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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

西游补第七回 秦楚之际四声鼓 真假美人一镜中

繁体中文】  作者:(明)董说   发布:2013年08月22日   阅读: 次   【以稿换稿


  项羽便问:“美人何事?”行者道:“我日间被那猴头惊损心血,求大王先进合欢绮帐,妾身暂在榻上闲坐一回,还要吃些清茶,等心中烦闷好了才上床。”项羽便抱住行者,道:“我岂有丢美人而独睡之理?一更不上床,情愿一更不睡;一夜不上床;情愿一夜不睡。”当时项羽又对行者道:“美人,我今晚多吃了几杯酒,五脏里头结成一个磈礧世界。等我当讲平话相伴,二当出气。”行者娇娇儿应道:“愿大王平怒,慢慢说来。”项王便慷慨悲愤,自陈其概;一只手儿扯着佩刀,把左脚儿斜立,便道:“美人,美人,
  我罢了!项羽也是个男子,行年二十,不学书,不学剑,看见秦皇帝蒙瞳,便领着八千子弟,带着七十二范增,一心要做秦皇帝的替身。那时节有个羽衣方士,他晓得些天数;我几番叫个人儿去问他,他说秦命未绝。美人,你道秦命果然绝也不绝?后边我的威势猛了,志气盛了,造化小儿也做不得主了,秦不该绝,绝了;楚不该兴,兴了。俺一朝把血腥腥宋义的头颅儿挂起,众将官魂儿飞了,舌儿长了,两脚儿震了,那时我做项羽的好耍子也!章邯来战,俺便去战。这时节,秦兵的势还盛,马前跳出一员将士。吾便喝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一员将士见了我这黑漫漫的脸子,听得我廓落落的声音,噗的一响,在银花马上翻在银花马下。那一员将,吾倒不杀他。歇歇儿,又有一个大将,闪闪儿的红旗上分明写着‘大秦将军黄章’。吾想秦到这个田地也不大了,忽然失声在战场上呵呵的笑。不想那员将军见俺的笑脸儿,他便骨头儿粉碎了,一把枪儿横着,半个身儿斜着,把一面令旗儿乱招着,青金锣儿敲着,只见一个金色将军看定自家的营中趱着。那时俺在秦营边,发起火性,便骂章邯:‘秦国的小将!你自家不敢出头,倒教三四尺乳孩儿拿着些柴头木片,到俺这里来祭刀头!’俺的宝刀头说与我:‘不要那些小厮们的血吃,要章邯血吃!’我便听了宝刀头的说话,放了那厮。美人,你道章邯怎么样?天色已暮了,章邯那厮径领着一万的精兵,也不开口,也不打话,提着一把开山玉柄斧,望俺的头上便劈。俺一身火热,宝刀口儿也喇喇的响了。左右有个人叫做高三楚,他平日有些志气。他说:‘章邯不可杀他,还好降他。我帐中少个烧火军士,便把这个职分赏了章邯罢。’俺那时又听了高三楚的说话,轻轻把刀梢儿一拨,斩了他坐下花蛟马,放他走了。那时节,章邯好怕也!”
  行者低声缓气道:“大王,且吃口茶儿,慢慢再讲。”项羽方才歇得口,
  只听得樵楼上冬冬响,已是二更了。项羽道:“美人,你要睡未?”行者道:“心中还是这等烦闷。”项羽道:“既是美人不睡,等俺再讲。次日平明,俺还在那虎头帐里呼呼的睡着,只听得南边百万人叫‘万岁,万岁’,北边百万人也叫‘万岁,万岁’,西边百万人也叫‘万岁’,东边百万人也叫‘万岁’。俺便翻个身儿,叫一贴身的军士问他:‘想是秦皇帝亲身领了兵来,与俺家对敌?他也是个天子,今日换件新甲?’美人,你便道那军士怎么样讲?那军士跪在俺帐边嗒嗒的说:‘大王差了,如今还要讲起“秦”字!八蒙瞳(tóng,音童)——蒙昧不明事理,也指愚昧的人。冬冬(dōng,音冬)——鼓的响声。面诸侯现在大王玉帐门前,口称“万岁”。’俺见他这等说,就急急儿梳了头戴盔,洗了足穿靴,也不去换新甲,登时传令,叫天下诸侯都进辕门讲话。巳时传的号令,午时牌儿换了,未时牌儿又换了,只见辕门外的诸侯再不进来。俺倒有些疑惑,便叫军士去问那诸侯:‘既要见俺,却不火速进见,倒要俺来见你?’我的说话还有一句儿不完,忽然辕门大开,只见天下的诸侯王个个短了一段。俺大惊失色。暗想:‘一伙英雄,为何只剩得半截的身子?’细细儿看一看,原来他把两膝当了他的脚板,一步一步挨上阶来,右帐前拜倒几个衮冕珠服人儿,左帐前拜倒几个衮冕珠服人儿。我那时正要喝他为何半日叫不进来,左右禀:‘大王,那阶下的诸侯接了大王号令,便在帐前商议,又不敢直了身子走进辕门,又不敢打拱,又不敢混杂。众人思量,伏在地上又走不动,商商量量,愁愁苦苦,忧忧闷闷,慌慌张张,定得一个“膝行法”儿,才敢进见。’俺见他这等说话,也有三分的怜悯,便叫天下诸侯抬起头来。你道那一个的头儿敢动一动?那一个脚儿敢摇一摇?只听得地底上洞洞儿一样声音,又不是钟声,又不是鼓声,又不是金笳声。定了性儿听听,原来是诸侯口称‘万岁,不敢抬头’。想当年项羽好耍子也!”
