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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感悟

生命失败的微妙

以稿换稿】  作者:佚名   发布:2006年10月28日   阅读:


    我在生产一篇东西。
    我拿不准题目叫“生命失败的微妙”还是“失败生命的微妙”还是“微妙的 生命失败”。因为这三个词在汉语中皆为仄声音节,而且均是先平后仄,无论怎 样“变构”,永远逃脱不了一种连续的跌落。你能够一连三脚的踏空么。
    顾城写道:“这就是生命失败的微妙之处。”他这首诗叫《自然》,他自然 地承受那种踏空。
    说实话,十年前读顾城时,心里就充满了对他的诽谤。只是那时他在诗男诗 女们心中好纯真好美丽,使我投鼠忌器。我从来不攻击朋友的妻子或情人,以示 善良。
    而今,顾城死了。不说死人的坏话,似乎是东西方唯一的共同道德。于是, 善良的人们更有机会表示自己的善良。死亡像一面煞有介事的党旗,庄严地覆盖 着经过精心整容,涂抹了大量香料的躯体。我在吊唁的人潮里,寻找安徒生笔下 那个多嘴的孩子。
    有人说,海子的自杀是悲剧,到了顾城已变成喜剧。
    有人说,顾城太自私,他居然杀死了允许他把情人带到家里做爱的妻子。
    我教过的学生说,噩耗传来,伤心得“饭到口难往下咽,睡梦里心神不安”。
    王安忆则在顾城死前一年就无所用心地说:“南太平洋岛上所有的植物都是 那么肥硕巨大,把人类映衬得很小,孩子似的。”(《岛上的顾城》,香港《明 报》月刊1993.8)
    我不赞同把诗人的自杀的一律说成“殉诗”,正像不能把烟鬼跳楼一律说成 “殉毒”,不能把妓女上吊一律说成“殉嫖”。请诗人原谅我粗鲁的类比,其实 换一种说法也可以,例如鲁迅说战士也??,但不能因此就奉为大师。
    但完全抹杀诗人自杀的文化意义,抹杀其与诗的必然联系,把它单纯看成一 个法律事件,一个社会问题,一个生物现象乃至一个病态案例,那么与前一种态 度的天真对比,无疑是一种残忍。这种残忍所表现的看客心理,在我们伟大的祖 国,至今仍是绞杀知识分子最有力的千寻铁索。
    一个诗人“自绝于人民”了。法医、警官、土豪劣绅,贫下中农,都可以用 自己观照世界的方式“给个说法”,每个说法在上帝的办公桌上都是平等的。事 实上,我们也正是生存于“说法”之中。而当我们也企图在众声喧哗里加入一份 随喜时,那不过是一种说法,一种文人的说法。
    顾城未必最好但却“流毒”最广的诗大概要算1980年的那首《一代人》,诗 曰“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凡是寻找光明的人,肯定是弱者,生命失败的讯号已经隐含在他的寻找中。 他辜负了黑夜的赐予。能够得到一双黑色的眼睛,该多么幸运。他却怀揣无价之 宝,去找乌托之邦。说什么“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我是一个 任性的孩子》)。
    顾城好像挺喜欢黑色,他让阳光的瀑布洗黑皮肤(《生命幻想曲》),让灼 热的仇恨烧黑躯体(《石壁》),然而当真的“黑夜来了”,他却急忙抛下了“ 新月--黄金的锚”(《生命幻想曲》),然后一本正经地“等待黎明”。他离 不开亮光,哪怕萤火虫的一闪。说到底,他惧怕黑夜,他不会享受黑夜,更谈不 上搏击黑夜。他有时碰一碰黑夜的尾巴尖,其实说的只是心跳,像小孩临睡前摸 一下烛火,然后在年轻母亲温柔的呵斥声中乘乘地溜进被窝。中国文人最操蛋之 处,就在于他们都“是被妈妈宠坏的孩子”(《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俄狄 浦斯情结压弯了我们整个民族的脊梁。
