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史传第十六
【繁体中文】 作者:(南朝)刘勰 发布:2013年10月24日 阅读: 次 【以稿换稿】
史传第十六
开辟草昧,岁纪绵邈,居今识古,其载籍乎?轩辕之世,史有苍颉,主文之职,其来久矣。《曲礼》曰∶"史载笔。"史者,使也。执笔左右,使之记也。古者左史记事者,右史记言者。言经则《尚书》,事经则《春秋》也。唐虞流于典谟,商夏被于诰誓。洎周命维新,姬公定法,三正以班历,贯四时以联事。诸侯建邦,各有国史,彰善瘅恶,树之风声。自平王微弱,政不及雅,宪章散紊,彝伦攸斁。
昔者夫子闵王道之缺,伤斯文之坠,静居以叹凤,临衢而泣麟,于是就太师以正《雅》、《颂》,因鲁史以修《春秋》。举得失以表黜陟,征存亡以标劝戒;褒见一字,贵逾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钺。然睿旨幽隐,经文婉约,丘明同时,实得微言。乃原始要终,创为传体。传者,转也;转受经旨,以授于后,实圣文之羽翮,记籍之冠冕也。
及至纵横之世,史职犹存。秦并七王,而战国有策。盖录而弗叙,故即简而为名也。汉灭嬴项,武功积年。陆贾稽古,作《楚汉春秋》。爰及太史谈,世惟执简,子长继志,甄序帝勣。比尧称典,则位杂中贤;法孔题经,则文非玄圣。故取式《吕览》,通号曰纪。纪纲之号,亦宏称也。故《本纪》以述皇王,《列传》以总侯伯,《八书》以铺政体,《十表》以谱年爵,虽殊古式,而得事序焉。尔其实录无隐之旨,博雅弘辩之才,爱奇反经之尤,条例踳落之失,叔皮论之详矣。
及班固述汉,因循前业,观司马迁之辞,思实过半。其《十志》该富,赞序弘丽,儒雅彬彬,信有遗味。至于宗经矩圣之典,端绪丰赡之功,遗亲攘美之罪,征贿鬻笔之愆,公理辨之究矣。观夫左氏缀事,附经间出,于文为约,而氏族难明。及史迁各传,人始区详而易览,述者宗焉。及孝惠委机,吕后摄政,班史立纪,违经失实,何则?庖牺以来,未闻女帝者也。汉运所值,难为后法。牝鸡无晨,武王首誓;妇无与国,齐桓着盟;宣后乱秦,吕氏危汉:岂唯政事难假,亦名号宜慎矣。张衡司史,而惑同迁固,元平二后,欲为立纪,谬亦甚矣。寻子弘虽伪,要当孝惠之嗣;孺子诚微,实继平帝之体;二子可纪,何有于二后哉?
至于《后汉》纪传,发源《东观》。袁张所制,偏驳不伦;薛谢之作,疏谬少信。若司马彪之详实,华峤之准当,则其冠也。及魏代三雄,记传互出。《阳秋》、《魏略》之属,《江表》、《吴录》之类。或激抗难征,或疏阔寡要。唯陈寿《三志》,文质辨洽,荀张比之于迁固,非妄誉也。
至于晋代之书,系乎著作。陆机肇始而未备,王韶续末而不终,干宝述《纪》,以审正得序;孙盛《阳秋》,以约举为能。按《春秋经传》,举例发凡;自《史》、《汉》以下,莫有准的。至邓粲《晋纪》,始立条例。又摆落汉魏,宪章殷周,虽湘川曲学,亦有心典谟。及安国立例,乃邓氏之规焉。
原夫载籍之作也,必贯乎百氏,被之千载,表征盛衰,殷鉴兴废,使一代之制,共日月而长存,王霸之迹,并天地而久大。是以在汉之初,史职为盛。郡国文计,先集太史之府,欲其详悉于体国也。阅石室,启金匮,裂帛,检残竹,欲其博练于稽古也。是立义选言,宜依经以树则;劝戒与夺,必附圣以居宗。然后诠评昭整,苛滥不作矣。
然纪传为式,编年缀事,文非泛论,按实而书。岁远则同异难密,事积则起讫易疏,斯固总会之为难也。或有同归一事,而数人分功,两记则失于复重,偏举则病于不周,此又铨配之未易也。故张衡摘史班之舛滥,傅玄讥《后汉》之尤烦,皆此类也。
若夫追述远代,代远多伪。公羊高云"传闻异辞",荀况称"录远详近",盖文疑则阙,贵信史也。然俗皆爱奇,莫顾实理。传闻而欲伟其事,录远而欲详其迹。于是弃同即异,穿凿傍说,旧史所无,我书则传。此讹滥之本源,而述远之巨蠹也。至于记编同时,时同多诡,虽定、哀微辞,而世情利害。勋荣之家,虽庸夫而尽饰;迍败之士,虽令德而嗤埋,吹霜煦露,寒暑笔端,此又同时之枉,可为叹息者也!故述远则诬矫如彼,记近则回邪如此,析理居正,唯素心乎!
