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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

聊斋俚曲集-蓬莱宴第七回 蓬莱罢筵

繁体中文】  作者:(清)蒲松龄   发布:2013年08月10日   阅读: 次   【以稿换稿


  话说吴彩鸾天天打坐,连饭都不吃。一日对小痴说:“今日娘娘来叫我哩。”
  [耍孩儿]”吴彩鸾打坐功,不吃饭表里空,觉着儿女全无用。娘娘罚我下天界,经了些恼来受了些穷,六七年像个南柯梦。蒲团上端然正坐,这身子忽到天宫。
  吴彩鸾沐浴了沐浴,又从新梳了头,穿上那来时旧衣,端坐在净室。吩咐小痴:“你替官人看守着小韵哥,再待十年来叫你。”叫小痴你听着:看望着小韵哥,闲了无妨打打坐。我今受了人间苦,才知天上甚快活,你可休把念头错。你到那功成行满,我自然将你度脱。
  小痴听说,磕了个头说:“奶奶可休忘了我。”正然说着,只见从外’边一双燕子翩翩飞入房中,小痴扑了一把,落在地下,却是一双绣鞋。吴彩鸾说:“这是董双成的。”即便穿上说:“我去了。”一阵清风,就到了天上。
  董双成红绣鞋,变一对燕子来,穿上就到云霄外。韵哥玩耍回家转,不见亲娘泪满腮,一哭哭的人无奈。两个人千样哄法,说娘子去去就来。
  且不说韵哥恸哭,阁家烦恼。单表吴彩鸾见了双成,一把拉住,又是欢喜,又是羞愧。双成说:“恭喜了,又生了个小神仙。”彩鸾一声也不言语。
  吴彩鸾到空中,看见了董双成,双成笑说好喜幸。彩鸾听说红了脸,只是低头不做声,跟着去复娘娘的命。一霎时风云似箭,就听的萧管齐鸣。
  远听的蓬莱殿上笙琴细乐,彩鸾大惊说:“呀!我在人间六七年,怎么着这里筵席还未散?”
  惊异杀吴彩鸾,我在人间六七年,怎么筵席不曾散?回头真是一场梦,可笑离合与悲欢,劳劳攘攘真扯淡。忽然把云头落下,旧风景全在眼前。
  双成上去禀说:“彩鸾到了。”彩鸾就跪下说:“给娘娘磕头。”娘娘笑问:“你自在够了么?”彩鸾眼中落泪,只是磕头。娘娘又念诵他。
  叫彩鸾听我道来:你三年乐四年悲哀,我这里只上了几碗菜。一霎时就换了一个脸,你想从前呆不呆?梦醒自家也惊怪。还不如番桃遗种,他还要跳出尘埃。
  太上老君合那众仙给他告免,娘娘才说:“起来。”彩鸾归了仙班。娘娘要起行,众仙围绕起来说:“大家备了几样仙果,望娘娘少坐片时,好给娘娘跟随的酬劳。”
  众神仙闹吵吵,把娘娘围一遭,都说难得娘娘到。仙女嫦娥忙半日,大家无物可酬劳,一杯酒略把高情报。若娘娘心嫌闷坐,撑只船去海上飘摇。
  娘娘违不过众仙好意,又坐下了。那仙女嫦娥也是三四个一席,坐下饮酒。
  众神仙即时回席,仙果仙肴甚整齐,酒杯碗盏皆精致。仙女嫦娥各就位,桃仙又是新添的,大家共把彩鸾戏。猛抬头大山一座,变成了万顷琉璃。
  娘娘座下桌椅没动,那墙仍旧,忽然那水晶殿变了一百多只大船,大家皆在船上。只见海水汹涌,那船自己游动,蓬莱山皆在那水泡里,只露出一个山尖来。
  那海水浪滔天,忽没了蓬莱山,也不知从何时变。大家俱在船中坐,身子摇动不能安,没人撑自家离了岸。满船上雕栏玉柱,一枝桅直插青天。
  娘娘说:“又劳众仙的法力。”看那柳树没了,便问洞宾:“那树精何在?我要赏他。”吕祖说:“适才差他去取文箫。趁着娘娘在此,教他夫妻一会,也知道仙家有情。”
  方才把柳树精,遣他去取文生,他的道业还不堪敬。趁着娘娘不曾去,着他夫妻一相逢,才知道仙家妙用。若要离别到底,说那神仙好煞谁听?
