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语类卷第十一 学五
【繁体中文】 作者:(宋)朱熹著 黎靖德编 发布:2016年05月31日 阅读: 次 【以稿换稿】
读书法下
人之为学固是欲得之于心,体之于身。但不读书,则不知心之所得者何事。
读书穷理,当体之于身。凡平日所讲贯穷究者,不知逐日常见得在心目间否。不然,则随文逐义,赶[走尔]期限,不见悦处,恐终无益。
人常读书,庶几可以管摄此心,使之常存。横渠有言:「书所以维持此心。一时放下,则一时德性有懈。其何可废!」
初学于敬不能无间断,只是才觉间断,便提起此心。只是觉处,便是接续。某要得人只就读书上体认义理。日间常读书,则此心不走作;或只去事物中羇,则此心易得汨没。知得如此,便就读书上体认义理,便可唤转来。
本心陷溺之久,义理浸灌未透,且宜读书穷理。常不间断,则物欲之心自不能胜,而本心之义理自安且固矣。
须是存心与读书为一事,方得。
人心不在躯壳里,如何读得圣人之书。只是杜撰凿空说,元与他不相似。
读书须将心贴在书册上,逐句逐字,各有着落,方始好商量。大凡学者须是收拾此心,令专静纯一,日用动静间都无驰走散乱,方始看得文字精审。如此,方是有本领。
今人看文字,多是以昏怠去看,所以不子细。故学者且于静处收拾教意思在里,然后虚心去看,则其义理未有不明者也。
昔陈烈先生苦无记性。一日,读孟子「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忽悟曰:「我心不曾收得,如何记得书!」遂闭门静坐,不读书百余日,以收放心;却去读书,遂一览无遗。
学者读书,多缘心不在,故不见道理。圣贤言语本自分晓,只略略加意,自见得。若是专心,岂有不见!
心不定,故见理不得。今且要读书,须先定其心,使之如止水,如明镜。暗镜如何照物!
立志不定,如何读书?芝。
读书有个法,只是刷刮净了那心后去看。若不晓得,又且放下;待他意思好时,又将来看。而今却说要虚心,心如何解虚得。而今正要将心在那上面。
读书,须是要身心都入在这一段里面,更不问外面有何事,方见得一段道理出。如「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如何却说个「仁在其中」?盖自家能常常存得此心,莫教走作,则理自然在其中。今人却一边去看文字,一边去思量外事,只是枉费了工夫。不如放下了文字,待打迭教意思静了,却去看。
学者观书多走作者,亦恐是根本上功夫未齐整,只是以纷扰杂乱心去看,不曾以湛然凝定心去看。不若先涵养本原,且将已熟底义理玩味,待其浃洽,然后去看书,便自知。只是如此。老苏自述其学为文处有云:「取古人之文而读之,始觉其出言用意与己大异。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此是他于学文上功夫有见处,可取以喻今日读书,其功夫亦合如此。又曰:「看得一两段,却且放心胸宽闲,不可贪多。」又曰:「陆子静尝有旁人读书之说,亦可且如此。」
凡人看文字,初看时心尚要走作,道理尚见得未定,犹没奈他何。到看得定时,方入规矩,又只是在印板上面说相似,都不活。不活,则受用不得。须是玩味反复,到得熟后,方始会活,方始会动,方有得受用处。若只恁生记去,这道理便死了。
不可终日思量文字,恐成硬将心去驰逐了。亦须空闲少顷,养精神,又来看。
读书闲暇,且静坐,教他心平气定,见得道理渐次分晓。季札录云:「庶几心平气和,可以思索义理。」这个却是一身总会处。且如看大学「在明明德」一句,须常常提醒在这里。他日长进,亦只在这里。人只是一个心做本,须存得在这里,识得他条理脉络,自有贯通处。赐。季札录云:「问:『伊川见人静坐,如何便叹其善学?』曰:『这却是一个总要处。』」又云:「大学『在明明德』一句,当常常提撕。能如此,便有进步处。盖其原自此发见。人只一心为本。存得此心,于事物方知有脉络贯通处。」
大凡读书,且要读,不可只管思。口中读,则心中闲,而义理自出。某之始学,亦如是尔,更无别法。
