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麟
【繁体中文】 作者:佚名 发布:2016年06月07日 阅读: 次 【以稿换稿】
彭玉麟(1816—1890)清,湖南衡阳人。字号,雪岑、雪琴。
早年曾参与镇压新宁李沅发起义。1853年(咸丰三年)从曾国藩创办湘军水师,并购洋炮。次年于湘潭之战击败太平军,任知县。后随军攻陷岳州,在武汉、田家镇连败太平军水师。1855年2月在江西湖口为石达开所败。于是整顿水师,配合陆军于1856年败太平军于樟树镇、临江等地,升广东惠潮嘉道。1857年,同杨载福等攻湖口,继夺九江、安庆,升安徽巡抚,力辞,1861年擢为水师提督,复授兵部右侍郎。1862年(同治元年)率水师策应曾国荃陆师沿江东下,堵截天京护城河口。次年与杨载福等破江浦、九洑洲、浦口,断绝天京粮道。攻陷天京,加太子少保。1868年会同曾国藩奏定长江水师营制。次年春回籍。
1872年奉命巡阅沿江水师,疏陈整理事宜,并荐李成谋为长江水师提督,又奉命嗣后每年巡阅一次。1881年(光绪七年)署两江总督,再疏力辞,仍留督江防、海防。1883年晋兵部尚书,受命赴广东办理防务,整修虎门要塞,加强沿海完备,遣部将防守钦州、灵山。多次上疏主战,战后疏请严备战守,以防后患。1888年巡阅长江水师,至安庆。
后以疾病开缺回籍。以平民之身逝于衡阳江东岸寓所。赠太子太保,谥刚直。并为他建了专祠。著有《彭刚直公奏稿》、《彭刚直公诗集》。
诗--《吟香馆》、《退省盦》等诗草
画--《红梅》、《墨梅》,彭所画之梅堪为一绝
武--率湘军,统水师,灭太平天国;1883年中法之战,募兵阻击法军
情--“无补时艰深愧我,一腔心事托梅花。”彭玉麟幼年尝与戚女梅姑有白头之约,后女之父母将女另字,女殉情以报。故玉麟伤之,暇辄画梅以志不忘。
官--至兵部尚书,一等轻车都慰,加太子少保。赠太子太保,谥刚直
品评--张之洞评之为“加官不拜,久骑湖上之驴;奉诏即行,誓翦海中之鳄”
拼命辞官的中兴将帅彭玉麟
“无补时艰深愧我,一腔心事托梅花。”——彭玉麟
在晚清的残晖余霭中,曾涌现一批又一批光灿夺目的人物,乱世和末世的好处已和盘托出,全在这儿:用武之地骤然放大了,风虎云龙乘时际会,少受许多草泽间的憋屈。依我看,“国家不幸诗家幸”的说法固然不谬,但还有稍可完善的地方,变更一字,将它修改成“国家不幸兵家幸”,方才百分之百地敲准了鼓点。晚清湘军那一拨子“中兴将帅”,
无不是百战成功,百战成名,只要能爬出死人堆,挣回一口长气,最起码,也能博得四品以上的顶戴。想想吧,也真够神奇的,一群不娴舟马的彬彬书生,跟着全然不习战阵的曾国藩,捣腾八九年,就在江南飙起一股股腥风,泼下一阵阵血雨,直把那位金田起义时发誓要“手握乾坤杀伐权,斩邪留正解民悬”的洪教主逼得在深宫自缢也难,自裁也难,投水也难,投火也难,最后,总算咬紧五十岁的牙关,仰起天王级的脖子,将一小杯平日只舍得给别人抿上一口两口的鸩酒喝个精空。在封建社会,仕途与利途是并联的高速公路,晚清湘军那一拨子“中兴将帅”,无不暴兴暴发,大富大贵,成就感非比寻常。
