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笺疏-巧蓺第二十一
【繁体中文】 作者:(宋)余嘉锡 发布:2016年06月01日 阅读: 次 【以稿换稿】
1 弹棋始自魏宫内,用妆?戏。〔一〕傅玄弹棋赋叙曰:「汉成帝好蹴踘,刘向以谓劳人体,竭人力,非至尊所宜御。乃因其体作弹棋。今观其道,蹴踘道也。」〔二〕按玄此言,则弹棋之戏,其来久矣。且梁冀传云:「冀善弹棋,格五。」而此云起魏世,谬矣。文帝于此戏特妙,用手巾角拂之,无不中。有客自云能,帝使为之。客箸葛巾角,低头拂棋,妙踰于帝。〔三〕典论常自叙曰:〔四〕「戏弄之事,少所喜,唯弹棋略尽其妙。少时尝为之赋。〔五〕昔京师少工有二焉:〔六〕合乡侯东方世安、张公子,〔七〕常恨不得与之对也。」博物志曰:「帝善弹棋,能用手巾角。时有一书生,又能低头以所冠葛巾角撇棋也。」
【校文】
注「常自叙曰」 「常」,景宋本及沉本作「帝」。
【笺疏】
〔一〕 李详云:「详案:御览七百五十五引此作『弹碁始自魏文帝宫内装器戏也』。」沉涛交翠轩笔记一曰:「老学庵笔记『大名龙兴寺佛殿有魏宫玉石弹棋局』云云(详见前)。案吕颐浩燕魏杂记:『北京隆兴寺佛殿两楹檐下有魏宫弹碁局,魏文帝时款识存焉。王钦臣赋诗云:「邺城台榭付尘埃,玉局依然独未灰。妙手一弹那复得,宝奁当日为谁开。飘零久已拋红子,埋没惟斯近紫苔。此艺不传真可惜,摩挲聊记再看来。」此局因沉积中为朔漕,进入禁中,不复见矣。』宋时以大名府为北京,今隆兴寺遗址犹存。仲至此诗,宋诗纪事亦失采。」
李详云:「御览又引弹棋经后序曰:『自后汉冲、质已后,此蓺中绝。至献帝建安中,曹公执政,禁阑幽密,至于博弈之具,皆不得妄寘宫中,宫人因以金钗玉梳戏于妆奁之上,即取类于弹棋也。及魏文帝受禅,宫人所为,更习弹碁焉。』」 嘉锡案:弹棋经后序,此下尚有「故帝与吴季重曰『弹棋闲设』者也。」二句。考魏志王粲传注引魏略曰:「大将军西征,太子南在孟津小城,与质书曰『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弹棋闲设,终以博弈』」云云。「大将军西征」,文选四十二与朝歌令吴质书注引典略作「大军西征」,是也。案魏志武帝纪:建安十九年十二月,公至孟津。二十年三月,公西征张鲁。曹丕与质书当在此时。南皮之游,又在其前。而后序乃谓「文帝受禅,宫人更习弹棋,故帝与质书」云云,盖徒欲附会世说弹棋始自魏宫之说,而不知其岁月之不合也。后序有「唐顺宗在春宫日」及「长庆末」之语,盖唐末人所作,其叙汉、魏事绝不可信。恐读者误信其说,以为可以调停世说及刘孝标注,故因审言所引,驳之如此。
御览引艺经曰:「弹棋二人对局,黑白棋各六枚,先列棋相当,下呼上击之。」 嘉锡案:黑白棋各六枚者,一人之棋也。两人则二十四枚。皇朝事实类苑卷五十二引赞宁要言云:「弹棋或云妆奁戏,不知造者。故有?背局,似香奁盖故也。」赞宁之意,盖谓棋局有似香奁者,后人因造为起于魏宫妆奁戏之说,其实非也。
〔二〕 嘉锡案:葛洪作西京杂记,托之刘歆云:「成帝好蹴踘,群臣以蹴踘为劳体,非至尊所宜。帝曰:『朕好之,可择似而不劳者奏之。』家君作弹棋以献。帝大悦,赐青羔裘、紫丝履,服以朝觐。」与玄叙小异,余疑其说或出于七略蹴踘新书条下。