  娘娘说:“足见洞宾渡世的苦心。”便叫彩鸾:“你去迎接你丈夫去。”彩鸾听说,扯脖子代脸的通红。吕祖说:“这到不妨,完结了一段姻缘。”吴仙子听我言:我就是夫妇同修仙,我修仙才度我结发伴。你也曾受离别苦,夫妇修到再团圆,一心清白人人见。你纵然外边扎挣,那邪心肠也难哄青天。
  吕祖指了一指说:“那船上合何仙姑同席的便是贱荆,你道假的么?”遂照彩鸾吹了一口仙气,看绣裙飘动,不觉的起在空中。吴彩鸾甚害忉,娘娘叫他接文萧,一群仙女嗤嗤的笑。吕祖吹了一口气,不觉已将绣裙飘。前行一见丈夫到,两口儿顶头相逢,都喜的心痒难挠。半路里夫妻相遇,又惊又喜。文箫说:“你已先回来了。亏了我没回家,若要回家,岂不被你闪煞人也!”文萧一见吴彩鸾,一行惊怪又喜欢,谁想先到蓬莱殿。亏了纯阳渡脱我,不曾回家再留恋,留恋闪的肝肠断。吴彩鸾开口微微笑,不好说呆想三年。吴彩鸾看见书童跟在后边,又笑说:“你也来了么?”书童在云端中就磕了一个头说:“亏了相公携带,得重见娘娘金面。”俺到了终南山,整待了三四年,虎狼神鬼时常见,就是心里常不动。忽然一日开了关,天宫玉阙登时现。不亏这老祖度脱,怎能够跳出尘凡。夫妻不好交言,只听书童笑语。霎时到了蓬莱,娘娘的船游到山东头去了。四人就把云头按落船边,柳树精禀了吕祖。奉师命取文箫,这一去万里遥,限的却是午时到。没有命令不敢进,还在船头伺候着,要禀娘娘先知道。吕祖也欠身说过,便吩咐即刻相招。柳树精传出旨去,文箫才进来先参见娘娘,又向吕祖磕了头,才往别船上叩见老君合三位星君,依次与大众相见。娘娘吩咐坐在吕祖旁边。先磕头拜娘娘,次谢了吕纯阳,以后才拜别船上。娘娘吩咐赐了座,坐在师傅吕祖旁。舟行去任风飘荡。眼前瀛洲十岛,教人把名利全忘。娘娘见书童站立,便问:“这是何人?”文箫躬身禀说:“这是小仙的使者,出身微贱,不敢前来叩头。”娘娘说:“仙家有甚么贵贱,极好!我要赏老柳一席,就教他同饭。”两个都磕头谢恩。主合主共一筵,仆合仆两相欢,一时都遂心中愿。各人饮酒谈心事,一行山北又山南,蓬莱处处都游遍。只见那海水潮沸,四下里一望无边。把蓬莱山遍游一周,又来到旧处。娘娘离了座,辞别了众仙。回头一望,海水全消,殿也没了,现出一座蓬莱山,直插东海。把文萧唬一惊,那些东西那里成,散了席一点无余剩。一座殿高有万丈,想那水晶是冻冻,一霎时化的好干净;不唯说床帐桌椅,并不见酒*(左王右戋)茶瓶。
  老君说:“文箫来的太早,我带去离恨天修炼三年,以后好复他的本位便了。”
  老君指定文相公:来的早了有三冬,做神仙还是黄粱梦。练磨的工夫嫌太少,还得带到兜率宫,修养到底才中用。三年后进于玉皇,还做那管书的仙童。
  文箫又给吕祖磕了头,领着书童跟老君去了。娘娘待登辇,桃仙又过来向吕祖磕头。
  桃仙女笑容开,磕个头把身抬,花枝招展颤颤拜。今生有幸得相遇,大发慈悲带了来,如今又得娘娘爱。师傅的恩情难忘,磕万头也是应该。
  说罢,跨上一只仙鹤,跟着娘娘去了。以后三星起了祥云,众仙才各归了洞府。
  恼一番笑一番,富几年贵几年,天上只吃了一顿饭。但愿儿孙皆荣耀,白头夫妇共团圆,熬的那海水千一遍;不必说天宫快乐,也就是陆地神仙。
  这神仙的事,人怎么知道呢?因着彩鸾忘不了韵哥,偷下来一次,又罚他三年,因此传流出来。后来和小痴一齐升仙,韵哥中了状元,这都是后话。
  吴彩鸾上了天,忘不了儿女缘,一心偷着来家看。娘娘又罚三年整,才把仙家踪迹传,这却入不的蓬莱宴。等老头有了兴致,再说那富贵神仙。
  [清江引)洞宾拿着一壶酒,都教人吃个够,虽不得做神仙,也可以延延寿,着天下人都活到九个九。