在封建时代,文士投笔从戎,冒死犯难,所为何来?说得好听些,是为了解国危,苏民困;说得难听些,各自内心都揣着炽如火、沸如油的升官发财的私念。这样一明一暗的两种愿望倒也在情在理,总之是风险投资,风险愈大,回报愈高。“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众口一词这么说,说了几千年,早已说得顺嘴滑舌,字正腔圆。文明进步到21世纪的今天,一大帮蝇营狗苟的“厚黑教传人”尚且毫无愧色,犹自挖空心思,盯着国有资产蚕食鲸吞。当年那些提着脑袋,孤注一掷赌前程的湘军将领,想大权,想大钱,就算想疯了,也无可厚非。
总有些例外的人,例外的事,这旷荡冷寂的世间才显出若干热辣辣的趣味来。试想,大家求仁得仁,求义得义,求官得官,求财得财,仁与义容或有猫腻,官与财却货真而价实。按理说,这回无论是谁都该喜出望外了,可有一人,雪帅彭玉麟,偏要拗着劲自订“三不”原则:“不受官,不私财,不要命。”这不是成心给大伙儿喉咙里塞鱼刺吗?从古至今,强梁之辈的人生哲学,虽可以省略“良知”和“道义”,却不能删除“权力”这个核心词语,做强梁的快意处,无疑尽二字之中。难怪有人困惑不解,彭玉麟够威够强,为何非要别弦别调?倘若质疑者肯换一种眼光和胸襟去打量,又会如何?噢,的确大不一样。“不受官”,居然说得过去,脱了逢迎拍马的奴籍,作隐士,野鹤闲云,葆全素心,好不自在。“不私财”,也说得过去,免了为富不仁的嫌疑,住寒窑,嚼菜根,喝稀粥,澹泊自守,得其所哉。可是彭玉麟意犹未尽,还额外搭上一条“不要命”,这就令智者都雾水满头,丢开富贵也就罢了,干吗不好好地活着,非要去当烈士?
雪帅订立“三不”原则,曾招致两种批评:温和一点的,认为他乐于“矫情”;苛薄一点的呢,则怀疑他精于“作伪”。好在订立原则的人终生恪守了原则,“矫情”也好,“作伪”也罢,这两项指控最终都已被时间一一撤消。
有些话深藏玄机,比如“英雄不问出身”这一句,是因为其中别有忌讳。比如朱元璋(他是否英雄,姑且不论)那样的超级猛人,出身不清不白,你若问得他烦了,恼了,恨了,轻则瞪你一眼,重则砍你一刀。彭玉麟还不至于此吧。他家世寒素,父亲彭鸣九当过合肥梁园镇巡检,大约是个七品以下的武官,李瀚章(李鸿章的哥哥)是安徽合肥人,巡抚湖南时,曾特意为彭鸣九作传,“推为皖中循吏之最”,评价可不低。这就不奇怪了,彭鸣九廉介明干,积攒了足够好的名声,却宦囊如洗,没能积攒足够多的金银。父亲死后,彭玉麟在故乡衡阳查江何隆甸度过了愁惨的少年时代,住茅椽,忍饥饿,犹自可,还有更难堪的,孤儿寡母横受族中恶徒的欺凌,连仅有的一点薄产也被侵吞了,弱弟竟险些被人挤到河中溺毙。
一天,母亲王夫人把两个儿子彭玉麟和彭玉麒叫到跟前,哭着对他们说:“老是受欺受压的,这地方没法长住下去。你们尚未成年,还是远出避祸吧。记着,从今以后,你们要自强自立,等有了出息,再来见我!”慈母泪落,滴滴伤情,那是揪心的深悲啊,令彭氏兄弟心血如沸。
母命难违,十三岁的彭玉麒跟人去跑远水生意,长期音信杳然。十六岁的彭玉麟则就读于衡阳城中的石鼓书院,叩问经义,钻研诗书,颖悟是不用说了,精勤是不用说了,更难得的是他“袍敝冠,介然自守。……未尝有饥寒之叹”。不叹饥寒并不意味着可以无视饥寒,没过多久,彭玉麟便投笔从戎,在军营担任“稿公”(文书的谑称),职位卑微,但好歹有了一份薄饷,可以赡养母亲,甭提他有多开心。彭玉麟为人纯孝,妻子邹氏早年侍奉婆母汤药不够周至,其后便再难得到夫妻间的鱼水之欢,这惩罚可真够重的。
