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笺疏-方正第五下
【繁体中文】 作者:(宋)余嘉锡 发布:2016年06月01日 阅读: 次 【以稿换稿】
【笺疏】
〔一〕 程炎震云:「晋书帝纪:成帝、哀帝皆崩于西堂。洪北江曰:即太极殿之东西堂。」
〔二〕 程炎震云:「晋书顗传叙此事于元帝太兴初,知唐人所见世说本作元帝,此注或后人所为,非孝标原文。」 嘉锡案:晋书叙事与世说异同者多矣。此事亦或别有所本,不必定出于世说。且安知非唐之史臣因孝标之注加以修正?程氏疑此注是后人所为,窃恐未然。
31 王大将军当下,时咸谓无缘尔。伯仁曰:「今主非尧、舜,何能无过?且人臣安得称兵以向朝廷?处仲狼抗刚愎,〔一〕王平子何在?」顗别传曰:「王敦讨刘隗,时温太真为东宫庶子,在承华门外,与顗相见,曰:『大将军此举有在,义无有滥。』顗曰:『君年少,希更事,未有人臣若此而不作乱,共相推戴数年而为此者乎?处仲狼抗而强忌,平子何在?』」晋阳秋曰:「王澄为荆州,群贼并起,乃奔豫章。而恃其宿名,犹陵侮敦,敦使勇士路戎等搤而杀之。」裴子曰:「平子从荆州下,大将军因欲杀之。而平子左右有二十人,甚健,皆持铁楯马鞭,平子恒持玉枕。大将军乃犒荆州文武,二十人积饮食,皆不能动,乃借平子玉枕,便持下床。平子手引大将军带绝,与力士斗甚苦,乃得上屋上,久许而死。」
【校文】
注「因欲杀之」 「因」,景宋本及沉本作「伺」。
【笺疏】
〔一〕 刘盼遂曰:「狼抗,叠韵连绵字,形容贪残之貌。亦作欴●。广韵十一唐『欴●,贪貌』,本书品藻篇『嵩性狼抗,亦不容于世』,尤为明据。胡身之注通鉴晋纪云『狼似犬,锐头白颊,高前广后,贪而敢抗,人故以为喻』,是未达状字之例也。夫双声叠韵之字,因声以见义,固不拘绞于形体也。」 嘉锡案:盼遂以狼抗为叠韵字及驳胡注,皆是也。谓即广韵之欴●,释为贪残,则尚可商。所引周嵩语,实见本书识鉴篇,乃嵩对其母自叙之词。人即能知其过,亦必不肯直认为贪残。且以嵩平生观之:过于婞直则有之,未尝有贪残之事。嵩何苦无故自诬?此其必不然者也。晋书列女传叙嵩语作「嵩性抗直,亦不容于世」。唐人最明于双声叠韵,必不望文生义。然则狼抗者,抗直貌也。联绵之字虽因声以见义,然往往文变而义与之俱变。以广韵所收之字言之:欴●为贪貌。●●为身长貌。?吭为吹貌。盖皆狼抗之变,而义各不同。狼抗之不可为贪,犹之欴●之不可为身长也。果臝之实栝楼、其字从木。转为●●,则从瓜。转为蛞蝼,则从虫。安得谓因声见义,必无关于形体哉?晋书周顗传作「处仲刚愎强忍,狼抗无上」。狼抗即状其无上之貌。盖抗直之极,其弊必至于无上也。
32 王敦既下,住船石头,欲有废明帝意。〔一〕宾客盈坐,敦知帝聪明,欲以不孝废之。每言帝不孝之状,而皆云温太真所说。温尝为东宫率,后为吾司马,甚悉之。〔二〕须臾,温来,敦便奋其威容,问温曰:「皇太子作人何似?」温曰:「小人无以测君子。」敦声色并厉,欲以威力使从己,乃重问温:「太子何以称佳?」温曰:「钩深致远,盖非浅识所测。然以礼侍亲,可称为孝。」〔三〕刘谦之晋纪曰:「敦欲废明帝,言于众曰:『太子子道有亏,温司马昔在东宫悉其事。』峤既正言,敦忿而愧焉。」
【笺疏】
〔一〕 嘉锡案:御览四百十八引晋中兴书曰:「王敦欲谤帝以不孝,于众坐明帝罪云:『温太真在东宫久,最所知悉。』因厉声问峤,谓惧威必与己同。峤正色对曰:『钩深致远,小人无以测君子。当今谅闇之际,唯有至性可称。』敦嘿然不悦。然惮其居正,不敢害之。」观其称当今谅闇之际,则此事当在永昌元年闰十一月元帝崩之后,明帝太宁元年四月王敦下屯于湖之前。敦方谋篡逆,故有废帝之意。注引刘谦之晋纪,虽不言何时,然观其称太真为温司马,知亦在明帝即位之后。其仍称帝为太子者,敦心不以为君,以其即位未久,故仍呼以旧号。即其答王含语所谓「尚未南郊,何得称天子」也。世说不知本之何书,以为敦下住石头时之事,已不免有误。通鉴因之,叙入永昌元年三月敦入据石头之后,则与晋纪及中兴书所记皆不合。尚不如晋书载于明帝纪之前,不着年月之为得也。
〔二〕 程炎震云:「案晋书纪传,峤为太子中庶子,不为左右卫率。考晋志,率与中庶子别官。峤或兼摄之耶?此永昌元年敦至石头时事。峤为敦左司马,则在明帝即位之后,不得便以司马目峤也。晋书明纪及通鉴九十二均不载『敦云温太真所说』云云,于义为得。」
御览二百四十五引晋中兴书曰:「温峤拜太子中庶子。峤在东宫,特见嘉宠,僚属莫与为比。峤与阮放等共劝太子游谈老、庄,不教以经史,太子甚爱之,数规谏讽议。」
〔三〕 嘉锡案:此言皇太子是否有钩深致远之才,诚非己之浅识所能测度。但观其以礼事亲,固不失为孝子也。通鉴九十二注以为言太子既有钩深致远之才,而又尽事亲之礼,非也。
33 王大将军既反,至石头,周伯仁往见之。谓周曰:「卿何以相负?」〔一〕对曰:「公戎车犯正,下官忝率六军,而王师不振,以此负公。」〔二〕晋阳秋曰:「王敦既下,六军败绩。顗长史郝嘏及左右文武劝顗避难,顗曰:『吾备位大臣,朝廷倾挠,岂可草间求活,投身胡虏邪?』乃与朝士诣敦,敦曰:『近日战有余力不?』对曰:『恨力不足,岂有余邪?』」
【笺疏】
〔一〕 晋书顗传作「伯仁!卿负我」。通鉴九十二胡注曰:「愍帝建兴元年,顗为杜弢所困,投敦于豫章,故敦以为德。」
〔二〕 嘉锡案:伯仁临难不屈,义正词严,可谓正色立朝,有孔父之节者矣。世说方正篇之目,惟伯仁、太真及钟雅数公可以无愧焉。其它诸人之事,虽复播为美谈,皆自好者优为之耳。晋书孝友颜含传曰:「或问江左群士优劣,答曰:『周伯仁之正,邓伯道之清,卞望之之节,余则吾不知也。』」谅哉言乎!
