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没有假如

    
    王甲请我为他的书取名，读完稿子，这个书名在我脑中油然而生：《人生没有假如——一个渐冻人的悟和行》。所谓“渐冻人”，即患有一组运动神经元疾病的人，因为患者大脑、脑干和脊髓中运动神经细胞受到侵袭，患者肌肉逐渐萎缩和无力，以至瘫痪，身体如同被逐渐冻住一样，故俗称“渐冻人”。
    四年前，王甲还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设计师。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变化，说话和行动越来越困难，不久后被确诊为肌萎缩侧索硬化症，英文简称ALS，俗称渐冻人症。随着病情的恶化，他眼看着自己的身体机能一步步萎缩，终于到了整个身体只有眼珠能动的地步。
    一种概率只有十万分之四的绝症突然选中了自己，怎能不感到委屈和痛苦，但王甲没有崩溃，他很快选择了坦然接受这个意外，接受从此和常人不同的命运，接受死亡随时会到来的事实。他的这个态度，既是勇敢的，也是智慧的，令人敬佩。我们都会说命运无常，可是，一旦厄运降临在自己身上，往往会陷入假如厄运没有降临的思路里，把命运的突变视为生活的毁灭，丧失继续前行的勇气。然而，人生没有假如，已经发生的厄运，只有面对它，接受它，从而在命运的新的规定下走出一条新的路来。在某种意义上，厄运好比是上帝给凡人出的一道试题，它能测试人灵魂的品质。王甲以极为优异的成绩通过了考试。他把命运的转折当成一种人生使命来接受，决心把生命中的不同变成属于自己的真正的不同，用独特的姿态行走。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在王甲的前方，有一个伟大的榜样，那就是患同样疾病的霍金。他对自己说：“霍金，一个不到七十斤的男人，他支配不了自己的身体，却拥有整个宇宙。”在霍金给他的信中，霍金也勉励他：“将您的目光放到残疾不能阻挡的事业之上，并且坚定地将它做下去。”渐冻人症患者虽然失去了行动的能力，但感觉、记忆、思维都完好无损，这反而使王甲看世界的眼光更加敏锐清澈。于是我们看到，他起先用一根手指，在手指也不能动了以后，用眼神的示意指挥助手移动鼠标，设计出了近百件构图纯美、意蕴深刻的作品。其中，有相当数量是为重大活动设计的公益海报、广告。作品产生了广泛影响，而王甲获得的报酬大多捐给了慈善事业。在通常人的概念中，残疾人只是慈善的对象，王甲代表残疾人颠覆了这个概念。正如他所说，他所创作的小小的图片里包含着大大的梦想，它表达了他对生活的热爱，而世界也从中感受到了他的生命的温度。
    不能不提及的是，王甲在患病之后能够开创新的精彩人生，支撑他的还有一种巨大的力量，那就是爱和感动。许多陌生人关爱他，帮助他，许多人在最关键的时刻如同天使出现在他的世界里，使他在黑暗中看到了光明。他说得好：“感动是有方向的，感动是美好的，感动是来自心底的。它有颜色，有味道，亦有力量。”这个力量推动他继续传递爱，因为尝到了被赠予的快乐而去赠予，去帮助别的需要帮助的人们。在他的感召下，中国的“渐冻人”群体受到了社会各界更多的关注。有人说，王甲是被上天选中的人，被选中来替这个群体承担更重要的使命。我相信这个判断。
    在一首诗里，王甲写道：“我本是天空之水，落入凡尘……我被一点点地冻结，寒气使我不能奔流，最后把我冰封成一个在阳光里的冰雕。”我要对王甲说：你的确是天空之水，而天空之水是不会冻结的，我分明看见你的生命依然奔腾在灿烂的阳光里。
    前两天，我在北京的一个寓所里见到了王甲。他靠在轮椅上，而他全身唯一能动的眼睛是那么澄澈、年轻、聪明、充满着喜悦。电脑上已安装了特殊的软件，他用眼睛的注视操纵鼠标，用文字与我交谈，表达与我相见的快乐。墙上贴着他生病以前的青春蓬勃的照片和优美的书法，以及生病以后的设计作品。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青年。我最强烈的感觉是，倘若人生有假如，假如厄运没有降临在他身上该多好啊！而假如是我处在他的境况中，我未必能像他这样坦然地面对。他说他崇拜我，我听了万分羞愧。我告诉他，他才是值得我崇拜的，他的精彩的生命照亮了许多人，也照亮了我。

【来源：今晚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