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大帝下卷:天汉雄风第三十七章:相望无言亦无恨
【繁体中文】 作者:杨焕亭 发布:2013年10月10日 阅读: 次 【以稿换稿】
自从长安成为汉朝国都后,坐落在渭河上的横桥,不知走过了多少金戈铁马,响过了多少车铃马啸。
每一次离开长安时,他们的心境又是多么相异。或眷顾,或茫然,或雄心万丈,或泪雨凝咽。
李广利站在横桥北首,回望晨曦中的长安城,眼神中就带着太多的意味。
桥还是那座桥,城还是那座城,可现在已物是人非,他的心境与当年西征大宛时已大不一样了。
那时是李家的黄金岁月,李妍得宠,李延年如日中天,使他进军大宛戴上了一圈耀眼的光环。
他不是不知道,由于自己的平庸和胆怯,致使这场战争整整打了三年,死去的士卒和百姓是漠北战役的几倍。而且,战争每一步,几乎都是被皇上压着向前走的。
不过要紧的是,他为皇上带回了一千多匹汗血宝马,让他从李季案中脱身,并获得了海西侯的封赏。
妹妹走了,兄长也被那个不争气的弟弟拖进了坟墓。从天山回来后的很长一段日子,他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生怕有一天皇上会把刀也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的恐惧不是没有道理。他认为皇上在妹妹之后会很快就会寻找一位美女填补情感空白。皇上有这个权利,也是这样的性格,可皇上偏偏对妹妹魂牵梦萦,难以忘怀。这一点让他怎么也揣摩不透。
李广利没有司马相如的才情,他根本体会不来《李夫人歌》中那销魂动魄的爱,他只是觉得,只要皇上放不下妹妹,他就还有机会。
现在,他驻马晨光中,心思已由妹妹转向外甥、昌邑王刘髆了。
太子先是失去了霍去病,进而又失去了卫青,而昌邑王就不一样了,他还有自己这个从大宛凯旋的舅父。至于那个刘弗陵,他能有谁呢?除了他母亲,几乎没有大臣站在他背后。那在太子日益与皇上不和的时候,除了昌邑王有可能取代太子,别人都不可能了。
他一直望着桥南——他在等一个人。他要为刘髆扫清通向太子之位的障碍,就不能离开这个人。
残月终于在朝霞中隐没在蓝天深处,太阳才刚刚从苍山背后洒出一缕缕金线,一切都还如雾里看花般显得影影绰绰。
当那个身影出现在横桥南的时候,李广利的瞳仁就亮了!
他终于来了——那便是丞相刘屈髦。他骑一匹雪青马,带着数十名卫士向这边来了。
“丞相到了!”李广利以军人的习惯在马上向刘屈髦作揖问候。当初他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刘屈髦之子时,只是因为他是中山靖王之子,没有想到这位涿郡太守会这么快就成为朝廷的宰辅。
“将军好!”刘屈髦打着招呼,回身对身后卫士道,“你等在后面等着,本相与将军有话要说。”
李广利会意,马鞭轻轻一抽,有灵性的马儿立即撒开腿,将卫士甩开。
前面就是秦宫的断壁,两人松开了手中的马缰,并排行走。李广利侧脸看了看刘屈髦道:“前些日子的御前会议,丞相可看出什么端倪了么?”
“将军是指皇上与太子之间的龃龉么?”
李广利点了点头。
“依本相看,皇上与太子似乎积怨甚深。”
昨日,刘屈髦奉令为出征的将士举行“祖道”仪式时,两人约定在咸阳原上见面。他怎会揣不透李广利的心思呢?其实,在钩弋宫御前会议后,他已想到了这一层。所以,当李广利向他提出这个问题时,他就没打算回避。
“不要看太子外表柔弱,可是内里性格倔强,如此下去,终有一天父子要反目的。”
“果真有那么一天,那依丞相看,谁最有可能被立为太子呢?”