彭玉麟的运气总有那么好。一天,素以伯乐自许的衡阳知府高人鉴来军营拜访协镇,看到案头放着一份文书,字体非颜非欧,气格亦豪亦秀,便问协镇这份文书出自何人之手。协镇说是彭玉麟。高知府激赏道:“此字体甚奇,当大贵,且有功名。”彭玉麟能得到知府的青睐,执贽为其门下弟子,人生路走起来就顺坦得多了。他曾作一副楹联,“绝少五千拄腹撑肠书卷;只余一副忠君爱国心肝”,气节自见,高知府对他又更加高看一眼。彭玉麟的出身止于附生(秀才),附生已足够了,左宗棠也只是个举人,不曾进士。八股文,害死人,他俩能闪得开身,是因为时势与英雄两造之际,都把握住了奇妙的机会,这机会与其说是清王朝小小气气给的,还不如说是太平天国大大方方给的。
彭玉麟平生第一仗,并非对付金田洪教主,而是对付新宁的李沅发,此人纠集瑶民,破了城步,杀了县官,一场小打小闹,仅此而已,自然不堪一击。作为谋士,彭玉麟随军有功,却不愿接受蓝翎顶戴留任武职。那时文人多自重,视武职如敝屣。他宁愿去耒阳,帮富户杨江掌管当铺的银钱出入,屈大才为小用。真有他的,“为人司出纳,视其财如己有,放散无所顾虑”。后来,那些浅见短识的人总算明白了,赈贫济困,好处多多,一场大动乱,处处杀人放火,惟独这家当铺奇迹般地幸存下来,没有遭到劫掠。
咸丰四年(1854年),曾国藩治兵衡、湘间,博求奇士,有人推荐彭玉麟胆略过人,足堪倚任。当时,彭玉麟正居母丧,不想出去闹腾,恰巧曾国藩也居母丧,便对彭玉麟说:“乡里藉藉,父子且不相保,能长守丘墓乎?”这话倒是在理,使彭玉麟大为感奋,遂决意留在湘军效劳。
自此三十八年,诸将帅或官或罢,或先亡逝,惟公旦夕军中,未尝一日息,亦未尝
一日官也。以上引文出自晚清大名士王运的《诰授光禄大夫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详勇巴图鲁世袭一等轻车都尉钦差巡视长江水师赠太子太保衡阳彭公年七十有五行状》。“未尝一日息”好理解,“未尝一日官”却令人犯糊涂。粗粗扫一眼彭玉麟的履历,上面递次有湘军水师统领、安徽巡抚、兵部侍郎、兵部尚书些越做越大的官职,连国防部长都当了,王运还说他“未尝一日官”,却是为何?依我看,他的意思可分两层,一是彭玉麟辞官是出了名的(当时有一种说法:“彭玉麟拼命辞官,李鸿章拼命做官”),除湘军水师统领一职外,其他数职,虽是显赫的二三品大员,别人求之不得,他却扔弃烫手的山芋似的,辞之再四。他曾在奏折中自陈:“臣素无室家之乐,安逸之志。治军十余年,未尝营一瓦之覆,一亩之殖。受伤积劳,未尝请一日之假。终年风涛矢石之中,未尝移居岸上,求一日之安。……臣之从戎,志灭贼也。”既然江南已全境收复,他便不肯贪位,恋权,忘亲,而要解甲归田,为慈母守丧终制。朝廷多方慰留,甚至为他“设例外之例”,别置长江巡阅使一职,“有事而非差,无官而有禄”,可见器重的程度。二是彭玉麟为人俭朴随和,对位卑者能免去官礼,平等相待,“生平治军严而不倨”。他还折节下士,乐意与他们结布衣昆弟之好,尤其喜欢跟墨客骚人相往还,当世称之为高雅。他跟大名士王运交情至笃,晚年退居衡阳查江,王曾去拜访。彭玉麟暮岁主持抗法战事,王运致书冰案,道是“头白天涯,两心犹照,不减元、白神交也”。部长大人退息故里,不住华屋广厦,只“于府城东岸作草楼三重自居”,灌园种树,怡然自得,难怪平生从不轻易推许时人的王凯运对他赞誉独多。