  诗曰:沧海桑田又一番,蓬莱宴罢见双鸳,
  夫妻俱得长生乐,又见娇儿中状元。
  俊夜叉
  开场[西江月]不成人赌博第一,望赢钱真是胡诌,大瞪着两眼跳深沟,好似疔疮痒痒难受。起初时小小解闷,赌热了火上浇油;田产不尽不肯休,净腚光才是个了手。
  [西江月]就赢个三千两吊,何曾拿去养家?留着做本不肯花,只等净了才罢。下场来偷鸡摸狗,乌了眼打板加枷;典儿卖女还不差,又搭上为王作霸。
  这首[西江月]是说的不成人的憨蛋,劝化那不长俊的倯种。还有四句歪诗,包藏着一桩败子回头的故事。
  诗曰:泼妇名头甚不香,有时用他管儿郎;管的败子回头日,感谢家中孩子娘。
  这四句诗,原有个讲说,是说这做妇人的,但犯了这个泼字,外边厢吵邻骂街,家中吵翁骂婆,欺妯娌,降丈夫,这是人人可恨的。虽是这等说,这个泼字,若用的当了,就是合那疼汉子的孟姜,敬丈夫的盂光,一样相传。譬如巴豆、硵子,用在那好人身上,就是毒药;若是用的当了,就是那人参、黄芪也没有那样效验。今有一件故事,却不在唐朝,也不在宋代,也不在南蛮,也不在北塞,就出在这山东济南府历城县。有一人,姓宗,名亓人,号是三宝。他有个小小家当,尚可过度;只有件毛病,是好赌博,年来背着醋瓶使八势,——逛荡的也就轻快上来了。他的娘子叫张三姐,为人极有本领,管的他那汉子回了头,从新成了人,这几年来,成了那木锨舒在那酱瓮里,——大匙起来了。街房上编了一套“俊夜叉曲”。您说这夜叉有俊的么?只因这个夜叉不曾吃了好人,吃的都是那些响马强盗贼,虎豹狼虫,便把他的恶处,都变成了好处,人都爱起他来了,所以说是俊夜叉。这个曲儿,是用时兴的“耍孩儿”调儿编成,能开君子的笑口,也能发俗人的志气。待我唱起来,给列位听听。
  [耍孩儿]宗亓人一博徒,掷三骰又游湖,眼看成了个蹋撒物。起初输的钱合钞,后来无钱当衣服,得空偷了他老婆的裤。都说是他祖宗不好,积作的寸草皆无。
  宗家儿郎真不好,输的净光无饭捣。换米抽了屋上椽,烧火拆了房上草。穷死煎,饿死炒,老婆气儿受不了。不如死了那块地,还找一个小小元宝。
  宗亓人算定了,寻典主把死契交,大钱找上好几吊;安排着买柴还籴米,挤留下两钱好做梢。前前后后算计到,也是合该倒运,又撞着破败消耗。
  他忽然正走有人叫,倒把宗官唬一跳。回头认的是胡朋,满面欢喜带着笑。宗大叔你听道:有个下情来相报,东庄有个好大局,咱去创创妙不妙?
  宗大官笑哈哈,细寻思不听他,锅滚正等米来下。叫声胡朋你先去,籴米买柴送到家,从容另作商议罢。这胡朋微微冷笑,依我说不是这么。
  胡朋又把宗官念,俗说只怕事不办,从来本大利就长。破上大本干一干,忽然一朝运气转,银上包,钱上串,柴禾买他几百屟,粮米买他百十石。纵然娘子没吃饭,情管笑脸来相见。
  宗傻子听巧言,心里痒似虫钻,起初的念头一霎变。胡朋接过褡子去,殷勤替他上了肩,一心要去胡突千。一霎时到了赌场里,闯下柱擦掌磨拳。
  宗官初时主意妙,这钱我只输一吊;输到一吊热了盆,随手褡里只顾捞。这头捞,那头捞,捞来捞去不成吊;纵然留着也不够本,使性子上下鳔一鳔。
  宗大官,实是偘,一个差,净了身,算来真是活倒运。放着籴米不籴米,痴心只望去赢人,如今剩了一条棍。空着身无的可弄,撅着嘴回上家门。
  娘子吃了菜一碗,一等等到日头转,恹头搭脑才进门,柴米银钱无半点。问声那地卖了没?低着头儿气不喘。呀,倯强人,嘲畜生!割了肉来胡触送,终朝每日瞎作蹬,弄的天那大窟宠。卖地卖地你长咕哝,怎么问着不做声?
  张三姐气儿粗,骂强人,贼囚徒,一星活路全不做。用急才卖堂前地,回家一个渣也无,你说你是个什么物?你看看南庄北院,那有你这样丈夫?