若乃尊贤隐讳,固尼父之圣旨,盖纤瑕不能玷瑾瑜也;奸慝惩戒,实良史之直笔,农夫见莠,其必锄也:若斯之科,亦万代一准焉。至于寻繁领杂之术,务信弃奇之要,明白头讫之序,品酌事例之条,晓其大纲,则众理可贯。然史之为任,乃弥纶一代,负海内之责,而赢是非之尤。秉笔荷担,莫此之劳。迁、固通矣,而历诋后世。若任情失正,文其殆哉!
赞曰∶史肇轩黄,体备周孔。世历斯编,善恶偕总。
腾褒裁贬,万古魂动。辞宗邱明,直归南董。
【原文】
开辟草昧,岁纪绵邈,居今识古,其载籍乎?轩辕①之世,史有仓颉,主文之职,其来久矣。曲礼②曰:“史载笔。”史者,使也;执笔左右,使之记也。古者,左史记事者,右史记言者③。言经则尚书,事经则春秋④也。唐虞流于典谟,商夏被于诰誓⑤。洎周命维新⑥,姬公定法,三正以班历,贯四时以联事。诸侯建邦,各有国史,彰善瘅恶,树之风声。
【注释】
①轩辕:是黄帝号,传说中的古帝王。
②曲礼:《礼记》中的一篇。
③“左史记言者”二句:关于左、右史的分工,古代有两种说法:一种是《汉书·艺文志》说:“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一种是《礼记·玉藻》说:“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
④《春秋》:儒家经典之一,记载了春秋时期鲁国的历史。相传由孔子修订,主要记春秋时代的历史事件,所以说是“事经”。
⑤被于:及于。诰誓:指《尚书》中的《甘誓》《汤诰》等文献。
⑥洎(jì):及、到。命:天命,周朝自称是受天命建立。维:乃。
【译文】
自从开天辟地到未开化时代,年代非常久远,生活至今天要知道古代的事情,就靠历史书籍的记载吧!传说轩辕黄帝时代,已经有史官仓颉,主管记载历史的职务,可见史籍记载来源很久远啊!《礼记·曲礼》说:“史官带着笔来记事。”史,就是使,史官在帝王左右拿着笔,记录他们的言语和行动。在古代,在国君左面的左史专门负责记载帝王所做的事,在国君右面的右史专门负责记载帝王所说的话。记言的经典就是《尚书》,记事的经典就是《春秋》。尧舜时代的历史靠《尚书》的《尧典》《皋陶谟》等流传下来,夏商的历史包括在《尚书》的《甘誓》《汤诰》等文献里。到周文王、周武王承受天命,政务才开始革新,周公姬旦制定法典,推算夏、商、周二三代的历法来排列历史顺序,贯穿春、夏、秋、冬四时以联系各种事件来记事,省称春秋。诸侯建国,都备有自己的国史,用以表彰好的,批判坏的,树立良好的风气。
【原文】
自平王微弱,政不及雅,宪章散紊,彝伦攸斁①。昔者夫子闵王道之缺,伤斯文②之坠,静居以叹凤,临衢而泣麟;于是就太师以正雅颂③,因鲁史以修春秋,举得失以表黜陟④,征存亡以标劝戒;褒见一字,贵逾轩冕⑤;贬在片言,诛深斧钺。然睿旨存亡幽隐,经文婉约;丘明⑥同时,实得微言,乃原始要终,创为传体。传者,转也;转受经旨,以授于后,实圣文之羽翮⑦,记籍之冠冕也。及至纵横之世,史职犹存。秦并七王,而战国有策,盖录而弗叙⑧,故即简而为名也。
