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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史趣闻

谭嗣同传(前三章)

繁体中文】  作者:佚名   发布:2005年08月22日   阅读: 次   【以稿换稿

    
    自序
    多年来,余多方寻觅谭君嗣同的传记,四地求索,终不可得。谭嗣同君为维新斗士,为“戊戌六君子”之首,烈士之烈,凡读过历史书的人,大抵都十分清晰。余自知戊戌变法的历史,总想象谭君的为人,时代虽隔百年之遥,仍使我万分景佩那种慷慨与从容。数年前,余于福州购得谭君遗着《仁学》,才知烈士之烈外,尚有烈士之才学,便萌生收罗烈士著述的心愿。后获《谭嗣同全集》,仅一厚册,余悲乎烈士英年早逝,竟使满腹经纶多不传世间,此诚极痛心之事。
    余常思忖,谭君之牺牲,未克其业,终不能成就西乡隆盛之维新伟业,则其留馈于其国者何,遗赠其民者何?凡一国之兴衰昌亡,在乎国民精神,在乎民族气质,精神盛而国衰,气质高而国亡,未尝闻也。余常以为,欲观一国之精神,先观其国伟人之精神,伟人为向导、为准绳、为动力、为暗夜之明灯、为沉默中之呐喊。吾固无意于英雄史观,国家,千万人之国家;民族,千万人之民族;历史,亦千万人之历史。虽然,荀子云:“物类之起,必有所始”,天下万物,显生于隐,繁成于微;当众生混沌蒙昧之时,倘无一伟人振臂一呼,作狮子吼,震聋发聩,则众生当沉睡至几何时?倘以成败论英雄,则谭君固一失败之英雄,然骤灭者肉躯也,永存者精神也。人生一世,数十寒暑而已,而精神可历千万祀而栩栩如生,谭君以其断躯流血,使其生平事迹为国民奋进之标榜,使其自由思想为国民常驻之灵魂,使其献身勇气为国民日新之希望,以此言之,谭君无功于时局,而实永功于千秋。
    观近代百年风云,时朝野上下,固步自守,万马齐喑,有一伟人生焉,销鸦片于虎门,抗强虏于国门,睁眼看世界,此林则徐也;时列强割据,国土与国权齐丧,闻洋枪而股战,对红毛以屈膝,有一伟人生焉,万里出征,抬棺死战,驱外虏于西域,为民族第一功臣,此左宗棠也;时国是凋敝,国民彷徨,不知国运何去,有一伟人生焉,学贯西东,以一穷士而公车上书,作大同书以传万世,倡变法而图维新,此康有为也;时国政腐旧,新务不行,既无力于御外侮,又乏术于治民生,有一伟人生焉,作仁学以醒民,力维新以救国,旋事败,发大愿为变法流血第一人,血荐轩辕,此谭嗣同也。以上聊举数人,挂一漏百。何不幸我中国有百年涂毒,又何幸我中国多伟人以引傲。
    今春五月,余以新婚远游京城,于京城各大书店寻谭君传记,均不可得,深为喟叹,以为烈士为国人流血,而我等后人不能将其生平事迹流传天下,亦我等后人之愧也。余于紫禁城中,观宫殿森罗,高墙林立,依稀仍有肃杀之气,遥想百年前谭君跨进宫门时,固知其刀光剑影,其心情何许?余于菜市口路,人告知我此为古代行刑场所,谭君刑场上之从容,使今日之我为之震憾,余伫立良久,在书卷中无法体会历史之真实,惟于烈士殉难处,方偶得几失落之沉重感;余先前尝读李敖先生之《北京法源寺》,特造访法源古寺,入门见萧条状,古树苍老,寺墙凋漆,吾立于寺中大院,语妻曰:“此地莫非谭嗣同与大刀王五练刀剑之场所。”向寺中客寻问谭君可曾寄居此地,客不能答;谭君牺牲时,有义仆收其尸首置于此寺中,余回首眸望寺门之红墙,犹似烈士殷血所溅,余几欲落泪!余方趁兴寻浏阳会馆,惜游程日短,竟不能了此心愿。
    自京返漳,余始萌为谭君立传之念,而久久踌躇,实因才学疏浅,惟恐不达谭君之心志。时与王林君论学,王林君斐然有著述之志,并立意于而立之年,付之刊行。余闻之而深自惭愧,余于五年前,尝作一小诗,有“咽墨有八载,羞愧无一篇”之句,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思既往之悠悠,目未来以茫茫,惟有勇猛精进而已!