  宗官已是不得意,进门又受老婆气,跳将起来喝的声:“放你娘的狗臭屁!也无钱,也无势,俺达挣下几亩地,我要撩个净打净,看你嗄法把我治!”
  宗亓人恶狠狠,骂一声泼贱人,我受气受到何时尽?也没卖了你陪嫁的,也没输了你首饰银,几留哈啰瞎撑棍。我的东西我丢了”,累着你那条弯弯筋?
  三姐说每日来到那么晚,说你做个什么茧?家里等你去卖地,既至回家没也板。虽是人家也赌钱,谁像你乜没腚眼?掉了帽子看见鬈,缕缡搭撤什么款?说说你还跳油锅,你的廉耻没一点!咳,俺一日吃了一碗莱汁子,拾了一把烂棘子,着咱家里小妮子,借把盐来炒虱子,章邱的话头儿,过的好日子?
  骂一声强人杀,白黑的不来家,你在外边做什么?只管掷你那额髅骨,不管家里吃什么,这样汉子要你咋?一窝落红虫相似,难道说你就眼瞎?
  汉子听说把脚跺,这话说的忒也错。已经夫妻这些年,孩子养活好几个。米成堆,柴成垛,那样日子也曾过。如今就是嫌我穷,百样款儿都捏过。酒肉*(左扌右寿)着满欢喜,那有这样混账货!骂一声泼老婆,活活的气煞我!安稳日子你不待过。酒肉捣着心欢喜,一霎没了就是发作。昂赃气儿受不过,我给你休书一张,情愿你找个汉子”去快活。
  三姐说道也不错,这宗日子恋不过,虽然嫁不着好汉子,不少这样破喇货。尿里赌,屎里卧,你和忘八一处坐,鼻咀黑乌不成人,说甚羞煞鬼一个。喓,你还可笑听我道:借身白袍把丧吊,你就送在那天字号,奉主待穿捞不着,上门打户每日要。谁还拿你当个人,你还打你那花花哨。
  赌博鬼不害羞,为乜钱把脸丢,霎时狗脸还依旧。年前官家来拿赌,舍死逃命爬墙头,掉下来几乎跌坏了前槽子肉。我还嫌你辱没祖宗,待要休即时就休!
  宗官听说把火起,骂声泼妇太无礼,结发夫妻无了情,听说休你心欢喜。铁拐李把眼挤,若是休了便宜你,狠狠一下*(左扌右刍)了你的生,到还割了这块癖!
  宗亓人大发威,瞪着眼攒着捶:你到肯合人家汉子睡,我偏不肯休了你!不如捞头一棒槌,杀老婆破上个充军罪。弯腰来抹起石头一块,那妇人早抹起个秤锤。
  三姐凑凑腆起脸,骂声强人你瞎了眼!这番劝你是好意,你倒反把粗气喘。我说道你不敢,给你把钢刀也咋不着俺。不是说句啦咀的话,你有那心没乜胆。哏,您娘常把您达哄,说你赌博没点影;您达打你两条子,娇儿哭了三天整。每日惯着当达叫,着你*(左扌右衡右)的碁无种。今日试试你那汉子顶,看看你有嗄本领!张三姐怒冲冲,骂强人少逞凶,活到百岁成何用?你无三头合六臂,你说你能我也能!滚崖跳井挤你弄,看着你没什么仗势,不如死了干净!
  汉子骂声好泼妇,您娘咋生这桩物!我仔说了够一把,你就抉了一大柿。留着你又少袄又少裤,做鞋还得三尺布。杀了休了都不好,这样汉子怎么做!
  宗大官没了法,把石头又放下。老婆不要仔顾诈,好像捕下一窝雀,摔着贼毛够一抓,嗓呕叫人听不下。宁可还一刀两断,你还去另嫁人家。
  三姐说:咱今已是变了脸,摘了帽子看见纂;一行要休又要斫,哎哟,你今可就唬煞俺。大困流,小困满,那样人家给俺拣。你叫我去我不去,偏在这里萋你的眼!