【注释】
①彝(yí)伦:永久不变的伦理。攸斁:所以破坏。攸,所。斁,败坏。
②斯文:这文化,指西周盛时的文化。斯,此、这。
③太师:乐官。正雅颂:《雅》《颂》,指雅乐和颂乐的乐曲。但当时乐曲已经残缺不全,所以要加以订正。
④黜(chù):降。陟:升。
⑤轩冕:指高官。轩,大夫的车子或官服。冕,冠。
⑥丘明:左丘明,与孔子同时代的鲁国人,相传是《左传》的作者。
⑦羽翮(hé):翅膀。翮,羽毛上的茎。
⑧叙:编次。
【译文】
自从周平王势力开始衰微削弱,法制散乱,伦理道德败坏。从前孔子忧虑王道的衰微,伤感周代礼乐文明的败坏,在平时想到凤凰不来而感叹,看到麒麟出现而悲泣不已。于是他从卫国回到鲁国后,就请教乐官订正《雅》《颂》的音乐,借用鲁国的历史撰修《春秋》,举出事实的得失来加以指斥和赞美,引证国家的存亡来作为劝告或箴戒。在《春秋》里,一个字的褒扬,比坐官车戴官帽还要难以见到;哪怕是片言只语的贬抑,就比受刀斧的诛戮还要耻辱。但《春秋》的旨意精深,经文委婉简练。左丘明与孔子同时,确实领会到孔子的微言大义,全面系统地探讨事件的始末,创作了《春秋左氏传》。传,就是转的意思。转述《春秋》的用意,转授给后代,它实在是《春秋》的辅助读物,历史记事文章中的佼佼者。到了战国时代,史官之职仍然存在。秦始皇合并了七国,可是七国的历史却保存在各国的历史简册里。因为这些简册只是把战国策士的言行记录下来,而没有依年代编排,所以叫做《战国策》。
【原文】
汉灭嬴项,武功积年。陆贾稽古,作楚汉春秋。爰及太史谈,世惟执简①;子长继志,甄序帝勣②。比尧称典,则位杂中贤;法孔题经,则文非元圣③;故取式吕览,通号曰纪,纪纲④之号,亦宏称也。故本纪以述皇王,列传⑤以总侯伯,八书以铺政体,十表以谱年爵,虽殊古式,而得事序焉。尔其实录无隐之旨,博雅弘辩之才,爱奇反经之尤,条例踳落之失,叔皮论之详矣。
【注释】
①执简:指担任史官。
②甄(zhēn):审查。勣:功业。
③元圣:上圣,指孔子。
④纪纲:记事纲领。
⑤列传:《史记》有《屈原列传》等七十列传。
【译文】
汉高祖刘邦灭掉了嬴秦和项羽,积累了多年的武功。汉初的陆贾取法古代,作了《楚汉春秋》。到了汉朝的史官司马谈,世代手执简册作史。司马迁继承父亲的遗志,甄别叙述历代帝王功臣的功绩。他叙述帝王,如果比照《尚书·舜典》而称为典,那么这些帝王都算不上是圣人;如果效法孔子《春秋经》而称为经,那《史记》又不是大圣人那样的文章。所以司马迁取法学习《吕氏春秋》的纪,把记帝王的历史通通号称“纪”。“纪”这种记载历史提纲挈领的名号,也是一种包举一切的大称号。所以司马迁用“本纪”来叙述帝王,用“世家”来总叙公侯的事,用“列传”来记录卿士的事,用“八书”来铺叙社会政治制度,用“十表”来谱记年表和爵位。虽然和古代编史的方式不同,却能抓住记述各种历史事实的条例。至于司马迁写《史记》注重照实记录毫不隐讳的宗旨,学识广博议论雄辩的才能,爱好奇异违反儒家经典的过失,体式条例尚不统一还有舛错杂乱的缺点,班彪在他的《史记论》里已有了详细的论述。