部长级的高官,在清朝,俸禄颇为丰厚,或许意在高薪养廉?彭玉麟生性不爱浮华,自奉甚俭,平日布衣蔬食,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他不是守财奴,几千几万两的俸银和赏银,随手而尽,一部分用于周济穷困的亲友,赠予凯旋的部下,另一部分则用于赞助公益事业。光是独资改建船山书院一项,彭玉麟就出银一万二千两。此外,助建衡清试馆,出银一万两;助建育婴堂,出银二千两;助修《衡阳县志》,出银五千两。雪帅舍得花钱,他多财善贾的弟弟彭玉麒也舍得花钱,兄弟俩一生散银近百万两,多半花在公益事业的“刀刃”上。彭玉麟不喜欢密结朝中强援,所以那些高居庙堂之上的大佬想得到他一封书信和十两赙银都难上加难。
彭玉麟为官而不恋栈,不贪钱,这容易吗?我们无须远眺晚清鳄鱼潭似的官场,只需把眼光往当今的政界稍稍一掠,就要惊诧于那些墨墨贪官动辄受贿过百万,过千万,过亿元,却从未见他们拔一毛以利天下。说他们是杨朱的信徒吧,他们根本不配,因为杨朱的原话是:“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当今的贪官不愿“损一毫利天下”,却恨不得“悉天下奉一身”,可谓自私到了极点,自私到了病态的程度,病入肉体之腠理还有得救,病入灵魂之膏肓,就没得治了。这样的馋吻巨鳄多而又多,不但百姓受尽盘剥,还会导致民族的沉忧,国家的衰败。
彭玉麟字雪琴,尊敬他的部属和友人喜欢称他为“雪帅”。倘若你纯粹视之为一介武夫,那就大错特错了,他的诗作相当有精神,且看《宿莫愁湖上》:“石涧泉声瀑布流,万竿修竹拥僧楼。我来睡入云窝里,晓起推窗白满头。”后面二句想像瑰特,饶有奇致。他还工于丹青,兰入妙品,梅称一绝,所至奋笔泼墨,无不尽兴,老干虬枝,全树满花,其中最特别者,仿佛霜刃血珠未冷,凛凛然秉杀气如虹,人称“兵家梅花”。“海内传者过万本,藏于箧者,一牛车不能载。”由此,足见他雅兴之高,手笔之勤。
说到雪帅画梅,有段轶事一直为人艳称不绝。雪帅年轻时丰神玉貌,俊雅风流,卜居衡阳城中,邻家有女名梅仙,是位风姿绰约的大美人。她爱慕雪帅的才华人品,便托媒致意,愿委身相从,长奉箕帚。雪帅至情至性,也愿娶梅仙为妻。可当时雪帅家徒四壁,釜底生尘,只好稍事延宕,以图来日下聘。可恨老天爷不肯成人之美,没多时,梅仙病逝,雪帅伤心,遂发誓一生为她画梅一万本,报答厚爱。这等情深义重的男儿,世间倒真是不可多得,不可多见,他后来对妻子邹氏十分冷淡,她侍奉婆母不周固然为重要的外因,梅仙的影子仍萦回于雪帅的心心念念,积郁而为无隙可乘的情怀,则为主要的内因。这道谜,原是可以如此揭开的。
雪帅画梅,自有三种寄托,其诗《题采石矶太白楼》三首可以为证:一是寄情,“三生石上因缘在,结得梅花当蹇修”,“蹇修”即媒人,无疑,情之所寄,情之所关,邻家梅仙是他心头永远的美丽,永远的痛楚;二是托志,“无补时艰深愧我,一腔心事托梅花”,这里专指那些“兵家梅花”,荡平天下之志尽在其中;三是遣兴,“颓然一醉狂无赖,乱写梅花十万枝”,于狂放一端,雪帅也不肯让人占先,孤行畸意,诗酒风流,原是才子本色。但不管如何,画梅也好,写诗也好,都还只是雪帅的旁技和小技,那他的正技和绝技是什么?