学者读书,须要敛身正坐,缓视微吟,虚心涵泳,切己省一作「体」。察。又云:「读一句书,须体察这一句,我将来甚处用得。」又云:「文字是底固当看,不是底也当看;精底固当看,粗底也当看。」震。
读书须是虚心切己。虚心,方能得圣贤意;切己,则圣贤之言不为虚说。
看文字须是虚心。莫先立己意,少刻多错了。又曰:「虚心切己。虚心则见道理明;切己,自然体认得出。」举。
圣人言语,皆天理自然,本坦易明白在那里。只被人不虚心去看,只管外面捉摸。及看不得,便将自己身上一般意思说出,把做圣人意思。
圣贤言语,当虚心看,不可先自立说去撑拄,便喎斜了。不读书者,固不足论;读书者,病又如此。
凡看书,须虚心看,不要先立说。看一段有下落了,然后又看一段。须如人受词讼,听其说尽,然后方可决断。
看前人文字,未得其意,便容易立说,殊害事。盖既不得正理,又枉费心力。不若虚心静看,即涵养、究索之功,一举而两得之也。
大抵义理,须是且虚心随他本文正意看。
读书遇难处,且须虚心搜讨意思。有时有思绎底事,却去无思量处得。
问:「如先生所言,推求经义,将来到底还别有见处否?」曰:「若说如释氏之言有他心通,则无也。但只见得合如此尔。」再问:「所说『寻求义理,仍须虚心观之』,不知如何是虚心?」曰:「须退一步思量。」次日,又问退一步思量之旨。曰:「从来不曾如此做工夫,后亦是难说。今人观书,先自立了意后方观,尽率古人语言入做自家意思中来。如此,只是推广得自家意思,如何见得古人意思!须得退步者,不要自作意思,只虚此心将古人语言放前面,看他意思倒杀向何处去。如此玩心,方可得古人意,有长进处。且如孟子说诗,要『以意逆志,是为得之』。逆者,等待之谓也。如前途等待一人,未来时且须耐心等待,将来自有来时候。他未来,其心急切,又要进前寻求,却不是『以意逆志』,是以意捉志也。如此,只是牵率古人言语,入做自家意中来,终无进益。」
某尝见人云:「大凡心不公底人,读书不得。」今看来,是如此。如解说圣经,一向都不有自家身己,全然虚心,只把他道理自看其是非。恁地看文字,犹更自有牵于旧习,失点检处。全然把一己私意去看圣贤之书,如何看得出!
或问:「看文字为众说杂乱,如何?」曰:「且要虚心,逐一说看去,看得一说,却又看一说。看来看去,是非长短,皆自分明。譬如人欲知一个人是好人,是恶人,且随他去看。随来随去,见他言语动作,便自知他好恶。」又曰:「只要虚心。」又云:「濯去旧闻,以来新见。」
观书,当平心以观之。大抵看书不可穿凿,看从分明处,不可寻从隐僻处去。圣贤之言,多是与人说话。若是峣崎,却教当时人如何晓。
观书,须静着心,宽着意思,沈潜反复,将久自会晓得去。儒用。
放宽心,以他说看他说。以物观物,无以己观物。
以书观书,以物观物,不可先立己见。
读书,须要切己体验。不可只作文字看,又不可助长。
学者当以圣贤之言反求诸身,一一体察。须是晓然无疑,积日既久,当自有见。但恐用意不精,或贪多务广,或得少为足,则无由明耳。
读书,不可只专就纸上求理义,须反来就自家身上以手自指。推究。秦汉以后无人说到此,亦只是一向去书册上求,不就自家身上理会。自家见未到,圣人先说在那里。自家只借他言语来就身上推究,始得。
今人读书,多不就切己上体察,但于纸上看,文义上说得去便了。如此,济得甚事!「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古人亦须读书始得。但古人读书,将以求道。不然,读作何用?今人不去这上理会道理,皆以涉猎该博为能,所以有道学、俗学之别。因提案上药囊起,曰:「如合药,便要治病,终不成合在此看。如此,于病何补!文字浩瀚,难看,亦难记。将已晓得底体在身上,却是自家易晓易做底事。解经已是不得已,若只就注解上说,将来何济!如画那人一般,画底却识那人。别人不识,须因这画去求那人,始得。今便以画唤做那人,不得。」
