙渊如观察客其幕。西安有歌者郭郎,与孙昵。一日,孙留之节署,至夜而出,则门已扃,乃引郭梯后苑墙,以缒诸外,为干棷所得,絷于长安县。毕闻之,命速释,谓无使孙知。
荷官为百菊溪所眷
百菊溪相国龄总制江南时,阅兵江西,胡果泉中丞设席宴之。百严厉威肃,竟日无言,自中丞以下,莫不震慑。次日,再宴,演剧。有伶曰荷官者,旧在京师,色艺冠伦,为百所昵。是日承值,百见之色动,顾问:「汝非荷官耶?何至是?年亦稍长矣,无怪老夫之鬓皤也。」荷官因跪进至膝,作捋其须状曰:「太师不老。」盖依院本貂蝉语。百大喜,为之引满三爵,曰:「尔可谓荷老尚余擎雨盖,老夫可谓菊残犹有傲霜枝矣。」荷官叩谢。是日四座尽欢,核阅营政,亦少举劾。然不知此承值者,适然而遇耶,抑预储以待也?
林韵香工愁善病
林韵香以失身舞裙歌扇间,居恒郁郁不自得。虽在香天翠海中,往往如嵇中散,土木形骸,不假修饰。而何郎汤饼,弥见自然。既工愁,复善病。日日来召者,纸如山积,困于酒食,至夜漏将尽,犹不得已,每揽镜自语曰:「叔宝璧人,则吾岂敢。然看杀卫玠,是大可虑。」道光甲午,三年期满,将脱籍去。其师,黠人也,密遣人自吴召其父来,閟之别室,父子不相见,啖以八百金,再留三年。既成券,韵香始知之,慨然曰:「钱树子固在,顾不能少忍须臾耶?」乃广张华筵,集诸贵游子弟,筹出师计,得三千金,尽以畀其师,乃得脱籍去。于是署所居室曰梅鹤堂。
其父固庖人也,时自入厨下调度,以故韵香家殽馔清旨冠诸郎。于时文酒之会,茶瓜清话,必在梅鹤堂。韵香周旋其间,或称水煮茶,或按拍倚竹,言笑宴宴,皆疑天上非人间矣。而愁根久种,病境已深,居三月而疾作,不半载竟死。死之日,扶病起,誓佛曰:「泪痕洗面,此生已了,愿生生世世勿再作有情之物。」时方十二月也。年仅十八耳。
庆龄为男子中之夏姬
京伶有庆龄者,善琵琶,故称琵琶庆,男子中之夏姬也。嘉庆朝即擅名。道光时,年过不惑,而犹韶颜穉态,为男子装,视之纔如弱冠。若垂鬟拥髻,扑朔迷离,真乃如卢家少妇春日凝妆。岂楞严十种仙中,固有此一类耶?且于酒人中当推为大户,巨觥到手,如骥奔泉,未尝见其有醉容。又吸阿芙蓉膏,日尽两许,服之二十余年,而丰腴润泽,视畴昔少好时容华不少衰。
沈蕊仙为甘某所眷
道光时,都城有太史甘某自经致死事,或谓伶人沉蕊仙致之,而实不然。时蕊仙已自立门户,与甘情好方深,无阻之者。某日,甘开筵宴客,蕊仙亦在座。入夜客去,甘约蕊仙清晨过寓,联车出游。次晨,蕊仙至,室未启扉,隔窗呼之,不应,抉门入视,则缢矣。其家人言客散后,得家书,无他事,特怪其用钱太多,言此后不复筹寄旅费也。
某庶常渔色而殒
咸丰己未,长沙有某庶常者,父逝祖存,家无次丁。弱冠登第,喜渔色,宿优宿娼,榜后不百日而亡矣。亡时,汗血淋漓,脱阳于骡车中,怀中犹抱一优,优即攫其珊瑚朝珠而去。
金德辉乞言于严问樵
伶人金德辉工度曲,曾供奉景山,以老病乞退。粗通翰墨,喜从文人游。一日,请于丹徒严问樵太史保镛曰:「予老矣,业又贱,他无所愿,愿从公乞一言,继柳敬亭、苏昆生后足矣。」严感其意,为书一联云:「我亦戏场人,世味直同鸡弃肋;卿将狎客老,名心还想豹留皮。」
程长庚独叫天
程长庚,字玉山,安徽灊山人,咸、同以来号为伶圣。初,嘉、道间,长庚舆笋估都下,其舅氏为伶,心好之,登台演剧,未工也,座客笑之。长庚大耻,键户坐特室,三年不声。一日,某贵人大燕,王公大臣咸列座,用《昭关》剧试诸伶。长庚忽出为伍胥,冠剑雄豪,音节慷慨,奇侠之气,千载若神。座客数百人皆大惊起立,狂叫动天。主人大喜,遍之客已,复手巨觥为长庚寿,呼曰叫天,于是叫天之名徧都下。王公大臣有燕乐,长庚或不至,则举座索然。然性独矜严,雅不喜狂叫,尝曰:「吾曲豪,无待喝彩,狂叫奚为!声繁,则音节无能入;四座寂,吾乃独叫天耳。」客或喜而呼,则径去。于是王公大臣见其出,举座肃然。天子诧其名,召入内廷,领供奉,授品官。长庚亦面奏毋喝采,且曰:「上呼则奴止,勿罪也。」上大笑,许之。终其身数十年,出则无敢呼叫者,用此叫天之名重天下。
长庚既以善皮黄名于京师,三庆班乃延之主班事。班人呼主者为老班,长庚名德才艺,并时无两,无论何班,皆呼之为大老班。京师伶界,设机关于岳忠武庙,谓之精忠庙会,有公守条件,违者议罚,例以老成人掌之。长庚为众所仰,掌之终身,人皆呼以大老班,亦以此故。士大夫雅好其剧,更贵其品,故亦以人之呼之者相呼矣。
长庚专唱生戏,声调绝高。其时纯用徽音,花腔尚少,登台一奏,响彻云霄。虽无花腔,而充耳餍心,必人人如其意而去,转觉花腔拗折为可厌。其唱以慢板二黄为最胜。生平不喜唱《二进宫》,最得意者为《樊城》、《长亭》、《昭关》、《鱼藏剑》数戏。又善唱红凈,若《战长沙》、《华容道》之类,均极出名,尤以《昭关》一剧为最工。后人并力为之,终不能至,故此剧几虚悬一格,成为皮黄中之阳春白雪。长庚本工昆曲,故于唱法字法,讲求绝精,人皆奉之为圭臬。
长庚日课甚严,其在中年,到班时刻,不差寸晷。每张报将演某剧,至期,风雨必演。日取车资, 「 京伶无包银之说,每日唱后但取车钱而去。」 不过京钱四十千而止。
长庚唱不择人,调可任意高下,必就人之所能。而每一发声,则与之配戏者,往往自忘其所演,专注耳以尽其妙,台下人笑之,不觉也。传者谓当演《草船借箭》时,乐工或停奏痴听,忘其所以,固无论其它矣。
长庚与小生徐小香善。小香积资颇丰,屡欲辍业,苦留之。一日,小香不辞而别,径返苏州。长庚知之,即谒某亲贵,托其函致苏抚,押解小香回京。小香至,长庚谓之曰:「汝既受包银,何得私遁?促汝来者,整顿班规耳,岂果非汝不可耶?不烦汝唱,请汝听戏可也。」自是,长庚每日除老生戏外,必多排一小生戏。凡小香所能者,长庚无不能之。小香媿服,自是仍入三庆。
长庚晚岁上台,须人扶挽,而喉音仍清亮如昔。一日,演《天水关》,唱「先帝爷白帝城」句时,适嗽,白字音彷佛拍字。次日,都人轰传其又出新声,凡唱此戏者,莫不效之。
有以长庚晚年登台而讽之曰:「君衣食丰足,何尚乐此不疲?」则曰:「某自入主三庆以来,于兹数十年,支持至今,亦非易易。且同人依某为生活者,正不乏人,三庆散,则此辈谋食艰难矣。」及杨月楼入京,见之,叹曰:「此子足继吾主三庆。」极力罗致之,卒以三庆属月楼,谓之曰:「汝必始终其事,以竟吾老,庶不负吾赏识也。」故月楼亦终于三庆。月楼殁,诸伶复支持年余,始解散。