34 苏峻既至石头,百僚奔散,王隐晋书曰:「峻字子高,长广掖人。少有才学,仕郡主簿,举孝廉。值中原乱,招合流旧三千余家,结垒本县,宣示王化,收葬枯骨,远近感其恩义,咸共宗焉。讨王敦有功,封公,迁历阳太守。〔一〕峻外营将表曰:『鼓自鸣。』峻自斫鼓曰:『我乡里时有此,则空城。』有顷,诏书征峻。峻曰:『台下云我反,反岂得活邪?我宁山头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头。』乃作乱。」晋阳秋曰:「峻率众二万,济自横江、至于蒋山,王师败绩。」唯侍中钟雅独在帝侧。或谓钟曰:「见可而进,知难而退,古之道也。君性亮直,必不容于寇雠,何不用随时之宜、而坐待其弊邪?」〔二〕钟曰:「国乱不能匡,君危不能济,而各逊遁以求免,吾惧董狐将执简而进矣!」
【校文】
注「三千余」 「三」,景宋本及沉本作「六」。
【笺疏】
〔一〕 李慈铭云:「案晋书,峻由淮陵内史以南塘破王敦功,进使持节冠军将军、历阳内史,加散骑常侍,封邵陵公。」
〔二〕 程炎震云:「弊,晋书作毙。」
35 庾公临去,顾语钟后事,深以相委。钟曰:「栋折榱崩,谁之责邪?」庾曰:「今日之事,不容复言,卿当期克复之效耳!」钟曰:「想足下不愧荀林父耳。」春秋传曰:「楚庄王围郑,晋使荀林父率师救郑,与楚战于邲,晋师败绩。桓子归,请死。晋平公将许之,士贞子谏而止。后林父败赤狄于曲梁,赏桓子、狄臣千室,亦赏士伯以瓜衍之田,曰:『吾获狄田,子之功也。微子,吾丧伯氏矣。』」
36 苏峻时,孔群在横塘为匡术所逼。王丞相保存术,会稽后贤记曰:「群字敬休,会稽山阴人。祖竺,吴豫章太守。父奕,全椒令。群有智局,仕至御史中丞。」晋阳秋曰:「匡术为阜陵令,逃亡无行。庾亮征苏峻,术劝峻诛亮,遂与峻同反。后以宛城降。」〔一〕因众坐戏语,令术劝酒,以释横塘之憾。群答曰:「德非孔子,厄同匡人。家语曰:「孔子之宋,匡简子以甲士围之。子路怒,奋戟将战。孔子止之曰:『夫诗书之不讲,礼乐之不习,是丘之过也。若述先王之道而为咎者,非丘罪也。命也夫!歌,予和汝。』子路弹剑,孔子和之。曲三终,匡人解甲罢。」虽阳和布气,鹰化为鸠,至于识者,犹憎其眼。」礼记月令曰:「仲春之月,鹰化为鸠。」郑玄曰:「鸠,播谷也。」夏小正曰:「鹰则为鸠。鹰也者,其杀之时也;鸠也者,非杀之时也。善变而之仁,故具之。」
【笺疏】
〔一〕 李慈铭云:「案宛当作苑。苑城者,建康之宫城也。」程炎震云:「宛城当作苑城。晋书苏峻传云:『峻迁天子于石头,逼迫居人,尽聚之后苑,使怀德令匡术守苑城。』
成纪:『咸和四年春正月,术以苑城归顺。』」
37 苏子高事平,灵鬼志谣征曰:「明帝初,有谣曰:『高山崩,石自破。』高山,峻也。硕,峻弟也。后诸公诛峻,硕犹据石头,溃散而逃,追斩之。」〔一〕王、庾诸公欲用孔廷尉为丹阳。〔二〕孔坦。乱离之后,百姓雕弊,孔慨然曰:「昔肃祖临崩,诸君亲升御床,并蒙眷识,共奉遗诏。孔坦疏贱,不在顾命之列。既有艰难,则以微臣为先,今犹俎上腐肉,任人脍截耳!」于是拂衣而去,诸公亦止。〔三〕按王隐晋书:「苏峻事平,陶侃欲将坦,上用为豫章太守,坦辞母老不行。台以为吴郡。吴郡多名族,而坦年少,乃授吴兴内史,不闻尹京。」
【笺疏】
〔一〕 李慈铭云:「案晋书苏峻传,以硕为峻子。而五行志亦载此谣,又以为峻弟石。其谣曰:『恻恻力力,放马山侧。大马死,小马饿。高山崩,石自破。』大马死者,谓明帝崩也。小马饿者,谓成帝幼,为峻逼迁于石头,御膳不足也。」
〔二〕 书钞七十六引语林曰:「苏峻新平,温、庾诸公以朝廷初复,京尹宜得望实,唯孔君平可以处之也。」
〔三〕 嘉锡案:此出语林,见御览二百五十二。
38 孔车骑与中丞共行,孔愉别传曰:「愉字敬康,会稽山阴人。初辟中宗参军,讨华轶有功,封余不亭侯。愉少时尝得一龟,放于余不溪中,龟于路左顾者数过。及后铸印,而龟左顾,更铸犹如此。印师以闻,愉悟,取而佩焉。累迁尚书左仆射、赠车骑将军。」中丞,孔群也。〔一〕在御道逢匡术,宾从甚盛,因往与车骑共语。中丞初不视,直云:「鹰化为鸠,众鸟犹恶其眼。」术大怒,便欲刃之。车骑下车,抱术曰:「族弟发狂,卿为我宥之!」始得全首领〔二〕。
【笺疏】
〔一〕 范成大骖鸾录云:「宿德清县,泊舟左顾亭。左顾亭者,孔愉放龟处。亭前两大枯木,可千年。孔侯墓庙在焉。庙居墓前,与其夫人像皆盘膝坐,盖是几席未废时所作。」
〔二〕 嘉锡案:此与上「孔群在横塘」一条,即一事而传闻异辞。观其两条,皆以鹰化为鸠为言,则当同在峻败术降之后。而一则术劝以酒,而群犹不释憾。一则群仅不视术,而几被手刃。所言未尝有异。何所遭之不同耶?晋书不悟世说传疑之意,乃合两事为一,云「苏峻入石头时,匡术有宠于峻,宾从甚盛。群与从兄愉同行于横塘,遇之。愉止与语,而群初不视术,术怒欲刃之。后峻平,王导保存术」云云。既妄易「御道」为「横塘」以傅会其事,又删去「鹰化为鸠,众鸟犹恶其眼」二语以泯其迹。盖晋书好采小说,不欲有所取舍,故为此弥缝之术也。晋书群附孔愉传。
