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江宝卷 三茅宝卷 卷四 上终南山
【繁体中文】 作者:黄靖 发布:2016年11月30日 阅读: 次 【以稿换稿】
苦尽头,难方休。神州度,任遨游。
修身历尽千般苦,苦到尽头难方休。
神州三官解厄运,极乐仙山任遨游。
上册之文方才讲到玉清真人把金三公子度到中途,把他对荒山野地一丢,告诉他终南山在甘肃特道州。金三公子直奔北方而行。他走过一里又一里,行了一程又一程,只觉衣衫单薄,疲乏难忍。玉清真人故意同他作难,用丝棉纸在手中一搓,仙气一呵,顿时天上黄橙橙,乌昏昏,北风呼号,大雪纷飞,三公子冻得牙齿敲铛当,浑身像筛糠。叫声:“师兄哎,
修道之人运气低,出门遇到大雪飞。
早知今日要落雪,怎不叫我带寒衣?”
玉清真人随手用灵芝仙草一变,变作雨伞一把,蓑衣一件,丢到金三公子面前。金福走近一看,前无人影,后无足迹。他想,一定是师兄送来搭救我的。
该应我修道又出家,师兄在云端里送袈裟。
他把雨伞拿到手,又吟偈文一首——
雨伞生来亮堂堂,山竹做柄篾做簧。
寒冬腊月挡风雪,夏日炎炎遮太阳。
蓑衣雨伞随身带,哪怕它雪重风又狂。
公子朝前奔,想起他父母两个人。
双亲呀,我已不在马房里,寻访高山去修行。
公子朝前奔,又想到妻子王慈贞。
贤妻呀,你在沉香阁享洪福,我在狂风大雪中。
玉清在空中一听,心上一惊:师弟,你思念父母出于孝心;思量王氏,莫非是起了邪念?既出邪念,不访让我来试他一试。玉清摇身一变,变作一个绝色美女模样。看见公子一到,连忙对雪坑里一跳,嘴里就喊:“行路君子,过往客商,做做好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公子想:人到难中须搭救,见死不救罪孽深。随即问道:“你是男人还是女人?”玉清说:“如字没得口,安无宝盖头。”公子一想:如字没口,安无宝盖头,总是“女”字。就说:“啊呀,你是个女子,我不可救,男女授受不亲,少陪了。”公子越走越远,女子越喊越响:“欲知心肠狠,当数吃素人。
人落雪坑总不救,你枉到高山去修行。
歪心也能修成正,佛国里蹲不下许多人。”
公子一想:这话不错,如果我不去救 ,修到点道功,不要挨她咒骂掉?随即退回雪坑,把雨伞柄伸过去:“来,背住我的伞柄,好拉你上来。”
公子修道心意诚,伞柄搭救落难人。
公子前头走,女子后面跟。公子问:“女子,你上哪去?”“我上终南山。公子,你上哪去?”“我也上终南山。”“啊,原来你是修道之人,这样我和你是同路。”公子想这就讨嫌了,弄个女子跟在身边,多不便呀。就撒谎说:“喂,你不要跟我走,我不上终南山。”“你上哪去?”“我上天。”“呃,你上天,我跟你上玉皇家去烧香。”公子一听,赶紧就溜。女子说——
恩人腾云前头走,我好驾雾后头跟。
公子说:“当真哦,我又不是神仙,怎得上天?我去投海死哩!”“哦,我原要上海龙王家去看看水晶宫哩!”
恩人要去投海死,我要跟你到水晶宫。
“当真哩,我上马房去受罪,你可去呀?”“我怎不去?”
恩人呀,你上马房去受罪,我就替你来看门。
公子说:“你这个女子,不要头想尖了,心想偏了。”
我家有王氏四品太守女,哪个喜欢你歪心邪念人。
女子说:“恩人啊,你有王氏大娘,那再好也没有了。
我们两女合一夫,她做正来我做偏。
我早上起身快一点,洗脸水送到她床头边。
她睡被子我给她牵,她吃菜么我给她搛。
嘴么学得乖巧点,叫么叫她大娘娘。
生到男来育到女,好替我们三人接香烟。”
公子听了一肚子气:“你这个女子多没得道理,我救了你倒不是了?”“这叫我怎说呢?救倒救我上来了。”“怎说?你有夫家回夫家,有娘家回娘家。”“啊呀,恩人啊,说我命苦,好像盐卤!
从小父母就丧生,叔伯抚养我长成人。
长到二八十六岁,嫁个油头小光棍。
到了夫家三天整,死掉公婆两个人。
丈夫他朝朝夜夜不归家,吃酒赌钱瞎胡混。
连三管他上正路,一命呜呼送残生。
蹲在他家没依靠,半夜三更逃出门。
衣单薄,天寒冷,多亏恩公救我出雪坑。
靠张靠李靠不到,靠你恩人配为婚。”
公子说:“不要胡说,我吃素修行,不来那一套。你就像蚂蟥叮住螺蛳脚——死总不脱身。”“啊呀,恩人啊,你既然不要我嘛,索性不要救我,我蹲在雪坑里,倒是五面着实,只有一面冒风。”“算你会说,东南西北只有四面,你怎说出六面来?”“喔唷,上头一面,底下一面,加起来不是六面?”“好的好的,既然天气寒冷,我这件衣裳是我师兄送把我的,我就把你吧。”随手把袈裟脱下来把她。女子把袈裟对身上一穿:“啊呀,我倒上你个大当,你这个袈裟领大,上面落雪都朝下灌!”“格么,我雨伞也把你。”伞也把了她。公子说:“小弟子好有一比。
雪里赠衣人间少,雨中送伞世上稀。”
女子拿了袈裟、雨伞:“恩人啊,你叫我对此一站,站到明朝中,不把膝馒头站腾空?你真正不要我么,还把我推到雪坑里去。”公子说:“人真邪哩,好人做不得!”公子急得没法——
就狠狠心肠把女子推到雪坑里,口念弥陀往前行。
玉清真人一阵仙风,上了天空。三公子回过头来一望,影迹无踪。叫声——
师兄啊,你不要三番五次来试我,师弟丝毫没邪心 。
公子走啊走啊,越走岔路越多,心里倒急起来了——
师兄啊,日在东来月在西,不知终南高山在哪里?