长庚晚岁不常演唱,而三庆部人材寥落,故每日座客仅百余人,班主至万不得已时,走告之曰:「将断炊矣,老班不出,如众人何!」于是诏之曰:「明日帖某戏,后日帖某戏。」红单一出,举国若狂,园中至无立足地。然往往不唱,必为此者三四次,始一登台。久之,羣知其惯技,亦不上座,必三四次,方往观。一日,又帖一戏。及到园,坐客仍百余人,恚甚,自立台上,顾坐客而言曰:「某虽薄有微名,每奏技,客必满坐,然此辈不过慕程长庚三字名而来耳。若诸君之日必惠临,方为吾之真知音者。今当竭尽微长,博诸君欢,以酬平日相知之雅。愿演二戏,戏目并由诸公指定可也。」坐客因共商定二戏,长庚无难色。次日,凡有戏癖者知之,莫不懊丧万状。自后程又帖戏,羣往听,程仍不到。或到园,仅在帘内略一露面,及曲终,仍不见。盖窥见人多,即曰:「此辈非真知戏者。」不顾而去。自此或唱或不唱,人无从测之。有时明知其不登台,然仍不敢不往也。
梨园俗例,扮关羽者,涂面则不衣绿袍,衣绿袍则不涂面。而长庚独不然,以胭脂匀面,出场时,自具一种威武严肃之概,不似近人所演之桀骜也。
长庚晚岁颇拥巨赀,一日,忽析产为二,以一与长子,命其携眷出京,寄籍于正定,事耕读;次子居京,仍习梨园业。人问其故,则曰:「余家世本清白,以贫故,执此贱业。近幸略有积蓄,子孙有噉饭处,不可不还吾本来面目,以继书香也。惟余去都,无人不知,若后人尽使读书,设能上进,人反易于觉察,是求荣反辱矣。今使吾次子仍入伶界,庶不露痕迹。且伶虽贱业,余实由此起家,一旦背之,亦觉忘本。」光绪辛卯,其孙已食廪饩,次子以无嗓音,为月楼鼓手。孙长儿为武生,执业于杨全之门,所演《八大锤》、《探庄》诸戏绝佳,时年仅十六耳。
炉台子为程长庚配角
程长庚性傲,而独礼重读书人。有炉台子者,卢姓,因喜渔男色,人以其姓卢而呼之。或云为安徽举人,流落京师。其人夙有戏癖,尤崇拜长庚,日必至剧场,聆其戏,久之遂识长庚。长庚询得其状,颇怜之,遂留至寓中,供其衣食。炉亦以功名坎坷,无志上进,愿厕身伶界。长庚复为之延誉,凡演戏,非炉为配角不唱,炉因是得有噉饭地矣。
炉之唱工平正,长于做工,演《盗宗卷》、《琼林宴》等剧,容色神肖,台步灵捷,能人之所不能,故亦有声于伶界。至光绪中叶而衰老,喉涸无音。唱时仅及调底,且痰闭气短,多为断续,方能终调,犹时为巧腔曼声,聊以示意。都人重牌号,每唱,犹必以喝彩报之,实则废灶无烟,生气久尽矣。
炉善排戏,三庆部所演全本《三国志》,由马跳檀溪起,多出炉之手笔,词句关目,均有可观,虽他伶演之,亦能体贴入微,栩栩欲活,故一时有活张飞、 「 钱宝峰。」 活曹操、 「 黄润甫。」 活周瑜 「 徐小香。」 之号。孔明一角,炉则自去。长庚殁,炉仍在三庆,誓不他往,自谓非遇长庚,久辽倒而死矣。
杨月楼扮猴子
杨月楼,安徽怀宁籍,自称顺天,非也。少时鬻于张二奎家,习武生,兼习须生。甫登场,名即噪。后为蒋某以千金赎之去。蒋有姊,适林氏,其夫方握浙藩篆,苦无嗣,言于蒋,欲以月楼充假子,蒋诺之,月楼遂之浙。咸丰粤寇之乱,浙围急,林弃城,遁入云栖,乃披薙为僧。寇既平,月楼奉义母至上海,隶刘维忠所设之新丹桂茶园,以所入供养膳。如是者约数年。已而卒,月楼驰书告蒋,蒋持其丧归湖北。月楼旅居上海既久,渐习轻浮,其演剧,时效世俗所谓钓蚌珠故事,虽丰躯干,而面莹洁,每着胭脂,带雨桃花,无斯艳丽,以故妇女皆趋之若骛。
武生为武剧之主脑,其人必神采奕奕,而又长于技击,熟于台步,娴于金鼓节拍,乃始尽善,若更能唱,斯第一人矣。月楼独能兼此数者之长。人称之曰杨猴子。演《西游记》悟空,必以武生绘面为之,或竟有不绘面者,此角以超距灵捷、舞棒圆熟为工。月楼本善武生,扮相绝佳,而技击、台步、身段、打把,又靡不精。每扮悟空,如《芭蕉扇》、《五花洞》、《蟠桃会》、《金钱豹》等剧,皆灵活如猴,有出入风云之概,故以猴子见称。且武生最重在胫,无论猿超鹤立,必脚踏实地,毫不倾佐,方为能手。月楼工力甚至,舒转自如,且力大于身,虽长剧如《长坂坡》,身在重围,七进七出,备诸牌调、架式,而始终不汗不喘,一丝不走,恢恢乎游刃有余,而又喉宽善唱,腔调兼胜。其子曰小杨月楼,颇得家法,扮武生,亦精悍绝伦。惟面色微绀,辉丽不逮老凤,喉音之坚实洪敞,亦若稍逊。惟两胫熟练,动止合节,稳重不陂,固犹能继武也。
汪桂芬以醇酒妇人死
汪桂芬,徽人,伶界世家也,以额广,人以大头呼之。幼习戏,无异常童。十五后,倒仓闭音,不复能唱。习胡琴,能工,初仅为常伶之琴师,后以音调见赏于程长庚,乃为长庚技手,久随不去。凡唱,必恃琴善和,乃益发音,且转折间可节力,小有偷减,腔中换气,琴如其调,贯而注之,人不觉也。若琴与唱左,则唱者非惟罔所假力,且牵而谬焉。能久随者,其人声调,耳熟能详,某剧作某调,某段应某腔,得手应心,事诚两便。从长庚久,于其所能者,无不能于手,然固未尝拟以喉也。
长庚死,桂芬殊无聊,为人言长庚声调。人谓君何不自为,曰:「我喉久闭,不能也。」强试之,殊高,遂劝其登台。自讶曰:「我未冠失音,今乃未失耶?」惟初用微狭,台步本夙习,因试唱老旦,人疑长庚复生。初登台,即声誉翕然,乃自壮曰:「唱不过尔尔,吾苟知者,为之久矣。」至是,乃肆力于唱。唱日进,喉亦日佳,虽不甚宏,而中声自足,又甚精锐,名遂大起。
桂芬在京,孝钦后拟传入演剧,太监代奏其已蓄发为道士,不敢来。孝钦谓可剃发进内当差。太监遂授意于桂芬,乃剃发登场,演《举鼎》、《昭关》等戏,孝钦大喜,并嘉其削发之诚,赏给五品头衔,以示优异。于是相传汪大头奉旨剃头,钦赏五品顶戴。
桂芬晚年至上海,上海女闾繁盛,乐此不疲,日夜无休息,不恒执其业,而其喉固不衰。光绪庚子复入京,人以其老而不久于世,益相倾重。时妻子皆死,削发作外家装,忽往忽来,居无恒所。与南妓林桂生狎,每至,同游者嬲之唱,无或诿,尝自午至夕,屡唱不停,且得意引吭,尤多佳韵。后数年,卒以醇酒妇人病瘵死,徽调遂绝。
孙菊仙为老乡亲
孙菊仙,天津人,津中呼为老乡亲者是也。初为商,以喉佳,雅好唱,在津为票友,即有声。及入都,尽聆当时诸名家之唱,试之以喉,罔不利,乃入四喜班,为巨角,唱压冑子剧。与汪桂芬、谭鑫培鼎足而三,各有至处。其喉宽窄高下,攸往咸宜,尖腔嘎调,不经意而自出。尤难在每唱煞尾,倾喉一放,如雷入地宫,殷殷不绝,世谓之曰孙调。其调大抵宽宏处多,花腔不甚用,以简老痛快胜,而唱时亦自有花尖各腔。惟效之者专就重浊短秃处求之,轰轰突突,实如连放花炮,不成声调矣。