〔三〕 周亮工书影五曰:「古技艺中所不传者,弹棋。友人有言秦中一好古家藏有古弹碁局,方二尺,中心高如覆盂,皆与古所传合,予未之见。然弹碁之法不传,局即存,无庸也。」老学庵笔记十曰:「吕进伯作考古图云:『古弹棋局,状如香炉。盖谓其中隆起也。李义山诗云:「玉作弹棋局,中心亦不平。」今人多不能解。』以进伯之说观之,则粗可见,但恨其艺之不传也。大名龙兴寺佛殿有魏宫玉石弹棋局,上有黄初中刻字,政和中取入禁中。」 嘉锡案:诗话总龟二十八引古今诗话曰:「弹棋,今人罕为之。有谱一卷,盖唐贤所为。其局方二尺,中心高如覆盂,其巅为小壶,四角微起。李商隐诗云『玉作弹棋局,中心最不平』,谓其中高也。乐天诗云『弹棋局上事,最妙是长斜』,谓抹角长斜,一发过半局。今谱中具有此法。柳子厚叙:用二十四棋者,即此谓也。」其说较之放翁尤为详尽。文帝用手巾角拂之,书生以葛巾角撇棋者,盖时人皆以手弹之使起,二人独不用手,所以为巧。
〔四〕 李慈铭云:「案常当是帝字之误。」
〔五〕 艺文类聚七十四、御览七百五十五均引有魏文帝弹棋赋。
〔六〕 「少工」,魏志注作「先工」,当据改。「焉」,魏志注作「马」。
〔七〕 「世安」,魏志作「安世」。
2 陵云台楼观精巧,〔一〕先称平众木轻重,然后造构,乃无锱铢相负揭。台虽高峻,常随风摇动,而终无倾倒之理。魏明帝登台,惧其势危,别以大材扶持之,楼即颓坏。论者谓轻重力偏故也。洛阳宫殿簿曰:「陵云台上壁方十三丈,高九尺。楼方四丈,高五丈。栋去地十三丈五尺七寸五分也。」〔二〕
【笺疏】
〔一〕 程炎震云:「水经注十六谷水篇引洛阳记曰:『陵云台东有金市。金市北对洛阳垒。』御览一百七十八引述征记曰:『陵云台在明光殿西,高八丈,累砖作道,通至台上。』则陵云台永嘉后犹存。」
御览一百七十八引述征记曰:「陵云台在光明殿西,高八丈,累砖作道,通至台上。登回迥眺,究观洛邑,暨南望少室,亦山丘之秀极也。」 嘉锡案:台高八丈,未为极峻,不称「陵云」之名。盖亦字有脱误也。洛阳伽蓝记一曰:「千秋门内道北有西游园,园中有凌云台,即是魏文帝所筑者。台上有八角井。高祖于井北造凉风观。观东有灵芝钓台,累木为之,出于海中,去地二十丈。风生户牖,云起梁栋。丹楹刻桷,图写列仙。刻石为鲸鱼,背负钓台。既如从地踊出,又似空中飞下。」案此所谓灵芝钓台,亦是累木为之。盖即规仿陵云台。但此钓台当是北魏高祖所造,非魏文所筑。聊并录之,以相参证耳。
〔二〕 艺文类聚六十二引杨龙骧洛阳记曰:「陵云台高二十三丈,登之见孟津。」此注中「十三丈」上疑脱「二」字。编珠二引洛阳记曰:「凌云台高十三丈,铸五龙飞凤凰焉。」
3 韦仲将能书。〔一〕魏明帝起殿,〔二〕欲安榜,使仲将登梯题之。既下,头鬓皓然,因敕儿孙:「勿复学书。」〔三〕文章叙录曰:「韦诞字仲将,京兆杜陵人,太仆端子。有文学,善属辞。以光禄大夫卒。」〔四〕卫恒四体书势曰:「诞善楷书,魏宫观多诞所题。明帝立陵霄观,误先钉榜,乃笼盛诞,辘轳长引上,使就题之。去地二十五丈,诞甚危惧。乃戒子孙,绝此楷法,箸之家令。」〔五〕
【笺疏】
〔一〕 御览七百四十七引三辅决录曰:「韦诞字仲将,除武都太守。以书不得之郡,转侍中。洛阳、邺、许三都宫观始就,命诞铭题,以为永制。以御笔、墨皆不任用,因奏曰:『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用张芝笔、左伯纸及臣墨,兼此三具,又得臣手,然后可以逞径丈之势,方寸千言。』」
〔二〕 水经谷水注曰:「魏明帝上法太极,于洛阳南宫起太极殿于汉崇德殿之故处。南宫既建,明帝令侍中京兆韦诞以古篆书之。」