玉清真人连忙叫当方土地去带路。土地说:“真人啊,我道功小哇,就怕度不到。”“哎,你去度度看嘛。”这下土地一变二变,变做樵柴汉子模样,带了绳索扁担,一路哼哼唱唱——
大雪落了一天天,片片盖在扁担上。
读书公子识不得,疑是青锋白玉剑。
三少爷一听:嗯,樵夫总出口成章,我不还他一首,算不得相家之子——
雪花飘东又飘西,落到地上盖土泥。
天赐银装裹山谷,地结玉毯衬马蹄。
土地问:“哪个?”“我,修道人。樵夫哥哥,你到哪块去樵柴?”“我到终南高山去樵柴。”三公子想:恐怕离终南山不远了。就问:“樵夫哥哥,这里到终南高山还有多远?”樵夫说——
你要问我几路程,三千八百十五里不差半毫分。
公子说:“啊喂,这么远的路去樵柴,你准备几个月家来?”“几个月,你倒不说几年!
杨木扁担软绵绵,樵担松柴白相相。
半途之中歇一歇,担到家中才出太阳。”
公子说:“这样快?”“快?还有快的不曾说给你听哩!
寅时起身把门开,终南高山樵担柴。
杭州城里卖一卖,不到卯时就转来。”
公子说:“你这种快法子,挣的钱多哩!”“嘿,挣钱?
樵柴汉子心高命不好,逐日樵柴逐日烧。”
公子问:“可以带我去呀?”“带你去?带你去可以,你脚头子倒要放快点。”公子说:“你年纪大,我年纪小,追你总归追得到。”土地菩萨走前面,公子走后面,看他跑得不快,公子放趟子也追不到。土地菩萨越跑越高,跑到九霄,遇到玉清真人:“啊呀,我原说道功小度不到哩。”玉清真人说:“也好,度一段算一段。你丢下来我再去。”玉清真人摇身一变,变做放牛牧童。仙风一散,对地下一站。嘴里哼哼唱唱——
水满池塘草满陂,山衔落日浸寒漪。
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
公子一听:“嗯,放牛童子,出口成章,我不还他一首,算不得相家之子。
笛子生来两头空,千歌万曲在其中。
宫商角羽配成调,调调都吹《喜相逢》。”
牧童问:“哪个?”“我,修道人。牧童,你到哪块去放牛啊?”“我上终南高山去放牛。”公子想:这遭大概离终南山不远了,刚才那樵夫是说昏话的。就问:“牧童啊,离终南高山还有多远呀?”牧童说——
你要问我几路程,三千八百十二不差半毫分。
公子想:啊唷,刚才年纪大的说三千八百十五,才间讲讲说说跑了三里差不多。“牧童啊,外面底高时候了?”牧童说——
东方发白晓星高,大庙和尚把钟敲。
正是万民在安睡,当今天子坐早朝。
公子说:“唔,天要亮了。牧童啊,你到终南高山放牛,几时回来?”“不歇多少辰光,我每天把这头牛啊——
牵到终南高山上吃饱草,西洋湖里洗个澡。
家来耕掉五十亩老沙田,碾掉十担谷子九担稻。
家务营生做一遍,接着再把晚茶烧。”
公子说:“啊喂,你怎这么快的?”“这么快啊?今朝我是用的牛,我家的马还要快哩?
我前天骑马上陕西,母亲抓米来喂鸡。
陕西城里回家转,鸡子还不曾啄到米。”
公子说:“真快,真快。”“快?还有快的哩!
我家妹妹同我赌东道,她点起火来烧眉毛。
我骑上一匹马,打马上如皋。
如皋城里回家转,望望她眉毛还不曾焦。”
公子不相信:“哪有这么快?”“嘿:还有快的哩!
我在水碗上放根针,骑起马来上杭城。
杭州城里回家转,望望银针不曾沉。”
公子说:“这算顶快的了?”“顶快?还有快的哩!我家有匹飞毛腿马,那才真快!
他耳在西天听佛法,足在北天踏云霞。
手在南天把仙桃采,身在东土乐逍遥。”
公子大吃一惊:“嗯,不慢不慢。牧童,你出口成章,读了多少诗书呀?”牧童手对天上舞舞,朝四面八方举举,又对胸口头拍拍。公子说:“这哑谜子我不懂。”“你不懂啊?这叫做——天空当做一张纸,四海龙潭做砚池。
南山松树做枝笔,写不尽我腹中诗。”
公子说:“啊喂,你的诗这么多呀!牧童,你住哪里?”牧童说——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要问牧童家何处,世代居住杏花村。
公子说:“喔,的确不错。
杏花村上出好酒,居然也出大能人。”
“牧童啊,你今年多大年纪啦?”“老弯。”“九十?”“少弯。”“九岁?哦,你读过几年书啦?”“读过六年。”“啊喂,你真聪明。你三岁就开蒙啦?”“六岁。”“六岁?读三年读到九岁,哪里有六年?”“有个原因的。我早上念书夜里背,夜里念书早上背。
时间虽只是三载,连夜里算来整六春。”
公子说:“哦,你这么好的天资么,怎不读书,出来放牛呀?”牧童说——
去年端坐学堂中,先生称我是神童。
只因父母双亡故,今年来做放牛童。
公子说:“哦,不错不错,为了生活。所以说‘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往往沟头岸坎上埋没了多少人才啊!”牧童说:“修道之人,我还没问,你从何方而来?到哪方而去?”三公子想:他倒出口成章,我怎么好说俗话呢?就说——
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牧童说:“喔唷,你出来千把里了吧?”公子说:“是的。牧童啊,你可不可以把我带到终南高山?”牧童说:“我做不到主呀,要问我这条牛哩。我的牛肯么,它就送角;不肯么,它就追人戳。”公子对牛面前一站,叫声——
牛啊,你定是前世未曾修,背驮日月不抬头。
你度我终南高山去修道,免受轮回度神州。
这条牛真懂哩,把头低下去,把角向公子送过来。公子一想:我在三清寺得经时罚过愿的,永不骑骡马畜牲。就双膝对地下一跪,叫声——
师兄啊,终南高山路程远,我暂借此牛代步行。
这下,公子把脚对它角上一搭,往牛背上一夹。玉清真人说:“唔,背对背,靠好了啊!两眼要紧闭,耳听风响,不能睁眼,我这头牛跑起来快哩!”二人背靠背,双目紧闭。玉清真人用拨金关一道——
把它拨到九霄去,云雾滔滔就动身。
公子只听耳边呼噜噜噜如雷响,终南山在面前呈。
玉清真人歇下来:“修道之人醒觉醒觉,到了。”公子睁眼一望:啊呀,真正快哩。便问:“师兄,你究竟家住何方?”玉清真人说——
小道下山来,黄花遍地开。
你问家何处,祖先在蓬莱。
玉清真人一阵仙风,上了天空。这下公子上了终南山。不曾跑多远,山上跳出个武士打扮的人,手提竹节钢鞭追下来了。“大胆强人,这是仙人之境,你来何干?”公子一见:“啊,我倒被你一吓。我当你是草寇大王哩!你说是仙人之境,我倒不怕你了。我来修道的,你家师父哪个?”“我家师父是三官大帝。”“啊唷,我家师父也是三官大帝。”“格未,师父叫你来就不该叫我来,叫我来就不该叫你来。你来倒来了,我又不好赶你走。这样,我们来比一比,哪家官职大,就让哪个登在这个山上。”公子说:“好的。”众位,刚才跳出来的是哪个?是九门提督之子王天罡。王天罡就比势了——
我父亲在朝九门提督职,母亲皇封正夫人。
我是提督府里香烟后,拜师求道来修行。
公子倒笑起来了——
说你家父亲官职大,比我父亲低三分。
王天罡问:“你家父亲多大官职?”“多大官职?