39 梅颐尝有惠于陶公。后为豫章太守,〔一〕有事,王丞相遣收之。侃曰:「天子富于春秋,万机自诸侯出,王公既得录,陶公何为不可放?」乃遣人于江口夺之。晋诸公赞曰:「颐字仲真,汝南西平人。少好学隐退,而求实进止。」永嘉流人名曰:「颐,领军司马。颐弟陶,字叔真。」邓粲晋纪曰:「初,有赞侃于王敦者,乃以从弟廙代侃为荆州,左迁侃广州。侃文武距廙而求侃,敦闻大怒。及侃将莅广州,过敦,敦陈兵欲害侃。敦咨议参军梅陶谏敦,乃止,厚礼而遣之。」王隐晋书亦同。按二书所叙,则有惠于陶是梅陶,非颐也。〔二〕颐见陶公,拜,陶公止之。颐曰:「梅仲真,明日岂可复屈邪?」
【校文】
注「少好学隐退,而求实进止」 「好」,景宋本作「以」,「求」作「才」。沉本无「好」字,「求」亦作「才」。
注「赞」 景宋本作「谮」。
【笺疏】
〔一〕 程炎震云:「梅颐当作梅赜。尚书舜典孔疏云:『东晋之初,豫章内史梅赜上孔氏传。』阮元校勘记:『梅赜,元王天与尚书纂传作梅颐』,是其例矣。隋书经籍志亦作梅赜。虞书孔疏又引晋书:晋太保公郑冲以古文授扶风苏愉,愉字休预。预授天水梁柳,字洪季,即皇甫谧外弟也。季授城阳臧曹,字彦始。始授郡守子汝南梅赜,字仲真。真为豫章内史。知赜之父尝为城阳太守也。」 嘉锡案:隋书经籍志、尚书虞书孔疏及经典释文序录均作豫章内史。至其姓名,则孔疏作梅赜,释文作枚赜。
〔二〕 嘉锡案:今晋书陶侃传曰:「敦将杀侃,谘议参军梅陶、长史陈颁言于敦曰:『周访与侃亲姻,如左右手。安有断人左手,而右手不应者乎?』敦意遂解。于是设盛馔以饯之。」与邓粲、王隐书并合。盖有惠于陶公者,自是梅叔真。陶公之救仲真,乃感叔真之惠,而藉手其兄以报之耳。世说谓颐有惠于陶公,当属传闻之误。
40 王丞相作女伎,施设床席。蔡公先在坐,不说而去,王亦不留。蔡司徒别传曰:「谟字道明,济阳考城人。博学有识,避地江左,历左光禄、录尚书事、扬州刺史。薨,赠司空。」
41 何次道、庾季坚二人并为元辅。晋阳秋曰:「庾冰字季坚,太尉亮之弟也。少有检操,兄亮常器之,曰:『吾家晏平仲。』累迁车骑将军、江州刺史。」成帝初崩,于时嗣君未定,何欲立嗣子,庾及朝议以外寇方强,嗣子冲幼,乃立康帝。中兴书曰:「帝讳岳,字世同,成帝同母弟也。成帝崩,即位,年二十二。」康帝登阼,会群臣,谓何曰:「朕今所以承大业,为谁之议?」何答曰:「陛下龙飞,此是庾冰之功,非臣之力。于时用微臣之议,今不睹盛明之世。」〔一〕晋阳秋曰:「初,显宗临崩,庾冰议立长君,何充谓宜奉皇子。争之不得,充不自安,求处外任。及冰出镇武昌,充自京驰还,言于帝曰:『冰不宜出,昔年陛下龙飞,使晋德再隆者,冰之勋也。臣无与焉。』」帝有惭色。
【校文】
「盛明之世」 「盛」,沉本作「圣」。
【笺疏】
〔一〕 嘉锡案:御览四百二十八引晋中兴书曰:「初庾冰兄弟每说显宗:国有强敌,宜须长君。显宗晏驾,何充建议曰:『父子相传,先王旧典。忽妄改易,惧非长计。』冰等不从,遂立康帝。康帝临轩,冰、充侍坐。帝曰:『朕嗣洪业,二君之力也。』充对曰:『陛下龙飞,臣冰之力。若如臣议,不睹升平之世。』其强正不挠,率皆如此。」与世说及晋阳秋并小异。
42 江仆射年少,王丞相呼与共棋。〔一〕王手尝不如两道许,而欲敌道戏,试以观之。江不即下。王曰:「君何以不行?」江曰:「恐不得尔。」徐广晋纪曰:「江虨字思玄,陈留人。博学知名,兼善弈,为中兴之冠。累迁尚书左仆射、护军将军。」傍有客曰:「此年少戏乃不恶。」王徐举首曰:「此年少非唯围棋见胜。」范汪棋品曰:「虨与王恬等,棋第一品,导第五品。」
【笺疏】
〔一〕 程炎震云:「晋书不载思玄之年。据其弟思悛永和九年卒,年四十九,盖导年大三十余岁,然未必是导为丞相时方共棋也。」
43 孔君平疾笃,〔一〕庾司空为会稽,省之,庾冰。相问讯甚至,为之流涕。庾既下床,孔慨然曰:「大丈夫将终,不问安国宁家之术,乃作儿女子相问!」庾闻,回谢之,请其话言。王隐晋书曰:「坦方直而有雅望。」
【校文】
「回谢之」 「回」,景宋本及沉本作「回」。
【笺疏】
〔一〕 程炎震云:「晋书坦传:年五十一,不云卒于何年。盖在咸康二年以后,六年以前。」
44 桓大司马诣刘尹,卧不起。桓弯弹弹刘枕,丸迸碎床褥间。刘作色而起曰:「使君如馨地,宁可斗战求胜?」中兴书曰:「温曾为徐州刺史。」沛国属徐州,故呼温使君。斗战者,以温为将也。桓甚有恨容。刘尹,真长。已见。
45 后来年少,多有道深公者。深公谓曰:「黄吻年少,勿为评论宿士。昔尝与元明二帝、王庾二公周旋。」高逸沙门传曰:「晋元、明二帝,游心玄虚,托情道味,以宾友礼待法师。王公、庾公倾心侧席,好同臭味也。」