菊仙不善台步,而体魁梧,背微偻,拱手阔步,自近大方。扮方巾鹤氅员外一流,最为闲适,得山林气。其初入班,于读字法略欠讲求,后亦日进,如演《渑池会》,扮蔺相如,其说白干板垜字, 「 此四字为戏家紧要名词。」 沉着痛快,得未曾有。有时好作游戏,如光绪癸巳夏,演《朱砂痣》,时忽雨雹,至吴相公卖子归,倒携雨具,即以途中遇雹为问。雹字北音读如包,乃以南音读之曰白,阖座叫绝,是亦不独以唱胜矣。
谭鑫培为伶界大王
谭鑫培,鄂人。其父某唱武老生,长于技击,喉音狭而亢。南方有鸟曰叫天,其音哀以戾,鑫培之父音近之,人呼之为叫天,因而及于鑫培,遂以小叫天称之。初学老生,未几,喉败不能任,乃改武生,以技名于近畿。中年还都,喉复出,仍唱老生。由于 「 于三胜派。」 派而变通之,融会之,苦心孤诣,加之以揣摩,越数年而声誉鹊起。其唱以神韵胜。本工昆曲,故读字无讹;又为鄂人,故汉调为近,标新领异,巍然大家。他人袭其一二余音,即以善歌自命。其实神化于此,唱无定法,初不着力,至筋节处,慢转轻扬,或陡用尖腔,或偶一洪放,清醇流利,余音绕梁,盖全在吞吐急徐处着意。故乍闻似亦平平,及应变出奇,人直不知为声何以能至于此。其于旧本剧词支离过甚者,辄求通人改削,字不协律,复以己意定之,故其戏文,与常伶逈异。至于运喉弄调,潇洒不羣,如唱《碰碑》,正调已佳,反调更胜,字音清利,韵调悠扬,愈唱愈高,递转递紧,扬之则九天之上,抑之则九渊之下,喉之任用,直如意珠,而且憔悴之容,刚烈之气,又时时见于眉宇。为剧至此,可叹观止,宜其有伶界大王之号也。
谭在京师三庆圆时,其唱工复取法于冯瑞祥,惟习焉不精,与张毓庭相髣髴。后因程长庚责其为小家派,遂发奋自雄,极力改正,就程、于、冯三人之所长,取精用宏,合而为一,乃始不同于凡俗。
谭尝奉召入内廷,使为内务府小伶工之教习,时有恩赏,遂有称之为谭贝勒者。
谭与汪桂芬齐名,声价绝高。汪性颇劣,往往受人重聘,而延不登台,屡以此涉讼。谭亦高自位置,班中每日演戏外,如有堂会戏,须其登台者,每出须五十金,尚须主者夙与联络,方演两出。人于延请时,若不得当,则必往求其妻及其长子,且须别有赂遗,故即赏金亦不止五十两也。
都人喜谭之唱,殆有奇癖。中和园号为谭所开,时有署谭名于戏招而不上台者,顾人终不以其失信之故,而下次为之减少。且有谓若谭死,愿以身殉者,亦可谓奇矣。或讽谭绝人太甚,谭曰:「君殊不解事,使吾闻召即至,人将贱视我,与常优等。且东呼西唤,奔命不遑,孰若示人以不可近,使人俯而就我之为愈也。质言之,此等歌曲,实亦何足听,若日聒于人耳,人且唾弃之不暇,故与其随人以招厌,无宁自高以取重也。」
都中江苏会馆团拜,名伶麕集,谭独抗传不到。时吴江殷李尧方掌山东道御史,拘谭至,絷诸厅事以辱之,待演剧既毕,方释之去。后此逢会馆戏,闻命即赴,不敢或违矣。
谭与人语,好引剧场中之故实为谈资,又好效人腔调以供嗤点。光绪某年南下,渡海时,舟中时时效孙菊仙或杨月楼,酷摹其状,一时观者,咸轩渠不已。
王福寿,南府之三十年老供奉也,于伶界鲜所许可,谓当今之世,仅有个半人,个自谓,半则谭也。
谭面瘦削,而一经扮装,则精采奕奕,两目尤神。居常嗜阿芙蓉,临场非二人携具,更迭料量不可。每日睡起必在夕阳以后,饮食居处,奢侈无度。有妻有妾,有子有媳有孙,岁进不为不多,而恒患不足。其子均不肖,不能继业。仲唱旦,每与之同演《庆顶珠》,作渔家装,扮萧恩女,以真父子为父女,人乐道之。余或唱武旦,或唱武生,轻裘肥马,类五陵豪。每出,舆从相随,酒肆茶楼间,羣焉尊以爷称,俨然贵游子弟矣。
昔时各班历转诸园,四日一易。谭虽慵惫,而四日中少必两至,至时虽迟,亦必酉末戌初,无过晏者。其后愈延愈久,成为惯例,往往日戏至亥初始登。座客忍饥,电灯待炽,人人暂堕黑暗饿鬼道,而终无一人不待而去者。宣统初元,国丧遏音已久。及开禁,谭有登场消息,人人犇走相告,甚或辗转属其戚党,预以期告,为据地计,直若景星庆云之一现者。一日,演《天雷报》,时已夜九时后,慷慨激昂,千人发指,并肩累足,园中直无容人行动之余地。至叟触壁死后,谭已入场,座客久饥,俟其唱毕应散,后台逆知人意,故于后半全不扮演。讵谭指说时许,人已入神,视台上之张继保,如人人公敌,非坐视其伏天诛,愤不能泄,故竟不去。诸伶草草终剧,乃相率出门。
张二奎工于做
张二奎,徽人。善徽调,唱不奇而工于做,老生中有所谓奎派者,其流裔也。不贵花腔,喉音近干,故学奎派者以干腔为贵。干腔者,简老无枝、枯直不润之谓也。
于三胜为老生中之不祧祖
于三胜,鄂人,老生中之不祧祖也。其唱以花腔着名,融会徽、汉之音,加以昆、渝之调,抑扬转折,推陈出新。其唱以西皮为最佳,《探母》、《藏剑》、《捉放》、《骂曹》,皆并时无两。而二黄反调,亦由其剏制者为多,如今所盛传之《李陵碑》、《牧羊圈》、《乌盆计》诸剧,皆是也。且知书,口才甚隽,能随地选词,滔滔不绝。惟择配至严,若与旦配,非喜禄登台,必不肯唱,宁舍车资而去,从无强而可者。一日,唱《坐宫盗令》,喜应扮公主,已出场,适喜以事迟至,前后场汗下如雨,三返与商,易人作配,卒不可,然愿久唱以待。不得已,亦姑听之。及开板,唱杨延辉坐宫院一段,旧本有「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失水鱼,困在沙滩;我好比中秋月,乌云遮掩;我好比东流水,一去不还」四句,于随口编唱,连唱我好比至七十四句之多。后台使人要喜至,草草装束,抱儿而待,于方合眸缓唱,其兴犹未艾也。知喜至,乃以常词终。时历数十分钟,使者往返七八里,固犹未误。座客含笑静听,知其有待,以爱其唱,亦姑忍之。后有问之者曰:「设再延不至,将奈何?」则曰:「我试以八十句为度,若仍未至,可以说白历叙天波家世,虽竟日可也。」
三胜善诙谐,能望文生训,即景生情。旧时台规至严,诸名宿之台步、身段、场面、说白,从不偶误。一日,扮一君主,銮卫出场,例有内官四人执戟前导,入场,分半而左右立。适其人荒莽,前一队已分立,后队竟误投一方,成左三右一之式。三胜出,顾而怒,视以目,不觉,不得已,乃于唱引后,忽增唱摇板云:「这壁一个那壁三, 「 京音读曰撒平声,在花麻韵。」 还须孤王把他拉。」唱毕,牵其一以右之。台上下均哄然失笑,不可仰视,其人亦惭沮自笑,逡巡去。场规本不应妄增,非谑剧不应打诨,惟重其名,又乐其敏,故观者不以为侮,反羣起而誉之。
陈彩林倾倒一时