  俺头不秃眼不瞎,碗会洗锅会涮,官家俺也打发的下。我离了你时容易过,你离了我时要饿煞。*(左口右岑)煞我还值什么?且休讲我轻轻就去,我还要那珠钿银花。
  要你乜身子往上长,听我把你故事讲:半夜三更才来家,家里已经把门挡;播开门闩钻进来,摸摸索索找饭嗓;盆也响,碗也响,抹了一回没的想,抿了几碗冷眵块,扑着坑头只一攮。提掇起来气煞人,不如散了也到爽。
  宗大官叫老三,歪揣货太不贤,常惹的邻舍家在墙头上看。捣着丁子也是吵,只等我吃完你才骂完,亏了能捱才积不住饭。每日里像那疔疮着骨,你去了我且松缓。
  亏了我那面皮混,没似你骂的忒也甚。进的门来就是吵,口口声声不长俊,紧一阵,慢一阵,等我颠了才封印。汉子就是铁打的也着你骂的有了璺。
  三姐说不相干,你那不是该打一千,收上来还该打一万。长长骂还踢蹬,给你句好气就上了天,我还嫌我骂的善。咱就到历城上,说你个闭口无言。
  咱可休要扎住咀,松缓上半年只怕直了腿。我不去却也不是的你,怕的是两个孩子成了鬼。你也输的没了魂,脸上常似滴水;一顶帽子开了花,一双鞋儿没了底;手里净光无的弄,行里步里光打盹。我说罢呀,不理你,你就诈的没了拐。咱就同上历城县,只怕你爬到地下没了本。
  你看我到如今,袄没袖鞋没底,饱饭可曾吃一顿?拾了根绳子扎着腿,上下一堆破铺衬,你扎裹的老婆好不俊!不着我千补百衲,俩铚铚出来见人。
  一根菜儿没嗄咬,一个碗儿没处讨;衣服首饰都会飞,田地宅子都会跑,腚上裤,身上袄,转眼花花不见了,腊月里穿着“雁过愁”,这还说是我不好。
  越寻思越痛酸,这苦处对谁言?俺一日挣了一升糊突面,白日里给人家纳鞋底,夜晚纺到三更天,百般苦楚都尝遍。我每日里白黑挣命,你还去花边柳边。
  强人强人你再说,我看你有什么诀?讲好的咱就犯商量,不好原是命里拙。不必讲,不用说,再要劝你是个鳖。或是割了打滚棚@,或是跳在踢天笼,那是你可自在蹭,典儿卖女尽你衡。
  宗大官脸儿忙,低着头竖在傍,两扁担夹不出一个屁来放,钗环都是我输了,捱些菜瓜也应当。口里渐渐不敢强,笑着说:我若再去赌博,就着俺老婆为娼!
  三姐听说嗤声道:叫我没有那好笑,好眉好眼什么调!这一霎里咋不跳?若是我投了井、上了吊,再娶个来现世报,输的着急没了法,愁你不挂忘八号!宗大官气儿消,骂的俺口难学,叫我心里怎不躁?我一时爆仗性,你也骂的尽够了,从今受了娘子教。我若是再去赌博,就死在地府阴曹!
  起的咒誓天那大,娘子不要生气罢。分明是我不成人,事到如今待说嗄?尽你吵,尽你骂,情愿着你打几下,从今再若不回头,孩子娘呀你可就指脸骂,哏哏哏,杀野鸡我的不是大。咱们情愿合你在一堆,过了若再去输钱,叫你使锥子扎万下!
  张三姐笑吟吟,我着你伤了心,牙疼咒儿我全不信。前日你道说洗了手,起的咒誓似血盆,随即输了个大荆囷。若是狗改了嚓屎,你说话就是那公鸡拂群。
  你就好似一把伞,撑的剩了一根杆,赌博的咒誓不值钱。我曾见你那咀合眼,乌红眼,乌黑眼,披着狗皮还打着板。你说从今不赌博,再带赌百回还带一千。
  宗大官叫老三,我那人你听言:我抓不出心来给你看。我的年纪还不老,从今成家也不晚,发憨风才出了一身汗。你从此往前细瞧,管叫你擎吃擎穿。
  小三小三你睁开眼,忒也说的不成款。虽然长了二三十,从今还要做个茧。如再跌牛又拉满,变个小狗没大点。以后齐心往前过,生个儿来叫老小改。
  张三姐叫一声,老天爷在上听:怕他心口不相应。若不是成人还不好,这才是命里合该穷。若再上赌博场里闯天命,那屋里总是有神灵,也不加护那掉腚的苍生。
  开场设赌无二话,终日就把那套来下;若是倯虫来*(左口右参)张,打杀还把皮来剥;背地里偷明地里拿,那里有点良心查?你看东庄赵打头,生个儿来长不大;只有一女才十七,又先学着零碎嫁。打头的好营生,引好人跳枯井,输赢的叫他净打净。输了若是取他的梢,一日一个本利平,相识也要掉了腚!你要待赌场里发迹,这心眼可就跳枯的不成。