46 王中郎年少时,坦之,已见。江虨为仆射领选,〔一〕欲拟之为尚书郎。有语王者。王曰:「自过江来,尚书郎正用第二人,何得拟我?」江闻而止。〔二〕按王彪之别传曰:「彪之从伯导谓彪之曰:『选曹举汝为尚书郎,幸可作诸王佐邪?』」此知郎官,寒素之品也。〔三〕
【笺疏】
〔一〕 程炎震云:「晋书虨传云:代王彪之为尚书仆射,则在升平三、四年闲,坦之年已出三十,不为少矣。晋书坦之传叙此于为抚军掾之前,盖误。」
〔二〕 晋书王国宝传曰:「妇父谢安,恶其倾侧,每抑而不用。除尚书郎,国宝以中兴膏腴之族,惟作吏郎,不为余曹郎,甚怨望,固辞不拜。」 嘉锡案:国宝即坦之子。正可与此条互证。
〔三〕 嘉锡案:后汉尚书郎,多以孝廉或博士高第为之。名公钜卿,往往出于其闲。至西晋山涛启事,尚称尚书郎极清望,号称大臣之副(见书钞六十引),其为要职可知。而过江以后,膏粱子弟遂薄之不为。以致坦之拒之于前,国宝辞之于后。其故何也?盖自中朝名士王衍之徒,祖尚浮虚,不以物务自婴,转相放效,习成风尚。以遗事为高,以任职为俗,江左偏安,此弊未改。尚书诸曹郎,主文书起草(见汉、晋志),无吏部之权势,而有刀笔之烦,固名士之所不屑。惟出身寒素者为能黾勉奉公,不以簿书期会为耻,选曹亦乐得而用焉。相沿日久,积重难返。坦之尝着废庄之论,非不欲了公事者,然以世族例不为此官,亦拂然拒之矣。士大夫之风气如此,而欲望其鞠躬尽瘁,知无不为,何可得也!
47 王述转尚书令,〔一〕事行便拜。文度曰:「故应让杜许。」〔二〕蓝田云:「汝谓我堪此不?」文度曰:「何为不堪!但克让自是美事,恐不可阙。」蓝田慨然曰:「既云堪,何为复让?人言汝胜我,定不如我。」述别传曰:「述常以为人之处世,当先量己而后动,义无虚让,是以应辞便当固执。其贞正不踰皆此类。」
【笺疏】
〔一〕 程炎震云:「哀帝兴宁二年五月,述自扬州为尚书令、卫将军,以桓温牧扬州,徙避之也。」
〔二〕 刘盼遂曰:「杜许未详。晋书王述传作『坦之谏,以为故事应让』。」
48 孙兴公作庾公诔,〔一〕文多托寄之辞。绰集载诔文曰:「咨予与公,风流同归。拟量托情,视公犹师。君子之交,相与无私。虚中纳是,吐诚悔非。虽实不敏,敬佩弦韦。永戢话言,口诵心悲。」既成,示庾道恩。庾见,慨然送还之,曰:「先君与君,自不至于此。」道恩,庾羲小字。徐广晋纪曰:「羲,字叔和,太保亮第三子。拔尚率到。位建威将军、吴国内史。」
【校文】
注「太保亮」 「太保」,当依景宋本及沉本作「太尉」。袁本作「太和」,亦误。
【笺疏】
〔一〕 程炎震云:「咸康六年,庾亮卒。」
49 王长史求东阳,抚军不用。简文。后疾笃,临终,〔一〕抚军哀叹曰:「吾将负仲祖于此,命用之。」长史曰:「人言会稽王痴,真痴。」〔二〕王蒙,已见。
【笺疏】
〔一〕 程炎震云:「法书要录九载张怀瓘书断云:『蒙以永和三年卒,年三十九。』」
〔二〕 嘉锡案:事见政事篇「山遐去东阳」条。 又案:此出郭子,见御览四百九十引。
50 刘简作桓宣武别驾,后为东曹参军,刘氏谱曰:「简字仲约,南阳人。祖乔,豫州刺史。父珽,颍川太守。简仕至大司马参军。」〔一〕颇以刚直见疏。尝听记,简都无言。宣武问:「刘东曹何以不下意?」答曰:「会不能用。」宣武亦无怪色。
【校文】
注「父珽」 「珽」,景宋本及沉本作「挺」。
「尝听记」 「记」,景宋本及沉本作「讯」。
【笺疏】
〔一〕 唐书宰相世系表:南阳刘氏,出自长沙定王,生安众康侯丹。裔孙廙,字恭嗣,魏侍中、关内侯,无子,以弟子阜嗣。阜字伯陵,陈留太守。生乔,字仲彦,晋太傅军咨祭酒。生挺,颍川太守,二子简、耽。 嘉锡案:晋书刘乔传只云子挺,挺子耽,竟不及简,此可补其阙。
51 刘真长、王仲祖共行,日旰未食。有相识小人贻其餐,肴案甚盛,真长辞焉。仲祖曰:「聊以充虚,何苦辞?」真长曰:「小人都不可与作缘。」孔子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刘尹之意,盖从此言也。
52 王修龄尝在东山甚贫乏。司州,已见。陶胡奴为乌程令,胡奴,陶范小字也。陶侃别传曰:「范字道则,侃第十子也。侃诸子中最知名。历尚书、秘书监。」何法盛以为第九子。送一船米遗之,却不肯取。直答语「王修龄若饥,自当就谢仁祖索食,不须陶胡奴米。」〔一〕
【笺疏】
〔一〕 嘉锡案:侃别传及今晋书均言范最知名,不知其人以何事得罪于清议,致修龄拒之如此其甚。疑因陶氏本出寒门,士行虽立大功,而王、谢家儿不免犹以老兵视之。其子夏、斌复不肖,同室操戈,以取大戮。故修龄羞与范为伍。于此固见晋人流品之严,而寒士欲立门户为士大夫,亦至不易矣。赏誉篇曰:「谢太傅语真长:『阿龄于此事,故欲太厉。』刘曰:『亦名士之高操者。』」观修龄之拒胡奴,殆所谓风操太厉者欤?