他是当朝一品文宰相, 母是皇封太夫人。
两个哥哥职位高,一大夫来一总兵。
我是金相府里三公子,有官不做来修行。”
王天罡说:“我来修道的,不和你比官势。俗话说一山不容二主,这山嘛,就算让把你,但我有言在先,以后哪个先得道升天,就以哪个为主,哪个晏成仙,就帮为主的管山门。”公子说:“好的。”这下——
师兄弟两个拍手掌,更改没得半毫分。
王天罡从此离开终南山,就到宁波府定山修道。他后来脱胎得道,还是金三公子去度他的呢。
王天罡晏了三天修成正,封为令官菩萨管山门。
丢开这个不说。单说三公子一路上山,一路吟偈——
弯弯曲来曲曲弯,弯弯曲曲上高山。
今朝来到山顶上,不成正果不下山。
三公子来到山上,见有草地一块,松树一棵,打算就在松树下修道。哪晓得一摸,《三官经》倒抛掉了。公子想不好了,经书不曾带,白吃辛苦到此地。不过不要紧,已经在家念了三四个月了,就背呀背,想呀想,倒背出来了。
日夜背诵《三官经》,忍受煎熬苦修行。
玉清真人想:我家师弟是凡胎哦,要吃人间烟火的,这里又没得五谷怎么行哦!遂用杨枝净水一洒,松果结得蛮大,球球累累,百鸟一见啄了吃。三公子想:百鸟好吃我也好吃。拾一个对嘴里一撂,牙齿几嚼,油滋滋,酥松松。哈哈,我所欲也!
饥饿就吃松枝果,渴用山泉润口唇。
不提三公子来修道,再提安童四个人。
四个安童,到早上小雄鸡一啼,睡魔虫虫入泥,人醒过来了。“三少爷,东天上晓星了,起来念早经哦!”一望,哪有三少爷,六少爷总没得!枷锁脱在地上。安童喊:“不好了哇,三少爷溜掉了呱,赶快去报!”有个安童说:“去报哇?报呀报,皮鞭在那里跳哩!
说我们只晓得兴得慌来相得忙,没得心事管马房。”
有个安童问:“这怎办?”“怎么办,我们把脚底老太师看。”有个冒老九安童把鞋子一脱,袜子一拉,对肩头上一甩:“走啊!”“上哪去?”“噫,你不是说把脚底老太师看?”“啊喂,这样去要吃门杠。”“那到底怎办?”“溜走哇!
东的东来西的西,各自改名换姓做生意。”
有个安童说:“你倒说得便当,我家老太师一品当朝,能管天下,对哪里溜?”“这样,我们先起个马前课。我们四个人互相背住,眼睛闭起来戽。戽到哪里,旋到哪里;旋到哪里,就蹲哪里。”这下,四个安童互相背住,眼睛闭起来,他们在那里戽,玉清真人在云端里望得清清楚楚。
拨金关一拨不费心,太行山到面前呈。
有个安童眼睛一睁:“啊唷,快点,不好了哇。
横一戽来竖一溜, 跌在老太师家泥堆头。”
另一个安童站起来一望:“不是泥堆啊,泥堆没得这么大哇!你望望看,还有石碣,这是山啊。快去看看,这叫底高山?”有个萝卜花眼睛安童跑去一望:“哦,是大行山。”另一个安童对那一望:“唔,你眼睛萝卜花,到夜不认得家。‘大’字肚里有一点的。这是太行山啊,我们上太行山去修道啊!”“我们修底高道?”“唔,我家三少爷念《三官经》嘛,我们好去念‘三官号’呢!”“好的。”四个安童上山了。
第一个安童说:“弯弯曲来曲曲弯。”
第二个安童说:“弯弯曲曲上高山。”
第三个安童说:“今朝上山来修道。”
第四个安童说:“我现成瘌子做和尚。”
一来来到山上,遇见虚无老祖在山上访徒。安童对地上一跪:“拜见师父,我们来修道的。”“你修道念底高经啊?”“我们念‘三官号’。”“哦,只有《三官经》《三官忏》《三官诰》,倒不曾听说有‘三官号’。你倒念点我听听看。”这下安童到山上拾一根柴当木鱼棰子敲,就念“三官号”:“南无三官大帝菩萨,南无三官大帝老子,南无三官大帝老爹,南无三官大帝太太,南无三官大帝祖宗……”虚无老祖说:“呸!这叫什么‘三官号’,分明是胡扯乱闹!我教你,念六字真言。”“师父,怎样叫六个字真言?”“就是‘南无阿弥陀佛’。”
不表安童在太行高山得到安身处,另表相府一段情。
金相府的梅香,真是扁担戤城门——三年会说话,个个会做偈子的。早上起来,一个梅香说——
金相府里我第一, 脸上不洗像黑漆。
眼睛睁得像玉碟, 说起话来像霹雳。
第二个梅香说——
金相府里我出奇, 叫我专门管放鸡。
鸡子赶它竹园里,鸭子赶它阴沟里。
狗子赶它场心里,一竹子打它脖里叽。
再把黄鼠狼请出来,叫它竹园里看小鸡。
第三个梅香说——
天光光来地光光,笤帚生来独柄装。
刷了前厅并后堂,还要替三少爷扫马房。
众梅香嘻嘻哈哈来到马房一望,心吓得直荡:三少爷和安童总没得了。立即来到高厅:“老、老太师哎,不、不、不好了啊!马、马、马房里挨贼偷了……”“奴才,慢慢点说,偷掉底高?”梅香说——
门不开来户不开,偷掉一张八仙台。
太师说:“去查查看,是好的还是坏的?”“老太师,好的怎说,坏的怎说?”“坏的,是夜把手偷了去换老酒,马马虎虎,不去追究;偷掉好的,拿张名片,送到宾州城,叫承审衙帮我查,限他三天。如果说——
他三天不把台子送到金相府,我叫他狗官做不成。”
梅香说——
太师啊,马房里偷走三少爷,顺带安童四个人。
老太师根本不相信,哪有贼子会偷人?