  只说赌乖不赌赖,越乖越把那良心坏,谁的棉袄不中穿?捞着他达也啃一块!瞧他的牌抓他的快,错错眼睛受他的害,赌博场里奸似贼,那里下着你的菜。输的热了再去捞,投寻结下人命债,沙窝里淘井越发深,这可是嘲哇可是怪。
  赌博场似贼奸,那有你赢的钱?岂不是个真憨蛋!买卖发财从来有,庄农也有大收年,赌博起家何曾见?空说是某人会赌,到头来无片瓦根椽。
  丈人劝你是为你,你的性儿便发了;断了往还这几年,不知外孙多大小,舍上奴家这块肉,死在这里没有人找。他二姨命真好,绫罗缎疋穿不了,到家好似接天神,粗饭怕他吃不饱。你也是个人,争争气,俺也把脸瞟一瞟。咳,俺妈妈,俺达达,给俺找的好人家!摊着你这个赌博鬼,拿着俺不置个烂甜瓜。哦,你休怨我胡轮打,不过望你还撑擦。
  诓借钱赌起来,没根基不成才,倾家败产还开外。他娘家里断了气,还要看下这把牌,那里顾的亲朋怪。因赌博人品尽丧,只输的眼里插柴。
  对你说:去年的皇历看不的,别人蹭蹬盼不的,蒺藜块子咽不的,三日不吃干不的,早晨不吃算不的,一日两顿欠不的,今日你也怨不的,从今成人彖不的,再不回头也劝不的。
  宗亓人句句听,猛抬头把眼挣,忽然大醒南柯梦。辞了混江合老教,别了四梆与三穷,从今再想酂花凤。为汉子着老婆管教,就死了难见祖宗。
  宗大官果然洗了手,败子回头饿煞狗。婆子依然纺棉花,汉子就去卖柳斗。生意虽然不算大,三日挣了二百九。家里有了活便钱,柴米油盐般般有。人人说他成了人,过的不好那里走。
  那一日在南桥,遇胡朋搂着腰,拉去要和他赢东道。亓人说是断不可,窃盗就是强盗苗,你拥撮死人来上吊。仨俩攒穷还不可,骰子牌再也是不消。
  胡朋这里又念款:你可成了个老迂板!娘子虽然家教严,他也没有这么长的眼。为个汉子要自由,不是孩子还吃奶当饭?亓人听说不耐烦,仔说我没有那也纂。起来徉常一溜烟,胡朋成了个直大板。
  宗亓人跳了行,有财主来商量,赶着就把钱来放;合了伙计做生意,他的时运又顺当,年年家道好兴旺,有了俩钱包腊弹,就恭然大弄通堂。
  丝绸裤,蓝绫袄,上酒鱼肉吃不了。当时是个宗亓人,如今成了宗三宝。钱不少,人不老,如今才说三姐好;说道三姐委是好,当初亏了那一吵。
  康熙爷乙卯年,宗亓人四个三,婆子大他一年半。住着楼房骑大马,官宦合他有往还,几年全把家道变。若是执迷不悟,到如今两手攀肩。
  东庄有个李捣鬼,老婆输给了张三水。死后净光没口材,刨出窝子没人垒,狗一咀,狼一咀,不知此时悔不悔?赌博场里数他能,三日剩了一条腿!
  [调寄劈破玉]不成人可也是前生造就,就是他老子娘也管不回头;造化低又摊着娘子忠厚,顺从着不言不语,嗄家当尽他去丢。这样人不饿煞那里走?
  您都看着,谁敢合我打下赌,一个猪头一瓶酒。
  [西江月煞尾]最可笑煞人也:赌博输的屁嗤狼烟,着急寻法去抓钱,顾不的廉耻体面。放着天堂不走,照着地狱生钻。清夜想来我好憨,岂不是一身冷汗?就是那相识会赌博,不捣鬼难说长赢,哄来的富贵天不容,死也难得好病。或是贼打火烧,费了钱还受官刑。虽然当下还峥嵘,儿孙后来也丢净。
  似这等成人天下少,只是回头妙。丢去骰子牌,上了正经道,宗大官到后来还有碗饭*(左扌右寿)。
  穷汉词
  [西江月]孩子绝不探业,老婆更不通情。攮他娘的养汉精,狗腿常来逼命。止有一身破衲,夜间盖盖苍生。绰号名为“大起灵”,一起满床光腚。
  大年初一,烧炷名香,三盏清茶,磕了一万个响头,就把财神爷爷来祝赞祝赞。
  忙祝赞,忙磕头,财神在上听缘由;听我从头说一遍,诉诉穷人肚里愁。
  爷爷,爷爷!你是个甚么意思?我亟待扬誉扬誉你,怎么再不肯和我见面?