53 阮光禄阮裕,已见。赴山陵,〔一〕至都,不往殷、刘许,过事便还。诸人相与追之,阮亦知时流必当逐己,乃遄疾而去,至方山不相及。中兴书曰:「裕终日颓然,无所错综,而物自宗之。」刘尹时为会稽,乃叹曰:「我入当泊安石渚下耳。不敢复近思旷傍,〔二〕伊便能捉杖打人,不易。」〔三〕
【校文】
「时为会稽」 「为」,沉本作「索」。
【笺疏】
〔一〕 程炎震云:「晋书裕传云:『成帝崩,裕赴山陵。』康纪:『咸康八年七月,葬成帝于兴平陵。』」
〔二〕 嘉锡案:晋书阮裕传云:「家居会稽剡县。寻征侍中,不就。还剡山,有肥遁之志。」其下即叙赴山陵之事。又云:「在东山久之,经年敦逼,并无所就。御史中丞周闵奏裕及谢安违诏累载,并应有罪,禁锢终身。诏书贳之。」谢安传亦云:「寓居会稽,与王羲之及高阳许询、桑门支遁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无处世意。有司奏安被召历年不至,禁锢终身。」以此两传互证,知阮、谢同时隐居会稽,方思旷赴陵还剡之日,亦正安石高卧东山之时。故真长发为此叹。其所以言惟当泊安石渚下,不敢近思旷者,盖安石为真长妹婿,且其平日携妓游赏,与人同乐,固自和易近人。而思旷则务远时流,沉冥独往故也。后来两人之出处殊途,亦可于此观之矣。
〔三〕 程炎震云:「文选二十谢灵运邻里相送方山诗注引丹阳郡图经曰:『方山在江宁县东五十里,下有湖水,旧扬州有四津,方山为东,石头为西。』『刘尹时为会稽』,为宋本作索,是也。我入云云,是自揣到官后之词,若已为会稽,则不作是语矣。康帝之初,何充当国,与惔好尚不同,或求而不得,故晋书惔传不言为会稽也。裕传亦取此事,而删此句,但言刘惔叹曰云云,语妙全失。」
54 王、刘与桓公共至覆舟山看。〔一〕酒酣后,刘牵脚加桓公颈。桓公甚不堪,举手拨去。既还,王长史语刘曰:「伊讵可以形色加人不?」温别传曰:「温有豪迈风气也。」
【笺疏】
〔一〕 程炎震云:「晋书苏峻传『据蒋陵覆舟山』,成纪作『蒋山』。礼志『咸和五年,于覆舟山南立北郊』。」
55 桓公问桓子野:「谢安石料万石必败,何以不谏?」〔一〕子野,桓伊小字也。续晋阳秋曰:「伊字叔夏,谯国铚人。父景,护军将军。伊少有才艺,又善声律,加以标悟省率,为王蒙、刘惔所知。累迁豫州刺史,赠右将军。」子野答曰:「故当出于难犯耳!」桓作色曰:「万石挠弱凡才,有何严颜难犯?」
【笺疏】
〔一〕 嘉锡案:本书简傲篇:「谢公甚器爱万,而审其必败,乃俱行。从容谓万曰:『汝为元帅,宜数唤诸将宴会,以说众心。』」推此而言,非不谏也。意者友于义重,务在掩覆,不令彰着,故无闻焉耳。御览七百一引俗说曰:「谢万作吴兴郡,其兄安时随至郡中。万眠常晏起,安清朝便往床前,叩屏风呼万起。」其于万之寝兴尚约束之如此,岂有知其必败而不谏者乎?
56 罗君章曾在人家,〔一〕主人令与坐上客共语。答曰:「相识已多,不烦复尔。」罗府君别传曰:「含字君章,桂阳枣阳人。盖楚熊姓之后,启土罗国,遂氏族焉。后寓湘境,故为桂阳人。含,临海太守彦曾孙,荥阳太守缓少子也。桓宣武辟为别驾,以官廨諠扰,于城西池小洲上立茅茨,伐木为床,织苇为席,布衣蔬食,晏若有余。桓公尝谓众坐曰:『此自江左之清秀,岂惟荆楚而已!』累迁散骑常侍、廷尉、长沙相。致仕,中散大夫,〔二〕门施行马。〔三〕含自在官舍,有一白雀栖集堂宇,及致仕还家,阶庭忽兰菊挺生。岂非至行之征邪?」
【校文】
注「枣阳人」 「枣」,沉本作「耒」。
注「缓少子」 「缓」,景宋本作「绥」。
【笺疏】
〔一〕 程炎震云:「御览四百九十八引语林云:『在宣武坐。』」
〔二〕 程炎震云:「晋书含传中散上有加字,当据补。」
〔三〕 演繁露一云:「晋、魏以后,官至贵品,其门得施行马。行马者,一木横中,两木互穿,以成四角,施之于门,以为约禁。周礼谓之陛枑,今官府前叉子是也。」
57 韩康伯病,拄杖前庭消摇。〔一〕韩伯,已见。见诸谢皆富贵,轰隐交路,〔二〕叹曰:「此复何异王莽时?」〔三〕汉书曰:「王莽宗族凡十侯、五大司马。」
【校文】
注「大司马」下景宋本、沉本有「外戚莫盛焉」一句。
【笺疏】
〔一〕 刘盼遂曰:「按礼记檀弓:『负手曳杖,消摇于门。』疏:『消摇,放荡以自宽纵。』庄子逍遥游释文云:『义取闲放不拘,怡然自得。』按逍遥即消摇之俗字。」
〔二〕 李详云:「案张衡西京赋:『商旅联隔,隐隐展展。』薛综注:『隐隐展展,重车声。』此言谢车声属路也。」
