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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龙章句第三十四

繁体中文】  作者:(南朝)刘勰   发布:2013年10月24日   阅读: 次   【以稿换稿


  章句第三十四
  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故章者,明也;句者,局也。局言者,联字以分疆;明情者,总义以包体。区畛相异,而衢路交通矣。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为章,积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
  夫裁文匠笔,篇有大小;离章合句,调有缓急;随变适会,莫见定准。句司数字,待相接以为用;章总一义,须意穷而成体。其控引情理,送迎际会,譬舞容回环,而有缀兆之位;歌声靡曼,而有抗坠之节也。
  寻诗人拟喻,虽断章取义,然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体必鳞次。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跗萼相衔,首尾一体。若辞失其朋,则羁旅而无友,事乖其次,则飘寓而不安。是以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斯固情趣之指归,文笔之同致也。
  若夫章句无常,而字有条数,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也。至于诗颂大体,以四言为正,唯《祈父》《肇禋》,以二言为句。寻二言肇于黄世,《竹弹》之谣是也;三言兴于虞时,《元首》之诗是也;四言广于夏年,《洛汭之歌》是也;五言见于周代,《行露》之章是也。六言七言,杂出《诗》、《骚》;两体之篇,成于西汉。情数运周,随时代用矣。
  若乃改韵从调,所以节文辞气。贾谊、枚乘,两韵辄易;刘歆、桓谭,百句不迁;亦各有其志也。昔魏武论赋,嫌于积韵,而善于资代。陆云亦称"四言转句,以四句为佳"。观彼制韵,志同枚、贾。然两韵辄易,则声韵微躁;百句不迁,则唇吻告劳。妙才激扬,虽触思利贞,曷若折之中和,庶保无咎。
  又诗人以"兮"字入于句限,《楚辞》用之,字出于句外。寻兮字承句,乃语助馀声。舜咏《南风》,用之久矣,而魏武弗好,岂不以无益文义耶!至于"夫惟盖故"者,发端之首唱;"之而于以"者,乃札句之旧体;"乎哉矣也"者,亦送末之常科。据事似闲,在用实切。巧者回运,弥缝文体,将令数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外字难谬,况章句欤。
  赞曰∶断章有检,积句不恒。理资配主,辞忌失朋。
  环情革调,宛转相腾。离合同异,以尽厥能。

  【原文】
  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①,位言曰句。故章者,明也;句者,局②也。局言者,联字以分疆;明情者,总义以包体③。区畛相异,而衢路交通矣④。夫人之立言⑤,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⑥,积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⑦,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⑧,知一而万毕⑨矣。
  【注释】
  ①宅情:即分章。章:本是音乐的一段,这里指文的章节。
  ②局:局限,划定疆界,即把语言分化成多少句子。
  ③体:整体,指各句组成章的整体。
  ④交通:互相通达,指句、章关系是密切相通的。
  ⑤立言:写文章,著书立说。
  ⑥成章:作“为章”。
  ⑦靡:细致。
  ⑧振本而末从:本、末,树根和树梢,比喻字句和篇章的关系。
  ⑨知一而万毕:《庄子·天地篇》:“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一,道;毕,全部。
  【译文】
  创作要把情意安排在合适的处所,语言安置在适宜的位置上。把情意内容安顿在一定的地方叫做分章,把语言安顿好就叫做造句。所以,“章”就是明白的意思;“句”就是分界的意思。把语言分界,就是把一个个字词联缀起来构成各自分别的单位;把情意内容叙述明白,就是总括所要包容的思想,把它蕴涵在选定的体裁之中。这样句和章的区域界限虽然互相不同,可是却像有道理连接那样彼此相通。人们的写作,用字造句,积累句子成为章,积累章成为一篇。全篇写的昭明卓著,也是由于每章都没有瑕疵;每章都写得明白而细致,是因为每个句子都没有毛病;句子写的清新挺拔,也是由于每个字词都不乱用。这就像振摇树木的根本枝叶就会随之而摆动一样,懂得事物的根本原则,各种各样的事例都可以概括进去了。
  【原文】