  掂量着你沉沉的,端相着你俊俊的,捞着你着亲亲的,捞不着你窘窘的,望着你影儿殷殷的,想杀我了晕牵的,盼杀我了昏昏的。好,俺哥哥狠狠的,穷杀我了可是真真的。
  俺果然亵渎你几回,抛撒你几遭,你看着俺不中抬举的东西,就合俺绝了来往,也都罢了。
  赌场里玩,嫖场里耍,丢了仨,撂了俩,穷杀狗还该打。俺如今又不仯,又不傻,又不聋,又不哑,穷的像个耸打瓦。东头邋遢虽是穷,还有一身新坐马;没似俺家他穷达,穷的忒也没有把。
  俺长了这么大小,从没枉费分文,是怎么(*左光右匡)化钱的自是有钱?蠢的蠢,夯的夯,空有臭钱不帮寸。撅着肚皮装富汉,偏他交的是好运!
  俺也曾血汗暴流,扭筋拔力。只有鹁鸽屎呀似的一块银子,家雀子屎呀似的一块金子,俺也算有了身分。
  快生火,烧冻冻;快扫雪,填枯井。只说窟窿天那大,还有大其天的大窟窿。昨夜晚,做一梦,拾一锭,喜个怔,老婆孩子呱打腚,醒来还是净打净。
  咳,就是温和温和,好一似火上燎毛,一烘而尽。
  粮也欠,米也欠,粮食粜的没一石,衣裳当的没一件。狗腿常来给俺没体面,嘴儿翻边又卷沿,眼儿恶毒丁珠儿转,把他娘的好难看!说了道了都不算,也有酒,也有饭,尽他捣,尽他揎,还要给截官儿见,休要误了这一限。
  成年论月,犁眼钻圈,真正是气也气不死!
  墙又塌,屋又倒,大风刮了屋上草。又少裤,又少袄,孩子哭,老婆吵,都说不如死了好!
  把叉了一年来,弄的是净打光的。当铺里强人,倒好似剥皮厅的-鬼判!
  天字号,地字号,宇宙洪荒一百号,当了二钱水丝银,回时定把拾成要,回不出来又翻票,利钱使了七八吊。衣服待穿没处捞,到来年,拜不的节,上不的庙。又清锅,又冷灶,哭的哭,叫的叫,有心只待上一吊!这样苦楚谁知道?
  我那亲亲的爷爷!你到几时合伙你那些众兄弟们,一当踏凶,二来散闷,光降光降来舍下走走?
  元宝哥,黄边沿,象象帕,颠颠块,看看底,认认面,是几两,是几件,或是字,或是幕,进进包,上上串,合俺做上两日伴。红缨帽子胭脂瓣,满洲袜子扣丝线,纱罗穿上混身凉,皮袄穿上一身汗;狮子碗,象牙筷,脂油饼,蘸辣蒜,大米千饭鸡黄面;黑叫驴,红鞍鞯,打一鞭,风霜快。邻舍百家看一看,也是俺阳世三间为场人,熬没儿马骟了蛋。
  你也试试俺的心肠,志志俺的性情,看俺望着你珍重不珍重,希罕不希罕?苍天!俺若是亵渎了你,辱没了你,你就该下个绝交的帖子,再休理俺。可怜俺浑家大小,祖祖辈辈,子子孙孙,就没有个有财命的、有担福的?怎么的弄的少油没盐,少柴无米,少裆无系,少吃无烧?
  [清江引]孩子热了穿上袄,腚冷了戴上帽,饥围了喝凉水,撑的吱吱的叫。剩下个老婆儿,穿的还没根线条!