同、光间,上海有名伶陈彩林者,隶金桂园。其初居京师胜春奎班,班为内监某所蓄。时彩林尚髫龄,以不赴某侍御召,侍御衔之,因劾宦官不得私蓄梨园,上韪其言。班散而彩林遂至海上,登场四顾,倾倒一时。
许荫棠有许八出之号
许荫棠为票友出身之须生,歌喉以宽宏厚实见长,宜于富丽堂皇之剧,尤以王帽着。每句拖音袅袅,历久不绝,所以示其能力有余也。惟所演之戏不多,有许八出之号。在光绪中叶,负盛名,与谭鑫培、孙菊仙、汪笑侬埒,称许老板。每剧毕出园,恒有多人围绕,盖以得瞻颜色为幸也。
贾洪林痛诋端刚赵董
贾洪林,小字狗儿,受业于张胜奎,故一切规模有酷似孙春恒处。又为谭鑫培之私淑弟子,尝与刘永春、罗百岁合演全本《乌盆记》,即摹谭派也。为人豪迈不羁,光绪庚子,拳匪肇事,孝钦后与德宗西狩。一日,在天和馆演《骂曹》,以时事改为白文,痛诋端、刚、赵、董辈,慷慨悲愤,不可一世,观者为之声泪俱堕。
黄三演骂曹被杖
黄三演奸雄之剧最肖,尝供奉内廷,与谭鑫培同演《骂曹》。黄演至修书黄祖一节,孝钦后遽传旨笞杖。杖毕,厚赏之,曰:「此伶扮奸雄太肖,不得不杖。而演剧如此聪明,又不得不赏。」
谢宝云为名角之配
谢宝云,幼名昭儿,演须生,《金水桥》、《二进宫》均着名。其发音苍秀而高寒,倒板亢而圆,刘鸿升、谭鑫培皆远不及,如文家善用逆笔,云垂海立,石破天惊,行腔之陡峻,并世无第二人也。然挟此异术,仅为名角之配以餬口,亦可伤矣。
时慧宝有父风
时慧宝,吴人。父琴香,同治时,以善昆曲知名于时,并善徽调,与郑秀兰同师,皆有声望。琴香尤善于酬酢,曾在某园演《赶三关》,皖人御史徐某置酒于台栏上,以戏剧为下酒物,而琴香遽浮一大白,同观者为之绝倒。慧宝长,有父风。父殁,家中落,绮春堂旧居之在朱茅胡同者,鬻于人矣。或诮之,慧宝愤然曰:「父析薪,子不克负荷,非丈夫也。」遂殚心竭虑,专习须生,所演如《法门寺》、《上天台》等出,闻者无不谓其音节苍凉,一空凡响也。
慧宝平居安贫自得,酷嗜翰墨,于名人碑帖,虽重值,必称贷以购。尤喜大小篆,每日折纸为范,作数百字,然后治他事。
汪笑侬演新剧
旧剧伶人,编演新剧最早者,厥惟汪笑浓。笑侬,名僢,字冷笑,亦字仰天,富有思想,兼善词章,唱做之佳,犹余事也。所编《党人碑》一剧,乃采《六如亭说部》东坡逸事,略加附会,暗刺政府,而科白关目,亦能鼓舞观者兴趣。如在酒楼独叹时,酒保误蔡京为菜心,司马光为丝瓜汤,谓苏东坡有三弟,曰西坡、南坡、北坡,东扯西拉,诙谐有趣。至题诗一段,高唱「连天烽火太仓皇,几个男儿死战场。北望故乡看不见,低声私唱小秦王。长安归去已无家,瑟瑟西风吹黯沙。竖子安知亡国痛,喃喃犹唱后庭花」,腔调抑扬,不袭皮黄陈套。花字由低而高,延长至二十余音,宛转自如,尤为难得。在专制政府之下,笑侬竟能排演革命戏,胆固壮,心亦苦矣。
宣统末,刘永春与汪笑侬均在济南演剧,刘隶鹊华居,汪隶富贵茶园,以营业竞争,渐成仇敌。汪尚有涵养,刘则逢人便骂,辄曰:「汪笑侬何能唱戏!」一日,值某会馆堂会戏,主者以二人皆负盛名,强令合演《捉放》,刘去曹操,出场唱「八月中秋桂花香」句,改「香」字为「开」字。唱罢,目视汪,汪应声曰:「弃官抛印随他来。」座客咸以汪之才思敏捷,叹赏久之。刘自是誓不与汪合演,而骂如故。
笑侬所演之剧,皆自撰,即演旧有之戏,穿场唱白,亦与常伶不同。其演《斩马谡》一剧,城楼一段正板、西皮及二六,一字一句,自出心裁,而不离《出师表》之大旨。入后,闻马谡失守街亭,白云:「当年先帝在白帝城托孤之时,曾对山人言讲,马谡为人言过其实,不可重用。山人以平南之役,马谡有攻心为上之论,颇晓兵机,故每畀以重任,不想今日失了街亭。如此看来,知人之明,不如先帝多矣」云云。此等念白,断非俗伶所能梦想及之者也。
陆小香为小生巨擘
小生之难,难于小旦,以腔与旦等,而须杂用宽喉,又戏兼武功者多,做工科诨,亦所在多有,故旷世得人无几。此中巨擘,识与不识,咸推陆小香。小香南人,为昆曲小生,亦善徽调,喉音与旦绝不相蒙,天然宽润,是雄非雌,特与老生之过洪有别,一闻而即知为小生,与以旦唱充数者迥然不类。其工力至深,昆曲台步,日必按折递演以为常。且室悬巨镜,日必作周瑜装,临镜自照,凡一嚬一笑,必揣摩《三国演义》中之意义,达之于容,喜怒藏奸,必备一种少年英雄好胜卞急之态。且常伶冠插雉尾,往往扫眉荡口,左右不适于用,甚或动而坠地。小香于雉尾用力颇勤,每一低头,则其上作左右转,盘旋上矗,如双塔凌空,且不露挺颈努力之状。纵有极力摹之者,亦仅能互逐并旋,欲左俱左,欲右俱右,绝无天东去而日西来,各为轨道,如扶摇羊角之相对而舞者也。
德珺如由旦改生
德珺如为穆彰阿之孙,酷好唱旦,家人不能禁,监守之,辄逸去。初本客串,称为德处。以不谨故,销除旗档。后无所得食,乃遂入班为优矣。其唱喉音绝佳,高响圆润,无一不备,腔亦纯熟。未几改小生,颇能以意出奇。惟唱时故为吐茹,喉际含蓄太过,多断续哽咽之音,肆意急徐,无复规律,用喉如哨,论者比之唱滦州影戏也。
俞菊笙为武生中铁汉
俞菊笙者,武生中之铁汉,性躁急,故以俞毛包见称。毛包者,都人称性暴之谓也。精悍无伦,力亦绝大。其演剧,出门上马,盛气如虹,勇猛精神,溢于眉宇。至唱时,凡乐工、前场、配脚等,小有不合,则以气相凌,无丝毫之假借容忍。其登场演剧,同列咸有戒心,而裂冠掷带、拍案顿足 「 乐工不能依节和奏,唱者对之顿足即为痛詈。其势愈重者,则詈亦愈深,与面辱人尊亲无异。」 之事,仍靡日靡有。且胸挺眉竖,时时若有余怒,故无论唱者、观者,皆以毛包呼之,转有不知俞菊笙三字为其姓名者。其唱以《挑华车》一剧为最得手。此剧场面身段,至为繁重,愈后愈紧,叱咤生风。他人不待终剧,精力已疲,惟菊笙举重若轻,无懈可击,至挥舞紧急时,则如电闪风驰,直使人目迷神骇,旋歌 「 唱牌子。」 旋舞,真能品也。
张八十张长保剧半入场
武生不尚翻转,专讲气度及刀剑能事。有八十、长保者,皆姓张,长于技击,无论短衣盔靠,往往剧半入场,专以往来对敌、挥舞捷密取胜。兵将多人,递出奏技,而两人仅倚剑左肩,于从容大雅中,作一足之飞旋而止, 「 戏中谓之打飞脚,以声响而距高者为上。」 衣发不乱,气宇雍容,不似时流之猱犬其身,与下把同其起伏,失大将体也。长保且善扮悟空,长于超跃,并工昆曲,凡武场各种牌调,靡不能之。 「 武扬牌调最多。」 八十体肥,不尚柔术,惟台风伟丽,又挥剑戟如风,每出不过一二场,观者已心满志足矣。