钱太夫人一听:“老太师啊,这点线索你总看不出来?”“夫人,你倒看出底高线索?”“我问你,三天之前,哪个在你面前说情的?”“我家三媳。”“亏你还记得,我看是年少夫妻恩爱,她买嘱安童,纵夫逃走。”
夫人说的无心话,太师以假就当真。
太师随即吩咐梅香:“替我把三媳王氏唤来!”
梅香奉了太师令,哪敢耽搁片时辰。
梅香来到沉香阁,拜见三主母:“老太师唤你,小人奉命前来。”王氏一听:“哎哟!
今朝婆婆不唤我,公公唤我为何因?”
有个快嘴梅香倒说起来了:“三主母,你不晓得?
马房里逃走了三少爷,又带走安童四个人。
还说是你买嘱安童,放他逃走的。”
王氏闻听这一声,跟手跌倒绣楼门,
又是啼哭又是滚,乌云扯得乱纷纷。
不好了哇,总说没得冤枉事,我这件冤枉海能深。
有个聪明梅香连忙跑去一把背住:“不格,三主母,我家老太师当朝一品宰相,不会冤枉人的。你去总归要去,太师要审问你嘛,你要笃行之,慎言之,明辨之,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我家老太师不见得就吃掉你呀。”王氏没法,只得去见公公。她身上也不打扮,随手把楼门一锁。梅香说:“主母,你要锁门做底高,等会儿不上来?”王氏说——
梅香啊,我楼房户槛一尺三,下楼容易上楼难!
也有的梅香在暗里挤眉眨眼,交头接耳:“唔,她有数的,有数的……”
梅香搀住主母手,忧心忡忡下楼门。
王氏来到高厅上,拜见公公老大人。
金丞相看见王氏一到,眼睛一暴,胡子一翘:“大胆王氏,你竟有吞天大胆,买嘱安童,放夫逃走!”王氏一听,直喊冤枉——
公公呀,少爷逃走我不晓得,安童逃走也不知情。
老太师一听,用手一指:“王氏,王氏,我晓得你咬口紧哩!
我晓得东海潮头不会自转弯,你放夫逃走还夫难。”
“梅香,替我拿枷锁来!她放夫逃走,就要替夫担罪!”梅香拿了枷锁来到高厅,咣对那一撂。有个梅香弯下腰来对王氏说:“三主母,你晓得三少爷逃在哪里!就照实说了吧!
还出主仆人五个,省得你去做罪人。”
王氏说:“我不晓得,这是件冤枉事。你们该动手就动手吧!”梅香在老太师催督之下,只好把王氏枷起来。太师又在枷锁上贴好封条:今日还夫今日放,明日还夫明日放——
如果还不出人五个,活活坐死你在马房。
一枷一锁,梅香搀了王氏就走。王氏回头对金丞相望望,边哭边说——
公公呀,你在朝纲为大臣,是非黑白不能分。
自己男女管不住,毒棒毒棍打好人。
梅香说:“三主母,既然你有这么好的口才,为底高在高厅上不辩上几句?”“梅香,在公公面前有三尺禁地,我不能辩嘴。”梅香说:“三主母,搀你上哪去?上马房还是上杂谷房?”王氏说:“三少爷在哪房?”“在马房!”“那就送我上马房。”
王氏进了马房门,哭哭啼啼泪纷纷。
哭声爹爹呀,你在广南为官好几载,至今怎不转家门?
爹爹呀,你怎不来到金相府,替我女儿把冤伸。
喊过爹爹又叫娘,你把我当作掌上珍。
自从嫁到金相府,他们当我是路边人。
亲娘呀,你要快来金相府,搭救女儿出火坑!
梅香说:“三主母,你母亲来接你嘛,家里又没人支宾待客,怪只怪你家三少爷要修哩!”一听这话,王氏又哭了——
三少爷呀,你逃走应该让我也晓得,我好跟你一同行。
三少爷呀,你走之前对我说一声,我替你担枷也甘心。
另一梅香说:“三主母,三少爷走如果把你晓得,你肯让他走?”“唉,梅香,只怪我自己啊!
我不怨天来不尤人,要恨只恨我自身。
总怪我前世不曾修,今世里才种下这祸根。”
梅香又劝:“三主母不要哭了。三少爷不是逃掉的,是出门收账的。”“梅香,你怎晓得?”“主母你看哎,账簿子还在这里哩。”梅香不识字,拿起《三官经》来把王氏看。王氏一看《三官经》,犹如钢刀戳她心。破口就骂——
《三官经》阿《三官经》,你是金相府的惹祸精。
依我性子要把你撕得粉粉碎,点起火来烧干净。
梅香说:“三主母呀,你不要撕。三少爷念《三官经》逃掉了,安童哥哥念《三官经》跑掉了,你念《三官经》么,念念你也作兴就飞掉了。”
梅香说的是无心话,后来就弄假成了真。
王氏说:“梅香,《三官经》是不好惹的,惹了它要招灾酿祸。我要修不念《三官经》,你们替我到观音庵抄一部《观音经》回来。”梅香照办。从此,王氏就一心念起《观音经》来了。
王氏千金女,披枷在马房。
前生做得孽,今世自承当。
不提王氏来修道,再说在广南为官的王大人。
王老爷在广南为官,耿直无私,官清民乐。他第一任三载完满,老百姓又留他复任三载。
王乾任满又复任,六载才得转家门。
众位,王老爷在广南复任三年,王氏在马房披枷修道三年,金福公子在终南修道也是三年。金福公子在终南山三年修得怎样了?