或问读书工夫。曰:「这事如今似难说。如世上一等人说道不须就书册上理会,此固是不得。然一向只就书册上理会,不曾体认着自家身己,也不济事。如说仁义礼智,曾认得自家如何是仁?自家如何是义?如何是礼?如何是智?须是着身己体认得。如读『学而时习之』,自家曾如何学?自家曾如何习?『不亦说乎』!曾见得如何是说?须恁地认,始得。若只逐段解过去,解得了便休,也不济事。如世上一等说话,谓不消得读书,不消理会,别自有个觉处,有个悟处,这个是不得。若只恁地读书,只恁地理会,又何益!」
学须做自家底看,便见切己。今人读书,只要科举用;已及第,则为杂文用;其高者,则为古文用,皆做外面看。
读书之法,有大本大原处,有大纲大目处,又有逐事上理会处,又其次则解释文义。
玩索、穷究,不可一废。
或问读书未知统要。曰:「统要如何便会知得?近来学者,有一种则舍去册子,却欲于一言半句上便要见道理;又有一种,则一向泛滥不知归着处,此皆非知学者。须要熟看熟思,久久之间,自然见个道理四停八当,而所谓统要者自在其中矣。」履孙。
凡看文字,专看细密处,而遗却缓急之间者,固不可;专看缓急之间,而遗却细密者,亦不可。今日之看,所以为他日之用。须思量所以看者何为。非只是空就言语上理会得多而已也。譬如拭桌子,只拭中心,亦不可;但拭四弦,亦不可。须是切己用功,使将来自得之于心,则视言语诚如糟粕。然今不可便视为糟粕也,但当自期向到彼田地尔。
学者有所闻,须便行,始得。若得一书,须便读便思便行,岂可又安排停待而后下手!且如得一片纸,便来一片纸上道理行之,可也。履孙。
读书便是做事。凡做事,有是有非,有得有失。善处事者,不过称量其轻重耳。读书而讲究其义理,判别其是非,临事即此理。
真理会得底,便道真理会得;真理会不得底,便道真理会不得。真理会得底固不可忘,真理会不得底,须看那处有碍。须记那紧要处,常勿忘。所谓「智者利仁」,方其求时,心固在此;不求时,心亦在此。
学得此事了,不可自以为了,恐怠意生。如读得此书,须终身记之。寿昌。
读书推类反求,固不害为切己,但却又添了一重事。不若且依文看,逐处各自见个道理。久之自然贯通,不须如此费力也。
学者理会文义,只是要先理会难底,遂至于易者亦不能晓。学记曰:「善问者如攻坚木,先其易者,后其节目。」所谓「攻瑕,则坚者瑕;攻坚,则瑕者坚」,不知道理好处又却多在平易处。
只看自家底。不是自家底,枉了思量。
凡读书,且须从一条正路直去。四面虽有可观,不妨一看,然非是紧要。
看书不由直路,只管枝蔓,便于本意不亲切。
看文字不可相妨,须各自逐一着地头看他指意。若牵窒着,则件件相碍矣。
看文字,且逐条看。各是一事,不相牵合。
读书要周遍平正。
看文字不可落于偏僻,须是周匝。看得四通八达,无些窒碍,方有进益。又云:「某解语孟,训诂皆存。学者观书,不可只看紧要处,闲慢处要都周匝。今说『求放心』,未问其它,只此便是『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方是读书,却说『仁在其中』,盖此便是『求放心』也。」
看文字,且依本句,不要添字。那里元有缝罅,如合子相似。自家只去抉开,不是浑沦底物,硬去凿;亦不可先立说,牵古人意来凑。且如「逆诈、亿不信」与「先觉」之辨:逆诈,是那人不曾诈我,先去揣摩道,那人必是诈我;亿不信,是那人未有不信底意,便道那人必是不信;先觉,则分明见得那人已诈我,不信我。如高祖知人善任使,亦是分明见其才耳。
读书若有所见,未必便是,不可便执着。且放在一边,益更读书,以来新见。若执着一见,则此心便被此见遮蔽了。譬如一片净洁田地,若上面纔安一物,便须有遮蔽了处。圣人七通八达,事事说到极致处。学者须是多读书,使互相发明,事事穷到极致处。所谓「本诸身,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直到这个田地,方是。语云:「执德不弘。」易云:「宽以居之。」圣人多说个广大宽洪之意,学者要须体之。
看书,不可将自己见硬参入去。须是除了自己所见,看他册子上古人意思如何。如程先生解「直方大」,乃引孟子。虽是程先生言,毕竟迫切。
看文字先有意见,恐只是私意。谓如粗厉者观书,必以勇果强毅为主;柔善者观书,必以慈祥宽厚为主,书中何所不有!