尚和玉有真能力
尚和玉,宝坻人,确有真能力之武生也。一步一跃,一击一刺,皆具有尺寸,妙合音节。或独立如夔,或平翻似燕,从容稳练,绝无努力吃重之痕,不偏不陂,适可而止。每唱《拿高登》、《金钱豹》等剧,伶人均往窃视,察其舞弄作何花式,台步作何尺度,急徐间若何与金鼓相应。盖以其学力深至,悉具老成典型,固非后生专恃质敏力裕猝欲学步者所能也。有时绘面演《四平山》,扮李玄霸,其双锤在手,重若千钧,转动有时,低扬有节。每抬足,则靴见其底, 「 戏中谓之亮靴底,非足抬平不见。」 每止舞,则乐终其声。 「 戏中谓之家伙眼。」 且盔靠在身,略无紊乱,平翻陡转,全符节拍。未事时不形匆遽,已过后直若无事。然种种艺能,多出于昆曲中牌场旧式,而从心化之,用得其当,固不独以一剧一艺显也。
张占福犷悍矫捷
张占福,即张黑,为开口跳,犷悍矫捷,其演《汉银壶》、《九义十八侠》、《大莲花》、《铜网阵》,殊有江湖豪侠气概。
生旦演剧被斩
光绪中叶,方照轩军门曜,威震粤中,有谓其过严者。其镇潮州时,尝观剧。粤剧向多男女杂演者,适某优夫妇饰生旦,同演一淫戏,备极媟狎。方叱下,即于戏台前斩之。
朱四芬柔情绰态
道光时,京师有苏旦朱四芬者,年十四,与徽旦中至美者刘爱红并称第一花。以刘长一岁,人又呼朱为亚红。有倪姓者入都应京兆试,狎之,一日,开筵宴客,令朱佐觞,柔情绰态,四庭(目咢)眙。命歌《藏舟》剧《小坡羊》一曲,此曲本哀感者,其起句为「泪盈盈做了江干花片」,朱虑听者不欢,樱喉乍启,一笑嫣然。客有袌周郎癖者,乃口占一绝调之曰:「看花灯下爱花明,花为人看花有情。粉面春风年十四,樽前笑唱泪盈盈。」朱曰:「殆谓歌此曲不应笑耶?」因又唱《跌包》剧《红衫儿》一曲,嫩喉凄凉,神色惨至,合座倾听,不觉泣下,倪至挽其颈令勿再唱,而客亦倾倒备至矣。
旺儿为花旦
同治初,京伶旺儿为茶寮中捧盘童子,面白皙,性儇巧,遂为好事者怂慂入鞠部,为花旦,振动一时,趋之者如蚁附膻。其唱,以黄腔为最工,惟步武不中绳尺,盖未从师之故也。
张三福性坦易
苏州张三福,字梅生,同治初之京伶也,所居曰月新堂。性坦易,貌姣好,而眉黛间常若有恨色。演《剌虎》最工,亦以其愁眉双蹙相称也。颇解作字,凈几明窗,杂陈古帖,兼之鱼盎花缾,殊觉别饶清趣。
夏天喜长身玉立
夏天喜,字秋芙,扬州人,同治初之京伶也。长身玉立,回眸一笑,观者惝怳不能自持。王蘂仙与天喜美艳相匹,蘂仙固是好女,天喜则近于荡姬矣。苏长公谓食河豚值得一死,萝摩庵老人谓天喜傥是女子,为我作妾,亦值得一死也。所居曰裕德堂。或赠以楹帖曰:「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杜蝶云为生末净
杜蝶云,苏州人,同治时之京伶也。所居曰玉树堂。初扮旦,后则生、末、净恣意为之。偶饰吐火判官,观者哗讶,盖聪颖人也。
沉芷秋举止洒落
沈芷秋,苏州人,同治时之京伶也,所居曰丽华堂。举止洒落,矫矫不羣.工昆曲,静细沉着,不作浮响,每一转喉,座客肃听,无复喧呶。一声初动物皆静,四座无言星欲稀,盖芷秋之度曲,有琴理焉。其在春华堂时,齿方稚,时有中书舍人吴某悦之,欲购为侍史,力不能致,竟吞生鸦片以死。
周稚云质丽神清
周翠琴,字稚云,苏州人,同治时之京伶也。质丽神清,有藐姑仙人之目。未久告殂,知与不知,莫不嗟惋,有以联挽之者曰:「生在百花前,万紫千红齐俯首;春归三月暮,人间天上总销魂。」盖稚云以花朝前一日生,而其卒也正当春尽耳。
朱莲芬为潘文勤所眷
潘文勤公少年鼎贵,悦歌童朱莲芬而眷之,故其所作之词多咏莲华,托兴绵邈。莲芬子幼芬,风貌亦楚楚可人,唱青衫子,虽平平,而举止娴雅,犹是承平故态也。
侯俊山顾盼自喜
侯俊山,即老十三旦,张家口人,同、光间在京声震一时,穆宗殊嬖之。同治某科乡试,御拟试题「君子坦荡荡」,即隐十三旦。「坦」字为「十」为「一」为「旦」,「荡荡」则含有两「旦」字之音,合之为十三旦也。其《八大锤》舞双鎗,五花八门,到底不懈,顾盻自喜,游刃有余。盖以秦腔花旦而兼武生,为杨小楼所不及也。
田桂凤负盛名
京伶之贴中巨子曰田桂凤者,负盛名,每唱,则举国若狂,奔走恐后。貌清丽,微削,两睛畧露凶光,为美中不足。其扮戏,以闺门有情致者为妙,如《拾玉镯》、《鸿鸾喜》是也。
田善装束,每登场,必有数人伺应之,梳发者,贴花者,着衣者,夏则挥扇者,冬则持炉者。且笃嗜阿芙蓉,临演,非二人更迭装置不可。其妙在身材袅娜,秾纤修短,雅近妇人,而冠服钗钿又至精绝华,盖皆自出心裁,制从新式,故益动人目。扮时一钗一发,加意安排,鬓若刀裁,眉经新画,衣裙合度,珠翠盈头,于一容字,备极工细。故好之者众,虽姗姗迟至,众颇耐之。
田性骄,向例末剧皆演冑子,后则有老生作殿者,贴则仅在中剧。自田出,而贴乃为后劲焉。其睡起最迟,虽夏日,亦及暮。光绪癸巳、壬辰之际,与谭鑫培同主春台部,故多与之配戏。谭到已晏,而有时犹须待田。及剧止场终,往往柳梢月上矣。田以多得贵人眷,颇致富。
杨桂云善扮贴
杨桂云,字朵仙,体胖,善扮贴。面横阔,多酒肉气,喉帯北鄙杀伐之音,半哑而近豺,故长于作泼悍剧。最佳者,如《双钉计》,如《送盒子》,如《马四远开茶馆》,其猛如雌虎,极奸刁凶淫之致。而又词锋凿凿,层出不穷,他人为之,无狂厉至此者。次则如《杀皮》,《十二红》,《南通州》等剧,凡谋夫害子为淫妇而具凶悍性者,举能效之。善哭善笑,面备春秋两气,见所欢,惟恐不尽其欢,见所恶,惟恐不恣其恶,顽妇情态,描摹入细。且每至主凶时,心亦似馁,而必强嗤所欢为无丈夫气,挽袖登床,抽刀便断,至此声色俱厉,喉皆变征,若惴惴而强以自支也者。及至讼庭对谳,词胜则上逼官府,词败则杂以诙谐,刁狡淫凶,可叹观止。
胖巧玲工贴剧
胖巧玲, 「 一作铃,又作林。」 京师人,以贴剧着。体貌厚重,扮相 「 化妆之后谓之扮相,南人谓之台风。」 不佳,而舌具灿花,如呖呖莺声啭于花外,长言短语,妙合自然。如《胭脂虎》中之史钟玉,《浣花溪》中之任容卿,说白皆骈语雅辞,与寻常科白不类。常伶不谙文义,按图索骥,如拙童背书,断续梗塞,文理全失。且又多引古书古语,满篇之乎也者,读顿颇难,稍不留心,全无收束。如容卿道白中之「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数句,更为难读,非畧通文义,以精神贯之,殊无可取。巧玲貌虽不扬,而心有灵犀,于诸剧雅词,不啻若自口出,以此见赏于上流人物,不以环肥而少之。