  夫裁文匠笔,篇有大小;离章①合句,调有缓急:随变适会,莫见定准。句司数字,待相接以为用;章总一义,须意穷而成体②。其控引情理,送迎际会③,譬舞容回环,而有缀兆④之位;歌声靡曼⑤,而有抗坠⑥之节也。寻诗人拟喻,虽断章取义⑦,然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⑧,体必鳞次⑨。启行之辞,逆萌⑩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11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12,跗萼13相衔,首尾一体。若辞失其朋,则羁旅14无友;事乖其次,则飘寓15而不安。是以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斯固情趣之指归,文笔之同致也。
  【注释】
  ①离章:分章。
  ②体:即“总义以包体”的“体”。
  ③际会:遇合,指取舍得当。际,边际。会,合。
  ④缀:舞蹈时的行列。兆:表位子。
  ⑤靡曼:细致而拉长,指摇曳。
  ⑥抗坠:指高下。抗,同“亢”,高。坠,下降。
  ⑦断章取义:摘取全篇中的一章或几句借来表达自己的情意,不管它原来的意思。春秋时的外交使臣,念诗句来表达自己的心意往往断章取义。但就创作言,需要前后文相互联系。
  ⑧原始要终:见于《周易·系辞下》。原意为探讨事物的始末,这里指写作的从头到尾。
  ⑨鳞次:如鱼鳞排列。
  ⑩逆萌:预先萌生,即伏笔。逆,预先考虑到。萌,萌芽。
  11追媵:追上文做陪衬,指作呼应。
  12脉注:如咏贯注,指文章内在的条理、逻辑。
  13跗(fū):花萼下的房。萼:花瓣外部下面的一圈绿色小片。
  14羁旅:滞留外乡。
  15寓:寄居。
  【译文】
  创作韵文和散文,作品的篇幅有大有小;作品的章句或者分离或者合一,它们的声调有缓有急。这些都要随文章的内容变化而加以调配,没有一定的规矩。一个句子不管有多少个字词,要把字词相互连接才能发挥作用;作品的一章总括一个完整的意思,必须把一个意思表达完整了才能成为一个段落。其中要掌握所表达的情意,有时放开,有时接住,要切合命意。例如舞蹈的回旋环绕,要有一定的行列和位子;又好比歌声婉柔摇曳,要有忽高忽低的节奏。考查诗人用诗句来比拟譬喻,虽然是断章取义,然一章一句都在全篇之中,好比蚕茧抽出丝绪一样。诗文从开始到结束,在体制上必须像鱼鳞一样按秩序紧密排列。行文开始的言辞,就要为中篇埋下伏笔;结尾的言辞,要呼应前文语句的意旨,所以能够做到文字像织绮的花纹那样交接,内在的意义一脉贯通,好像花房和花萼一样相互衔接,首尾连成一个整体。倘若辞句没有配合恰当,上下脱节,那就好像羁留异乡的旅客孤独无友;叙述要是违反了顺序,那就像漂泊寓居在外的人一样不安定。因此造句切忌颠倒,裁断分章要重视行文有顺序,这本来是表达情意的要求,无论韵文和散文写作中共同一致的要求。
  【原文】
  若夫笔句无常,而字有条数①: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②也。至于诗颂大体,以四言为正,唯祈父肇禋③,以二言为句。寻二言肇于黄世,竹弹④之谣是也;三言兴于虞⑤时,元首⑥之诗是也;四言广于夏年,洛汭之歌⑦是也;五言见于周代,行露之章是也;六言七言,杂出诗骚⑧;两体⑨之篇,成于两汉:情数运周⑩,随时代用矣。
  【注释】
  ①条数:分条述说,分别说明。
  ②权节:权宜、变通的节拍。《诗经》以四言为主,三字五字句只是适应情势,加以变通。
  ③祈父:《诗经·小雅》中的一篇。诗的第一句是“祈父,予王之爪牙”。祈父即圻父,官名,镇守封圻(边疆)军队的司马。爪牙,指虎士,比喻武臣。肇禋:开始祭祀。《诗经·周颂·维清》中有“肇禋,迄用有成,维周之桢”。
  ④竹弹:指传为黄帝时的弹歌。
  ⑤虞:舜。
  ⑥元首:《尚书·虞书》载有《元首歌》,“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喜”、“起”、“熙”押韵,所以说是三言。股肱:指大臣。股,大腿;肱,胳膊。元首,指舜。百工:即百官。
  ⑦洛汭之歌:即《五子歌》,共五首,基本是四言,夏时国君太康的弟弟在洛水边上唱的歌。
  ⑧“六言七言”二句:《诗经》《楚辞》中已有六言、七言的句子。如《诗经·大雅·召曼》:“维昔之富不如时,维今之疚不如兹。”《离骚》:“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兮”是助词,不算字数。
  ⑨两:疑当作“二”。两体:指六言、七言这两种诗体。
  ⑩情数:指作品内容的多种多样。数,屡,指复杂。运周:运转不停。周,周详。
  【译文】
  至于章、句的变化虽没有一定的常规,而一句之中字数多少的作用可以分别说明:四字的句短,虽然密凑但音节并不急促,六字句长,虽然宽裕但音节并不迂缓。有时变成三言、五言的句子,大概是适应情势变化的权宜节拍。至于《诗经》中《雅》《颂》这一类郑重的体裁,以四言诗为正宗,唯有《小雅·祈父》《周颂·维清》,用了二言的句子。考查二言诗开始于黄帝时代,《竹弹谣》就是二言的歌谣;三言诗是从虞舜时代兴起的,《元首诗》就是三言的诗歌;四言诗在夏朝时候多用,《洛汭之歌》便是四言的诗歌;五言诗出现在周代,《行露》便是五言诗歌。六言诗和七言诗,夹杂在《诗经》和《楚辞》中间,运用这两种句式的诗歌体裁,到西汉时才发展成为完整的诗篇。由于情势趋向于复杂,表达要求得更周详,随着时代的发展,复杂长句的运用就逐渐代替了简单的短句。