  行者又做一个“花落空阶声”,叫:“大王辛苦了,吃些绿豆粥儿,消停再讲。”项羽方才住口。听得谯楼上冬冬冬三声鼓响,行者道:“三更了。”项羽道:“美人心病未消,待俺再讲。此后沛公有些不谨,害俺受了小小儿的气闷,俺也不睬他,竟入关中。只见一个人儿在十里之外,明明戴一顶日
  月星辰珠玉冠,穿一件山龙水藻、黼黻文章衮,驾一座蟠龙缉凤、画绿雕青神宝车,跟着几千个银艾金章、悬黄佩紫的左右,摆一个长蛇势子,远远的拥来。他在松林夹缝里忽然见了俺。那时节,前面这一个人慌忙除了日月星辰珠玉冠,戴着一顶庶人麻布帽;脱了山龙水藻、黼黻文章衮,换一件青又白、白又青的凄凉服;下了蟠龙缉凤、画绿雕青神宝车,把两手儿做一个背上拱。那一班银艾金章、悬黄佩紫的都换了草绦木带,涂了个朱红面,倒身俯伏,恨不得钻入地里头几千万尺!他们打扮得停停当当,俺的乌骓儿去得快,一跨到了面前。只听得道傍叫:‘万岁爷,万岁爷!’俺把眼梢儿斜一斜。他又道:‘万岁爷爷,我是秦皇子婴,投降万岁爷的便是。’俺当年气性不好,一时手健,一刀儿苏苏切去,把数千人不论君臣、不管大小,都弄做个无头鬼。俺那时好耍子也!便叫:‘秦始皇的幽魂,你早知今日……’”
  却说行者一心原为着秦始皇,忽然见项羽说这三个字,便故意放松一步,道:“大王不要讲了,我要眠。”项羽见虞美人说要眠,那敢不从,即便住口。听得谯楼上冬冬冬冬冬打了五声更鼓,行者道:“大王,这一段话得久了,不觉跳过四更。”行者就眠倒榻上,项羽也横下身来,同枕而眠。行者又对项羽道:“大王,吾只是睡不稳。”项羽道:“既是美人不睡,等我再讲平话。”行者道:“平话便讲,如今不要讲这些无颜话。”项羽道:“怎么叫做无颜话?”行者道:“话他人叫做有颜话,话自己叫做无颜话。我且问你,秦始皇如今在那里?”项羽道:“咳!秦始皇亦是个男子汉,只是一件:别人是乖男子,他是个呆男子。”行者道:“他并吞六国,筑长城,也是有智之人。”项羽道:“美人,人要辨个智愚,愚智。始皇的智,是个愚黼黻(fúfǔ,音弗府)——古代礼服上所绣的花纹。黼,黑白相次,作斧形,刃白身黑;黻,黑青相次,作亚形。衮(gǔn,音滚)——古代皇帝及上公的礼服。智。元造天尊见他蒙瞳得紧,不可放在古人世界,登时派到蒙瞳世界去了。”
  行得听得“蒙瞳世界”四字,却又是个望空,慌忙问:“蒙瞳世界相去有几里路程?”项羽道:“还隔一个未来世界哩。”行者道:“既是蒙瞳世界还隔一未来世界,那个晓得他在蒙瞳世界?”项羽道:“美人,你却不知。原来鱼雾村中有两扇玉门,里边有条伏路,通着未来世界;未来世界中又有一条伏路,通着蒙瞳世界。前年有一个人名唤新在,别号新居士。他也胆大,一日推开玉门,竟往蒙瞳世界去寻着父亲,归家来时,须发尽白。那新居士走了一遭,原不该走第二遭了,他却不肯安心,歇得三年,重出玉门,要去寻他外父。当时大禹玄帝重重大怒,不等他回来,叫人拿一张封皮封了玉门关。新居士在蒙瞳世界出来,见了玉门关儿紧闭,叫了一日,无人答应,东边不收,西边不管,这中人却是难做。喜得新居士是有性情的,住在未来世界过了十多年,至今还不归家。”行者便叫:“大王,玉门果是奇观,我明日要去看看。”项王道:“这个何难,此处到鱼雾村不过数步。”