〔三〕 李治敬斋古今黈六云:「晋书:王献之为谢安长史,太极殿新修成,欲使献之题其榜,难言之。试谓曰:『魏时凌云殿榜未题而匠者误钉之,乃使韦仲将悬橙书之。比讫,须发尽白,裁余气息。还语子弟,宜绝此法。』献之揣知其旨,正色曰:『仲将,魏之大臣,宁有此事?使其若此,有以知魏德之不长也。』书法录云:『魏明帝凌云台初成,令韦诞题牓,高下异好,就点正之。因危惧,以戒子孙,无为大字楷法。』王僧虔名书录云:『魏明帝起凌云台,误先钉牓,而未之题。笼盛韦诞,鹿卢引上书之。去地二十五丈,诞甚危惧,乃戒子孙,绝此楷法。』李子曰:魏明帝之为人,人主中俊健者也。兴工造事,必不孟浪。况凌云殿非小小营构,其为匠氏者,必极天下之工;其为将作者,必欲当时之选。楼观题牓,以人情度之,宜必先定,岂有大殿已成,而使匠石辈遽挂白牓哉?误钉后书之说,万无此理。而名书录载之,晋史又载之,是皆好事者之过也。名书录又谓去地二十五丈,以笼盛诞,鹿卢引上书之,果可信耶?书法录言高下异好,令就点定。诞因危惧,以戒子孙。则此说其或有之。晋书又称诞比书讫,须发尽白。此尤不可信者。前人记周兴嗣:一夕次千文成,须发尽白,已属缪妄。而诞之书牓,特茶顷耳,危惧虽甚,安能遽白乎?」 嘉锡案:晋书王献之传载谢安欲令献之题牓事,与本书方正篇注所引宋明帝文章志全同,非唐之史臣所能杜撰也。至于魏时起凌云台误先钉榜,乃以鹿卢引韦诞上使书,则不独晋书言之,法书要录所载王僧虔启上古来能书人名,(与李治所引不同)即世说此条及注引卫恒四体书势,亦已先言之矣。但或以为殿,或以为台为观,互有不同耳。夫陵云台观,万人属目,乃竟钉未书之榜,诚非情理所有。然卫恒去韦诞时不远,又与王僧虔皆世代书家,纵所言不能无少误,然父师相传,岂得全无所本乎?李氏竟似未见世说者,可怪也。李所引书法录,不知出何书,其文乃与张怀瓘书断全同。据其所言,此榜仍是在平地书就,及悬之台上,方觉其不佳。榜既高大,又已钉牢,取之甚难,故悬诞使上,令就加描润耳。高下异好,书画之常。怀瓘此说,必别有所据,足以正从来相传之失矣。又知诞之戒子孙,乃专令绝大字楷法,并非禁使永不学书也。若夫须发尽白,乃是后来形容过甚之词,卫恒、王僧虔及广记所引书法录皆无此说,分别观之可矣。
〔四〕 程炎震云:「魏志二十一刘劭传注引文章叙录云:『诞太仆瑞之子。建安中为郡上计吏,特拜郎中。稍迁侍中、中书监。以光禄大夫逊位。年七十五,卒于家。』」
〔五〕 程炎震云:「晋书三十六恒传、四体书势无此文。惟篆书篇云:『韦诞师淳而不及。太和中,诞为武都太守,以能书留补侍中。魏氏宝器铭题,皆诞书也。』三国志刘劭传注引同。详其文意,谓诞善篆书,非谓楷隶也。」
4 钟会是荀济北从舅,〔一〕二人情好不协。荀有宝剑,可直百万,常在母钟夫人许。孔氏志怪曰:「勖以宝剑付妻。」会善书,学荀手迹,作书与母取剑,仍窃去不还。世语曰:「会善学人书,伐蜀之役,于剑阁要邓艾章表,皆约其言。令词旨倨傲,多自矜伐。艾由此被收也。」荀勖知是钟而无由得也,思所以报之。后钟兄弟以千万起一宅,始成,甚精丽,未得移住。荀极善画,乃潜往画钟门堂,作太傅形象,〔二〕衣冠状貌如平生。二钟入门,便大感恸,宅遂空废。孔氏志怪曰:「于时咸谓勖之报会,过于所失数十倍。彼此书画,巧妙之极。」
【笺疏】
〔一〕 程炎震云:「晋书三十九勖传:『武帝受禅,改封济北郡公,固辞为侯。』」
〔二〕 程炎震云:「勖,御览一百八十又三百四十三引并作深,是也。门堂下有并字是也。余同不悉出。」
5 羊长和博学工书,文字志曰:「忱性能草书,亦善行隶,有称于一时。」能骑射,善围棋。诸羊后多知书,而射、奕余蓺莫逮。
6 戴安道就范宣学,中兴书曰:「逵不远千里,往豫章诣范宣,宣见逵,异之,以兄女妻焉。」视范所为:范读书亦读书,范钞书亦钞书。唯独好画,范以为无用,不宜劳思于此。戴乃画南都赋图;范看毕咨嗟,甚以为有益,始重画。
7 谢太傅云:「顾长康画,有苍生来所无。」〔一〕续晋阳秋曰:「恺之尤好丹青,妙绝于时。曾以一厨画寄桓玄,皆其绝者,深所珍惜,悉糊题其前。桓乃发厨后取之,好加理。后恺之见封题如初,而画并不存,直云:『妙画通灵,变化而去,如人之登仙矣。』」
【笺疏】