某邸与巧玲善,其卒也,某往送其丧,而惧人之指摘也,乃便衣步其后,两仆捧衣冠从焉。某侍郎闻而笑之曰:「此颇似《红楼梦》中贾宝玉在芙蓉池上祭晴雯时也。」某邸闻之,不以为忤,犹服为隽论。
于紫云为旦界名宿
于紫云,须生三胜之子也,为旦界名宿。其唱声柔脆而坚,绝非后辈虚浮一派,去台远坐,字音绝清,《彩楼配》、《御碑亭》、《赶三关》、《祭江》、《别宫》、《坐宫盗令》等剧,皆委婉动人。晚年稍近游戏,好演《虹霓关》一剧,效婢子装,见夫人与伯党论婚,腹诽眉语,方只手擎盘茗而出,见之而怒,乃衔杯而指弄其盘,迅急如风,官体并用,喉仍作唱。其唱西皮二六一段,至「自古常言讲得好,最狠狠不过妇女心肠」等句,字字酸心,针针见血,观者点首太息,深入人心。四十以后,不恒登台,以常奔走达官贵人之门,能鉴别古器,遂以贩鬻古董为业,颇致富。如端忠愍公、杨文敬公,皆常与讲论金石、购觅书画者也。其子小小于三胜,能绳祖武,年十三四,即登台演《李陵碑》等剧,饶有家风,老辈见之,谓尚不失三胜旧范也。
一汪水为戏中婴宁
一汪水,京师金店艺徒也。性荡,好作妇人妆,梨园中人有导之入班者,龙门一登,身价十倍。以目波韶秀,体复清润,故有一汪水之称,其姓名不可得而详也。扮戏专重淫荡一流,如《卖胭脂》、《战宛城》以色身示人,备诸亵状,做工唱工,举所不讲。戏规本以笑场为大忌,水荡极,故多笑,笑而近美,故人不以为失场,转乐观之。凡与配戏者,必以金店为讽。都门金店,皆筦捐纳、铨选等事,偶演《得意缘》等剧,生为旦按摩,原本以赴京应举为讲,以水故,辄以到京捐纳为言。台下适有此贾,怒将用武,而水不为辱,亦不还答,每闻妙谑,辄以巾掩口,笑不可仰,倍饶韵致,论者称之为戏中之婴宁也。
时小福唱青衣
时小福,吴人,唱青衣,名出于紫云、常子和上。素与宜兴任筱园制军道镕善。光绪辛丑,任以山东巡抚陛见入都,与时遇,时已鬑鬑满颊,久不登场,任再三强之,乃为之剃须而唱《落花园》一折,酬以三千金,不受。
王瑶卿有名贵气
王瑶卿少时姿首,不过中人,而有一种名贵气,盛饰衣冠,俨然贵族。与谭鑫培同供奉内廷,有青衣叫天之号。孝钦后甚眷之,每颁赏,必与谭埒,故颇饶私蓄。
姜妙香擅名一时
姜妙香以青衣小生擅名一时,颇孤介,工绘事。其妻,国色也,至剧场观剧,为俞五所见,百计夺之,妙香竟不能与争,遂郁郁得咯血疾。乃辍演,杜门不出,一意画兰,尝自题其端,有「幽花只作闭门香」之句。
旦之诸名角
闺门旦须有贞静气,当推田桂凤、王蕙芳,姚佩秋亦差近似。顽笑旦须有泼悍气,当推杨桂云及五九。刀马旦须有富丽气, 「 如《反延安》、《马上缘》、《破洪州》之类为贴剧,非武旦剧也。短衣披氅者方为武旦。」 当推杨小朵及蕙芳。粉旦须有淫荡气,当推一汪水及桂凤。此外则专重说白,如《胭脂虎》、《玉玲珑》、《浣花溪》、《下河南》等剧,固全以长舌取胜之。
五九为张樵野所眷
五九为光绪时京师之美伶,张樵野侍郎荫桓嬖之甚,尝招之至家,使改妇人妆,侍左右,日酬以五十金,令家人仆役呼之为少奶奶。久之,亦遂视之为少主妇也。
杨小朵为武子彝所眷
武子彝,滇人。任江西知县,尝以解饷入都,昵杨小朵。 「 桂云之子。」 流连久,囊金罄尽,则为小朵司簿记,小朵呵叱如仆役,子彝安之,怡然若甚乐者。后其同乡以子彝迷溺玷乡誉,迫小朵逐之,不得已,回赣,每语人云:「吾平生最愉快者,独为小朵司会计时耳。」
想九霄屡受辱詈
想九霄即田际云,色艺兼优,风流籍甚,而屡为士大夫所辱詈,工部郎中龚才杰口角锋利,偶于会馆堂会中,见九霄至筵前请安,辄呼之为兔儿。九霄闻之,反身即去。是日九霄应唱之堂会戏,竟排而未唱。遣人往催,则语来人曰:「想九霄为供奉王爷之人,非尔等穷措大之玩具。」会馆中人竟无如之何。未几,龚竟为御史所劾,去官。文芸阁学士亦以其骄而恶之,尝詈之为忘八旦,闻者谓此语可为想九霄三字之的对。其后竟以弄权纳贿,怙恶纵淫,奉旨拿办,忘八旦三字不意成为考语矣。
宝珊秀美天成
光绪中叶,京伶颜色最丽者,有宝珊,秀美天成,扮《卖饽饽》、《拾玉镯》等剧,唱做不必甚工,而能使人目注神痴,其丽可想。每出入园市,随而环视者如蜂屯,如蚁聚。后得故旧提携,改节读书,为人记室以终。
朱素云美秀而文
朱素云美秀而文,工书善歌。光绪甲申以前,犹未露头角也。然李莼客侍御慈铭识之于前,樊云门方伯增祥眷之于后,而尤为陈小亭所昵。小亭,户部书吏子,家饶于财,昵素云最早,饮食宴处,悉在其家者十年。素云性挥霍,皆小亭所供,既竭其藏金,复售屋得三四十万金以继之。
谢宝琨放意怠工
谢宝琨唱老旦,喉调尚佳,入内廷供奉,孝钦后闻而赏之,遂膺每剧二金之赐。 「 内廷赏赉有等,以次递加。」 谢以初唱即获慈赉,荣而自骄,放意怠工,唱日以退,甚至有走板失调之弊。再入内廷,遂被逐。
四十花门最多
四十者,京师四喜班有名之武旦也,传枪转棒,花门最多,如唱《蟠桃会》、《嘉兴府》等剧,或多人互掷齐抛,或一人单转双弄,奇而不乱,紧而不乖,金鼓和鸣,使人目炫。抛掷一类,戏中谓之传家伙;转弄一类,戏中谓之捻鞭,非水到渠成者不办,手目偶疏,便虞闪失,场面一失,全节俱隳矣,而四十独无之。
余庄儿色艺均备
京师武旦,自四十以后,效颦者多,卒不能至,惟余庄儿技与相埒。庄面整意侈,善歌,且工技击,矫矫不羣,士大夫好与往还,颇负时誉。自编新戏多种,以《十粒金丹》为最。庄扮十三妹,挺然有女丈夫风,奇技侠情,见者心醉。其于传弄各式,亦精熟圆紧,为武旦中色艺均备之材。光绪朝,供奉内廷,德宗颇赏之。一日,在大内演《十粒金丹》毕,未解妆,德宗召至内殿,携手顾隆裕后曰:「此子可称文武全才。」隆裕以其近御坐,大怒,将诉之孝钦后。上惧,乃以庄所佩倭刀为真者,将律以御前持械罪,挥之出,曰:「送刑部。」庄遂贿部吏,报病故,不敢复出, 「 京中谓之报黑人。」 埋头燕市,近二十年。至宣统时,乃稍稍与人晋接焉。
两阵风翻转凌踔
两阵风,不知何许人,由秦腔改入徽班之武旦也。其柔术精绝,翻转凌踔,倒行旋舞,种种新式,均非常人所能。与武丑张黑演《卖艺》,各奏所能,皆矫然不落恒径。
何桂山有铁喉之目