    第一章引论——晚清巨变的政局
    时势造英雄,英雄亦造时势。谭君生逢晚清时代巨变。
    晚清之巨变,实中国数千年历史数百计王朝更替之一例,然与他例相异者,晚清之巨变,为中华历史之一大转折点。中国古语有云:“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是为古中国之历史循环论,中国文化之先天不足,
    溯政局巨变之源,实始于1840年之鸦片战争,是役为中华帝国崩溃之始,英人之初来,国人视之为蛮夷,心存不屑之心,举全国之民众,能稍知外国之政事者,林则徐、魏源数人而已。与英人既开战,尚不知其国处地球之何方,尚不知其国土之大小、国民之多寡、国政之强衰,英人既挟开拓海外二百年之余威,一战而陷定海,再战而陷大沽口,震动天朝,中国兵勇,形同虚设,屡战屡北,遂与英人草签城市之盟,是为《南京条约》。
    岂是将帅兵勇略呈疲态,中华帝国老矣老矣。中国每沾沾自喜于本土之文明,历史中之剽悍之异族强敌,若匈奴,若突厥,若蒙古,皆文化未发达之族,吾国人固耻之。而今则不然,西方之国自文艺复兴,文明日以寸进,思想日益发达,科技日新月异,西人之观念,曰自由,曰冒险,曰进化,曰竞争,故内修明政,民主日进,专制日减;外则逐鹿于世界,拓荒殖民,以饱私利。自十七世纪至十九世纪,英国革命、美利坚独立、法兰西革命遂成为民主政权之起点,欧洲之帝王,或处死、或放逐、或大权旁落,数千年之专制政体,遂一夕之间瓦解。故国势日隆,经济日昌,科学日盛,教育日兴;百年所产之物资,胜于千年之积累。西人所崇之思想,曰:“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以崇强鄙弱,凭其精良之枪炮甲船,横行海外,开疆略土,是为史称之“殖民时代”。
    中国则不然,二千余年,文明日退,思想抱旧,进取心沉,言政治则曰三代,言文化则曰周孔。只知有君王,不知有人民;只知有专制,不知有民主;只知有朝廷,不知有国家(此犹法皇路易十五所言:“朕即国家”)。世界革新之火正炽,而中国犹守三纲五常,以为天下不变之道义,以为不证自明之真理。以一姓而君临天下,以万姓之生命,为一姓效死,以万姓之忠义,为一姓谋福,以万姓之运途,操诸一姓之手。君不见王朝之兴衰更替,无非皇家姓氏之更替,几经战乱,百姓流离道死,白骨暴野,虽欲华亭鹤唳,上蔡黄犬,又何可得?岁月轮转,从汉唐至明清,政治制度非旦咫尺不进,反使封建君王专制至明清而臻登峰造极,三纲五常成为不证自明之真理,“君叫臣死臣不能不死”遂成为国民之共识。呜呼,奴役国民之肉躯者,尚不足屈天下之人;奴役国民之思想者,斯国将不国矣。专故国民未全老朽,而思想已全老朽。挟老朽之思想,持窳劣之器械,而战新生之思想,敌精良之枪炮,胜负立见矣!
