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如茶

　　近日，看到新安晚报吕士民先生一幅《不能一日无茶》的漫画，画面上郑板桥打坐竹园，砚池和掷笔浓墨已干，他双手捧着红茶壶，双目嘴唇微闭，一幅陶醉的样子，叫我怦然心动，不由得心一酸，想起母亲与茶来。
　　生在茶乡，长在茶乡，母亲与茶有种别样的情怀。那时是大集体，茶叶开园，母亲像是娶新媳妇般地兴奋。头天晚上，她便要拾掇好全家人装茶用的工具，仔细清点来清点去，生怕无意中遗漏点什么，会扫大家的兴似的。第二天，天未见亮，母亲蹑手蹑脚地来到床前，摇醒熟睡中的我们（学校放茶假）。我们便睡眼惺忪地跟在母亲身后，带上腰箩，系上围裙直奔茶山。当然，跑的时候，尽可能脚不带响，生怕别人听见会冷不丁地跑在我们的前头，摘不到头遍茶了。此时的茶叫雨前茶，虽小但密，天气又凉爽，我们总是在兴奋中上山，在笑声中回家。待到收茶尾子，茶棵上星星点点的鲜叶，在烈日的暴晒下，早已无精打采。母亲这时像变戏法，从怀中掏出切成小块的麻饼或冻米糖等藏品，哄着我们几个懒精采茶。往往家中麻饼或冻米糖吃完了，茶叶也收好了棵。
　　家乡茶甜香可口，清幽芬芳，馥郁持久。她的香味--果香、板栗花香、兰花香，时而带有玫瑰花香的味道，成了一家人饭后的谈资。酷暑难当，母亲总在头天夜里烧上一大钵茶，干完农活回家，老远就闻到一股芬芳的气息，再咕咚喝上一大碗凉茶，那味道，想想神仙也不过如此。
　　轮到让我烹茶，母亲总叮嘱当心猫，好像猫爱偷吃茶似的。有一次，看书入迷的我，竟不知猫在桌子上跑，结果，这边还在煮水，那边猫已经打翻了壶，糟了一壶好茶。后来，看见一幅楹联：“茶鼎烹时猫听响，炉香聚处鹤归林。”才知一味好茶，可以让懵懂无知的动物通上人性。反过来想想，猫尚且如此，何况人乎！
　　第一次我出远门到外地上学，没出过门又没念过书的母亲，竟围着灶台转了好几天。临行前，她为我准备了大袋茶叶。我大惑不解。母亲说，一人在外，没事多喝点茶，累了就用茶洗澡泡脚，这样不生脚气、不长痱子，还不生病呢（有次眼疾，就是用茶水洗好的）。她怕我不信，用十分肯定的口吻说，家里茶呀，四季都有春天的味道！再说，见到茶啊，也就见到了家！我一乐，对母亲说，你还是没有文化的文化人呢！那我就把春天和家背在身上了！
　　母亲没等我把春天背回家，就驾鹤西去，留给我的是一地的感伤和无尽的思念。
　　前年夏天，一班西人驶着仿古商船哥德堡号从瑞典漂洋过海来到上海。为重叙茶缘，我家乡的地方政府在上海举办了向哥德堡号赠茶活动，我也有幸参加。活动中，几位蓝眼睛大鼻子的外国人，捧起家乡茶，不住地跷起大拇指，大发感慨：“在中国的茶香里，发现了春天的芬芳。”在他们诧异的眼光里，我仿佛看见了母亲，还有她的微笑。
　　这些年，常与友人在茶楼品茶，以茶会友中，常忆起母亲与她的茶，说实在的没有几个真信的。终在一个深秋的夜晚，我趁茶坊和友人不备来了个调包，换上家乡的茶。这一回，浑然不知的朋友抿上一口竟惊喜不已，道：“哎，我闻到了春天的味道了”。
　　友人抬头看我，我抬头看窗外的天，想起母亲和母亲的话：“家乡的茶，四季都有春天的味道！”眼眶里早已噙满了泪。我忙用手纸揩去脸上蚯蚓般的泪，终究没让它落下来。
　　是啊，母亲不正是这样一杯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