〔三〕 嘉锡案:识鉴篇云:「韩康伯与谢玄亦无深好,玄北伐,康伯曰:『此人好名,必能战。』玄闻之甚忿。」可见康伯与诸谢积有夙嫌。书钞六十四引晋起居注曰:「武帝太始四年诏曰:『尚书韩伯陈疾解职,领军闲,无上直之劳,可得从容养疾,更以伯为领军。』」武帝太始四年乃孝武帝太元四年之误。时苻坚强盛,诸将败退相继,谢安遣弟石及兄子玄应机征讨(见安传)。是年四月,秦将俱难、彭超攻淮南。五月,围幽州刺史田洛于三阿。兖州刺史谢玄自广陵救三阿,难、超战败。六月退屯淮北,玄追之,战于君川,复大败之,难、超仅以身免。玄还广陵,诏进号冠军将军、加领徐州刺史(通鉴一百四)。五年五月,以谢安为卫将军、仪同三司(孝武纪)、封建昌县公(安传)。石封兴平县伯。(石传称石以尚书仆射征俱难,误也。据纪石由尚书迁仆射在六年正月。)玄封东兴县侯。(石、玄封爵,本传无年月,以本纪安迁官推之,当在同时。)康伯拄杖消摇,必此时事也。盖其心既与谢氏不平,见其兄弟叔侄三人同时受封,忌其太盛,故以王莽之十侯为比。据建康实录九,康伯即以五年八月卒。其后苻坚入寇,玄与安子琰大破之于肥水,为国家建再造之功,则康伯已不及见矣。谢安善处功名之际,玄、琰亦尽瘁国事,有何跋扈?至同王莽!此乃康伯怀挟私愤,肆行谗谤。临川不察,滥加采摭,甚无谓也。孝标注亦未详。 嘉锡又案:康伯此言,极为唐突,殆非无因而发。晋书韩伯传曰:「陈郡周勰为谢安主簿,居丧废礼,脱落名教。伯为中正,不通勰议曰:『拜下之敬,犹违众从礼,情理之极,不宜以多比为通。』时人惮焉。识者谓伯可谓澄世所不能澄,而裁世所不能裁者矣。与夫容己顺众者,岂得同时而共称哉!」按中正之设,原所以主持清议,故阮咸重服追婢,世议纷然(见任诞篇注)。温峤绝裾劝进,乡品不过(见尤悔篇)。况如周勰之居丧废礼,伯不通其议,事至寻常。勰位不过主簿,非如温峤之崇贵,有何不能裁者?而议者之言如此。盖以勰与谢安同郡,又为其幕僚,他人不免为求容己而曲顺其意,伯独不畏强御故也。安虽未必以此介意,而伯固已存芥蔕于胸中矣。
58 王文度为桓公长史时,桓为儿求王女,王许咨蓝田。王坦之、王述并已见。既还,蓝田爱念文度,虽长大犹抱着上。文度因言桓求己女婚。蓝田大怒,排文度下曰:「恶见,文度已复痴,畏桓温面?兵,那可嫁女与之!」〔一〕文度还报云:「下官家中先得婚处。」桓公曰:「吾知矣,此尊府君不肯耳。」后桓女遂嫁文度儿。〔二〕王氏谱曰:「坦之子恺,娶桓温第二女,字伯子。」中兴书曰:「恺字茂仁,历吴国内史、丹阳尹,赠太常。」〔三〕
【校文】
「王文度为桓公长史时」 景宋本及沉本无「时」字。
「恶见文度已复痴畏桓温面」 此十一字沉本无。
【笺疏】
〔一〕 李详云:「案晋书王述传作『汝竟痴耶?讵可畏温面,而以女妻兵也』!语较世说为优。本书容止篇『桓温鬓如反●,皮眉如紫石棱』,故自可畏。」
〔二〕 嘉锡案:谢奕为温司马,尝逼温饮。温走入南康主间避之。奕遂引温一兵帅共饮曰:「失一老兵,得一老兵,亦何所在?」(见晋书奕传)今蓝田又呼其子为兵。盖温虽为桓荣之后,桓彝之子,而彝之先世名位不昌,不在名门贵族之列。故温虽位极人臣,而当时士大夫犹鄙其地寒,不以士流处之。于此可见门户之严。本篇载刘真长作色语温:「使君宁可战斗求胜?」亦是此意。 又案:王湛娶郝普之女,周浚娶李伯宗之女(均见贤媛篇),皆非其偶。而王源嫁女与满氏,沈休文至挂之弹章,谓王、满连姻,寔骇物听。知寒族之女,可适名门;而名门之女,必不可下嫁寒族也。
〔三〕 野客丛书十八云:「世说注谓王恺娶桓温第二女,不知乃其弟愉,非恺也。」 嘉锡案:晋书王湛传称愉为桓氏婿,又谓愉子绥为桓氏甥。宋书武帝纪亦云绥,桓氏甥,有自疑之志,高祖诛之。唐修晋书纵不足据,沈约宋书固当可信。然则世说注果误也。观注引中兴书,所谓「历吴国内史、丹阳尹,赠太常」者,皆恺之官职。是孝标固以为娶桓温女者,是王恺而非王愉。非今本传写之误,岂孝标所见王氏谱先已误耶?抑文度两儿,皆娶桓氏女耶?夫正史虽属可信,家谱尤不应有误,既彼此参互,所当存疑。
59 王子敬数岁时,尝看诸门生樗蒲。〔一〕见有胜负,因曰:「南风不竞。」春秋传曰:「楚伐郑,师旷曰:『不害,吾骤歌南风。』南风不竞,多死声,楚必无功。」杜预曰:「歌者吹律,以咏八风,南风音微,故曰不竞也。」门生辈轻其小儿,乃曰:「此郎亦管中窥豹,〔二〕时见一斑。」〔三〕子敬瞋目曰:「远惭荀奉倩,近愧刘真长!」〔四〕遂拂衣而去。荀、刘,已见。
【笺疏】
〔一〕 日知录二十四有门生一条略云:「南史所称门生,今之门下人也。其人所执者,奔走仆隶之役。其初至,皆入钱为之。南齐书谢超宗传云,白从王永先,又云门生王永先,谓之白从,以其异于在官之人。陈书沉洙传:『建康令沉孝轨门生陈三儿,牒称主人翁。』颜氏家训亦以门生、僮仆并称。而宋书顾琛传:『尚书寺门有制:八座以下,门生随入者,各有差,不得杂以人士。』其冗贱可知矣。梁傅昭不畜私门生,盖所以矫时人之弊乎?」陔余丛考三十六则曰:「六朝时仕宦者,许各募部曲,谓之义从。其在门下亲侍者,则谓之门生,如今门子之类耳。其与僮仆稍异者,僮仆则在私家,此盖在官人役,与胥史同。然富人子弟多有为之者。盖其时仕宦皆世族,而寒人则无进身之路,惟此可以年资得官,故不惜身为贱役,且有出贿赂以为之者。陆慧晓为吏部尚书,王晏典选内外要职,多用门生义故,慧晓不甚措意。王琨为吏部,自公卿下至士大夫,例用两门生。江夏王义恭属用二人,后复有所属,琨不许。此可以见当日规制也。顾宁人既谓六朝门生与傔仆同而谓其非在官之人,则未知门生有可入仕之路,则不得谓非在官之人也。」 嘉锡案:所谓在官之人,本书赏誉篇:「谢公作宣武司马,属门生数十人于田曹中郎赵悦子,悦子以告宣武。宣武云:『且为用半。』赵俄而悉用之。」则虽以谢安之力,犹几乎半不得用,况在他人之门生,又岂得人人入仕!