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秋天—对谭嗣同的一点点思索
【繁体中文】 作者:佚名 发布:2005年11月30日 阅读: 次 【以稿换稿】
一
公元一八六一年秋,北京。
这个秋天与往日不同。在承德,逃避死亡的大清咸丰皇帝终于死在了避暑山庄。
在宣宗皇帝的灵柩装着因久末发丧,已经腐烂的尸体赶回秋风肃杀的北京时。大清的西太后——咸丰宠爱的叶赫那拉氏精心地为北京黄苍苍的秋天硬是染上了一抹红色。这红色来源于秘书工作人血,八个人的血。史书上说死者是八位辅政大臣,据说首辅肃顺是位改革者。
然而,无论这个秋天被染成什么颜色,只是在历史上留下了四个字——“辛酉政变”
消息传到了北京,如同核能的扩散力一般将这场政冶瘟疫传播到了京城的每一条胡同。
北京沸腾了。
于是,在各个大小茶馆、茶楼,在“莫谈国事”的木牌警语下,泡茶馆的老北京开始大声说道:
“我早知道那个臭娘们不寻常。哦,应该是太后,是老佛爷,是它妈的女皇帝,哈哈哈…”
接着,老北京警觉的环顾着四周的动静,眼晴机灵的转了一圈,便心安的坐下,高声叫道:
“伙计儿,来二斤烧酒,一盘花生——酒可不要给老子掺水哟!”
毕竟,经历了风霜血雨的神经总会麻木,太无知的大脑总不会去思考明日之国家。于是,在不祥的秋风中,北京茶馆里欢声依旧。
北京城里,除却那些只晓得在荼余饭后乱谈国事的粗庸百姓外,更关心这场政潮的人是官员们,这联系到他们的荣辱命运。
离皇城很近的一条胡同,两棵青松树挺拔在一扇紧闭的大门两旁。树上的喜鹊与乌鸦同时叫着,令人意乱。大门上挂着楷书大字的匾,上面清秀的写着四个字——“浏阳会馆”。
这座会馆的主人,一名湖南男人正在里面来回的踱着步子。政变的消息传到了这位京师郎曹的耳中——他姓谭,名继洵,字敬甫。对于政变,他具有完全的未知性。他不知道这倒底是福是祸,是否会将他带离这个不死不活的京师,放个外缺什么的。
二
公元一八七七年,清光绪二年。年轻的宠儿刚刚登上王位不久,上天似乎特别的眷顾这位相貌英俊的新皇帝,苟延残喘的爱新觉罗王朝渡过了比较平静的一年。
但对于北京来说,这一年,却绝对是一场恶梦。光绪二年的秋天,北京城传播着一场大瘟疫。秋风中的落叶与死者开路的银钱共同在天空中飞舞着,伴随着苍白阴沉地喊魂之声。
北京的秋天更深了。
那条离皇城很近的胡同,依旧屹然。那块“浏阳会馆”的匾,依旧如新。
十二年了,物是人非。
在这大宅门上挂着些许白棱,昭示着屋中的悲痛。来自湖南的谭家在这场劫难中死去了三个人。
灵堂中,用厚实的木头制成了考究的三口棺材,按长幼顺序排列了起来,让活人来显现对死者的哀思。
这种场合往往需要成河的泪水。然而,湖南谭家从骨子中带有的烈性与硬气却使他们脸上尽是肃穆之情。
立在首位的人双眼坚毅,他便是谭继洵,这位湖南籍的官吏脸上满是苍桑与悲愁。作为这个封建大家庭的主人,他必须带领家庭成员们不留下那怕是一滴的眼泪。
就在这样一个死寂与严肃的场面中,站在前排戴着重孝的一位少年再也强忍不住无比悲恸的心情,终于放任决堤的泪水汹涌冲出,他澎湃的哭声震慑了这个家庭,惊动了这北京的秋天。在谭家,这样是有违家训的。
谭家老爷怜惜地看了一眼自己心爱的儿子,又无奈的叫管家将儿子请回内堂。
十二岁的少年挣开了管家,拼命的跑到了天井中的一棵青松下,狠命地用手将树皮撕下了一大块。他难以控制心中的悲愤,他不明白,丧失了母亲及兄妹的苦痛要用什么方式来表达与渲泄,难道竟是一家人木然的站立?在他的哲学里,想哭的时候会有磅礴的泪水,不想哭的时候即使是割下了高贵地头颅也不会心生哽咽之情。