    天下苦专制久矣!故鸦片之役,仅动荡之始,自此,天下大乱。1851年,洪杨发难于广西金田,以“拜上帝教”之教民,以秋风摧折之势,攻城略地,席卷半壁山河,遂据金陵以为天京,割据东南而称雄,合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胡(林翼)之力,历十三年而廓清;与太平军相应,捻军于1851年渐势大,蹂躏北八省(苏、皖、豫、鄂、鲁、直、晋、陕),屡震京畿,1868年为李鸿章、左宗棠所扑灭,前后计十七年;1855年,太平军极盛之时,云南回人杜文秀起兵据云南大理,雄据一方,1873年为岑毓英所完全肃清,前后计十八年;1861年,陕甘回汉交恶,马化龙以金积堡起兵,一时陕甘诸府州回民响应,如燎原之势,左宗棠临危受命,于1873年悉数扫平,陕甘回乱计十二年。以上仅举其大者,至于其小者,不可胜数,一时间天下生灵荼炭,真不知多少家破人亡之惨剧,“谁无父母,谁非人子,抱血肉轻脆知痛痒之躯,瞬息齑糜于丛矢交刃,肝脑膏于原野,以争一旦夕之胜负”(谭嗣同《忠义家传》语)。
    内忧外患并起,赖曾、左、李诸公,清庭内弭战事,稍获喘息。然平内乱有余,御外侮则不足,外虏以虎狼之心,环视中华,以为肉糜,以为佳羹,以为银行,今日割城,明日赔款,今日签一约,明日签一约,西方诸国,争先恐后于利益均沾。西人气愈盛,国人气愈馁,惟有顾孔孟之影而自怜,曰:“吾文化固强西人百倍”,呜呼,此非阿Q而何人。
    第二章谭君之早年生活
    同治四年(1865年)二月十三日,谭君生于北京宣武城南。谭家原藉湖南浏阳,据《浏阳谭氏谱》,谭君家族先祖上溯到北宋靖康末年间谭孝成,谭孝成从江南西路洪州新建县迁至福建路汀州长汀县,之后数世,再迁清流县、长沙,最终定居于湖南浏阳县。有时一代,谭家颇为望族,累代为官(谭嗣同作有先祖传记十数篇,见谭着《寥天一阁文》卷二);及至清代,家道衰微,谭嗣同祖父谭学琴,生计艰辛,四十岁时方才成家,虽一生并无大成就,然心地善良,乐施助人。谭嗣同父亲谭继洵六岁时,谭学琴竟因积劳成疾而病逝,故谭继洵自幼孤苦,全仗长兄惨淡经营家事,故发愤读书,于咸丰九年(1859年)已未科会试中试,赐进士出身,咸丰十年(1860年)应殿,钦点主事,补授户部主事钦加道衔,迁居京城,升任本部员外郎,为四品官。谭嗣同生时,谭继洵入户部五年,时年四十二岁。(按:谭继洵(1823—1900),晚清重吏,于京城户部任官十六年,调通州监督坐粮厅,一年即调任甘肃巩秦阶道(1877年),六年后升任省按察史,隔二年提任布政史(管理一省财赋人事),于甘肃任职达十二年;光绪十五年调任湖北巡抚,尝两次兼代湖广总督,为正一品封疆大吏,累官赠光禄大夫。戊戌政变后,失官返籍,晚年凄凉,越二年病逝。谭继洵为晚清重臣,为官清廉,体恤民生,左宗棠尝赞其曰:“敬甫天性严重,胸中纯是爱民之忱也。”)
    其母徐五缘,浏阳国子监生徐韶春之女,年十九嫁谭继洵。时谭继洵尚落魄,徐氏为助夫读书考取功名,勤劳持家,茹苦含辛,终无怨言,家虽贫而条理毕具,每日鸡鸣而起,作饭提水,打扫洗涤,每每至夜深时仍不得息;家境难持,徐氏兼顾养儿带女,时常胸抱一儿,背负一襁,提瓦罐汲水,节衣缩食,以供谭继洵安于学业。徐五缘生三子二女,嗣同最幼,长兄谭嗣贻,长嗣同十三岁;次兄谭嗣襄,长嗣同八岁;长姊谭嗣怀,次姊谭嗣淑。徐五缘善于持家,严于教子,勤恳俭朴。后谭继洵会试高中,入京作官,一身荣华富贵,而徐氏操累多年,容貌憔悴,未免不合谭继洵之心意。想晚清时代,男女平等观念言之甚早,有一官半职且厚禄者,纳妾实为平常,故谭氏又纳妾卢氏。徐氏虽名为正室,卢氏为偏房,卢氏年轻貌美,颇讨谭继洵之欢心,故极为受宠,徐氏渐受冷落,与谭继洵有夫妻之名份,而无夫妻之实。卢氏生有三子二女,三子:谭嗣准、谭嗣冏、谭嗣揆;二女:谭嗣茀、谭嗣嘉。(按:谭嗣准、谭嗣揆、谭嗣茀三人均年少夭折。)