何桂山,即何九,净之名角,有铁喉之目。曾与程长庚配戏,长庚亦服之。其喉之高响宽洪,罕与伦比,随用随至,从无一时音闭或唱久稍疲者。惟其人为登徒一流,男女色靡不笃好。每日演剧毕,即挟资为冶游,或与同班旦贴之流,相期于南下洼之芦中以卜昼。俗称伶与伶相偶者谓之同单。单者,北人呼衾之谓也。桂山之同单,多至不可纪数,有财则散之,无则取诸其偶,人以其诚直,多乐就之。性又好酒,靡日不醉,酒色戕伐至甚,而喉固不失其佳。至老,其好不衰,而其唱亦不衰,异材也。
桂山之演剧,不落恒蹊,而天性躁急,每日兴至则入园,入园即扮演而出,或时已晏而压冑子不为荣,时或早而头三出亦不为辱,持钱而去,每不知所之。
其唱纯取中声,无一字一句不在至响极高之域,虽园广数亩,楼高数仞,座客仰而静听,虽至远者,亦如觌面促膝,声声如在左右,每一放响,诚有贯耳如雷者。惟唱之迟早,难以预定,闻名而来者,午饭稍延,及到园而已去矣。何本昆曲能手,后以乐工配角不备,佳剧亦不能多,惟《钟馗嫁妹》、《五鬼闹判》等,为都人所笃嗜。前场随手及各觔斗虎 「 戏界谓赤身朱裤,专打觔斗之下把,每戏或四或八者,谓之觔斗虎。」 经其教演,尚流传未绝,且此两剧皆他人所断不能为者,桂山死,遂成绝调矣。
李牧子为净界大家
李牧子,京伶净界中之革命大家也,自李出而黑头之唱一变。其唱以鼻音正音兼用,花腔最多,峭拔铿锵,颇足娱耳,如《天水关》中姜维一段,《御果园》中敬德一段,皆燕市人人所效慕者。然学之不善,辄陷为轻薄子,花腔过多,必至无腔,滑调过多,转不成调,故自李之后,即谓净界无人亦无不可。
钱宝峯唱做并佳
钱宝峯以鼻音胜,尤能一啸震人, 「 剧中谓之哇呀。」 直如海浪簸舟,人身为之起落者再,声巨至此,疑古人啸旨不外是矣。其唱以兼戏谑者为最佳,正唱如《沙陀国》、《取洛阳》,兼谑者如《白虎帐》 「 即《斩子》。」 中之焦赞,《大名府》中之李逵,《岳家庄》中之牛皋,极魏征妩媚之长,有阿叔不痴之概。光绪中叶,年已六十以外,头童齿豁,犹能发巨响以惊人。净以绘面为难,其花色极精极细。从前师弟授受,有专谱备载其式,谓之脸谱。宝峯固以绘面见长者,唱做并佳,各艺咸备,亦净界之名家大家也。
金秀山为净角第一
金秀山,京人,咸、同间在某部为官役。官役者,专伺官吏而司奔走者也。操作之余,恒引吭高歌,声若洪钟。闻者咸惊异之,谓之曰:「若之艺宜可以雄长曲部,睥睨一世,岂怀才而以潦倒终耶?」秀山心动,于是毅然辞役,而师何桂山。艺成,隶嵩祝成班。当是时,有小穆者,名净角也,铜锤架子,无不擅长,与孙菊仙同隶嵩祝成。秀山亲炙其绪余,益致力于铜锤,其艺乃骎骎乎驾诸名净而上也。
胜春、同春、四喜先后立,秀山实终始其事。光绪庚子拳乱后,同春蹶而复起,秀山在其中,与谭鑫培偕,论者推为净角第一。其为剧也,雄壮沉着,端凝浑厚,喑呜叱咤,四座为之震惊。晚年则苍劲更甚,凡就听者,莫不为之神往。
小穆用鼻音
小穆,即名净穆凤山。黑凈唱腔之用鼻音,小穆实作之俑。盖以气弱,遂藉鼻孔出气以取巧也。将登场,辄先以烟酒、大麦之属遍饷后台小角及前台之看座者,令俟其出台皆为之喝采。梨园中人之不满于小穆者,佥谓小穆之享名即由于此。
刘鸿声唱善用气
刘鸿声,京师阛阓中人也。以喉佳,能摹拟诸家唱法,人争誉之。遂入班,唱黑头,多剏新调,声名鼎鼎,见重一世。惟酷好酒色,兼容并包,夜无虚夕。积久,体不支,两胫竟废,失业贫甚。基库李某怜之,舆至其家,为之饮食医药。期年渐起,久之遂能步,后竟杖而行。未几大健,复能登台,惟略跛耳。李年老而慈,于刘有再生恩,刘遂父事之。初出,犹止宿其家,后乃自为室,而仍间日往省,李亦时时顾之,事无大小,多秉命而行。性绝骄,园人不能御,惟李可以强之。每近色,则李之所以防而戒之者严,故不至横逸,其技之进,皆李左右之也。
刘病起,气较弱,以净用力多,改唱生,而生唱中仍时时杂以净,盖习之久耳。其唱响脆高洪,以善用气,故能延极长之声,虽时以太过取讥于人,而音之充满,究特异于众也。
刘赶三敏于口
京师名丑之以有白有唱谐正兼行者,前有杨三胖丑,后有刘赶三。赶三敏于口,词组能欢座人,如扮《闯山》中之周鼎,《查关》中之娑罗院,皆尽扫陈言,独标新谛。扮贴者舌战少弱,为所窘者不知凡几矣。
刘于昆曲、徽调皆能之,居常一驴一笠,往来长安市。唱《探亲相骂》时,即以驴上台,驴亦熟谙台步,不异萧梁舞马也。惟詈人太过,往往口给取憎。然性至木强,屡辱不改,肆口伤众,受桎于巡城御史署中溺桶旁者屡矣。后以获罪亲贵,颇知悔,渐谨饬。每行,见车有前导者,则鞭驴避道。或喝问之,辄下骑,去顶上所盘发辫,垂手屈一膝作礼,敬对曰:「小的刘赶三。」其人乃大笑而去。
罗百岁为丑界翘楚
罗百岁,京师人,专唱丑角,而唱工特胜,能效汪桂芬、谭鑫培各音,故于丑界为翘楚。说白清利圆稳,有真能力,做工、台步靡不精到。扮蒋干,扮贾贵,均为人所难能,而独唱《拾金》之声调之佳,合唱《活捉》之台步之敏,更不可复得,固非以专工俚语,便可作丑也。
罗与秦腔老生十三红最莫逆。盖罗初甚窘迫,十三红与有解衣推食之谊。迨罗声誉既起,同辈争与交好,罗辄不为礼。问之,则曰:「十三红与我不同道,爱我而好我若此,是真知己也。若辈回想前数年待我如何者,可以休矣。」
赵仙舫满口新名词
赵仙舫,名丑也。以隆准故,人以大鼻子呼之。 「 都中好作此类谐称,如从前名丑大骨头之类,奇称甚多。」 齿牙伶利,语妙如环。光绪庚子以来,海内尚新学,赵颇通文理,专以新名词见长。每登台,改良、进化诸名词,满口皆是,妙在运用切合,不知者或误以为东瀛负笈归也。宣统辛亥以前,病死京师,后遂无继起者。然沪伶之似此者则较多,固不仅夏月珊、夏月润、潘月樵诸人已也。
草上飞张黑之纵跃
草上飞、张黑,京师武丑之旷世罕有者也,皆捷如猿猱,迅如飞燕,任意翻倒,随情纵跃。唱《三上吊》时,贯索两楼之颠,由台飞跨而上,或往或来,或倒悬,或斜绊,或踞坐其上,或徐步其端,最后以发挂而口衔之,掣令其身上下,此二人所并能者也。
草上飞不知其姓名,以鲤鱼打挺为最奇,平卧于地,初则身高五六尺,次八九尺,再则一丈以外,每下,复落于原处,不知何由运力也。张黑幼习拳术,殴人亡命,遂入梨园。其得意者为《卖艺》、《三上吊》等剧,能以手拍圈椅两足,跃而登,旋翻而上,即以手持椅,与之同翻,以椅之足为其手,足起则椅落,椅起则足落,凭空增其半身,翻腾自若。后以楼上有人议其微瑕,飞而及楼,将与寻衅。未至楼,而人掷以茗具,颠,遂伤胫腰,不复能奏奇技,一从事于说白,辄演《盗御马》中杨襄武之类,以自矜异。
昭容雪如觐高宗
