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答辩—景克宁在上海青年文艺沙龙的即兴演讲

　　(一) 
　　我是文学，我的坐标是人的生活，却有人把我叫“斯芬克司”，当成亘古之“谜”。我和自然、生活一体，本性质朴，可常被蒙上迷幻的色彩，罩上神秘的光环。生活与自然的主体是人。人与自然，互相依存，互相对抗；既相吸引，又相征战，互相创造着。人在生活中，互相携持，互相争斗，既相谐和，又相撞击，互相并进着。我就在自然与人，人与生活的对立统一的运动中诞生。我的母胎充满了矛盾的基因，使我多情善感，性格双重，既有悲剧性格，又有喜剧性格，既有生命的张力，又有生命的魅力。
　　我呱呱坠地，就生长着智慧与感情的双翼，从生存飞向生活，追求想象的世界。我的宇宙是生活与自然，时空无限。我翱翔、观察、思索、筛选、捕捉形象。
　　我创造了“伊甸园”和“失乐园”，亚当与夏娃是我最早的子女。伊甸园中智慧与爱情的禁果，是我种植的。我让亚当夏娃摘食了禁果，去传播智慧与爱情。东方补天的女娲，奔月的嫦娥，填海的精卫，追日的夸父，西方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都是我最早的儿女群，显示了我的张力和魅力。
　　(二)
　　我注视现在。现在是生活的质点，有历史的沉淀，有未来的胚胎。我宏观历史，瞩目未来，把昨天赠送给明天。我憧憬，宁愿做追索的幻想家；不恋古，不要做古董的怀旧者。我不拒绝穿戴过去的峨冠博带，却更喜欢装扮将来的羽衣霓裳。
　　我聆听着自然的万籁之音，人间的喜怒哀乐，生活的暮鼓晨钟，我不追踪流星闪烁，空谷足音。
　　我把大千世界，思维之花，人生万象，用感情的音符，色香味调制的语言符号，谱写与结构。
　　我用爱恨之情酿造形象，摄取声、色、光，摒弃无声、无色、无光之物，摒弃僵化、机械模型，摒弃木乃伊。
　　我不爱一种颜色、一种音响、一种光度、一种情调，一种风格。我欣赏百花之色，陶醉八方之乐，神游四度空间，目眩于北极光。多视角、多色调、多光度、多元化、多层次、多棱镜，是我的风姿。
　　(三)
　　我个性独特，秉性自由，却常被披枷带锁，我要用自己的声调放声呐喊，却常被暴力扼喉。
　　我不愿做工具，既不愿做邪恶的工具，也不愿做完好的工具。我一旦工具化，就是被“异化”，便会失去“自我”，个性歪曲，生命窒息，宣告毁灭。
　　可是，我常被迫成为工具，带上锁链跳舞，这是我的悲剧，也是生活的悲剧。
　　我常被误解包围，我常在误解中浮沉。
　　我有时被颂为天使，送上天堂；有时被斥为恶魔，打入地狱。
　　我有时被指责为腐蚀剂、麻醉品，有时又被奉为荷尔蒙、灵芝草。
　　悲观者把我看成苦闷的象征，唯美者把我看成象牙之塔，玩世者把我看成情欲场，梦游者把我看成太虚境，多情者把我看成爱之神，猎奇者把我看成哈哈镜，警策者把我看成预言家，鼓动者把我看成传声筒，弱者把我看成救世主，阴谋家把我看成巫师，统治者不把我当成吹鼓手，就把我视同洪水猛兽。
　　我不要标签，反对印记，羞为玩物，耻于摆设，拒做喇叭。
　　我既不是历史的气象台，也不是历史的仲裁者；我既不是社会的晴雨表，也不是政治的温度计。
　　生活给我馈赠，我给生活报答。
　　(四)
　　我不是天外来客，我直面人生。
　　我的领地的全权者是人。是生活的人，社会的人，时代的人，历史的人；是自然人和法人。
　　我的舞台的主角，不属于超人，不属于外星人；只属于有人性、有人情、食人间烟火、生活中走人道的人。他可能身心畸形，他可能性格异化，他可能灭绝人性，他可能变“鬼”，也可能成“神”，但总要使人想到人的生活与生活的人。