    谭继洵因读书而崛起于穷士,故对子女学业甚为重视,谭嗣同诸兄弟,皆受业于当时名学者。谭嗣同五岁时,便师从毕莼斋学习,谭嗣同天性聪颖,据其《三十自述》言:“五岁受书,即审四声,能属对。”除此之外,谭嗣同并无表现出异于常人之处,其在《远遗堂集外文初编•自序》中回忆起此时一段故事:“五六岁时,居京师宣武城南,与先仲兄俱事毕纯斋师,夏雨初霁,嬉戏阶下,兄适他去,四顾孑然,情不可已,遂嗷嗷以哭。”
    八岁,师从韩荪农,此时其两兄亦受业于韩荪农,学塾位于北京宣武城南,谭嗣同对此学塾环境有如此描写:“城南萧旷,巷无居人,屋二三椽,精洁乏纤尘。后临荒野,曰南下洼。广周数十里,苇塘麦陇,平远若未始有极。西山晚晴,翠色照地,雉堞隐然高下,不绝如带,又如去雁横列,霏微天末。”远离尘嚣,是为学书之绝佳场所。然而,此地之所以清寂,尚有一原因,此地原是一片坟地:“城中鲜隙地,民闲埋葬,举归于此。蓬颗累累,坑谷皆满,至不可容,则叠瘗于上。甚且掘其无主者,委骸草莽,狸猃助虐,穿冢以嬉,髑髅如瓜,转徙道路。加北俗多忌,厝棺中野,雨日蚀漏,谽谺(读音:hanxia,山谷空阔状。)洞开,故城南不人而多鬼。”
    与长兄、次兄就读城南,乃是谭嗣同童年度过的最美之时光。谭氏兄弟于学颇用功,“受书以来,未尝不掊其有用之精力,鉥心镂肝,昕夕从事,以蕲一当。”谭嗣同在二十余年后,仍记忆极深:“若嗣同兄弟共案,厉呼愤读,力竭声嘶,继以喑咽涕洟,回顾一镫熒然,几二十年所,犹如昨日事。”(谭嗣同:《〈仲叔四书义〉自叙》)当深夜独自读书时,窗外风吹白杨,树叶沙沙作响,兼荒野动物之号叫,尤似野鬼之凄厉声,谭嗣同乃大恐,惊奔长兄、次兄处,两兄长皆尽力抚慰之,精心呵煦之。随着对环境的适应,谭嗣同渐摆脱对孤魂野鬼之恐惧,(日本武士家庭,训练其子女时,常将其置身于孤坟荒野之地,以克服其常人所有之恐惧感,人之本性,处孤独荒凉之境,常有孤立无援之恐惧,心每呯呯然于意外将生。谭嗣同追述早岁,常有恐于事之记载,而后卒能摆脱,而臻无挂碍无恐怖之境界,真可耐人寻味,余于谭君全集,寻得蛛丝马迹,则早岁就读于城南,处荒芜之境,居兽走鬼出之地,久而适之,不畏不惧,此勇猛之端也。)读书之余,谭嗣同便与长兄谭嗣贻、次兄谭嗣襄一同游玩四周之名胜,附近之地,名胜颇丰,如龙泉寺、龙爪槐、陶然亭、瑶台枣林等,长兄谭嗣贻年岁较长,身体健壮,每每出游,谭嗣同等常跟不上长兄;次兄谭嗣襄则喜欢探险,山丘、沼泽、树林,无一处不走遍,无一险不前涉。游览途中,并非所见都能怡心,当风物优雅则生乐,而遇墟墓则生哀。“城隅井甘冽,辇以致远,毂鸣啾啾,和以唫虫凄楚,动人肝脾。当夫清秋水落,万苇折霜,毁庙无瓦,偶像露坐,蔓草被径,阒不逢人,婆娑宰树,唏歔不自胜。欣欣即路,惘然以归。”