史称之曰白从,曰私门生,其非在官之人亦明矣。如宋书谢灵运传:「灵运为永嘉太守,称疾去职,还始宁。因父祖之资,奴僮既众,义故门生数百,凿山浚湖,功役无已。」于时灵运身已无官,其门生安得在官乎?窃谓此种门生盖即通典食货五所谓「都下人多为诸王公贵人左右佃客、典计、衣食客之类,皆无课役」者也。其初至时,入钱为之,尤与衣食客之义协。晋书食货志言官品第一第二者,佃客可至五十户(通典作四十户),假设二十余人为一户,则五十户可至千余人矣。典计及衣食客最多各不过三人,然未必无溢数。特不知所谓门生者,究属何等耳。赵氏以门生为胥史,官私不分,可谓乱道。顾氏、赵氏所引证甚详,文繁不备录。法书要录二梁虞龢论书表云:「羲之尝诣一门生家,设佳馔,感之,欲以书相报。见有一新棐床几,至滑凈,乃书之,草正相半。」晋书本传略同。此羲之家有门生之证也。魏志荀彧传注及本书惑溺篇并引荀粲别传曰:「粲简贵不与常人交接,所交皆一时俊杰。」晋书刘惔传云:「为政清整,门无杂宾。」本篇又载真长言「小人不可与作缘」。二人之严于择交如此,必不畜门生。即令有之,亦必不与之款洽。献之自悔看门生游戏,且轻易发言,致为所侮,故以荀、刘为愧。观其词气如此,可谓幼有成人之度矣。然虞龢表云:「子敬门生以子敬书种蚕后,人于蚕纸中大有所得。」则子敬后来竟不能不自畜门生。其发此言,特一时之愤耳。荀、刘二人为风流宗主,其行事播在人口,无不知者。故子敬童而习焉。孝标亦不复详注,后人读之,有不解其为何语者矣。
〔二〕 日知录云:「郎者,奴仆称其主人之辞。(原注:「通鉴注:『门生、家奴呼其主为郎,今俗犹谓之郎主。』」)其名起自秦、汉郎官。三国志:周瑜至吴时,年二十四,吴中皆呼为周郎。江表传:孙策年少,虽有位号,而士民皆呼为孙郎。世说:桓石虔小字镇恶,年十七八,未被举,而僮隶已呼为镇恶郎。后周独孤信少年好自修饰,服章有殊于众,军中呼为独孤郎。隋书:滕王瓒、周世以贵公子,又尚公主,时人号曰杨三郎。温大雅创业起居注:时文武官人,并未署置,军中呼太子秦王为大郎、二郎。自唐以后,僮仆称主人,通谓之郎。」 嘉锡案:汉时公卿得任子弟为郎,其后习俗相沿,凡贵公子及年少为人所尊敬者,皆呼为郎,如周瑜、孙策等是也。乃至妻父母呼婿为某郎,嫂呼叔为小郎,皆缘于此。僮仆呼人为郎,本以称其主人之子。如此条羲之门生呼献之为郎,豪爽篇桓豁童隶呼石虔为镇恶郎,轻诋篇王丞相轻蔡公条注引妒记:「丞相曹夫人望见两三儿骑羊,问是谁家儿?给使答云:是第四、五等诸郎」是也。乃唐以后,凡于主人皆呼郎者,盖少主人年虽长大,其旧日僮仆犹称之不改。其后乃一例呼主为郎,不问其年之老少矣。
〔三〕 鸡肋编上云:「管中窥豹,世人唯知为王献之事,而其原乃魏武令中语也。魏志注:『建安八年庚申,令曰:「议者或以军吏虽有功能,德行不足堪任郡国之选。故明君不官无功之臣,不赏不战之士。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论者之言,一似管窥虎豹。」』」 嘉锡案:魏志注实作「管窥虎欤」,并无豹字。文馆词林六百九十五载此令作「管窥兽」。乃唐人避讳所改,亦无豹字。但此既言「时见一斑」,自是窥豹矣。
〔四〕 李慈铭晋书札记四曰:「所举荀奉倩、刘真长,皆主婿。献之时方数岁,何由豫知尚主?取以自比。疑此二语是尚主以后,因他事触怒之言。世说误合观樗蒲为一事。或世说传写脱落耳。」
60 谢公闻羊绥佳,致意令来,终不肯诣。羊氏谱曰:「绥字仲彦,太山人。父楷,尚书郎。绥仕至中书侍郎。」后绥为太学博士,因事见谢公,公即取以为主簿。
61 王右军与谢公诣阮公,阮思旷也。至门语谢:「故当共推主人。」谢曰:「推人正自难。」〔一〕
【笺疏】
〔一〕 程炎震云:「王长于谢十七岁。阮以年少呼右军,亦当长十余岁,视谢更为宿齿矣。而谢不相推,岂亦如根矩之于康成耶?」
62 太极殿始成,徐广晋纪曰:「孝武宁康二年,尚书令王彪之等启改作新宫。太元三年二月,内外军六千人始营筑,至七月而成。太极殿高八丈,长二十七丈,广十丈。尚书谢万监视,赐爵关内侯。大匠毛安之关中侯。」王子敬时为谢公长史,谢送版,使王题之。王有不平色,语信云:〔一〕「可掷箸门外。」谢后见王曰:「题之上殿何若?昔魏朝韦诞诸人,〔二〕亦自为也。」王曰:「魏阼所以不长。」谢以为名言。宋明帝文章志曰:「太原中,新宫成,议者欲屈王献之题榜,以为万代宝。谢安与王语次,因及魏时起陵云阁忘题榜,乃使韦仲将县梯上题之。比下,须发尽白,裁余气息。还语子弟云:『宜绝楷法!』安欲以此风动其意。王解其旨,正色曰:『此奇事。韦仲将魏朝大臣,宁可使其若此?有以知魏德之不长。』安知其心,乃不复逼之。」〔三〕
【校文】
注「县梯」 「梯」,景宋本作「橙」。
【笺疏】