　　我归属人民，人民对我不是抽象的零，人民对我是历史的轴心。
　　生活，是时代的运动。忠于生活，必然忠于时代，我是时代的形象，时代的呼吸。
　　自然，是物化的人格。表现自然，即是表现人，我是自然的形象，自然的情绪。
　　我唱的是生命之歌，自然之歌。我描写人的成功与失败，人的痛苦与欢乐，人的崇高与渺小，人的反思与内省。总之，我要描写的是人的感情，人的性格，人的灵魂，人在大千世界中的万象。万象表演的时空无限，社会、时代、历史；经济、政治、民俗；伦理、道德、时尚，天涵地负于焉。其中，主体是人。是人的形象，人的心灵世界，折射着大千万象。
　　我有时击鼓，那是为了仁者之师。
　　我有时鸣号，那是为了呼唤黎明。
　　我有时烧起篝火，那是为了抵御寒冷。
　　我有时点亮明灯，那是为了驱除黑暗。
　　我有时悲歌，那是为了被侮辱与被欺凌。
　　我有时诅咒，那是为了罪恶与阴谋得逞。
　　我愿做勇士的矛盾，少女的芳心，盲人的眼睛，跋涉者的伴侣，寂寞者的知音，迷途者的警钟，沉沦者的行舟，沙漠中的涌泉，决不做任何权势的婢女、魔杖、猎枪、警棍。
　　（五）
　　我是文学，我表现生活；不是摄象机，不再现生活；我透视人心，不图解人生。
　　我是诚实的，可我愿为绝望者编织美丽的谎言。我是多姿的，可我在广采博纳中决不丧失本色的自然。
　　我醉心精美，但不做艺术之宫的囚徒。
　　我讲究技巧，但不做故弄玄虚的巫师。
　　我欢迎新思潮，新形式，新结构，新的语言符号，新的各色流派，东方的和西方的，民族的和国家的，过去的和未来的，我都乐于兼容并蓄。但我嫌恶“异化”，我只立足于自己生活的沃土，用主体的思想和感情酿造它。
　　我的疆域是开放的，可以容汇百川。
　　我的舞台是宇宙，没有国界封闭。
　　我的基地是现时代，但我超越时代；我有祖国，但我驰骋世界。越是时代的形象，越能打上永恒的烙印；越是民族的瑰宝，越能走向世界之林。
　　我从不轻易许诺，因为我不愿欺骗。我不屑化妆招睐，因为我耻于虚伪。我不是招贴广告，春宫猎艳，橱窗里的模特儿；我鄙弃卖身投靠，奴颜媚骨，矫揉造作，江湖噱头，虚与委蛇，展览色情。
　　我的天职是忠于人道，忠于生活，忠于自然。生活在，自然在，人道在，我在。
　　我的通行证的名字是真的良知，善的喉舌，美的耕耘。
　　我追求真、善、美，憎恶假、恶、丑。
　　我爱真，真是我的血肉。我爱善，善是我的心灵。我爱美，美是我的肌体。
　　失去真，我便虚幻。失去善，我便失重。失去美，我便枯萎。
　　（六）
　　我是文学，不是政治；我是感情的，不是实用的，请不要把我功利化。
　　我是文学，不是商品；我是人道的，不是交易的，请不要把我市侩化。
　　我是文学，不是科学；我是艺术的，不是技术的，请不要把我公式化。
　　我是文学，不是玄学；我是诚实的，不是欺瞒的，请不要把我谶纬化。
　　我是文学，不是女面狮身的斯芬克司；我是真实的，不是食人之谜，请不要把我神秘化。
　　一切外打的标记都是强加的，我身上有自然和生活的胎记。我不做脱离母体的巨人安泰，我蔑视“达摩克利斯剑”，我仇恨“普罗克拉斯提斯的床”。真善美是生活规律、理想、谐调的晶体，是社会的必然，宇宙的精神，永恒的真谛。
　　真善美是文学桂冠上的三颗明珠。
　　我是文学，我献身于真善美，献身于生活的必然王国。我舒展智慧与感情的双翅，在时代的地平线 上起飞，向真善美的境界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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