凡读书。先须晓得他底言词了,然后看其说于理当否。当于理则是,背于理则非。今人多是心下先有一个意思了,却将他人说话来说自家底意思;其有不合者,则硬穿凿之使合。
学者不可用己意迁就圣贤之言。
读书,如问人事一般。欲知彼事,须问彼人。今却不问其人,只以己意料度,谓必是如此。
看人文字,不可随声迁就。我见得是处,方可信。须沉潜玩绎,方有见处。不然,人说沙可做饭,我也说沙可做饭,如何可吃!谦。
大凡读书,不要般涉。但温寻旧底不妨,不可将新底来搀。
文字不可硬说,但当习熟,渐渐分明。
凡看圣贤言语,不要迫得太紧。
大凡看文字要急迫不得。有疑处,且渐渐思量。若一下便要理会得,也无此理。
看文字,须是退步看,方可见得。若一向近前迫看,反为所遮蔽,转不见矣。
学者观书,病在只要向前,不肯退步看。愈向前,愈看得不分晓。不若退步,却看得审。大概病在执着,不肯放下。正如听讼:心先有主张乙底意思,便只寻甲底不是;先有主张甲底意思,便只见乙底不是。不若姑置甲乙之说,徐徐观之,方能辨其曲直。横渠云:「濯去旧见,以来新意。」此说甚当。若不濯去旧见,何处得新意来。今学者有二种病,一是主私意,一是旧有先入之说,虽欲摆脱,亦被他自来相寻。
学者不可只管守从前所见,须除了,方见新意。如去了浊水,然后清者出焉。
到理会不得处,便当「濯去旧见,以来新意」,仍且只就本文看之。
某向时与朋友说读书,也教他去思索,求所疑。近方见得,读书只是且恁地虚心就上面熟读,久之自有所得,亦自有疑处。盖熟读后,自有窒碍,不通处是自然有疑,方好较量。今若先去寻个疑,便不得。又曰:「这般也有时候。旧日看论语,合下便有疑。盖自有一样事,被诸先生说成数样,所以便着疑。今却有集注了,且可傍本看教心熟。少间或有说不通处,自见得疑,只是今未可先去疑着。」
看文字,且自用工夫,先已切至,方可举所疑,与朋友讲论。假无朋友,久之自能自见得。盖蓄积多者忽然爆开,便自然通,此所谓「何天之衢亨」也。盖蓄极则通,须是蓄之极,则通。人杰录云:「读书须是先看一件了,然后再看一件。若是蓄积处多,忽然爆开来时,自然所得者大,易所谓『何天之衢亨』,是也。」
读书无疑者,须教有疑;有疑者,却要无疑,到这里方是长进。
问:「看理多有疑处。如百氏之言,或疑其为非,又疑其为是,当如何断之?」曰:「不可强断,姑置之可也。」
人之病,只知他人之说可疑,而不知己说之可疑。试以诘难他人者以自诘难,庶几自见得失。
因求讲学言论传之,答曰:「圣贤之言,明如日月。」又曰:「人有欲速之病。旧尝与一人读诗集,每略过题一行。不看题目,却成甚读诗也!又尝见龚实之轿中只着一册文字看,此其专静也。且云:『寻常出外,轿中着三四册书,看一册厌,又看一册,此是甚功夫也!』」
因佥出文字,偶失佥字,遂不能记,云:「旧有人老不识字,然来年??出入,皆心记口数之,既为写下,覆之无差。盖其人忠寔,又专一无他事,所以记得。今学者不能记,又往往只靠着笔墨文字,所以愈忘之也。」
先生戏引禅语云:「一僧与人读碑,云:『贤读着,总是字;某读着,总是禅。』沩山作一书戒僧家整齐。有一川僧最[若若若]苴,读此书,云:『似都是说我!』善财五十三处见善知识,问皆如一,云:『我已发三藐三菩提心,而未知如何行菩萨行,成菩萨道。』」
问读诸经之法。曰:「亦无法,只是虚心平读去。」以下读诸经法。
学不可躐等,不可草率,徒费心力。须依次序,如法理会。一经通熟,他书亦易看。
圣人千言万语,只是说个当然之理。恐人不晓,又笔之于书。自书契以来,二典三谟伊尹武王箕子周公孔孟都只是如此,可谓尽矣。只就文字间求之,句句皆是。做得一分,便是一分工夫,非茫然不可测也,但患人不子细求索之耳。须要思量圣人之言是说个甚么,要将何用。若只读过便休,何必读!