    对谭嗣同少年影响最巨者,莫过于其母徐五缘。徐氏对子女约束极严,言传身教,子女之事,事无巨细,均详察明究。在子女面前,徐氏恒为一严母,平时正襟危坐,略不倾倚,不苟言笑,仪态威严,子女有过失时,不少责备操笞。谭嗣同后回忆:“故嗣同诵书,窃疑师说,以为父慈而母严也。御下整齐有法度,虽当时偶烦苦,积严惮之致,实阴纳之于无过之地,以全其所事。一旦失荫庇,未尝不或流涕思之。”徐氏教子不仅有“严”的一面,亦有“慈”的一面,勤于教导子女,从日常之行为举止,到待人接物,无不委曲详尽地谆谆教诲,并常向子女道以往贫苦事,使知衣食来之不易。徐氏生活亦极其清简,虽居四品官员之家,家中衣食不愁,钱财无虑,然徐氏依旧如往日勤慎作苦,昼夜劳作,每食仅三四肴,只是蔬菜,绝少鱼肉,衣裳俭陋,补绽重复,虽居官宦之家,实无异于一村妇。谭嗣同自知事起,便见母亲徐氏常穿着一件丝麻衣,衣服多处裂开,依稀出麻,然徐氏依然自珍,十数年不尝遗弃。谭家有一家塾老师杨先生,住所离徐氏住处不远,每每夜中醒来,总闻临近纺车轧轧,乃问嗣同,是哪位婢媪如此劳苦彻夜纺作。嗣同告知杨先生,劳作者正是母亲徐氏。杨先生听罢大为惊叹,语嗣同曰:“汝父官曹十余年,位四品,汝母犹不自暇逸,汝曹嬉游惰学,独无不安于心乎?”既有母亲之训导,兼之母亲身为表率,故嗣同兄弟不敢松弛于学业,虽然官室之子,终能自强,未尝浸染纨绔子弟之习气。徐氏对子女极严,母亲徐氏严刻教诲下,谭嗣同性格亦有家母之坚强、自立、倔强。
    嗣同七岁时,长兄嗣贻自北京返浏阳完婚,母亲徐氏随行,临行时,徐氏告嗣同勤于学业,勿思念,嗣同应允。临行送母,嗣同目泪盈眶,强抑不令泪出,旁人问及,终不肯言。日夜思母,积念成疾,身体渐羸弱。次年,徐氏返京,垂察情状,嗣同坚不自承,母徐氏顾左右笑曰:“此子倔强能自立,吾死无虑矣。”观嗣同虽出官宦之家,而不曾染习庸懒怠惰之性,徐氏之教有功也。
    嗣同受母教多,亦爱母甚,然人生无常,福祸谁知。十二岁时,家有大不幸。是年,其堂姊患白喉症,从广西赴京师求治,前去探望的谭嗣同、生母徐五缘、长兄谭嗣贻、次姊谭嗣淑四人均染疾,五日之间,谭嗣淑、徐五缘、谭嗣贻三人相续去世,谭嗣同重病昏死三天,大概因体质较好,竟然奇迹般地复活,后父表其字曰“复生”。(按:谭继洵生有六子四女共十人,经此变只余三子二女。谭母徐氏生1829,殁于1876年,时年四十七。欧阳中鹄为之作墓志铭曰:“夫人恭俭诚朴,居常梱内肃然,家人皆秩秩有法,以是心常敬之,窃谓其有古贤女之风。”可堪为一代母范。)
    此事对谭嗣同一生有至深影响,一则丧母之悲恸,对其打击极大,母离京一年尚且思之成疾,况乃永诀,同时亦丧一兄一姊,谭嗣同之人生无常观念,由此生焉;二则丧母后,继母卢氏待之极为刻薄,时加以虐待,备极孤孽苦;三则嗣同死而复生,是以益轻生命,任侠之气,由是生焉。谭于《仁学•自序》中言:“吾自少至壮,遍遭纲伦之厄,涵泳其苦,殆非生人所能任受,濒死累矣,而卒不死;由是益轻生命,以为块然躯壳,除利人之外,复何足惜。”
    谭嗣同居京城时,结识京城名武师大刀王五,从之受剑术,嗣同颇喜技击,身手敏捷,尤其乐于纵马驰骋,颇似少年豪侠。大刀王五,原姓白,名正谊,字子斌,北京回族人,自幼父母双亡,与弟二人以乞讨为生,生计艰辛,后为顺兴镖局掌柜王五夫妇收留,认为养子,改姓王,奋发学艺,遂为闻名京城的镖客,有养父之风,故人称“大刀小王五”。后戊戌变法失败后,王五为救光绪帝与谭嗣同出力颇多,此为后话,先表过不谈。