  丑俊巴
  山坡羊段
  净坛府八戒害相思
  [西江月]一个说金莲最妙,一个说八戒极精;我遂及他撮合成,那管他为唐为宋。净坛府呆仙害病,枉死城淫鬼留情;酆都城畔喊一声,就成了一双鸾凤。
  [山坡羊]圣僧悟能,他原是天蓬元帅,跟着唐僧姓了猪,取名八戒。取了经来,封了个净坛侍者,散诞逍遥。他已跳出三界,只为他为了神,那色心未改,那邪里巴心肠,好好的就兴起来。
  虽然是长嘴大耳,不成个行款;他到那风月场中,调起情来,比那行者还怪。他若是净了坛,吃上了;三杯哩来哟,那酒迷真性,就发起嘲呆,又是那做和尚饿鬼的情怀,虽娶了两个毛氏,泼不下那心里火灰。
  一日,八戒离了天宫,驾着云头去净坛,到那吃个醺醺醉,东歪西倒要回还。忽然云中往下看一眼,看见鬼门关;鬼门关人烟闹,做买作卖似人间。八戒说者个去处没曾到,何不下去玩一玩?猛然动了闲游兴,按落云头四下观。见了些昏昏惨惨地狱路?见了些乌乌黑黑没黄天,见了些膻膻腥腥食店铺,见了些吱吱呀呀小唱班,见了些哭哭啼啼思乡鬼,见了些恶恶扎扎老判官。八戒正看阴司景,一伙人来到面前,俩鬼押着一个鬼,佳人容貌似天仙:满口银牙白似玉,盈头丝发黑如烟;一双杏眼秋波动,两道蛾眉新月弯;才向腰间惊细柳,又于裙下见金莲;妙舞撒来相思害,风流喜结万人缘。八戒一见昏迷了,魂灵飞上九重天!拉住行人问一问,才知道武松杀的潘金莲。八戒越发动了兴,想他多情容易缠,凑到近前只顾看,颠到总不害心烦。恨不的搬过头来做个嘴,恨不的一手搨扶在香肩,恨不的就把细腰双手抱,恨不的即时脱裤上床眠,又是呆情又是醉,搭上着迷越发憨。看的金莲知觉了,斜转秋波开笑颜,不知是那里来的黑大汉,心里着实犯故崦,模样虽丑汉子大,心里想到所以然,回头看着笑一笑,传情只在眼角边。八戒更把心情乱,魂灵勾上蒿里山。跟着他到衙门口,鬼魂无数闹喧喧,旁边跑过两个鬼,把他各人一齐拴,三梆就说老爷坐,一群一群往里牵。
  八戒跟到衙门里,只见堂上一员官,金莲上前销了到,上头吩咐且寄监,那时才把娇容变,泪眼愁眉更可怜,看见虎头门一座,推着拉着往里钻。八戒看着金莲入,心里好似刀子剜,有心待弄个神通把他救,只怕是二番再罚上西天。闭了监门才没望,少魂没浅上家颠,一驾云头到旧府,恹头搭脑好不堪。放身倒在床儿上,迷迷糊糊不动弹,睡着不醒起来坐,及至起来又不安,反来复去思又想,魂里梦里怪声欢,不觉金莲叫出口,活现美人在面前:头上一朵乌云乱,我的姐姐呀潘金莲;一双俊眼如秋水,我的亲亲呀潘金莲;两道蛾眉弯又细,我的娇娇呀潘金莲;有红似白芙蓉面,我的妹妹呀潘金莲;两行牙齿白如玉,我的肉肉潘金莲;腰儿一掐风情软,我的亲人潘金莲;花鞋瘦小刚三寸,我的心肝潘金莲。又想起临去秋波那一转,怎教人一刻去心间,我想金莲想的重,还不说乌斯高翠兰。
  想极了做了一个鸳鸯梦:我合他相逢只在旷野边,一把拉住不放手,一亲一喜口难言。只说到今世不能再相会,一般的捞着我那俏心肝,迭不的诉说相思害的重,一心里待要倒凤又颠鸾。他说道看有人来容再会,我说道错过好时后会难,但只是急切少个阳台所,路旁里找了一个秫稭攒。他的裤来我的袄,左右遮来盖不严,袍衿略动香肌露,石枕斜欹宝髻偏,土块高低常转侧,衣裳牵扯错钻研,槽合一身全身动,衫隔惟余半体沾,颠势动摇身两就,颤声齐作口双甜。
  梆铃正响狂初发,云雨方浓事未完,架上金鸡忽一叫,床头好梦已惊残,忽的惊来淡了个死,手脚沈沈病越添,自从那予母河边怀了孕,白黑啀哼第二番。八戒病了十日整,浑身消瘦鬣毛卷,腮子掉了二斤半,后坐瘦的竖脑尖,耳朵搐的相薄脆,前槽搭喇踠了肩。
  病重不顾羞合耻,逢人告诉一大篇,要想得个昆仑手,窃取红绡到枕边。昼夜寻思千般法,怕的是前生没结欢喜缘,但结得我那金莲见一面,总就是再贬红尘心也甘。已定要可意人儿必到手,还未知月老赤绳拴不拴?
  枉死城金莲成双对
  [山坡羊]猪八戒害相思,只害的恹恹憔瘦。颠倒思量,总然是无法可设。有一个长伺侯净坛的童子,他说道一个养汉的老婆,消用甚么巧计。爷爷爷,你在云栈洞里何尝是如此?到如今就全消了往年虎威。只听他起解出来,大喝一声留人,那大鬼小鬼,谁敢牙崩个不字?若是马面牛头,他打个迟局,来哟,只消那九齿钉钯,筑他个烂酱稀泥!童子说罢,那八戒抓耳挠腮,异样的欢喜,俨然金莲到手,已成了夫妻。
  八戒闻言叫小童,听你言语开心胸,你再给我找个法。
  [全稿至此完,似是未成稿。]

【来源:作者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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