读六经时,只如未有六经,只就自家身上讨道理,其理便易晓。
读书只就一直道理看,剖析自分晓,不必去偏曲处看。易有个阴阳,诗有个邪正,书有个治乱,皆是一直路径,可见别无峣崎。
人惟有私意,圣贤所以留千言万语,以扫涤人私意,使人人全得恻隐、羞恶之心。六经不作可也,里面着一点私意不得。
许多道理,孔子恁地说一番,孟子恁地说一番,子思又恁地说一番,都恁地悬空挂在那里。自家须自去体认,始得。
为学须是先立大本。其初甚约,中间一节甚广大,到末梢又约。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故必先观论孟大学中庸,以考圣贤之意;读史,以考存亡治乱之迹;读诸子百家,以见其驳杂之病。其节目自有次序,不可踰越。近日学者多喜从约,而不于博求之。不知不求于博,何以考[马念]其约!如某人好约,今只做得一僧,了得一身。又有专于博上求之,而不反其约,今日考一制度,明日又考一制度,空于用处作工夫,其病又甚于约而不博者。要之,均是无益。
学者只是要熟,工夫纯一而已。读时熟,看时熟,玩味时熟。如孟子诗书,全在读时工夫。孟子每章说了,又自解了。盖他直要说得尽方住,其言一大片,故后来老苏亦拖他来做文章说。须熟读之,便得其味。今观诗,既未写得传,且除了小序而读之。亦不要将做好底看,亦不要将做恶底看,只认本文语意,亦须得八九。
人做功课若不专一,东看西看,则此心先已散漫了,如何看得道理出。须是看论语,专只看论语;看孟子,专只看孟子。读这一章,更不看后章;读这一句,更不得看后句;这一字理会未得,更不得看下字。如此,则专一而功可成。若所看不一,泛滥无统,虽卒岁穷年,无有透彻之期。某旧时文字,只是守此拙法,以至于今。思之,只有此法,更无他法。
「凡读书,须有次序。且如一章三句,先理会上一句,待通透;次理会第二句,第三句,待分晓;然后将全章反复紬绎玩味。如未通透,却看前辈讲解,更第二番读须见得身分上有长进处,方为有益。如语孟二书,若便恁地读过,只一二日可了。若要将来做切己事玩味体察,一日多看得数段,或一两段耳。」又云:「看讲解,不可专[犬旬]他说,不求是非,便道前贤言语皆的当。如遗书中语,岂无过当失实处,亦有说不及处。」又云:「初看时便先断以己意,前圣之说皆不可入。此正当今学者之病,不可不知。」
人只读一书不得,谓其傍出多事。礼记左传最不可不读。
看经书与看史书不同:史是皮外物事,没紧要,可以札记问人。若是经书有疑,这个是切己病痛。如人负痛在身,欲斯须忘去而不可得。岂可比之看史,遇有疑则记之纸邪!