修道修了三年整,功劳不见半毫分。
金三公子在终南山松树阴下修道,饥吃松果,渴饮山泉,一气苦修三年。不见功劳,心里想了:总说《三官经》好,哪晓还不如劝世文。我要是依了生身父母,蹲在书房里诵读“五经”,倒也可以龙门高跳了。
三公子起了退道心,惊动南海观世音。
观音老母端坐洛迦高山,忽然心血来潮。掐指一算,晓得一半:金相府三公子在终南山修道三载,没有成仙得道,让我下界助他。
观音菩萨站起身,带着善才龙女下凡尘。
观音老母云头一落,来到终南高山,叫善才童子变作孩提模样,拿把锹在半山挖井。金三公子看见就问:“你是哪个,为何在半山挖井?”“哦,我是修道之人。家里老母生病,嘴里干得要命,我拿锹挖井,取水回去烧茶给她吃。”“啊呀,你一锹怎挖得起井来?等你挖好井取水烧茶末,你母亲不干渴杀了?”“是呀,一锹是挖不起井来,但我修道人有长心。”三公子一听:啊呀,这是说的我啊!我也是修道之人,就是没有长心。他稀稀步子就跑走了。一跑跑到前山,看见一个老婆婆用根铁棒在石头上磨。这老婆婆是龙女变的。三公子上前深深一礼:“老婆婆,你在这里做底高?”“哦,我的孙女要绣花,缺少一支引线针,我在替她磨针。”“啊呀,你这么大年纪磨铁棒,等你把它磨成针么,你孙女已跟你差不多岁数了,还绣什么花啊?”“哦,相公,修道之人常说呱——”
世上无难事,就怕用心人。
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针。
金三公子听见这一声,脸就红到耳后根。
金三公子直对山上跑。一路跑一路想:我修道三年不成正,说来说去还是道功浅哇!
九月菊花满地铺,华幡宝盖缀明珠。
不怪修行难成正,只因我还欠功夫。
依还回到高山上,再做刻苦修行人。
观音带善才、龙女回转,走到天空遇到文殊和普贤二位菩萨。文殊、普贤问:“三奶奶,你在哪里的?”“哦,金三公子在终南山修修没得指望,起了退道之心,我去劝他一把。”“可曾回心啦?”“又去修起来。”“好。这是他家师父马虎,不曾想到去度他。既然这样,让我们去度他成仙。”
文殊、普贤站起身,飘飘荡荡下凡尘。
来到终南高山,文殊拔根青丝细发一变,变做一只玉兔模样;普贤一变,变做斑斓猛虎一只,玉兔在前面溜,猛虎在后头追。玉兔溜得没处躲,就对三公子怀里一攻。老虎脚一扒一个潭头,尾子一甩像扫场扫帚,跳上趴下要吃他们。金三公子一想:玉兔是弱小生灵,还不够猛虎一口,要吃就吃我吧!猛虎知道三公子想的底高,就坐下来等。金三公子把怀一开,叫玉兔溜走,对玉兔说——
你盘山过岭要小心,备防猛虎再追寻。
玉兔一走,猛虎等吃金三公子。金三公子说:“猛虎,你肚子真饿,我来割块肉把你。”金三公子望望身上很瘦,就想用刀到左手膀子上割肉。可是没得刀,就用指甲代刀,揭下一块肉约有四两重,对盘石上一搁。猛虎眼一白,“扑秃”,倒吃下去呱。还在那舔嘴撩舌,还想吃。金三公子到右膀子上又揭一块,对盘石一搁。“扑秃”,老虎又吃下去了,但还不罢休。金三公子说:“猛虎啊!
一只玉兔没得四两重,我两块臂肉重半斤。”
三公子又对猛虎望望:“猛虎,你肚子大哩。我身上这点肉斋僧不饱,困下来尽你咬,你喜欢我身上哪块肉就吃哪块肉!”猛虎可吃他?不吃他。就从他身子这边跳到那边,那边跳到这边。跳来跳去不过是吓唬他。
这边跳到那边去,那边跳到这边来。
今朝三月二十八,菩萨替他脱凡胎。
正是当年有此事,“圣诞”流传到如今。
文殊、普贤替三公子脱去凡胎,和观音一同回转。走到半天空又遇到玉清真人。玉清真人问:“啊呀,三位菩萨在哪里忙的?”观音说:“我助金三公子修道的。”文殊、普贤说:“我们替他脱凡胎的”玉清真人问:“可曾替他换法名呀?”“这倒不曾。”玉清说:“让我去!”
有道是:人无法名不成仙,锁没钥匙怎得开?
玉清真人来到高山,变作一个道人,手执鱼鼓简板,唱起了道情——
小道下山来,黄花遍地开。
鱼鼓一声响,唱起道情来。
小道下山来,漫步走长街。
寻钱沽美酒,自斟又自筛。
小道下山来,逍遥又自在。
问我家何处?世居在蓬莱。
金三公子闻听道情声,“师父”连连叫不停。
玉清说:“你倒叫我师父,你晓得我是哪个?”“哎,怎不认得?是你把我度出马房在此修道的,我怎能忘记哩。”“哦,你既认得我末,我就告诉你:你已经由观音、文殊、普贤三位圣母替你脱过凡胎了。我是来替你换法名的。修道之时可以叫乳名金福公子;修成正果要取法名,不可再叫乳名。
金三公子你听清,法名叫元阳小真人。
三天之内有黄鹤到,驮你上天讨封赠。”
玉清真人替三公子取过法名,腾空而去。观音来到南天门,人还未到,嘴里就闹:“三官,三官,你好不糊涂,好不马虎!你家徒弟在终南山修道,道功完满,你还不替他封仙,度他上天?”三官大帝说:“他还没有脱凡胎,取法名哩!”观音哈哈大笑:“你还蒙在鼓里。金三公子脱凡胎,换法名,已由我们姊妹三个和玉清真人帮他做了。玉清真人还准他三天之内有黄鹤临凡,驮他上天成仙哩。”三官大帝说:“啊呀,对不起,倒又烦劳你们了。”随即来到御宰台前拜见玉主。玉主召黄鹤前来,命黄鹤立即临凡。
黄鹤奉了玉主令,掠翅起飞下凡尘。
仙风一息,黄鹤对终南山松树顶上一立。口中叫喊:“元阳,元阳,我来驮你上天。”元阳只听其声,不见其人。心想:“啊呀,我这个名字没得别人晓得,只有我家师父知道,现在是哪个喊我?”抬头一望,是一只灵鸟。元阳问:“啊,你可是黄鹤?是黄鹤你飞下来。”黄鹤飞下来,元阳一看,只有鸿雁那么大的个子。就说:“黄鹤,你能驮得动我?”黄鹤就说了——
三天之前我还驮不动,今朝轻轻驾你上天空。
元阳上前用一只脚一踏,黄鹤身子斜总不斜。两只脚一盘,像和尚坐蒲团。
翅膀一蓬尾一动,把元阳驮了上天空。
三官大帝弟兄三个正来天宫接表,元阳一见他们——
双膝跪到平阳地,“师父”连叫两三声。
三官问:“哪是你师父?”“哈哈,三位总是我的师父。”三官说:“徒弟啊,我愁你中途要退道的,哪晓你竟还能修到底!”