  正说之间,听得鸡声三唱,八扇绿纱窗变成鱼肚白色,渐渐日出东山,
  初昕鼓舞,四个赠嫁在窗外走动,但有脚声,无口声。行者便叫:“苹香,吾要起身。”一个赠嫁在窗外应道:“叫来。”
  顷刻,苹香推进房门,项羽扶了行者一同走起。登时就有一个赠嫁趋进:“请娘娘到天歌舍梳洗。”行者便要走动,又转一念道:“若是秃秃光光,失美人的风韵。”轻轻推开绿纱窗两扇,摘一瓣石榴花叶,手里弄来弄去,仍旧丢在花砌之上。
  行者转身便走。不多时,走到天歌舍,只见一只水磨长书桌上,摆一个银漆盒儿,合着一盒月殿奇香粉银盒。右边排着一个碧琉璃盏儿,放一盏桃浪胭脂絮银盒;左边排着一个紫花盂,盂内放一根缠头带;又有一个细壶儿,放一壶画眉青黛。东边排大油梳一个,小油梳三个。西边排着青玉油梳一套,次青玉油梳五斜,小青玉油梳五斜。西南排大九纹犀油梳四枚,小赤石梳四枚。东北方排冰玉细瓶,瓶中一罐百香蜜水;又有一只百乳云纹爵,爵中注
  着六七分润指甲的酨浆。西北摆着方空玉印纹石盆,盆中放清水,水中放着几片奇石子,石子上横放一只竹节柄小棕刷。东南方摆着玄软刷四柄,小玄软刷十柄,人发软刷六柄;人发软刷边又排一个水油半面梳一斜,牙方梳二斜;又有金钳子一把,玉镶剪刀一把,洁面刀一把,清烈蔷薇露一盏,洗手菉米粉一钟,绿玉香油一盏,都摆在一面青铜古镜边。行者见了镜子,慌忙照照,看比真美人何如,只见镜中自己形容更添颜色。当时便有侍女儿簇拥行者,做髻的做髻,更衣的更衣。
  晓妆才罢,又见项羽跳入阁来,嚷道:“美人,玉门前去也!”行者大喜。项羽叫打轿。行者道:“大王这样不知趣!一步两步的路,又都是松阴柏屋之下,俗嗒嗒打什么轿!”项羽就叫不许打轿。
  两人携手出阁。不多时,走到玉门关下,两扇门上也不见甚么封皮,用手推推,玉门半开。行者暗想:“此时不走,等待何时?”便把身子一闪,闪进玉门关。项羽慌慌张张,嗒嗒吃吃,扯住一把衣裳,又扯了一个空,扑的一跌。行者全然不顾,竟自走了。初昕(xīn,音心)——拂晓,日将出时。赠嫁——女儿出嫁时,娘家送与的仆妇。酨(zài,音再)浆——指醋。
  却说行者撞入玉门,原来是一直滚下去的。滚下数里,耳朵里只听得楚王哭声,侍儿号叫;又滚下数里,才不听得,只是未来世界再不肯到。行者心焦,便嚷道:“哎哟,哎哟!老孙一向骗别人,今日反被项羽骗入无量井了!”忽听得耳边叫:“大圣不用忧煎,此处一大半路,再走一小半便是未来世界。”行者道:“大哥,你在那里说话?”那人道:“大圣,我在你隔壁。”行者道:“既然如此,开了门等我进来吃口茶水。”那人道:“这里是无人世界,没得茶吃。”行者道:“既是无人,话无人的是那个?”那人道:“大圣多的聪明,今日又呆!我是离身数的,却不曾连身数。”
  行者见门儿不开,赌个气,苦用力一滚,直落下未来世界。刚刚立得地上,走得几步,对面撞见当年六贼。行者笑道:“啐!时运不济,白日里见鬼!”六贼便喝:“美妇人休走,等我来剥下衣裳,留下些宝物买路!”
  竟是一篇《项羽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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