浩曰:「赵书记云:『自有见后,只是看六经语孟,其它史书杂学皆不必看。』其说谓买金须问卖金人,杂卖店中那得金银。不必问也。」曰:「如此,即不见古今成败,便是荆公之学。书那有不可读者?只怕无许多心力读得。六经是三代以上之书,曾经圣人手,全是天理。三代以下文字有得失,然而天理却在这边自若也。要有主,觑得破,皆是学。」
向时有一截学者,贪多务得,要读周礼、诸史、本朝典故,一向尽要理会得许多没紧要底工夫,少刻身己都自恁地颠颠倒倒没顿放处。如吃物事相似:将甚么杂物事,不是时节,一顿都吃了,便被他撑肠拄肚,没奈何他。
看经传有不可晓处,且要旁通。待其浃洽,则当触类而可通矣。
经旨要子细看上下文义。名数制度之类,略知之便得,不必大段深泥,以妨学问。
理明后,便读申韩书,亦有得。以下杂论。
诸先生立言有差处,如横渠知言。当知其所以差处,不宜一切委之,所以自广其志,自进其知也。
读书理会道理,只是将勤苦捱将去,不解得不成。「文王犹勤,而况寡德乎!」今世上有一般议论,成就后生懒惰。如云不敢轻议前辈,不敢妄立论之类,皆中怠惰者之意。前辈固不敢妄议,然论其行事之是非,何害?固不可凿空立论,然读书有疑,有所见,自不容不立论。其不立论者,只是读书不到疑处耳。将精义诸家说相比并,求其是,便自有合辨处。
因言读书法,曰:「且先读十数过,已得文义四五分;然后看解,又得三二分;又却读正文,又得一二分。向时不理会得孟子,以其章长故也。因如此读。元来他章虽长,意味却自首末相贯。」又问读书心多散乱。曰:「便是心难把捉处。知得此病者,亦早少了。向时举中庸『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说与直卿云:『且如读十句书,上九句有心记得,心不走作,则是心在此九句内,是诚,是有其物,故终始得此九句用。若下一句心不在焉,便是不诚,便无物也。』」明作,以下论看注解。
「大凡人读书,且当虚心一意,将正文熟读,不可便立见解。看正文了,却着深思熟读,便如己说,如此方是。今来学者一般是专要作文字用,一般是要说得新奇,人说得不如我说得较好,此学者之大病。譬如听人说话一般,且从他说尽,不可剿断他说,便以己意见抄说。若如此,全不见得他说是非,只说得自家底,终不济事。」久之,又曰:「须是将本文熟读,字字咀嚼教有味。若有理会不得处,深思之;又不得,然后却将注解看,方有意味。如人饥而后食,渴而后饮,方有味。不饥不渴而强饮食之,终无益也。」又曰:「某所集注论语,至于训诂皆子细者,盖要人字字与某着意看,字字思索到,莫要只作等闲看过了。」又曰:「读书,第一莫要先立个意去看他底;莫要才领略些大意,不耐烦,便休了。」
学者观书,先须读得正文,记得注解,成诵精熟。注中训释文意、事物、名义,发明经指,相穿纽处,一一认得,如自己做出来底一般,方能玩味反复,向上有透处。若不如此,只是虚设议论,如举业一般,非为己之学也。曾见有人说诗,问他关雎篇,于其训诂名物全未晓,便说:「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某因说与他道:「公而今说诗,只消这八字,更添『思无邪』三字,共成十一字,便是一部毛诗了。其它三百篇,皆成渣滓矣!」因忆顷年见汪端明说:「沈元用问和靖:『伊川易传何处是切要?』尹云:『「体用一源,显微无间。」此是切要处。』」后举似李先生,先生曰:「尹说固好。然须是看得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都有下落,方始说得此话。若学者未曾子细理会,便与他如此说,岂不误他!」某闻之悚然!始知前日空言无实,不济事,自此读书益加详细云。此一段,系先生亲书示书堂学者。
凡人读书,若穷得到道理透处,心中也替他饶本作「替地」。快活。若有疑处,须是参诸家解熟看。看得有差互时,此一段终是不稳在心头,不要放
凡看文字,诸家说有异同处,最可观。谓如甲说如此,且挦扯住甲,穷尽其词;乙说如此,且挦扯住乙,穷尽其词。两家之说既尽,又参考而穷究之,必有一真是者出矣。学蒙。