三官搀住元阳手,到御宰台前讨封赠。
来到御宰台前,拜见玉主。三官对玉主说:“这是应化童子,已经修成正果,应该成其本位。”
玉主一看笑颜开,这等善人哪里来!
“元阳你吃尽苦中苦,我今朝要封你神上神。
元阳前来听封赠,三茅祖师治乾坤。”
三官大帝不眠笏,跪在那里求玉主加封元阳神职。玉主降旨——
元阳前来加封赠,应化真君你当身。
三官大帝仍不眠笏,还请玉主加封他神职。玉主再次降旨——
元阳前来加封赠,接本章童子你当身。
生死权在手,日日接表文。
加封再加封,可谓神上神。
玉主一封,还要到王母宫中再封,才得成功。王母娘娘对元阳说:“不好了,你要早来三天,我要封你个八仙。元阳一听,两滴眼泪倒落下来了——
师父呀,八仙没得我的份,我枉修道到如今。
王母说:“元阳,你不要哭,我还有一仙不曾封呢!
元阳前来听封赠,八洞飞仙你当身。”
王母顿时赐他钻天帽一顶,腾云鞋一双,袈裟一件,聚风带一根和慧眼一副。元阳说:“我朝也修,夜也修,怎就修到这些东西?”“嘿嘿,这是无价真宝,天下觅不到。你如不信,我来讲把你听。
钻天帽,头上戴,上天入地,
腾云鞋,穿起来,足底腾云。
袈裟衣,穿在身,佛家衣钵,
聚风带,腰间束,八面威风。”
“别看慧眼是两个框当,戴起来越望越清爽。对上望见三十六天堂,对下望见十八层地狱;对东望见扶桑国,对西望见老祖说法台。”“师父,你说的我总望到了,真是个宝贝。”“徒弟,你再戴起对王氏绣楼上望望看。”元阳一望,心里一荡——
楼上灰尘寸把深,王氏不在绣楼门。
楼下结满蜘蛛网,阶上青苔绿沉沉。
元阳想:“不好了,王氏上哪去了?在家一无依靠,可能到极乐村岳母身边去了?”他又把慧眼戴起来对极乐村一望——
岳母端坐高楼上,她越是年老越精神。
“啊呀,莫非到广南我岳父任上去了?”他又把慧眼戴起来对广南一望,只见岳父在衙门里开堂问事,精神抖擞,好不忙碌,王氏也不在广南。王母说:“元阳,你再对老陆地上望望,王氏可在你家老陆地上?”元阳说:“我家哪有底高老陆地、新陆地啊?”“马房就叫老陆地。”他回头对马房里一望——
王氏正在马房门,披枷戴锁做罪人。
元阳可认得王氏?认得的,但又不敢认。就怕一认末,师父要责怪他想妻。就说:“师父啊,这女子不晓得种我家几亩田,少我家多少粮。
看见一个女姣娘,点头数脑哭青天。”
王母说:“呵呵,不要吃了果子忘了树,尝了橘子忘了洞庭山。她不是张三与李四,就是你家王氏女姣妻。因你被玉清度上终南山,她被你父亲押进马房,替你担枷做罪人。你要赶紧临凡,把她度上北海浮山修道。”“师父啊,我不去。父亲同我三世里冤家,七世里对头,我哪能够临凡?”“徒弟,你抵不得从前了。现在你有百般仙法随身,能够移山倒海,撒豆成兵,呼风风到,唤雨雨临,指山山崩,喝水断流,完全去得的。要不然,我再赐你一颗灵丹。”
元阳奉了师父令,带了灵丹就动身。
仙风一歇,元阳对马房门口一立。这在什么辰光?二更已尽,三更将初,半夜差不多。元阳抬头一望,梅香四个,结股成帮,四个人看住王氏一个。元阳想——
就凭我元阳道功深,一个人也难度五个人。
元阳想想无主意,也就如同当初玉清度他自己一样,向土地借了四个睡魔虫虫,向四个梅香鼻孔里一放。
梅香困觉如小死,麻麻木木不知神。
元阳真人在外面转溜溜,脚下踢砖头,嘴里咳断咳断吼。王氏说:“外间哪、哪个呀?
可是梅香投送茶和点?快快端进马房门。”
元阳不做声。王氏想:啊呀,大概是跑路的,不认得路哇!就问:“你是找错户,还是跑错路?我告诉你——
向北就是金相府,向南通到宾州城。
元阳还是不做声。王氏想:啊呀,可不要是贼?公公对我无情,莫怪我对他无义。我也有一份家业,尽你偷吧。就说:“嘿,你听好,要吃东西进厨房,要偷衣裳进香房,要偷宝贝进库房。我家东库里是金,西库里是银,随你偷那桩。
多偷金来少带银,你快做逃灾避难人。”
元阳想:不好哇,把我当贼啦!我来喊她的乳名,让她晓得我是哪个。便喊:“慈贞小姐,你家亲丈夫家来了!”王氏一听,更加伤心,叫声:“不好了哇!