    母亲病逝次年(1877年),父谭继洵迁任甘肃巩秦阶道,(按:清代之地方官制,总督为最高之衔,辖一省或数省之军民要政,全国总督常为八人,官从一品;巡抚略低于总督,总揽一省民政,官正二品;布政史略低于巡抚,为一省最高行政长官,管财赋、田土、户口、地方官员考绩等,官从二品;按察史略低于布政史,掌刑名按劾,与布政史并称“两司”,官正三品;道台略低于按察史,管辖三四府州,为省与府州间之地方大员,官正四品。谭继洵为巩秦阶道,辖秦州、阶州、巩昌府三地,后谭继洵屡迁按察史、布政史、巡抚乃至总督,故列官职简介于上,参《中国近代史通鉴》卷一上册五八二页至五八六页)赴任前,谭继洵偕谭嗣同返浏阳,为徐五缘修墓,谭嗣同离开居住十三年的京城。
    返回浏阳后,谭嗣同继续师事欧阳中鹄,并于1877年秋结识唐才常,并与唐才常为终身刎颈之交。欧阳中鹄为晚清名学者,亦浏阳人,与谭家私交甚密,欧阳于学服膺于王夫之、黄宗羲、刘继庄,尤服王夫之的学问及人品,深研王夫之《船山遗书》,每传授经书,辄引船山之说为旁证,亦以王夫之、文天祥之故事激励谭、唐二人,故谭、唐之革命思想,由是生焉。是年谭嗣同十三岁作有对联二:
    惟将侠气流天地,别有狂名自古今(其一)
    除夕月无光,点一盏灯,替乾坤生色;
    今朝雷未动,击三通鼓,代天地扬威。(其二)
    有不可一世之胸襟,其气魄非常人所以及也。唐才常十一岁,二人朝夕相处,共事欧阳师,二人之相同点颇多:勤奋聪颖、少怀大志、义胆侠风,勇略过人,故深为欧阳中鹄所深器重。(君山按:谭嗣同一生侠义,结识师友颇多,早年有王五、唐才常,后有梁启超、康有为、宋恕、汪康年、杨文会、吴雁舟、林圭等,然于私交之深、理想之近,莫过于唐才常,戊戌政变后,康梁筹事于海外,唐才常则积极谋划自立军起义,事败慷慨赴死,口吟“七尺微躯酬故友,一腔热血溅荒丘”,视之为谭嗣同第二,亦未尝不可。唐才常晚嗣同二年生,亦晚嗣同二年死,时年亦三十三,二人其才近、其勇亦近,后人亦合称二人“浏阳二杰”,倘予有余力,必为唐才常君立传,使其事迹能流传于天下。梁启超有愧焉,其与谭嗣同之交,亦可谓肝胆相照,而唐才常之自立军起义,卒为维新派之惟一起兵,康梁之所谓“起兵勤王”,形同泡沫,则其视之谭、唐二人如何,其视之日本维新之西乡隆盛、木户孝允等如何。康梁之理想远,而用事颇裹足,惟其于袁世凯称帝后,能运筹于西南诸省之反袁,盖可视为报袁陷谭嗣同之仇,亦可谓“有酬故友”。)
    1879年,谭嗣同自甘肃返(赴甘肃事见下),遵父命拜浏阳另一名学者涂启先(字舜臣,即涂大围)为师,涂启先亦崇王夫之学问。虽则欧阳中鹄、涂启先可称为开明学者,且对王夫之研究颇深,然所授之课堂,依然以科举考试为教学之纲,所传之书,无非孔颖达之《五经正义》、王荆国之新学,谭嗣同虽用功颇勤,而心则不以为然:“二者皆无当生人之用,新学尤能汨人性灵,而阴使售其伪。”而心中又有几分无奈:“生用新学新学之时,舍之无以操业。”年少之谭嗣同此时犹未能摆脱科举考取功名之理想,然对经书实无甚兴致:“嗣同顾好弄,不喜书,冀盖所短,时时诡遁他途,流转滑疑其辞,与当世大人先生辩论枝柱。”(谭嗣同:《〈仲叔四书义〉自叙》)观谭嗣同日后对师从欧阳、涂二师求学有过婉转的表示:“虽受读瓣姜(欧阳中鹄)大围(涂启先)之门,终暴弃于童蒙无知之日。”由是可见,欧阳中鹄与涂启先于经学上之造诣,并未很深影响及嗣同。