问得好,我若说出来,只怕会吓你一大跳。他的正技和绝技是——杀人!王运的《诰授光禄大夫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详勇巴图鲁世袭一等轻车都尉钦差巡长江水师赠太子太保衡阳彭公年七十有五行状》称雪帅年轻时“辞气清雅,风采秀隽”。易宗夔的《新世说》则称雪帅中年“貌清癯如闲云野鹤,出语声细微至不可辨。然每盛怒,则见之者不寒而栗”。至于雪帅晚年,易宗夔又称他“恂恂儒者,和气蔼然”。这就对了,他并无鳄吻蛇心,也不是凶神恶煞,这样一位儒雅书生什么不好干,却偏要杀人,以斫斩戕戮为正技和绝技,岂非咄咄怪事?那么你很可能要问,他究竟有没有非杀人不可的理由?雪帅杀人,首先在战场。曾国藩的奏折曾对他有这样的赞誉:“附生彭玉麟,书生从戎,胆气过于宿将,激昂慷慨,有烈士风。”彭玉麟是湘军水师初建时的营官,因战功卓著,升为水师统领。当年,水军的船只共有三种类型:快蟹、长龙和三版。快蟹是快船,长龙是大船,三版是轻便的小船。水战的危险远远超过陆战,箭、刃、枪、炮、水、火,样样要命,无所不可以死。汉阳之战,雪帅的长龙被炮火击沉,他坠入江中,后面的三版赶紧来救,却拽不起他,原来是水下有人死死抱着他的双腿不放,三版上的军士便大喊大叫:“快放手,你抱的是统领大人!”雪帅呛了水,却并不恼怒,对手下说:“这时候他只顾自家性命,哪管什么统领不统领!”双双获救后,才知那人是同船的司舵。雪帅笑着骂道:“早知是你这家伙,我提着你的头发扔十丈外去了!”生死之际,他仍能如此从容谈笑,真可谓胆色超群。
雪帅的船头常插着一面小红旗,平时巡视各处,往来如风,若遇着营中有人赌钱,打架,抽鸦片,那人可就倒霉了,不是脑袋落地,就是屁股开花。他要将水军十八营练成一支纪律严明的劲旅,不树杀威怎么行?
湘军陆战的胜率低于六成,堪称神勇的大将罗泽南和李续宾都相继战死,塔齐布则在军中愤而吐血身亡;水战的胜率则将近七成,这样高的胜率,不可能侥幸取得。雪帅身经
百战,激烈的鏖战有湘潭之役、汉阳之役、田镇之役、湖口之役、安庆之役、芜湖之役、九洲
之役,可谓无役不从。他治军以勇气为高,常说:“吾不令将士独死,亦不令怯者独生!”他身先士卒,几度身负重伤,几度深陷重围,都杀出了一条血色生路。
一将功成万骨枯,将军在战场上杀业深重,照例无可訾议。雪帅血战江南,究竟杀了多少人?大抵是不计其数。单是九洲一役,湘军水师就歼灭太平军劲卒一万余名。但未曾有谁像指斥曾国荃那样,指斥他为“屠伯”。曾国荃所统领的吉字营攻破安庆,曾一次诱杀弃械投降的太平军将士一万多人,这激起了雪帅强烈的愤慨。后来,曾国荃攻破江宁,再次疯狂屠城。雪帅忍无可忍,致函曾国藩,要后者大义灭亲。曾国藩收到这封信,心里肯定是打翻了五味瓶,有说不出的滋味。再怎么着,他也得回护自家那位嗜杀成性的九弟啊。曾国藩复函时显然动了肝火:“阁下于十一年(1861年)冬间及此次(1864年)皆劝鄙人大义灭亲。舍弟并无管、蔡叛逆之迹,不知何以应诛,不知舍弟何处开罪,阁下憾之若是?”其实,这根本不是什么私人恩怨在暗中作怪,只说明,雪帅杀人,自有其原则和分寸,杀俘虏、戮降卒这样的残忍事他是决不会干的。
自古迄今,无数大人先生晚节不终,雪帅最光辉的一笔,却写在暮年,因为他痛宰了一回法国洋毛子。那时,他退居衡阳老家,逾十四年,其间清廷多次征召,他都坚辞不就。中法战事一触即发,尽管他已年逾古稀,却奉诏即行,以兵部尚书衔主持中越边境的军事行动。他干吗专拣烫手的山芋抓,就不怕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其中别有原因:“盖公于通商约和,积愤久,每思一当敌,以死泄其怒。”也就是说,他对丧权辱国的“和议”恨之切齿,这次策马南行,已准备豁出老命,将一腔英雄热血洒在南疆。张之洞时任山西巡抚,在致张佩纶(张爱玲的祖父)的信中,他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中国重臣,只此数人,若闻何处有急,即奔命何处,是医家所谓头痛医头,兵家之大忌也。”但晚清的国势糜烂得实在不成样子,左宗棠年近古稀北上天山,收复新疆失地,彭玉麟年近古稀南下琼州,打退法军入侵,可怜两位湘籍的耄耋老臣,扮演的都是“救火队员”的角色。