夜半并深更,来了小光棍。
闯进马房内,冒名喊‘慈贞’。
我高叫安童捉拿你,送你披枷戴锁进牢门。”
元阳说:“哈哈,王氏,不要哭。我真的是你家三少爷。”“你是我家三少爷?我问你,我们游看花园,说过哪些话的?”“王氏呀,我记得呱,告诉你。
我比叶子你比花,花开全靠叶来遮。”
王氏说:“你这个油头光棍,在外头听见的,扁担头上套来的。你是我家三少爷么,你晓得我属底高?”“王氏啊,我们是两条黄牛合张犁——同耕。
丁卯年来属兔生,卯年卯月卯时辰。”
王氏听见这一声,知道正是三少爷转家门。
三少爷啊,你离我倒有三年整,今朝怎思量转回程?
“三少爷,你快点走吧,不要连累我。
金相府要捉拿你,赶紧逃难去求生。”
元阳说:“王氏啊,不要哭。我成了仙,上了天,捉不住我了。我奉师父之令,来度你的。”“少爷,你是白白来了。马房的门关的,里头的大门闩的。”“哈哈,这你不要愁,我能开的。”
元阳老祖道功深,大开马房两扇门。
王氏问:“三少爷,我问你:你是船来的,车来的,还是轿子来的?我这身上重枷重锁,一步总不得走。”“哈哈,枷锁是锁不住你的。”元阳随即念道:“天开锁,地开锁,神开锁,鬼开锁。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一个“敕”字不费劲,枷锁脱落地埃尘。
王氏脱开枷锁,说:“少爷,我肚里饿来心里嘈, 一步总不得跑。”“你坐马房么,怎不带点干粮来的?”“少爷,我哪晓得坐马房?早晓得这样,不要说干面,细也要抓两把带在身边来。”“哈哈,不是干面、细,是干粮哦。我到身边摸摸看,有没有吃的东西。”元阳到身边一摸:“哎,还有半粒豌豆。”“三少爷,你大人做事不小,小人做事不大哇!肚里饿,心里嘈,豌豆要嚼两大瓢哩!”“你胡说,不要吃胀杀得。只好吃半粒,吃一粒都要胀的。”王氏把豌豆对嘴里一撂,牙齿几嚼,闷酥蜜甜,连声说:“啊呀,不饱不饿。真正好过。”“好过?你不要当它是豌豆。
它半个黄来半个青,费了我师父许多心。
王氏啊,这豆五百年才结这一粒。三年前,师父带半粒把我,度我逃出马房;今朝我带半粒把你,也把你度出去。”“三少爷呀,我……我……膝馒头发松,直对下要壅。”“来呀,你背住我肩头,我带住你衣袖。如果耳听风响,你不要睁眼。”王氏照办,说声:“走、走哇,少爷!”“行、行哇,王氏!”一个说走,一个说行,二人脚底就腾云。
把王氏带出浮云三千里,北海浮山面前呈。
仙风一收,元阳把王氏对浮云山一丢。元阳说:“王氏,眼睛睁开望望看。”王氏一望,啊唷喂,平口泼浪的水。
一望无边东洋海,浪涌千里怕煞人。
王氏说:“少爷,此地四周总是海,脚下有个滩,倒像个浮氽山。
我在家还有马房坐,此地何处把身安?”
元阳说:“王氏啊,你要住房子容易的。你眼睛闭起来,我来帮你砌房子。”王氏眼睛紧闭。元阳用手招一招,千根木头趁浪飘;念动真言咒,张班鲁班下凡尘。凡人要造好几春,仙界只要片时辰。
张班鲁班下凡尘,蚶虾胡子两边分。
砧砧斫来斫砧砧,日出卯时造完成。
房子造好了,元阳说:“王氏啊,你再把眼睛睁开望望看。”王氏睁眼一望哦,金漆旺旺,鲜红堂堂。
屋上总盖琉璃瓦,根根椽子雕金花。
元阳问:“王氏,这下可开心呀?”“少爷,又没有哪个陪我作伴哦!”“哦,这也容易的。”元阳念动真言咒,道魔仙姑下凡尘。道魔仙姑姊妹四个,齐叫王氏“三娘娘”,也有送她引线,也有送她木梳,也有送她镜子。王氏说:“哈哈,仙女呀,我不梳妆打扮,不要木梳镜子;也不绣花纳朵,不要引线剪刀。”“三娘娘啊,这是无价之宝,哪块觅得到?你如不信,我讲把你听。
引线生来两头尖,一头穿线一头连。
虾兵蟹将百零八,穿成佛珠念成仙。
木梳弯弯像把弓,天天搁在绣房中。
金丝秀发重整理,一忽睡到东方红。
镜子生来四角方,一块青铜亮光光。
前一照来后一照,照见你在望西方。”
元阳说:“王氏,这下可有点开心呀?好在此修行啦!”“少爷,那你到哪块去?”元阳说——
我修道不忘师父恩,到福禄宫中接表文。
王氏说:“三少爷,你倒走了,把我丢掉,你几时来呀?”“噢,我将袈裟为凭。
文佛袈裟紫云衫,一心削发做和尚。
尔为尔来我为我,无事不到你浮山。”
王氏说:“三少爷,你有心成佛,我也有心上天。我也来表个心意。
文佛袈裟紫云衫,一心削发做尼姑。
修身来到汪洋海,不要你这小丈夫。”
元阳真人站起身,福禄宫中接表文。王氏在北海浮山,由道魔仙姑姊妹四个陪她修道。
也算得到安身处,北海浮山办修行。
丢下此事暂不表,再提金相府内情。
第二天小雄鸡一啼,睡魔虫虫入泥,金相府马房里的梅香都醒过来了。有个梅香眼睛不曾睁,嘴里就开声:“不好了,东天上晓星,三主母好起来诵早经啦!”另一个梅香说:“吵底高嗓?三主母,六奶奶总没得了!”众梅香眼睛一翻,只见枷锁一摊。七嘴八舌,吵得不歇:“这遭不得了啦!三主母又没得!你们赶紧去报。”“去报?报呀报,三十门杠发跳。你挨打三十,我挨二十九,又痛又现丑。我们去说谎吧!”“说底高谎?”“啊,说上天的谎,入地的谎,飞过海的谎。”有个梅香说:“我、我、我去说个脱节谎。”“好的,说谎说得脱节,打起来总不肯歇。”
说谎梅香前面走,圆谎梅香后面跟。
人还不曾到,两人就哇哇叫:“老、老、老太师 ……不、不好啦!”“大胆犬奴,怎样不好!可是楼房要倒?”“不、不是的,三年前的事体又到了哦。”“你这奴才,底高三年前三年后的事体?”