    尼采在黑夜里奔上山顶,怒吼“我是太阳”!鲁迅在黑夜里呵呵一笑,抽出 了冰冷的宝剑。艾青黑夜里挨门挨户通知,黎明到了。波特莱尔在黑夜里把自己 锁进“令人爽心的黑暗”,精致地品味自我与世界的分离……与这些黑夜大师相 比,顾城实在只是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他注定要冻死在第三根火柴的余烬中。不 管那余烬有多么微妙。
    顾城不属于黑夜,而20世纪距离黎明又何其遥远!“灯都睡了/都把自己献 给了平庸的黑暗”(《等待黎明》),而他还在希望“有一个门口/早晨,阳光照 在草上?”(《门前》),他以为跑到日夜颠倒的西半球或四季错乱的南半球就 会早一刻见到光明,其实他正像自己笔下的小巫女,“你走不出这片国土”( 《小春天的谣曲》)。他中了老祖母的法术,“用一生相信”那些玻璃纽扣“和 钻石一样美丽”(《给我逝去的老祖母》)。尾生是抱着桥柱死的,死得愚忠但 却坚定。顾城是吊在绳子上死的,死得飘摇而且浮躁。说他是“童话诗人”我看 并不确切。童话是骗读者的,而顾城却骗死了自己。他绝不是什么“殉诗”,而 是“愤诗”,他是诗的受害者。他说:“语言就像钞票一样,在流通的过程中已 被使用得又脏又旧。”(《岛上的顾城》)他好像第一次发现世界不干净,“我 到哪里去啊?/宇宙是这样的无边”(《生命幻想曲》)。于是他只好退出这个宇 宙。他无疑是个孩子,而且是小女孩儿,在这个宇宙里永远成不了男人。
    知子莫如父,顾工在《寻找自己的梦》中发出儿子“越来越想躲开人,躲开 眼睛,躲开喧嚣的激越的声音,只想去那没人只有天籁的世界。”
    顾城并非是甘心当一个孩子的。他经常努力去做一个男人,或者表现成一个 男人。比如他说从小就想要一块地,然后在上面耕作(《岛上的顾城》)。然后 当他真的有了土地时,他干的却是,养鸡。他说过“我们需要/土地,需要永不毁 灭的土地/我们要乘着它/度过一生”(《门前》),结果,他欺骗了自己。他也 许想用同时与两个女人做爱来证明自己是男人,但他又说“身体是多么麻烦和累 赘的一件事啊!”(《岛上的顾城》)他驾驭不了了自己的肉体,嫌恶它,从而 否定自己的现世生命。他曾在重庆北碚一线天写过一首颇具男性意象的《石 壁》,其中“树根的韧带紧紧绷住,/岩石的肌肉高高耸起,/可怕的角力就要爆 发,/只要露水再落下一滴。”似乎颇能表明一种长大的欲望和遭受压抑后的亢 奋。然而接下来“这一滴却在压缩中突然凝结,/时间变成了固体。”顾城的成长 激情惨遭泼灭,就像《天龙八部》中的天山童姥,永远停止了发育。
    只为一个顾城,并不值得说这么多。为的是,有人说顾城之死具有象征意 味。没错,乞求光明的中国人太多了,像《废都》中庄之蝶那样的假男人也太多 了。我怕得有理。
    伟大领袖毛主席1919年写过一篇《非自杀》,他老人家说:“自杀心理的发 生,其发生之前,并不是想要自杀,乃是想要求生。他的求生希望,且异常强 烈。”我想这话对顾城是合适的。他说“睡吧!合上双眼/世界就与我无关”( 《生命幻想曲》)。他不是去死,而是去生。否则本文中的那些反语都成了对死 者真正的污辱。生命是注定要失败的。尽管我希望能把更多的难友挽留于黑暗之 海兴风作浪,但我们无法否定死者扑向现实的枪眼后,从弹孔中流出的黎明也许 正是他们的幸福和再生。顾城在《等待黎明》中说:“当一切都静静地/在困倦的 失望中熄灭之后/你才会到来。”我们现在需要警惕的是,不要问“到来了吗?” 而要问“熄灭了否?”
    这才是生命失败的微妙。
    这也就在死者灵前,说得过去了。

【来源:秘书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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