张之洞素性自负,以为“经营八表,如烹小鲜”。这回,中、法两国开战,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胆气虽壮,也不敢太逞能,便倾尽诚悃,结交雪帅。他先以书信致意,有“加官不拜,久骑湖上之驴;奉诏即行,誓翦海中之鳄”这样的赞语,还称雪帅为“岭外长城”、“中朝柱石”,感情投资可谓十分丰厚。雪帅主持两广军事期间,幸而没有泼汤,所部大将冯子材等人相继取得了镇南关大捷和谅山大捷,可算是晚清对外战事中最辉煌的胜利。雪帅正要乘胜收复越南,可李鸿章“见好就止”,竟再次演出了胜方急于媾和的怪剧(上一次是左宗棠指挥的新疆战事,在大优的局面下,廷派遣驻俄公使曾纪泽与俄方签订了《伊犁条约》)。朝廷总是虎头蛇尾,致使功败垂成,令雪帅颇为郁愤,加之受瘴毒煎逼,因此他一病不起。
雪帅杀人,其次在官场。湘军于同治五年(1866年)裁军后,雪帅不愿做官,遂在同治八年以兵部侍郎退居衡阳查江老家。清廷为了表彰雪帅的盖世勋绩,任命他为首任长江巡阅使,每年巡视长江水师一次,实为“得专杀戮,先斩后奏”的钦差大臣,比旧戏中的八府巡按权力还要大。十余年间,他尽忠职守,处决了许多不法官兵,一时间,被沿江百姓视为保佑平安、伸张正义的“江神”。
李鸿章有个侄儿横行合肥,夺人财物,霸人妻女,地方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过问。可他的运气还是差了一点,偏偏撞在雪帅的刀口上,直撞得身首分离。雪帅查得实情,却不动声色,邀李家恶少上巡江船“聊聊天”,后者并未察觉此行有何不妥。见了面,叙过礼,雪帅的语气颇为温和:“听说,有人状告你霸占民妻,真有这回事?”李家恶少有恃无恐,神色骄横地说:“确有此事!”雪帅闻言勃然大怒,下令痛加鞭笞,吃肉的皮鞭直抽得李家恶少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安徽巡抚闻讯,风疾火急地赶来求情,雪帅开栅迎接,密令手下速将恶少斩首。巡抚还在字斟句酌,恶少业已命赴黄泉。事后,雪帅致书李鸿章,只是轻描淡写:“令侄坏公家声,想亦公所憾也,吾已为公处置讫矣。”他给了李鸿章台阶下,后者心里恨得牙齿痒痒的,还得回信道谢!
长江两岸恣意枉法、鱼肉百姓的军官,稍不留神,即成雪帅刀下之鬼。安庆候补副将(相当于旅长)胡开泰召娼杀妻,雪帅平生痛恨这等烂糟货色,一刀就切了那家伙的狗头;湖北总兵衔副将(相当副师长)谭祖纶诱劫朋友发妻,还杀人灭口,州、县官员与他沆瀣一气,连总督都袒护他,雪帅照样切下了他的狗头,令一军大惊,也令江岸上数万名围观的老百姓拍手称快。此外,一些衙署的贪官和关卡的悍吏,也都入选了他快刀切瓜的名单。雪帅平常草帽芒鞋,素巾布服,作村夫子打扮,所以各处的官吏听说他来了,都不知道该如何迎接款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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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惴惴不安,心惊胆战,彼此不断提醒对方:“彭宫保到了!”言外之意是:各安本分吧,免生事端,否则,脑袋就该搬家了!