【原文】
及班固述汉,因循前业,观司马迁之辞,思实过半。其十志①该富,赞序弘丽,儒雅彬彬②,信有遗味。至于宗经矩圣之典,端绪丰赡之功,遗亲攘美之罪,征贿鬻笔之愆③,公理辨之究矣。观乎左氏缀④事,附经间出,于文为约,而氏族难明。及史迁各传,人始区,详而易览,述者宗焉。及孝惠委机,吕后摄政,班史立纪,违经失实。何则?庖牺以来,未闻女帝者也。汉运所值,难为后法。牝鸡无晨,武王首誓;妇无与国,齐桓著盟;宣后乱秦,吕氏危汉;岂唯政事难假,亦名号宜慎矣。张衡司史,而惑同迁固,元帝王后,欲为立纪,谬亦甚矣。寻子弘虽伪⑤,要当孝惠之嗣;孺子诚微,实继平帝之体,二子可纪,何有于二后哉?
【注释】
①十志:《汉书》有《律历志》《礼乐志》《刑法志》《食货志》《郊祀志》《天文志》《五行志》《地理志》《沟洫志》艺文志》十志。该:完备。
②彬彬:有文有质。
③征贿鬻(yù)笔之愆:指班固受贿事。征,求;鬻,卖,指收了钱就为人家说好话;愆,过失。
④左氏:指左丘明的《左传》。缀:联结。
⑤寻:考。子弘:刘弘,汉惠帝的儿子。
【译文】
到班固叙述前汉历史,继承前人的事业,只要看看司马迁的《史记》,已经明白《汉书》的一半多了。它的“十志”完备丰富,“赞”和“序”的文辞宏伟富丽,内容雅正,有文有质确实有《尚书》的遗味。至于班固在写作《汉书》时尊崇“六经”、效法圣人的典则,条理清楚、内容丰富的优点,偷取父亲著作据为己有的罪过,求取贿赂、出卖文笔的过错,这些仲长统已经讲得很透彻了。再看左丘明的《左传》纪事,按编年附在《春秋经》的经文后面,和经文相间出现的,它虽有文辞简约的长处,然而人物的姓氏宗族不清楚。到了司马迁的《史记》,人物开始分别叙述,使人容易阅览。于是后来著述史书的人都学习效法他。到了西汉孝惠帝不管政务,吕后临朝摄政,司马迁的《史记》和班固的《汉书》都专门为她立了《吕后本纪》和《高后纪》,这既违反了经书的教训又不合实际的做法。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自从伏羲氏以来,没有听说过妇女当皇帝的呀!汉代的国运所遇到的事,难以作为后世效法学习的榜样。“母鸡没有晨鸣的”,这是周武王首先发出的誓言,“妇女不得参与国事”这是齐桓公在盟誓中著名的话。宣太后搞乱了秦国,吕后摄政危害汉室,这岂只是国家政事难于经手于妇女,就是给其名号也应该谨慎啊!到张衡主管国史,同司马迁、班固一样迷惑糊涂,主张给汉元帝的王后立纪,写《元后本纪》,荒谬得太厉害了。考查起来,刘弘虽然不是汉惠帝的儿子,但是却处于汉惠帝的后嗣之一至为重要的地位上;孺子刘婴诚然微弱幼小,但实际上他继承了汉平帝的皇业。这两人可以立为本纪,何必要有《吕后本纪》《元后本纪》呢?