这是另一种硬气——谭嗣同的硬气。
在晚上,谭嗣同缓步于花园中,他清楚地听到了从父亲书房中传出的苍老的泣声。他立住了,思索着:作为一个男人,决不能只是在无人的秋夜才敢于抚摸伤口。男人,顶天立地的汉子,不仅要会笑对一切,怒对一切,更应该在面对悲痛时,要有放声大哭的勇气与洒脱。这种气概与境界,会让笑更舒长,怒更壮烈。
十二岁的谭嗣同难于理解这个成人世界的种种逻辑,他疑惑着,彷徨着,他渐渐地觉得:当他步入这个成人的世界时,他将要改变他,至于如何来改变,他也摸不着头脑,只是先定下一个框架,等待岁月与时光将内容充实。
三
公元一八八一年秋日的一个午后,湖南浏阳。
一座精致的官宦庭园中,谭嗣同急步穿过菊园向书房走去,他赶着去上今天的午课,他迟到了。
由于父亲的调任,谭嗣同回到了故乡,这一年,他十六岁。
在这间谭嗣同自名为“石菊影庐”的书房中,他的老师,欧阳中鹄正等待着。
谭嗣同的书房取名中有“石”与“菊”二字。这是缘于浏阳特产菊花石雕之由。书桌的正中便置有一盆斗大的石菊上品。花梨木书柜的右边是一幅珍贵的王右军手书《晴雪》帖立轴,在左边是一口乌龙青霜剑,屋内正中的黑檀木茶光几上随手摆着一支精致的玉屏洞箫。
不一会儿,谭嗣同到了,午课开始,今天开讲《晋书》。
对于中国文人中这最风流的一脉,向来是倾注了太多世人的目光。对于受程朱理学影响甚深的清朝来说,魏晋的风流只是记忆中遥远的绝响。然而,对于乱世中的人们,多半不再从纯学术的意义去思考历史了,只是从人性的探求上来寻求一丝精神的慰籍。
在讲完了今天的正史后,照例开始了一些师徒闲谈。
谭嗣同对于魏晋人物的认识与欧阳中鹄有着根本的抵触。
欧阳以教道的口吻说道:“复生,对于那样一个彻底的乱世,文人能有什么作为,保住脑袋,安分守己才是根本。与统治者的不合作态度是他们保持贞节的唯一途径了。”
谭嗣同用近于激烈的口气打断了:“没有国家的存在,还谈什么个人的操守,真正的人生道德,是要以国家安定为前提的。”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一部青史,混乱的朝代中不仅仅造就英雄,那些道德极加的名士也是不乏其人的。”欧阳也渐渐开始力争。
“老师,我说的道德,是兼济天下的大德,绝非是独善其身的小德。魏晋的清谈,是误了国家,误了民族的,没有任何经世治用的目的。我们看历史,总要与现世相结合,我大清正值绝警关头,若再提倡那些无用的玄学,再变出个什么竹林七贤来,国家绝无富强之望了”
“复生,看历史,更重要的是置身其时,万不可隔岸观花,那样的混乱世面,换作你又如何?”
“哼!若是我,我会站出来,直言朝弊,为国图强”谭嗣同针锋相对,一脸锐气。
“那么,复生,你对于魏晋竞无一好感吗”欧阳口气软了些许。
“不是的,魏晋的洒脱,在对于国事上时,是万万不可的,但对于一些世间俗事上,是可以效仿的。比如对于科举考试。我们应该看得开些,要知道,真正的文章与学问是绝不能从那一纸八股上得到体现的。而这种选材制度,也许会选出几个极标准的人才来,但在这其中,又会埋葬了多少天才的光芒!”
“复生,你想的过于天真了,科举一路你不需作任何无谓的怨怒,你要成功,就必需面对他,跃过他,到另一片天地去施展,去发光。对于这一点无奈,你只有坦然的妥协。”
年轻的谭嗣同听后,沉重地低下了头。
欧阳接着问:“复生,那么对于魏晋中的名士呢?你又偏爱谁?”