封建社会以法治为名,以人治为实,有彭玉麟这样专切坏瓜的长江巡阅使,千里清靖,当属百姓之福。换上贪鄙者,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雪帅曾作一联,时人津津乐道,上联是“烈士肝肠名士胆”,下联是“杀人手段救人心”。联语中显然含有大乘佛谛所倡导的“菩萨心肠,霹雳手段”的意思,倘若杀了一人,能救众人,则“杀机沸天地,仁爱在其中”,是无可指责的菩萨行。北宋政治家范仲淹任参知政事时,每次看到州、县官吏贪墨污渎,即将其人的名字用笔勾去,宅心仁厚的僚友富弼见了,为之扼腕叹息道:“又该有一家人要哭啦。”范仲淹当即回应他:“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范公还算宽仁,只是将那些贪官污吏撤职查办,倘若换了武健的雪帅主持吏政,其中许多人必定身首分离。乱世用重典,以杀人为手段,以救人为职志,好是好,但此事颇有难明之处,因为几乎所有的强梁都宣称自己杀人是为了救人,甚至是为了“解放全人类”,甄别起来,实在很不容易。你总不能说,任由他先四处杀人,看他杀对了,还是杀错了,再作评定吧。杀一无辜便为不义,因此说,要从屠伯中找到一位义人,简直比从狼群中找一只绵羊还难。世间有公道,有正义,都在一念之间,一念可以仁,一念也可以忍,一念即可以戕人性命,但若是冤杀了,枉杀了,一转念却不能使死者复生。
中国的顺民和良民向来很容易满足,只要舞台上一通喧响的锣鼓送出个黑脸的“包青天”,或“海青天”,唱唱作作一番,然后假模假式地铡了皇亲,或杀了几个鸟官,看客就会直着嗓子欢呼:“真是大快人心啊!”一旦自己身遭不义之害,则傻了眼,只得乖乖地缩起乌龟脖子,老实认命。
封建专制的特点,首先在于铁血无情,高官大吏,少贪少渎,已属难能可贵,真正肯于和敢于为民铲大恶除大憝的,其实罕见稀有。这罕见稀有的“霹雳菩萨”,如雪帅彭玉麟,即算用快刀切了一些罪不至死的人,狠了一点,酷了一点,但旨在惩恶劝善,有识之士也未忍厚责于他。
王凯运为雪帅作墓志铭,知心贴肺,其中颇有悯惜之词:“……常患咯血,乃维纵酒。孤行畸意,寓之诗画。客或过其扁舟,窥其虚榻,萧寥独旦,终身羁旅而已。不知者羡其厚福,其知者伤其薄命,由君子观之,可谓独立不惧者也。”念及雪帅年近古稀奋勇抗击法国侵略军,因李鸿章等朝中大员沮功而中废,王运称雪帅“埋忧地下”,“以毕深恨”,可谓得死者胸臆而道之。雪帅宾天时,妻与子都已先他而逝,身旁既无姬妾,也无僮仆,只有部曲官兵,不愧为天地间一条硬铮铮的汉子!除了行状和墓志铭外,王运还为死友作了一副挽联:诗酒自名家,更兼勋业烂然,长增画苑梅花价;楼船欲横海,太息英雄老矣,忍说江南血战功。上联大扬,下联小抑,“忍说”其实是不忍说,王运对雪帅残杀同胞的“血战功”持保留态度,正所谓“君子和而不同”。
在雪帅的整篇传奇中,有美人,有醇酒,有绝句,有梅花,还有寒冰样的利刃。他勇于杀人,乐于杀人,一生执著以逆向的恨意诠释正面的爱意,这种诠释是痛苦的,更是凄伤的,却不得已而为之,教人轻易不能理解,难以明白。在悲剧时代,他的角色刚介绝伦;在邪曲时代,他的角色正直不欹。雪帅死后被谥为“刚直”,这两个字凝聚了乱世和末世里多少血泪!他特立独行,无畏无惧,难免会开罪某些因循苟且的权臣,于是,便有人轻诋他“高尚自喜”,“孤洁自矜”。真不知高尚孤洁又有什么可讥诮的?世间能以高尚孤洁自勖自砺的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污浊的社会才因此显出一副不堪入目的奸容丑态!
总有些例外的人,例外的事,这旷荡冷寂的世间才显出若干热辣辣的趣味来。试想,大家求仁得仁,求义得义,求官得官,求财得财,仁与义容或有猫腻,官与财却货真而价实。按理说,这回无论是谁都该喜出望外了,可有一人,雪帅彭玉麟,偏要拗着劲自订“三不”原则:“不受官,不私财,不要命。”这不是成心给大伙儿喉咙里塞鱼刺吗?从古至今,强梁之辈的人生哲学,虽可以省略“良知”和“道义”,却不能删除“权力”这个核心词语,做强梁的快意处,无疑尽二字之中。难怪有人困惑不解,彭玉麟够威够强,为何非要别弦别调?倘若质疑者肯换一种眼光和胸襟去打量,又会如何?噢,的确大不一样。“不受官”,居然说得过去,脱了逢迎拍马的奴籍,作隐士,野鹤闲云,葆全素心,好不自在。“不私财”,也说得过去,免了为富不仁的嫌疑,住寒窑,嚼菜根,喝稀粥,澹泊自守,得其所哉。可是彭玉麟意犹未尽,还额外搭上一条“不要命”,这就令智者都雾水满头,丢开富贵也就罢了,干吗不好好地活着,非要去当烈士?