【原文】
至于后汉纪传,发源东观。袁张所制,偏驳不伦;薛谢之作,疏谬少信;若司马彪①之详实,华峤之准当,则其冠也。及魏代三雄②,记传互出。阳秋魏略之属,江表吴录之类③,或激抗难征,或疏阔④寡要;唯陈寿三志,文质辨洽,荀张⑤比之于迁固,非妄誉也。至于晋代之书,繁乎著作。陆机肇始而未备,王韶⑥续末而不终;干宝述纪,以审正得序,孙盛阳秋,以约举为能。按春秋经传,举例发凡;自史汉以下,莫有准的。至邓粲《晋纪》⑦,始立条例。又摆落汉魏,宪章殷周,虽湘川曲学⑧,亦有心典谟。及安国立例,乃邓氏之规焉。
【注释】
①司马彪:西晋史学家,所著《续汉书》,已佚亡。
②三雄:指魏、蜀、吴三国。
③江表:《江表传》,西晋虞溥著。吴录:西晋张勃著,二书均已不存。
④疏阔:粗略、粗疏。
⑤荀张:指荀勖、张华,均为西晋作家。他们认为班固与司马迁在文坛的地位比不上陈寿。
⑥王韶:王韶之,南朝宋文人。所著《晋纪》已佚亡。他写东晋历史的终止时间离晋亡尚有七年,所以说“续末而不终”。
⑦邓粲:东晋文人,所著《晋纪》已亡。
⑧川:应作“州”。湘州:据《水经·湘水注》,晋怀帝时设立湘州(今湖南湘水流域)。邓粲:长沙人,所以称湘州。曲:乡曲。曲学:乡曲之学。
【译文】
至于后汉的本纪和列传,最早是班固等人在东观编修的。晋代袁山松的《后汉书》与张莹的《后汉南记》,都偏颇驳杂,不合史法。三国时吴国薛莹的《后汉记》和谢承的《后汉书》,疏漏谬误很多,不够真实。如像西晋司马彪著作的详尽真实,华峤著作的准确恰当,都要算史书中的佳作了。魏代三国的记传先后撰述出来,像孙盛的《魏氏阳秋》,鱼豢的《魏略》,虞溥的《江表传》,张勃的《吴录》这类著作,有的激切虚夸难于相信,有的粗疏阔略不得要领。唯有蜀人陈寿写的《三国志》做到了有文有质,明辨博通。与他同时代的荀勖和张华把他比作司马迁和班固,不是虚假的称誉。至于晋代的史书,是由著作郎掌管。西晋陆机写了《三祖纪》没有写完,南朝宋的王韶之续写《晋纪》没有写到晋亡。干宝著述的《晋纪》精审正确而得到称引,孙盛的《晋阳秋》以简明扼要著名。看看《春秋》的经传,都举出创作条例来。自从《史记》《汉书》以后,就没有可作标准的条例了。到东晋的邓粲作《晋纪》,又开始立出了条例。他摆脱汉魏以来写史的影响,效法学习殷、周时代的《尚书》。虽然邓粲偏居湘江边,但也说明他有心学习经书。后来孙盛著《晋阳秋》订立的条例,就是邓粲设立的规矩呀!