〔一〕 历代名画记五引刘义庆世说云:「谢安谓长康曰:『卿画自生人以来未有也。』又云:『卿画苍颉,古来未有也。』」并与今本不合。又引云:「桓大司马每请长康与羊欣论书画,竟夕忘疲。」今本亦无此语。名画记一云:「桓玄性贪好奇,天下法书名画,必使归己。及玄篡逆,晋府名迹,玄尽得之。玄败,宋高祖先使臧喜入宫载焉。」
8 戴安道中年画行像甚精妙。庾道季看之,语戴云:「神明太俗,由卿世情未尽。」戴云:「唯务光当免卿此语耳。」列仙传曰:「务光,夏时人也。耳长七寸,好鼓琴,服菖蒲韭根。汤将伐桀,谋于光,光曰:『非吾事也。』汤曰:『伊尹何如?』务光曰:『强力忍诟,不知其它。』汤克天下,让于光,光曰:『吾闻无道之世,不践其土。况让我乎?』负石自沈于卢水。」〔一〕
【笺疏】
〔一〕 「韭」,名画记五引作「薤」。「卢水」引作「泸水」。
9 顾长康画裴叔则,颊上益三毛。人问其故?顾曰:「裴楷俊朗有识具,正此是其识具。」看画者寻之,定觉益三毛如有神明,殊胜未安时。恺之历画古贤,皆为之赞也。
10 王中郎以围棋是坐隐,支公以围棋为手谈。〔一〕博物志曰:「尧作围棋,以教丹朱。」语林曰:「王以围棋为手谈,故其在哀制中,祥后客来,方幅会戏。」〔二〕
【笺疏】
〔一〕 水经注二十二渠水注引语林曰:「王中郎以围棋为坐隐,或亦谓之手谈,又谓之为棋圣。」
〔二〕 隋书音乐志引沉约奏曰:「檀弓丛杂,又非方幅典诰之书也。」梁书徐勉传:「尝为书诫子崧曰:『前割西边,施宣武寺。既失西厢,不复方幅。』」陈书姚察传:「补东宫学士,宫内所须,方幅手笔,皆付察立草。」南史萧坦之传:「帝夜遣内左右,密赂文季,文季不受。帝大怒。坦之曰:『官若诏敕出赐,令舍人主书送往,文季宁敢不受?政以事不方幅,故仰遣耳。』」又豫章王综传:「普通四年,为都督南兖州刺史,颇勤于事,而不见宾客。其辞讼则隔帘理之,方幅出行,垂帷于舆。每云:『恶人识其面也。』」 嘉锡案:详此诸证,则方幅之言,谓事物之正当者耳。另参贤媛篇「周浚作安东时」条。
11 顾长康好写起人形。续晋阳秋曰:「恺之图写特妙。」欲图殷荆州,殷曰:「我形恶,不烦耳。」顾曰:「明府正为眼尔。仲堪目故也。但明点童子,飞白拂其上,使如轻云之蔽日。」〔一〕日,一作月。〔二〕
【笺疏】
〔一〕 历代名画记一顾恺之曰:「画人最难,次山水狗马,其台阁,一定器耳,差易为也。」
〔二〕 程炎震云:「晋书九十二恺之传亦作月。」
12 顾长康画谢幼舆在岩石里。人问其所以?顾曰:「谢云:『一丘一壑,自谓过之。』此子宜置丘壑中。」
13 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精。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一〕
【笺疏】
〔一〕 书钞一百五十四引俗说云:「顾虎头为人画扇,作嵇、阮,都不点眼睛,便送还扇主,曰:『点睛便能语也。』」
14 顾长康道画:「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一〕
【笺疏】
〔一〕 程炎震云:「晋书:『恺之每重嵇康四言诗,因为之图。』」 嘉锡案:晋书恺之传云「恺之每重嵇康四言诗,因为之图」云云。世说不言作图,语意不明。文选二十四嵇叔夜赠秀才入军诗云:「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泰玄。」按淮南子俶真训云:「夫目视鸿鹄之飞,耳听琴瑟之声,而心在雁门之闲。」叔夜之意,盖出于此。李善注未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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