雪帅订立“三不”原则,曾招致两种批评:温和一点的,认为他乐于“矫情”;苛薄一点的呢,则怀疑他精于“作伪”。好在订立原则的人终生恪守了原则,“矫情”也好,“作伪”也罢,这两项指控最终都已被时间一一撤消。
有些话深藏玄机,比如“英雄不问出身”这一句,是因为其中别有忌讳。比如朱元璋(他是否英雄,姑且不论)那样的超级猛人,出身不清不白,你若问得他烦了,恼了,恨了,轻则瞪你一眼,重则砍你一刀。彭玉麟还不至于此吧。他家世寒素,父亲彭鸣九当过合肥梁园镇巡检,大约是个七品以下的武官,李瀚章(李鸿章的哥哥)是安徽合肥人,巡抚湖南时,曾特意为彭鸣九作传,“推为皖中循吏之最”,评价可不低。这就不奇怪了,彭鸣九廉介明干,积攒了足够好的名声,却宦囊如洗,没能积攒足够多的金银。父亲死后,彭玉麟在故乡衡阳查江何隆甸度过了愁惨的少年时代,住茅椽,忍饥饿,犹自可,还有更难堪的,孤儿寡母横受族中恶徒的欺凌,连仅有的一点薄产也被侵吞了,弱弟竟险些被人挤到河中溺毙。
一天,母亲王夫人把两个儿子彭玉麟和彭玉麒叫到跟前,哭着对他们说:“老是受欺受压的,这地方没法长住下去。你们尚未成年,还是远出避祸吧。记着,从今以后,你们要自强自立,等有了出息,再来见我!”慈母泪落,滴滴伤情,那是揪心的深悲啊,令彭氏兄弟心血如沸。
母命难违,十三岁的彭玉麒跟人去跑远水生意,长期音信杳然。十六岁的彭玉麟则就读于衡阳城中的石鼓书院,叩问经义,钻研诗书,颖悟是不用说了,精勤是不用说了,更难得的是他“袍敝冠,介然自守。……未尝有饥寒之叹”。不叹饥寒并不意味着可以无视饥寒,没过多久,彭玉麟便投笔从戎,在军营担任“稿公”(文书的谑称),职位卑微,但好歹有了一份薄饷,可以赡养母亲,甭提他有多开心。彭玉麟为人纯孝,妻子邹氏早年侍奉婆母汤药不够周至,其后便再难得到夫妻间的鱼水之欢,这惩罚可真够重的。
彭玉麟的运气总有那么好。一天,素以伯乐自许的衡阳知府高人鉴来军营拜访协镇,看到案头放着一份文书,字体非颜非欧,气格亦豪亦秀,便问协镇这份文书出自何人之手。协镇说是彭玉麟。高知府激赏道:“此字体甚奇,当大贵,且有功名。”彭玉麟能得到知府的青睐,执贽为其门下弟子,人生路走起来就顺坦得多了。他曾作一副楹联,“绝少五千拄腹撑肠书卷;只余一副忠君爱国心肝”,气节自见,高知府对他又更加高看一眼。彭玉麟的出身止于附生(秀才),附生已足够了,左宗棠也只是个举人,不曾进士。八股文,害死人,他俩能闪得开身,是因为时势与英雄两造之际,都把握住了奇妙的机会,这机会与其说是清王朝小小气气给的,还不如说是太平天国大大方方给的。
彭玉麟平生第一仗,并非对付金田洪教主,而是对付新宁的李沅发,此人纠集瑶民,破了城步,杀了县官,一场小打小闹,仅此而已,自然不堪一击。作为谋士,彭玉麟随军有功,却不愿接受蓝翎顶戴留任武职。那时文人多自重,视武职如敝屣。他宁愿去耒阳,帮富户杨江掌管当铺的银钱出入,屈大才为小用。真有他的,“为人司出纳,视其财如己有,放散无所顾虑”。后来,那些浅见短识的人总算明白了,赈贫济困,好处多多,一场大动乱,处处杀人放火,惟独这家当铺奇迹般地幸存下来,没有遭到劫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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