经之有解,所以通经。经既通,自无事于解,借经以通乎理耳。理得,则无俟乎经。今意思只滞在此,则何时得脱然会通也。且所贵乎简者,非谓欲语言之少也,乃在中与不中尔。若句句亲切,虽多何害。若不亲切,愈少愈不达矣!某尝说:「读书须细看得意思通融后,都不见注解,但见有正经几个字在,方好。」
句心。
看注解时,不可遗了紧要字。盖解中有极散缓者,有缓急之间者,有极紧要者。某下一字时,直是称轻等重,方敢写出!上言句心,即此意。
且寻句内意。
凡读书,须看上下文意是如何,不可泥着一字。如扬子:「于仁也柔,于义也刚。」到易中,又将刚来配仁,柔来配义。如论语:「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到中庸又谓:「成己,仁也;成物,智也。」此等须是各随本文意看,便自不相碍。
问:「一般字,却有浅深轻重,如何看?」曰:「当看上下文。」
读书,须从文义上寻,次则看注解。今人却于文义外寻索。
传注,惟古注不作文,却好看。只随经句分说,不离经意,最好。疏亦然。今人解书,且图要作文,又加辨说,百般生疑。故其文虽可读,而经意殊远。程子易传亦成作文,说了又说。故今人观者更不看本经,只读传,亦非所以使人思也。以下附论解经。
解经谓之解者,只要解释出来。将圣贤之语解开了,庶易读。
圣经字若个主人,解者犹若奴仆。今人不识主人,且因奴仆通名,方识得主人,毕竟不如经字也。
随文解义。
解经当如破的。
经书有不可解处,只得阙。若一向去解,便有不通而谬处。
今之谈经者,往往有四者之病:本卑也,而抗之使高;本浅也,而凿之使深;本近也,而推之使远;本明也,而必使至于晦,此今日谈经之大患也。
后世之解经者有三:(一)儒者之经;(一)文人之经,东坡陈少南辈是也;(一)禅者之经,张子韶辈是也。
解书,须先还他成句,次还他文义。添无紧要字却不妨,添重字不得。今人所添者,恰是重字。
圣贤说出来底言语,自有语脉,安顿得各有所在,岂似后人胡乱说了也!须玩索其旨,所以学不可以不讲。讲学固要大纲正,然其间子细处,亦不可以不讲。只缘当初讲得不子细,既不得圣贤之意,后来胡乱执得一说,便以为是,只胡乱解将去!必大录此下云:「古人似未尝理会文义。今观其说出底言语,不曾有一字用不当者。」
解经,若于旧说一向人情他,改三字不若改两字,改两字不若且改一字,至于甚不得已乃始改,这意思终为害。
凡学者解书,切不可与他看本。看本,则心死在本子上。只教他恁地说,则他心便活,亦且不解失忘了。寿昌。
「学者轻于著书,皆是气识浅薄,使作得如此,所谓『圣虽学作兮,所贵者资;便儇皎厉兮,去道远而』!盖此理醲厚,非便儇皎厉不克负荷者所能当。子张谓『执德不弘』,人多以宽大训『弘』字,大无意味,如何接连得『焉能为有,焉能为亡』,文义相贯。盖『弘』字有深沉重厚之意。横渠谓:『义理,深沉方有造,非浅易轻浮所可得也。』此语最佳。」问:「集注解此,谓『守所得而心不广,则德孤』,如何?」曰:「孤,只是孤单。所得只是这些道理,别无所有,故谓之德孤」论著书。
编次文字,须作草簿,抄记项头。如此,则免得用心去记他。兵法有云:「车载糗粮兵仗,以养力也。」编次文字,用簿抄记,此亦养心之法。论编次文字。
今人读书未多,义理未至融会处,若便去看史书,考古今治乱,理会制度典章,譬如作陂塘以溉田,须是陂塘中水已满,然后决之,则可以流注滋殖田中禾稼。若是陂塘中水方有一勺之多,遽决之以溉田,则非徒无益于田,而一勺之水亦复无有矣。读书既多,义理已融会,胸中尺度一一已分明,而不看史书,考治乱,理会制度典章,则是犹陂塘之水已满,而不决以溉田。若是读书未多,义理未有融会处,而汲汲焉以看史为先务,是犹决陂塘一勺之水以溉田也,其涸也可立而待也。以下读史。
先看语孟中庸,更看一经,却看史,方易看。先读史记,史记与左传相包。次看左传,次看通鉴,有余力则看全史。只是看史,不如今之看史有许多峣崎。看治乱如此,成败如此,「与治同道罔不兴,与乱同事罔不亡」,知得次第。
今人只为不曾读书,祇是读得粗书。凡读书,先读语孟,然后观史,则如明鉴在此,而妍丑不可逃。若未读彻语孟中庸大学便去看史,胸中无一个权衡,多为所惑。又有一般人都不曾读书,便言我已悟得道理,如此便是恻隐之心,如此便是羞恶之心,如此便是是非之心,浑是一个私意,如近时祧庙可见。杞。