三年之前逃走主仆人五个;
太师问:“三年之后呢?”
三年之后,三主母逃出马房门。
老太师一听,拿梅香出气:“哈哈,我晓得了,你们调得忙,笑得忙,哪有心事看马房!”“老太师啊,不要冤枉我们哎,我们掮枪舞棍,有瞌睡总轮流困,从来不曾离开她。就到这几天哦,不晓得翻点底高腔,主母在家念调儿‘梅香啊,我要成仙啦!嘿嘿,我要上天啦!’
今朝到了半夜中,腾腾空空起狂风。
东边吹得滴滴搭,西边吹得叮叮咚。
谯楼更鼓三更响,又刮起一阵转溜溜风。
屋上吹了一个洞,吹得三主母上天空。”
太师说:“你这奴才,怎不背好了她的?”一个梅香说:“我背住她的手哇,给她一冲,一个倒栽葱,我就随手背住她的鞋后跟。
太师如果不相信,鞋拔衬还在我手中。”
太师说:“当点心,我要叫安童去查的。”“太师,尽管去查。”梅香说谎心虚的,赶紧在前头先跑。一双鳊鱼脚,倒有八寸八,一跑劈劈啪。来到马房门,台子上面垛大凳,捧住个门杠,冲掉三根椽子四垅瓦,开了一个大天窗。等太师一到:“太师啊,你看呀,就是走这块出去,上天的。”
太师想想真稀奇,马房能有上天梯?
太师想想无主意,去对钱氏夫人说:“不得了,金相府今夜出了大事情。”“怎?”“三年之前逃走不孝子,今夜逃走了王氏三媳。”“太师啊,我在家当家数载,虾不跳,鱼不动。嘿嘿,你到家规矩重哩!你会枷会锁哩!
逃走公子是自己生,逃走王氏是别家人。”
亲家四品太守,也是个朝廷命官。他要是——
到金相府里接婿女,你怎还得出他们两个人?
交不出婿女两个人,亲翁也不是省油灯。
太师一听,心神不定:“安童,替我划轿过来。我在朝纲里好好的,你们婆媳四个写家书进京催我回来。要说不回来吧,你们要赶了进京;现在我回来了,又把事情对我身上推。
我到朝纲去保主,非关我事半毫分。”
钱氏一听,吓了大半条命。太师一走,天大的事都丢把我了。钱氏夫人晓得老太师生气,赶紧陪个笑脸:“太师,不要动气,我们来商议商议。一人商议没得智,二人商议没得事。三年之前呀,宾州兴灯,多少人家小姐轧跑掉了,写个告示贴出去,也慢慢寻到的。我家不好出个告示?”“夫人,这个人家要笑的。出告示末,印又不曾带家来,告示不用印,算底高告示?”“啊喂,你真真考究哩?红笔拖拖,画它几个螺螺。
告示张贴四城门,哪敢讹断你老大人!”
太师说:“啊呀,夫人,八股文章我会写的,这告示我不会写。”“噫,你不会我会。我来开口,你帮动手。上面写它几个大字:‘金相府告示’。下写:‘当朝一品,同缘钱氏,终年所生三子。长子习文,接本御史;次子习武,边关总兵;三子金福,一不习文,二不学武,懒读诗书,好做道人。被父责打,送进马房,受刑不过,黑夜盗库金银,买嘱安童,带妻逃走,不知去向。送信者赏银五百,送人者赏银一千。若藏金家儿、媳,一旦查出,满门抄斩,鸡犬不留。各各遵照毋违!’”太夫人说,太师写。写好了,太师叫来安童:“替我把告示张贴四门。”安童一听,对那里一钉,动总不动:“老太师,就一张告示,叫我糊贴四个城门?要说撕做四块,有头无尾,又看不到个鬼。要是不撕开贴吧,管到东门,又管不到西门;管到南门,又管不到北门。”
太师一听笑颜开,依还又照样写起来。
一张誊两张,两张誊四张,四张誊八张。
告示张贴四城门,城里城外总知闻。
俗话说:江湖常常流活水,南北道路有人行。上市上街的人就议论纷纷:“老朋友,我上当哩。钱粮国税完得早,不曾讨到巧。”“怎呀?”“城里有皇上告示贴出来了:监牢里罪犯赦一半,国课钱粮减三分。”“你这个老朋友哦,皇上告示么,有九头狮子黄金印盖上头的,它上面又没印,不是皇上告示。”又有人说:“东门外面有爿绸缎店,只晓得卖,不晓得欠,他出告示招揽生意的,我们去买便宜货!”也有人说:“金相府里三公子跑掉了,出告示寻人。”“唔,作兴的。听说金三公子吃素修道,作兴成仙,作兴上天,也作兴给菩萨度走了。” 还有人说:“这种人家威风到顶了,不得再发达啦。”
也有人,说金家,气数已尽,
也有人,说金家,冤孽再生。
上等人,说金家,成仙了道,
下等人,说金家,出了“报应”。
相府告示像只红嘴绿鹦哥,买的少来看的多。
有的念告示的人想发财,头上不念,尾上不念,单零零念中间:“送信者赏银五百两,送人者赏银一千。”哎,卖菜的老朋友倒听见了:“二老官啊,帮我把担子带家去吧。”“你上哪去?”“我上金相府啊。他家儿媳跑掉了,我去送信啊。”“亏你想得好,我来帮你带担子,你好去领赏?”“何苦哦,你我住在沟东沟西,请你这点事总不肯?”“老朋友,你不要想发广东财,他家逃走一子一媳,外加安童四个,还说库里少了金银,告示上又未曾载明少掉多少——
背不起他说句糊涂话,你倒要还他金子又还人。
这个卖菜的给他一吓,命总没得:“这样说,我不去了。”但他还想碰碰运气——
挑副担子就下乡,卖点百合和生姜。
耳朵放长点,眼睛放亮点。
如果碰到金家儿媳妇,赏到银子是一千。
不提相府出告示,再提广南王大人。
【来源:作者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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