【原文】
原夫载籍之作也,必贯乎百氏,被之千载,表征盛衰,殷鉴兴废,使一代之制①,共日月而长存,王霸之迹,并天地而久大。是以在汉之初,史职为盛。郡国文计②,先集太史之府,欲其详悉于体国也。必阅石室,启金匮③,抽裂帛,检残竹④,欲其博练于稽古也。是立义选言,宜依经以树则;劝戒与夺,必附圣以居宗;然后诠评⑤昭整,苛滥不作矣。然纪传为式,编年缀事,文非泛论,按实而书,岁远则同异难密,事积则起讫易疏,斯固总会之为难也。或有同归一事,而数人分功,两记则失于复重,偏举则病于不周,此又诠配⑥之未易也。故张衡摘史班之舛滥,傅玄讥后汉之尤烦,皆此类也。
【注释】
①制:指典章制度。
②郡国:汉朝地方区域最大为州,州下是郡。此指全国各地。文计:文书计簿,郡国都要把文书计簿送给朝廷。
③金匮:金属制的文件柜。都是汉朝保存重要的图书文物的地方。
④残竹:残缺的简书。古代的文件写在帛和竹上。
⑤诠评:论赞。
⑥诠配:评量调配。
【译文】
推究历史书的写作,一定要融会贯通百家的著作,使之流传于千年之后,要使得由兴盛到衰亡的史实得到明白的证验,可以作为后世国家兴亡的借鉴。要使一代的制度与日月一起长期共存下去,王道霸道的事迹同天地一起长久流传。因此在汉代初年,史官这一职务很被重视。全国各郡国的文件簿册,都要先汇集在太史官府里,以便让他详细体察全国的各方面的情况。史官还要阅读国家的历史文物藏书,研究残存的书卷,这是要史官精通熟练地考查古代的历史。因此在确立主旨、选用言辞方面,应该依靠经书来作准则;劝告警戒肯定否定,应该凭靠圣人的主张作为宗旨。然后评论史实才能做到明确完整,苛求和浮夸评论的情况才不会发生。然而本纪和列传的样式,既有编年的问题又有缀事的问题,但不管是纪是传都不是泛泛空论,而是按照历史事实记录。只是年代久远了,事件的记载就有同有异,难于完全密切相合;历史事实积累得很多,事件始末就不容易分清楚而产生疏漏,这确实是总汇史料撰述史书的困难啊!有时同一个历史事件,与几个人都有关系,如果两处都记载就失之于重复,而只片面地写在某一纪,传里又有不周到的缺点。这又是编排资料的不容易啊!所以张衡指责司马迁的《史记》和班固的《汉书》的舛错和伪滥,傅玄讥笑《后汉书》冗赘烦琐,都属于上述两方面的问题。
【原文】
若夫追述远代,代远多伪。公羊高云“传闻异辞”。荀况称:“录远略近。”盖文疑则阙,贵信史也。然俗皆爱奇,莫顾实理。传闻而欲伟其事,录远而欲详其迹,于是弃同即异,穿凿①傍说,旧史所无,我书则传,此讹滥之本源,而述远之巨蠹②也。至于记编同时,时同多诡,虽定哀微辞,而世情利害。勋荣之家,虽庸夫③而尽饰;迍败之士,虽令德而常嗤,吹霜煦④露,寒暑笔端,此又同时之枉,可为叹息者也。故述远则诬矫如彼,记近则回邪⑤如此,析理居正,唯素心乎!
【注释】
①穿凿:指牵强附会。
②蠹(dù):蛀虫。
③庸夫:平庸的人。
④煦:温暖。
⑤回邪:不正。回,邪。
【译文】
至于追述远代的事,时代久远容易失实。公羊高说“远古的传说有不同的说法”;荀况主张详近略远;对历史事实有疑问写历史时就让它缺着,这是尊重历史的真实。然而世俗之人都好奇,不顾历史要真实的原则。记述传闻总想夸大,记录远古事迹总是猜测使之更加地详细,于是丢弃共同的说法,选择奇异的,牵强附会。旧史没有记载的,我著的史书却尽量多记。这就是造成错误浮夸的根本原因,是记述远古历史的大害。至于记载当代的历史,时代相同也有很多虚假。虽说孔子在《春秋》里写和他同时代的鲁定公、鲁哀公的历史时,用了隐晦不明的表示批评的言辞,然而世道人情的利害关系却不能不考虑。贵族氏家,即使是庸夫俗子,也要尽量加以夸奖;困顿失败的士人豪杰,纵然有美好的品德操行,也常常受到嘲笑和埋没。这真好比北风吹霜冻,太阳晒露水,完全凭着一支笔。这又是对同一个时代历史的歪曲,是让人叹息的。所以追述远古历史就是那样的诬妄不实虚假伪造,记述当代历史就是这样的违反事实偏邪歪曲,辨析事理能够居中得正,只有公正无私的史臣才办得到吧!