  【原文】
  若乃改韵从调,所以节①文辞气。贾谊枚乘,两韵辄易;刘歆、桓谭,百句不迁②:亦各有其志也。昔魏武论赋,嫌于积韵③,而善于资代。陆云亦称“四言转句,以四句为佳④。”观彼制韵,志同枚贾。然两韵辄易,则声韵微躁⑤,百句不迁,则唇吻⑥告劳;妙才激扬,虽触思利贞⑦,曷若折之中和,庶保无咎⑧。
  【注释】
  ①节:调节。
  ②“刘歆、桓谭”二句:刘歆、桓谭二人一韵到底的作品已失传。迁,变,转。
  ③积韵:重复用同一个韵,即“百句不迁”。
  ④“陆云亦称”三句:陆云论韵的话见其《与兄平原(陆机)书》。四言诗句一韵,四句两个韵脚,他也主张两个韵脚就转韵。陆云,陆机的弟弟。
  ⑤躁:急。
  ⑥唇吻:嘴。吻,嘴唇。
  ⑦触思利贞:构思顺利。贞,正。
  ⑧庶:将近,差不多。咎:过失。
  【译文】
  至于辞赋的改换音韵使适合情调,是为了调节文辞,配合气势。贾谊和枚乘的作品,喜欢用两韵脚之后就改韵;刘歆和桓谭的作品,写了一百句也不换韵。这也是各有自己的用意和志趣啊!从前魏武帝曹操论诗,对同韵的字用多了表示不满,却赞美换韵。陆云也说,四言诗的转韵,以四句一转为好。看他对用韵的主张,同枚乘和贾谊是相同的。可是用两韵之后即改韵,存声韵上就显得稍微有些急躁;如果一百句都不换韵又太单调,读起来嘴巴也会感到疲劳。富有才华的作家能使音韵激荡抑扬,这样虽然在用韵上很好地触动思想,有利表达真诚的感情,但不如加以折中,根据具体情况变换音韵,这样几乎可以保证在用韵上没有过失。
  【原文】
  又诗人以兮字入于句限,楚辞用之,字出于句外①。寻兮字成句,乃语助余声。舜咏南风②,用之久矣,而魏武弗好,岂不以无益文义耶!至于夫惟盖故者,发端之首唱;之而于以者,乃扎句③之旧体;乎哉矣也,亦送末之常科④。据事似闲⑤,在用实切。巧者回运⑥,弥缝文体,将令数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外字⑦难谬,况章句欤?
  【注释】
  ①句外:指“兮”字在韵脚后,所以说句外。如《楚辞·橘颂》:“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长”、“像”是韵脚。其“兮”字在韵脚之外。
  ②南风:《尚书·虞书》中记载有《南风歌》,其歌辞为:“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③扎:削竹刺入,嵌进。扎句:指嵌入句中的助词。
  ④常科:常用的形式。
  ⑤闲:空,没有实际的作用。
  ⑥回运:婉转灵活的运用。
  ⑦外字:实字之外的字,指虚字。
  【译文】
  再有《诗经》作者在句内用“兮”字,《楚辞》中大量用了“兮”字,而且“兮”字已可以用在句子之外。考查“兮”字构成句子,作为承接语气的成分,乃是一种语助词,用来延缓语气的。虞舜咏唱的《南风歌》里,早就用了“兮”字了,可是魏武帝曹操却不喜欢用“兮”字,难道不是他认为“兮”字在文义上没有什么作用吗?至于夫、惟、盖、故这些虚词,是句子开头的发语词;之、而、于、以,是造句中的常用虚词;乎、哉、矣、也这些虚词,是句末的常用助词。照叙议的事理来看这些虚词似乎是闲余的,就作用而言它们却很实在管用。巧妙的作者善于回环婉转地运用,使文辞更加严密,将要在使用实词构成几句外,又得到一个虚词的帮助。实字之外的虚字的运用都不允许有谬误,何况是实字构成的章句呢!
  【原文】
  赞曰:断章有检,积句不恒①。理资配主,辞忌失朋。环情草调,宛转相腾。离合同异②,以尽厥能。
  【注释】
  ①恒:久,有定。
  ②离合:即“离章(分章)合句(造句)”。同异:有同有异,指章句的千变万化。
  【译文】
  总结:
  断分章节有一定的法度,
  积句成章却没有常规。
  每个章节的内容要配合主题,
  用辞切忌不注意关系变得孤立。
  围绕思想感情来安排韵调,
  使文辞抑扬婉转相互发扬。
  从实际需要出发分章遣句,
  尽量发挥章句的功能。
  【评析】
  《章句》的“章”,沿用了《诗经》乐章的“章”,用以指作品表达了某一内容的段落。“句”是古代说话时一个停顿单位,不是现代汉语中所说的句。本篇讲文章写作中的分章造句。
  全篇分三部分:一、讲章、句的定义和意义,以及分章造句的基本原理。二、讲章、句组织的基本原则和方法。三、讲章、句中的长短、字数、押韵及虚词运用的基本原则和方法。
  本篇中,刘勰强调章、句是构成文学作品的细胞,是写作的基础;要求文采交织于外,脉络贯注于内,结构严密,首尾一体;围绕这几点,刘勰对句子的长短、语气的缓急、韵调的改从、虚字的运用等都作了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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