〔一〕 信,使人也。东观余论上法帖刊误云:「续帖中炎报帖:炎,晋武名,非孝武也。帖末云:故遣信还。古人谓使为信,故逸少帖云:信遂不取答。真诰云:公至山下,又遣一信相告。谢宣城传云:荆州信去倚待。陶隐居帖云:明旦信还,仍过取反。凡言信者,皆谓使人也。近世犹有此语,故虞永兴帖云:事已,信人口具。而今之流俗,遂以遣书馈物为信,故谓之书信。而谓前人之语亦然,不复知魏、晋以还所谓信者,乃使之别名耳。」日知录三十二云:「东观余论谓凡言信者,皆谓使人。杨用修又引古乐府『有信数寄书,无信长相忆』为证,良是。然此语起于东汉以下。杨太尉夫人袁氏答曹公卞夫人书云:『辄附往信。』古诗为焦仲卿妻作:『自可断来信,徐徐更谓之。』魏杜挚赠毌丘俭诗:『闻有韩众药,信来给一丸。』以使人为信,始见于此。若古人所谓信者,乃符验之别名。墨子:『大将使人操信符。』史记刺客传:『今行而无信,则秦未可亲也。』周礼掌节注:『节,犹信也。行者所执之信。』此如今人言印信、信牌之信,不得为使人也。」黄汝成集释曰:「司马相如谕巴蜀檄云:『故遣信使。』是西汉已然。」 嘉锡案:相如盖因出使,执有符信,故自称信使。颜师古、李善以为诚信之使,恐非。且为天子之使,与魏、晋人以寻常使人为信尤不同。使人之称信,仍当从顾氏说,起于东汉以下。
〔二〕 水经谷水注曰:「魏明帝上法太极,于洛阳南宫起太极殿于汉崇德之故处。改雉门为阊阖门。昔在汉世,洛阳宫殿门题,多是大篆,言是蔡邕诸字。自董卓焚宫殿,魏太祖平荆州,汉吏部尚书安定梁孟皇,善师宜官八分体,求以赎死。太祖善其法,常仰系帐中爱翫,以为胜宜官。北宫榜题,咸是鹄笔。南宫既建,明帝令侍中京兆韦诞以古篆书之。」 嘉锡案:安石言韦诞诸人,盖兼指梁鹄言之也。
〔三〕 元李治敬斋古今黈以忘钉榜之事为不实。详见巧艺篇「韦仲将能书」条。晋书献之传与文章志全同。李慈铭晋书札记四曰:「宫殿题榜,国之大事。虽在高流,岂宜为耻。谢以宰相择人书之,何至难言?王亦何能深拒?据世说言:『谢送版使王题之,王有不平色。后谢见王,言昔魏韦诞诸人亦为之。王曰:「魏阼所以不长。」』是则献之特以谢不先语之,径使书,故有不平。及谢举韦事,献之意犹歉然,故有此对。然世说虽曰谢公以为名言,亦未云遂不之逼。盖献之终亦书之,不能辞也。刘孝标注引宋明帝文章志,乃有『欲屈献之题榜为万代宝及谢安举韦仲将悬梯上题』等语,此传云云,全本彼注,非事实也。」 嘉锡案:世说固未云谢安遂不之逼,但亦不言献之终竟书之。莼客不知据何征验?乃能悬断晋书之不然。考御览七百四十八、广记二百七并引书断曰:「晋韦昶字文休,太元中,孝武帝改治宫室及庙诸门,并欲使王献之隶书题榜,献之固辞。乃使刘瑰以八分书之,后又使文休以大篆改八分焉(今本书断脱去太元中以下)。」法书要录二引梁庾肩吾书品论,有云「文休题柱」,似亦指其书宫殿榜事。然则献之终已固辞,谢安果不之逼矣。凡考史事,最忌凿空,莼客臆说,不可从也。
63 王恭欲请江卢奴为长史,〔一〕晨往诣江,江犹在帐中。王坐,不敢即言。良久乃得及,江不应。卢奴,江敳小字也。晋安帝纪曰:「敳字仲凯,济阳人。祖正,〔二〕散骑常侍。父虨,仆射。并以义正器素,知名当世。敳历位内外,简退箸称,历黄门侍郎、骠骑咨议。」直唤人取酒,自饮一?,又不与王。王且笑且言:「那得独饮?」江云:「卿亦复须邪?」更使酌与王,王饮酒毕,因得自解去。未出户,江叹曰:「人自量,固为难。」宋书曰:「敳即湘州江夷之父也,夷字茂远,湘州刺史。」
【校文】
注「父虨」 景宋本及沉本作「父彪」。
【笺疏】
〔一〕 嘉锡案:山谷内集注八引作「江虏奴」,当从之。盖以虏奴为小字,取其贱而易长成。犹之陶胡奴及谢家之封、胡、羯、末也。
程炎震云:「晋书孝武纪:太元十五年,王恭为前将军,青、兖二州刺史,持节,故得置长史。」
〔二〕 程炎震云:「正当作统,即江应元也。」晋书江虨传吴士鉴注云:「世说注晋安帝纪曰:『敳祖正,散骑常侍。』案祖统改为祖正,盖梁世避讳,凡统字皆作正。识鉴篇注引车频秦书徐正,即载记之徐统,此可证也。」 嘉锡案:此避昭明太子之讳,吴说是也。然本书注中统字亦多不避,盖为宋人所回改,此二条则改之未尽者耳。
64 孝武问王爽:「卿何如卿兄。」王答曰:「风流秀出,臣不如恭,忠孝亦何可以假人!」中兴书曰:「爽忠孝正直。烈宗崩,王国宝夜开门入,为遗诏。爽为黄门郎,距之曰:『大行晏驾,太子未立,敢有先入者,斩!』国宝惧,乃止。」
65 王爽与司马太傅饮酒。太傅醉,呼王为「小子。」王曰:「亡祖长史,与简文皇帝为布衣之交。亡姑、亡姊,伉俪二宫。何小子之有?」中兴书曰:「王蒙女讳穆之,为哀帝皇后。王蕴女讳法惠,为孝武皇后。」
66 张玄与王建武先不相识,张玄已见。建武,王忱也。晋安帝纪曰:「忱初作荆州刺史,后为建武将军。」后遇于范豫章许,范令二人共语。范宁已见。张因正坐敛衽,王孰视良久,不对。张大失望,便去。范苦譬留之,遂不肯住。范是王之舅,王氏谱曰:「王坦之娶顺阳郡范汪女,名盖,即宁妹也,生忱。」〔一〕乃让王曰:「张玄,吴士之秀,亦见遇于时,而使至于此,深不可解。」王笑曰:「张祖希若欲相识,自应见诣。」范驰报张,张便束带造之。遂举觞对语,宾主无愧色。
【笺疏】
〔一〕 程炎震云:「晋书忱传叙于忱为骠骑长史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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