高宗南巡至清江,曾召女伶昭容,旋以钿车锦幰送扬州,赐玉如意、粉盝、金瓶、绿玉簪、赤瑛、玉杯、珠串诸珍物。又有雪如者,高宗尝以手抚其肩,雪如乃于肩上绣小龙,以彰其宠。
黄翠儿色艺冠时
黄翠儿,字绿筠,嘉庆初之常熟女伶,王天福妾也。初,大妇三胖子遇之虐,旋以色艺冠时,举家仰食于翠,始善视之。山阴童杏浦见而倾倒,留顿浃旬,欲以多金赎之,翠亦愿奉杏浦盥匜,格于势,未果。无何,而遂有小玉奴之事。小玉奴者,天福之媳,早岁曾适童姓,继归于王,亦以脂粉为生,其父母知之有年,一旦讼之有司,意欲别售富室子。事本与翠不相涉,有以谗言进者,将居翠为奇货,遂被逮。时翠方娠,杏浦为之上下营救,始以疾放归。惊心甫定,怀珠遽陨,风雨梨花,几经摧折矣。
先是,有河南某丞慕翠名,思购为妾。某素渔色,且自顶及趾,无雅骨,翠百计辞之,仅而获免。会以讼余养疴江宁,某又极于所往,觇翠孤弱,将劫之以行。翠阖户悲号,截发以誓,事乃寝。比其反也,岁聿云暮,天福夫妇方以讼事破家,不能自存,翠虽心乎杏浦,而身处窘乡,义难恝然以去,且天福夫妇亦不欲遽舍此钱树子也,遂不果。时杏浦馆安宜,岁时问遗,常不绝也。
大宝龄气象峥嵘
大宝龄,广陵人。面目开阔,气象峥嵘,一洗青楼冶荡之习。旧在扬州演剧,扮大花面,声若洪钟,《红楼梦》中之葵官也。同治初,至江宁,或嫌其过于豪放,解之者曰:「柳耆卿晓风残月,与苏长公大江东去,并美词场,何必袅袅娉娉之为是,而铮铮佼佼之为非乎?」
张桂芬演女剧
光绪初,沪有女伶张圭芳者,专演女剧。其女芷香能继之,则扮小生、官生角色。
周处演御果园
沪有女伶曰周处者,以唱净着。一日,有豪客临剧场,使演《御果园》,语之曰:「果能袒裼登台,当以巨金为犒。」盖《御果园》中之饰尉迟恭者,每赤身出场,客故云云。周利其金,竟从之。其实周登台时,有长尺许之假须,披拂胸前,两乳被掩无迹,此外虽袒以示人,原无别于男子也。
金月梅以做工胜
女伶金月梅初以晋人而久居南方,故柔媚如苏杭佳丽。其于戏,用心甚至,每扮一角,必有所揣摩,或贞或淫,或悲或喜,或贤妻慈母,或静女妖姬,传意传神,惟妙惟肖,大抵尤以悲惋有情致者为最得手。且以识字,能阅小说,往往自排新戏,如演《占花魁》中之花魁,《怒沉百宝箱》中之杜十娘,抑郁牢骚,俨同实事。初着称于海上,一时名士颇有欲纳之者。且月梅有戏癖,悲欢一发于戏,故揣摩能工。后嫁伧伶李长山,致富数十万金,蛰居津门,母丧后亦不复出。女伶以做工胜者,惟此一人。惟做戏过近人情,口白亦流走太过,似新戏非旧戏,于戏界究为别派也。
谢珊珊演彩楼配
光绪癸卯冬,御史张元奇以某贵人狎妓,有失大臣体,具折严参。盖某美丰仪,喜狭邪游,南妓谢珊珊至京,某宴客于城东余园,招之侑觞。酒酣,就余园剧场演剧,与珊珊合演《彩楼配》,为张所闻,据实上奏也。其父某方绾枢要,怒甚,遂令南营将士悉将妓馆封闭数日以示惩。
王克琴有得意之作
女伶王克琴在津,亦以技名,惟喉音过尖,唱颇刺耳。性颇暴,往往于台上詈人。特尚能京语,较津音略佳。演《双钉计》等剧,凶焰大张,习与性合,亦为得意之作。他如《翠屏山》、《梵王宫》、《浣花溪》,或尚做工,或尚态度,或尚口齿,均能近似,然欲以名家则尚远也。
杨翠喜长身玉立
天津女伶,以杨翠喜为最着,实亦浪得虚名也。以亲贵某见而垂青,经台垣一疏,遂传不朽。某旋即内不自安,上疏请解职,疏略云:「臣系出天潢,夙叨门荫,诵诗不达,乃专对而使四方;恩宠有加,遂破格而跻九列。倏当时事艰难之会,本无资劳才望可言。卒因更事之无多,遂至人言之交集。虽水落石出,圣明无不烛之私;而地厚天高,局蹐有难安之隐。所虑因循恋栈,贻衰亲后顾之忧;岂惟庸懦无能,负两圣知人之哲。不可为子,不可为人。再四思维,惟有恳请开去一切差使,愿从此闭门思过,得长享光天化日之优容。倘他时晚盖前愆,或尚有坠露轻尘之报称。」
翠喜貌本平平,惟长身玉立,有弱柳迎风之致,观者重之。其唱口不佳,说白亦仅平稳。原籍本文安,稍长,从母鬻技津门,居常不与人往还,尚守伶界清律。鹾商王五夤缘得近之,旋与之约,以三千金贮之金屋,乃与有交。事定,适贝子至津,观之而善,以佳人难得为叹,为翠喜所闻,恐入侯门,遂急践五之约,得半价。其母挟以返里,料量田宅而归。五遣人伴之,虽来往过都,实未驻足,更无入府复出之事,至津即归于五。每梨园演剧,时与诸姬往观,人多识者,疏中所云「水落石出」,即指此也。
恩晓峯举止大雅
恩晓峯,幼读书,酷好听戏,心领神会,于名伶所长,咸能默悟。及长,遂献艺梨园。唱工摹谭鑫培派,间有孙菊仙、汪桂芬之余音。镕冶既久,自树一帜,举止大雅,恰合须生,台步之佳,犹其余事也。
尤鑫培为吴绶卿所眷
吴绶卿中丞禄贞督办延吉垦务时,佩边防大臣印驻节沈阳,跅弛自憙,朝饮麞血,夕走脂坡,歌台舞榭中,无日不有其踪迹,尤赏女伶尤鑫培。尤以夭媚蜚声一时,既受吴眷,名益着。未几,以五千金聘之而去。宣统辛亥秋,石家庄之变,吴既被害,尤在津门,仍操故业矣。
金玉兰夙慧
自鲜灵芝由津入都,而京都始有女伶,于是杨翠喜、刘喜奎相继而往,未几而金玉兰亦至。玉兰本贫家女,或曰京师人,或曰扬州人,不可知。父早死,其母携之寓天津,与下天仙戏园邻。时翠喜方驰誉津门,其出入也,怒马泽车,装饰眩丽,润色并及其母。而玉兰之母艳之,乃以玉兰师某伶,教之剧曲,学秦腔。玉兰夙慧,未一岁,即通其技,合拍中节,遂登场演剧。久之,名噪甚。有某将军者,深赏之,乃出二千金为之梳栊。
宣统辛亥,改革事起,吴绶卿死于滦州,六镇兵哗,天津乱兵亦乘机抢掠,伶人星散。玉兰与母逃之乡,途为乱兵所掠,见其母老,欲戕之,玉兰力求免母,愿杀己以代。兵怜而从之,仍挟母女行。俄有二卒尾至,相与拥玉兰入道旁丛冢间,欲递淫焉。方缠缚间,玉兰视旁一卒若有不然色,乃急呼曰:「某叔,岂忍视我辱耶?」卒于剧场中固识玉兰者,乃大呼,起斥众,不当行强凌一弱女子,且谓此吾盟侄也,何可污。于是众谢不知,以玉兰付卒,卒脱玉兰衣饰与众,携之俱归。玉兰深感卒义,拜为义父,且告卒以某将军视己厚,倘语之,必可得济。时某将军驻兵近畿,卒持玉兰手书诣之。将军大动,出金,令二人偕卒往,慰玉兰,并召之,自此玉兰遂寓将军所,卒亦得玉兰力,补伍。将军欲纳玉兰,而母望奢,将军不能如所欲,因不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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