【原文】
若乃尊贤隐讳,固尼父之圣旨,盖纤瑕不能玷瑾瑜也;奸慝①惩戒,实良史之直笔,农夫见莠,其必锄也:若斯之科,亦万代一准焉。至于寻繁领杂之术,务信弃奇之要,明白头讫之序,品酌事例之条,晓其大纲,则众理可贯。然史之为任,乃弥纶②一代,负海内之责,而赢是非之尤,秉笔荷担,莫此之劳。迁、固通矣,而历诋后世。若任情失正,文其殆③哉!
【注释】
①慝(tè):邪恶。
②弥纶:包举。
③殆:危险。
【译文】
至于对待尊者或贤者,为他们隐讳缺点,本是孔子作《春秋》的宗旨,因为纤小的瑕疵不能掩盖整个美玉的光泽;对奸邪要加以惩戒,实在是优秀的史家直笔,好比农夫看见了野草就一定要锄掉一样,像这样的条例,也是历代撰写史书所遵循的同一标准。至于寻求把繁杂众多的史实统率起来寻找一个纲领的方法,务求真实可信和抛弃猎奇的要点,弄明白开头和结尾的顺序,品评事例得失的条例等,只要明白了这些大的纲要,便可以贯穿各种道理。然而撰写史书的任务,乃是包举一个时代的历史,对全国都负有责任,因而也就会招致各种是非的责备。担负著作历史的任务,没有比这更劳累辛苦的了。司马迁和班固虽然都是精通历史的专家,可还是受到后世历代的种种诋毁。假若撰写史书任凭感情而失去公正的原则,那这样的文章可就危险啦!
【原文】
赞曰:史肇轩黄,体备周孔。世历斯编,善恶偕①总。腾褒裁贬,万古魂动。辞宗丘明,直归南董②。
【注释】
①偕:共。
②南董:南史氏、董狐。南史氏是春秋时期齐国的史官。春秋齐国崔杼杀齐庄公,太史记道:“崔杼弑其君。”(臣子杀君王叫弑。)崔杼把他杀了,太史的两个弟弟先后接着写,也被杀。南史氏听说后,仍坚持直写其事。董狐,春秋时晋国史官。晋灵公十四年,晋卿赵盾因避灵公杀害逃走,未出国境。他的同族赵穿杀死了灵公。此事和赵盾没有直接关系,但太史董狐认为赵盾虽然逃离了国都,但未出晋国,仍根据写史的原则写道:“赵盾弑其君。”孔子称赞他为良史。
【译文】
总结:
史官开始于轩辕黄帝,
史书体制完备在周公、孔子。
世代的经历编写在历史书里,
善的恶的共同在这里记载。
它的传播褒扬和判断抑贬,
使千秋万古都魂魄震动。
写史的文辞应宗法左丘明,
记史的正直要如同南、董。
【评析】
从《史传》至《史记》的十篇,所论文体,都属“笔”类,是对各体散文的论述。刘勰把“史传”列在无韵文之首来讨论,这是他认为史含文,把写史看作作文,把史家看做文学家的表现。刘勰所推崇的史书《春秋左氏传》《史记》《汉书》都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它们的作者都是大文学家。《史传》主要讲各代的历史著作和历史著作的写作。
全篇分两大部分:一、讲史传的定义、史书的产生和晋宋以前的史书。二、总结编写史传的理论,提出编写史书的四条大纲。
刘勰对历史著作的基本主张是“务信弃奇”,他强调对于不可信的东西,宁可从略甚至是不写,也不可以穿凿附会,追求奇异,而且他特别反对不从实际出发,抬高权贵,贬抑失意之士,这是有积极意义的。但是又说不给女后立纪等,和自己的观点自相矛盾。总起来看,刘勰总结的史传写作原则,既对史传的写作与批评有积极的指导意义,又对文学创作与批评,特别是对传记文学、报告文学和记实文学的写作与批评有很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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