    谭嗣同大概于此时始学诗,《三十自述》言:“十五学诗”,欧阳中鹄对谭之学诗应有深影响,谭嗣同对欧阳中鹄诗颇推重,以为其诗“实能出风入雅,振前贤未坠之绪,瓣姜先生深自矜惜,不欲以此皮肤粗迹表暴于人,故传钞未广,以愚观之,经义湛深,彭泽后未尝有也。”(《报刘淞芙书二》),谭初学诗以李贺、温庭筠为范本,李贺诗奇瑰,有纵横之才气,温庭筠诗精巧,有唯美之韵。以下一诗大约为谭最早之诗,谭在整理自己诗作时编有《莽苍苍斋诗》,并不曾收录此诗,但收录于《石菊影庐笔识》中,谭自注:“偶检幼作,喜其尚能流转一气,漫录于此。”可见对此诗中表现少年之豪气,谭仍颇为自许:
    奔走风尘意惘然,酒樽诗影压吴船。
    大都世事全如梦,阅尽人生懒问天。
    驹隙任添新岁月,马头还我好山川。
    弃儒关使何需讶,若此终军更少年。(其一)
    秋光心事两茫茫,飘泊少来剑有霜。
    塞上牛羊卧衰草,城头乌鹊下斜阳。
    千行柳亸鞭丝重,九折河眠弓势长。
    鼓角边城凄绝处,感怀今古一徬徨。(其二)
    另《送别仲兄泗生赴秦陇省父五首》亦为谭所做最早之诗,谭自注“时年十有五”:
    一曲阳关意外声,青枫浦口送兄行。
    频将双泪溪边洒,流到长江载远征。(其一)
    碧山深处小桥东,兄自西驰我未同。
    羡煞洞庭连汉水,布帆斜挂落花风。(其二)
    潇潇连夜雨声多,一曲骊驹唤奈何。
    我愿将身化明月,照君车马度关河。(其三)
    鹧鸪声里路迢迢,匹马春风过灞桥。
    灞上垂杨牵客思,也应回首故乡遥。(其四)
    春烟淡淡黯离愁,雨后山光冷似秋。
    楚树边云四千里,梦魂飞不到秦州。(其五)
    第三章西北行
    余常折服于谭嗣同之勇,故余亦兴趣于回顾谭生涯之足迹,以寻觅勇者之心迹。人非生而勇也,谭嗣同亦如是,当其年幼之时,“五六岁时,居京师宣武城南,与先仲兄俱事毕纯斋师,夏雨初霁,嬉戏阶下,兄适他去,四顾孑然,情不可已,遂嗷嗷以哭。”(《远遗堂集外文初编•自序》),此时尚看不出谭嗣同有何特别之处,年级稍大,八九岁时,师从韩荪农时,“夜读书,闻白杨号风,闲杂鬼欷,大恐,往奔两兄,则皆抚慰而呵煦之。”(《城南思旧铭并叙》),此时谭嗣同仍惊惧于鬼神之类的传说。勇气之由来,在于不断克服恐惧,战胜恐惧。倘若幼年丧母丧兄丧姊之惨痛经历使其“益轻生死”,则其勇于任事,视苦如甘,纵横不羁之性格,正是成型于西北荒凉之地。
    一个人精神的锻铸,必须从三方面着手:即梁启超所谓心力、胆力、体力。一曰心力,凡英雄所成就之不世伟业,必先发乎心,心者,灵魂之所属,精神之所存,人之行为,莫不以心为转移,心力涣散,勇者亦怯;心力专凝,弱者亦强。一曰胆力,天下无往非难境,惟有胆力者无难境,天下无往非畏途,惟有胆力者无畏途,自古英雄豪杰,胆力从何而来,由自信力而生焉,因其自信,故能达无挂碍无恐怖之境。一曰体力,体魄者,与精神有密切之关系,有健康强固之体魄,然后有坚忍不屈之精神,故能负荷艰钜,能凌风雨,冒寒暑,耐非常之艰苦,以成非凡之事业。故观谭嗣同君之传记,需以此三者洞察其精神,然后方能了知谭君之志向与事业。