“嵇康!”谭嗣同回过神来答到:“我极佩服他对于强权不惧死的品质,这与我极其敬仰的文天祥很相似,只不过一个死于放浪形骸,一个死于国家命运。同是不惧死,却是两种境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是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
“哦,谈到嵇康,我倒更喜欢他的一位朋友,是阮藉。对于统治者的强权,他并不蛮抗,而是聪明的迂回,达到以迂为直的效果,连嵇康也想学他,然而就是学不成,最后得罪了贵族公子钟会,被司马昭诛杀了。只可惜了一曲《广陵散》,在嵇中散之后,成了绝响。”
“老师,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嵇康的死,是骨子里的傲性,是血”
液中的硬气,绝不为外力所改。当然,阮藉则更富于韧性,而也只有韧性才最具有抗争的持久性。然而,硬气与傲性的价值在于,他以鲜血为后人榜样,他让后人踏着他血的道路来发扬韧性,成为韧性者精神的支柱与偶像,他昭示着斗争的必要,他让韧性者走的更远……”
师徒二人在瑟冷的秋风中交流着,不觉黄昏己近。天上的夕阳影射着飘落的黄叶,红的憧憬与黄的落漠交织在一起。谭嗣同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慷慨之音,给这大宅园的秋色,添上了一丝缤纷。
黑夜很快到了,只有“石菊影庐”的灯,还忽明忽喑的闪着。
对于谭嗣同所偏爱的嵇康,百年之后也被一双冷峻的眼睛所发现与敬仰,并在一个个充满恐怖的夜晚,于灯下,为嵇康校编文集。
这个人便是鲁迅。
历史的种种巧合,往往令人玩味。
四
公元一八九五年,光绪二十年秋。古战场井陉关。
三十岁的谭嗣同来到了这片古时侯的英雄角斗场。他凝神仰视着韩信在这里大败赵军的事迹,想到今日国家之沉沦,心中的怆然情绪顿时不知如何排遣。他叫贴身随从取来心爱的文天祥曾用的“焦雨琴”,看着文天祥所写的琴铭:“海沉沉,天寂寂,芭蕉雨,声何急,孤臣泪,不敢泣!”
孤臣的泣哭与英雄的长啸交织于心,难分难解。
他轻拨琴弦,刹时间,万籁俱静,只有乐声远传。伴着琴音,谭嗣同浑厚的声音吟到:
平生慷慨悲歌士,今日驱车燕赵间
无限苍茫怀古意,题诗独上进陉关。
他铿锵的语句吸引了另一位游客,他走到嗣同根前,询问道:“您好,先前听到先生的琴音诗声,好不悲壮,敢问先生从何处而来?”
谭嗣同抬眼一望,与来者如电目光对视着说道:“在下从湖南来。”
那人继续问道:“哦,湖南?那先生可知道湖南巡抚的一位公子,叫谭嗣同。”
“正是在下,不知朋友有何见教?”
“你就是谭嗣同!我早便听闻过你了。”
“敢问听到了那些?”
“我听说您是一位不同一般的文士,不是文弱学者的气质,而是身怀武功,仁侠渡世。对国家的积弱不振,您也忧心如焚。”
“是的,民族存亡之时,我们万不能再流连于中国固陋的辞章考据之学,要从旧学之罗网中走出来,向西方寻找真理,。”
来者点点头,想了想,说到:“那么,您应该到北京,去见一见一个人,一个叫康有为的人,在那里,您也许可以得到真理的答案。”
谭嗣同猛一抬头,琴声停住了:“你晓得康有为?”
“嗯,很熟。”
谭嗣同说道:“我会去见他的。朋友,我俩素不相识,今日遇见,可说是缘份,此穷乡僻壤之地,无以为赠,我就送你一首浅作吧!”说罢,取来笔墨,挥笔急书,将写好的笺纸递给了这位朋友。
那人看见笺纸上雄劲的书法写着四行诗:
世间无物抵春愁,合向苍冥一哭体
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
他没有说话,知道这是谭嗣同为《马关条约》写下的血泪诗行,他想:能写这样诗的人,将来注定是与康先生一路的。他向嗣同告辞后,转身要走。
谭嗣同叫住他:“这位朋友,我竟一时大意,忘了问你姓名了”
那人一回头,说道:“我叫梁启超,我们会再见面的!”
随着梁启超北去的脚步声,他抬头,朝北边的天空望了望,似乎看到了笼罩在北京城上空那些奇特的光,红的、白的、蓝的、紫的,黑的,但最重的颜色还是秋日落漠的黄。他思索着,对于他的北京秋天,是福?是祸?是成?是败?是阳光道,抑或是———不归路!
尾声
公元一八九九年,光绪二十四年戊戌,秋风中的北京。
戊戌的秋风刚刮完,历史上便多出了几个重要的名词:百日维新、戊戌变法,六君子……
对于数百年后的人来说,我们必需回忆得出的是:在砍刀即将落到颈上时,谭嗣同向对他劝退之人说出慷慨之声:“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末闻为国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当他在监狱里,他从容自若,题诗于壁:“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在临刑前,谭嗣同大吼:“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刽子手大刀一挥,砍下了一颗高贵的头颅,他的热血,从已断的脖颈中喷薄而出———中国人震撼了,历史颤抖了。谭嗣同的血为这秋日带来了春之希望与夏之灿烂!
四万万中国人的脊梁从此挺得笔直……
是的,我们不必再说什么了,对于这样一段历史,只要知道了这些人,这些事,也便可以缓缓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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