问读史之法。曰:「先读史记及左氏,却看西汉东汉及三国志。次看通鉴。温公初作编年,起于威烈王;后又添至共和后,又作稽古录,始自上古。然共和以上之年,已不能推矣。独邵康节却推至尧元年,皇极经世书中可见。编年难得好者。前日周德华所寄来者亦不好。温公于本朝又作大事记。若欲看本朝事,当看长编。若精力不及,其次则当看国纪。国纪只有长编十分之二耳。」
史亦不可不看。看通鉴固好,然须看正史一部,却看通鉴。一代帝纪,更逐件大事立个纲目,其间节目疏之于下,恐可记得。
饶宰问看通鉴。曰:「通鉴难看,不如看史记汉书。史记汉书事多贯穿,纪里也有,传里也有,表里也有,志里也有。通鉴是逐年事,逐年过了,更无讨头处。」道夫录云:「更无踪迹。」饶廷老曰:「通鉴历代具备。看得大概,且未免求速耳。」曰:「求速,却依旧不曾看得。须用大段有记性者,方可。且如东晋以后,有许多小国夷狄姓名,头项最多。若是看正史后,却看通鉴,见他姓名,却便知得他是某国人。某旧读通鉴,亦是如此。且草草看正史一上,然后却来看他。」芝。
问:「读通鉴与正史如何?」曰:「好且看正史,盖正史每一事关涉处多,只如高祖鸿门一事,本纪与张良灌婴诸传互载,又却意思详尽,读之使人心地欢洽,便记得起。通鉴则一处说便休,直是无法,有记性人方看得。」又问:「致堂管见,初得之甚喜。后见南轩集中云:『病败不可言。』又以为专为桧设。岂有言天下之理而专为一人者!」曰:「尽有好处,但好恶不相掩尔。」曰:「只如头一章论三晋事,人多不以为然。自今观之,只是祖温公尔。」曰:「诚是祖。但如周王不分封,也无个出场。」
读史当观大伦理、大机会、大治乱得失。
凡观书史,只有个是与不是。观其是,求其不是;观其不是,求其是,然后便见得义理。寿昌。
史且如此看读去,待知首尾稍熟后,却下手理会。读书皆然。
读史有不可晓处,札出待去问人,便且读有时读别处,撞着有文义与此相关,便自晓得。
问读史。曰:「只是以自家义理断之。大概自汉以来,只是私意,其间有偶合处尔。只如此看他,已得大概。范唐鉴亦是此法,然稍疏。更看得密如他,尤好。然得似他,亦得了。」
读史亦易见作史者意思,后面成败处,他都说得意思在前面了。如陈蕃杀宦者,但读前面,许多疏脱都可见了。「甘露」事亦然。
问芝:「史书记得熟否?苏丞相颂看史,都在手上轮得。他那资性直是会记。」芝曰:「亦缘多忘。」曰:「正缘如此,也须大约记得某年有甚么事,某年有甚么事。纔记不起,无缘会得浃洽。」芝云:「正缘是不浃洽。」曰:「合看两件。且看一件,若两件是四百字,且二百字,有何不可。」芝。
人读史书,节目处须要背得,始得。如读汉书,高祖辞沛公处,义帝遣沛公入关处,韩信初说汉王处,与史赞过秦论之类,皆用背得,方是。若只是略绰看过,心下似有似无,济得甚事!读一件书,须心心念念只在这书上,令彻头彻尾,读教精熟,这说是如何,那说是如何,这说同处是如何,不同处是如何,安有不长进!而今人只办得十日读书,下着头不与闲事,管取便别。莫说十日,只读得一日,便有功验。人若办得十来年读书,世间甚书读不了!今公们自正月至腊月三十日,管取无一日专心致志在书上。」又云:「人做事,须是专一。且如张旭学草书,见公孙大娘舞剑器而悟。若不是他专心致志,如何会悟!」
杨志之患读史无记性,须三五遍方记得,而后又忘了。曰:「只是一遍读时,须用功,作相别计,止此更不再读,便记得。有一士人,读周礼疏,读第一板讫,则焚了;读第二板,则又焚了;便作焚舟计。若初且草读一遍,准拟三四遍读,便记不牢。」又曰:「读书须是有精力。」至之曰:「亦须是聪明。」曰:「虽是聪明,亦须是静,方运得精神。昔见延平说:『罗先生解春秋也浅,不似胡文定。后来随人入广,在罗浮山住三两年,去那里心静,须看得较透。』淳录云:「那里静,必做得工夫有长进处。只是归来道死,不及叩之。」某初疑解春秋,干心静甚事,后来方晓。盖静则心虚,道理方看得出。」义刚曰:「前辈也多是在背后处做几年,方成。」曰:「也有不恁地底。如明道自二十岁及第,一向出来做官,自恁地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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