    谭嗣同第一次西北行于1878年,即光绪四年夏,是年其父谭继洵前往甘肃赴任道台,谭嗣同随父往。所经之途过河南、陕西、山西诸省,此数省,几乎年年灾荒,最重之年于光绪元年(1875年),三省大旱,数千里之里,寸草难生,幼木干枯,田野荒芜,饿莩遍野,哀鸿满地。四年之后,谭继洵、嗣同一行人路过此地时,又遇大旱,天气酷热,暑气逼人,加之疠疫蔓延,多人或因中暑,或因得病,纷卧不起,谭继洵之宾幕死者二人,而赶车挑担之奴仆,结局更为悲惨,苦役加之暑气疫疠,死者达十余人,人人皆思逃去。最终连谭继洵也不可避免染上重疾,卧病陕州。此年谭嗣同仅14岁,因少年筋骨强健,反倒无碍,然过多的变故使其难知适从,幸有谭继洵之忠心宾幕刘云田,虽则自己身体羸弱,然独发奋敢任,无择劳辱,“日削牍告急戚友,夜持火走十里市药,践死人,大惊,绝气狂奔,踣于地。火熄,以手代目,揣而进,连触死人首,卒市药归。归则血濡袜履,盖踣伤足及践死人血也。”幸赖刘云田之忠心与努力,谭继洵幸而得以治愈重疾。由于此事件,刘云田为谭继洵所重用,故谭嗣同与刘云田之友谊,亦始于此。此次西北之行,历尽艰辛,而谭嗣同卒无大碍,此得益于京城习武之经历,筋骨刚健,非常人所能比,经历了此次惊心动魄之行程,不仅令少年谭君眼界为之一开,而且亦增强其战胜苦境之自信力,或如梁启超所言之胆力。后来谭嗣同十年游历,视坎途为平川,视苦如甘,此得益于此次西北之行。次年因奉父命返浏阳师从涂大围、欧阳中鹄继续学业(见上章)。三年后,即1882年第二次赴甘肃。
    此年谭嗣同18岁,随年岁之增长,其学识及体魄均较第一次入西北时增强许多,此次出塞,更显得踌躇满志。行程很顺利,谭记道:“八年春,赴甘肃,舟至长沙,易舟流湘迳湖北,溯汉至襄阳,又易舟仍溯汉,溯丹至荆紫关,陆迳陕西。夏,抵秦州,从行县伏羌。”
    甘肃一带,地瘠民贫,回汉杂居,民风悍勇,是时距左宗棠平定陕甘不过十年,故甘肃省仍属恢复时期,经历十数年回汉交战,百姓流离,饿孚遍地。中原一带汉民来此,总以为苦,而嗣同非但不以为苦,更将此贫瘠之地作为展示其奇侠豪迈、纵横不羁个性之舞台,使其融入西北剽悍粗犷的性格之中。谭嗣同二度来到西北,写下他年轻时代最好的词作《望海潮》:
    曾经沧海,又来沙漠,四千里外关河。骨相空谈,肠轮自转,回头十八年过。春梦醒来波,对春帆细雨,独自吟哦。惟有瓶花数枝,相伴不须多。
    寒江才脱渔蓑,剩风尘面貌,自看如何。铿不因人,形还问影,岂缘酒后颜酡。拔剑欲高歌。有几根侠骨,禁得揉搓?忽说此人是我,睁眼细瞧科。
    后来谭嗣同与友人论及此时,仍抑制不住驰骋边塞之豪情:“飞土逐肉,掉鞅从禽。目营浩罕所屯,志驰伊吾以北。穹天泱漭,矢音敕勒之川;斗酒纵横,抵掌游侠之传。戊己校尉,椎牛相迎;河西少年,擎拳识面。”(《报刘淞芙书一》)
    此时之谭嗣同,其胆识与勇略,决非常人所能及,谭刻意于强健筋骨,磨练意志,以下录二则嗣同生活片断,以窥其无伦之胆略:
    “嗣同弱娴技击,身手尚便,长弄弧矢,尤乐驰骋。往客河西,尝于隆冬朔雪,挟一骑兵,闲道疾驰,凡七昼夜,行千六百里。严谷阻深,都无人迹,载饥载渴,斧冰作糜。比达,髀肉狼藉,濡染裤裆。此同辈所目骇神战,而嗣同殊不觉。”(《与沈小沂书二》)
    “嗣同闲至军,皆橐鞬帛首以军礼见,设酒馔军乐,陈百戏。嗣同一不顾,独喜强云田并辔走山谷中,时私出近塞,遇西北风大作,沙石击人,如中强弩。明驼咿嚘,与鸣雁嗥狼互答。臂鹰腰弓矢,从百十健儿,与凹目凸鼻黄须雕题诸胡,大呼疾驰,争先逐猛兽。夜则支幕沙上,椎髻箕踞,掬黄羊血,杂血而咽,拨琵琶,引吭作秦声。或据服匿,群相饮博,欢呼达旦。”(《刘云田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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