“这……”刘屈髦扬鞭策马,尽量与李广利靠得近些,说话的声音也轻了许多,“依本相看,皇上最喜刘弗陵。”
“哼!是那乳臭未干的小儿么?”李广利轻蔑地撇了撇嘴,“哪轮得上他!那髆儿往哪里放呢?”
“将军所言不无道理,他虽年幼,可其母却是当今后宫最得宠的女人啊!”
“因此末将才求助丞相啊!”李广利朝刘屈髦倾斜着身体,进一步陈明利害关系,“末将与丞相是儿女亲家,日后昌邑王登基,一定不会忘记丞相恩德。”
刘屈髦没有立即回答,却丢开马缰,让坐骑散淡地前行,好让自己集中精力思考这个问题。
他当然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同刘据本来就没有深交,现在更应该疏远和回避他;而刘弗陵还太小,背后没有实力人物支持,一旦皇上驾崩,是很难站稳脚跟的;也只有这昌邑王靠得住。
可当他把心底的盘算换为话语时,就变成了老谋深算的从容。
“将军与本相何等关系,这个本相岂能不知?孰亲孰远,本相岂能掂量不出?假如真有那一天,本相一定尽心竭力,扶持昌邑王。不过,废立之事,非同小可,今天的话就说到这……”
两人在马上揖别,李广利望着刘屈髦道:“愿早日相会于京城。”之后,他便率领卫士打马而去了。
刘屈髦并没有急于转身,一直看着李广利消失在大道的尽头。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无以言状的沉重——忐忑不安而又茫无头绪。
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从涿州太守任上一举升为当朝宰辅,最关键的是他也姓刘,因为一场场的“巫蛊”案使皇上对异姓大臣产生了诸多的怀疑。
若论皇亲,他应该称刘彻为皇叔,也许正因为如此,皇上才将他擢拔到身边,但是他又并非刘氏嫡系,也摸不透皇上的心意;若讲功劳,他无寸功于朝廷,因此不得不依赖像李广利这样的人物。他无法想象,今天的承诺将会是怎样的结果……
北海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可它就像一位过客,又从湖边匆匆而去。接着,夏天就来了。
这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沿湖的野草醒了,各色的花儿开了,白桦林的新叶怕辜负了上苍赐予的温暖,仅仅几天,就长得肥厚而又浓密。
苏武把羊群赶上山坡,然后找一块地方坐了下来。他望着从南方归来的候鸟,聚集在湖畔密林深处,开始孕育新的一代。
屈指数来,他在这个四面重山的“海边”已经整整十年了,不知道当年随他一起来的兄弟还有几人活在人世,更不知道皇上将会怎样对待他的家人。
没有人告诉他这些,也没有人和他说话,有一段时间,他发现自己舌根僵硬,连大汉的“汉”都说不好了。
一个人忘记了自己的母语,这意味着什么呢?他哭了……
曾给他许多照顾的于靬王去世后,三年多的时间,王庭中断了他的供应,他三九天吞雪食草,也没有掉过一滴泪水;那年冬天,惟一与他相伴的羊只被盗,他也没有流过眼泪。
可这次他哭得很伤心。从那天起,他开始对着北海说话,对着群山高歌,吟诵记忆中的《离骚》,吟诵皇上的《天马歌》……
太阳暖暖地照在他身上,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花香,他呆呆地望着湖心那块被浪花簇拥的石头。于靬王曾告诉他,它是匈奴人心目中的圣石。
看着看着,他就觉得那石头上像坐了一位窈窕的女子。
哦!是她,是他年轻美丽的妻子。
想起在长安的年月,他们每年的端午、重阳,常常乘车去游曲江池。他们年龄相差十岁,妻子从小被父母宠爱着,不免有些任性和撒娇。
新婚燕尔的日子,他总是像兄长一样让着她。有一天,当李陵和他小聚的时候,以调侃的语气笑他缺少男子气概。
他不辩解,一任李陵编排出各种故事去铺演,末了,他却说出一番令挚友惊奇的高论。
“贤弟可知,娇女者,非独巧笑倩兮,亦间嘤咛之佻,稚童之顽,即所谓风情之美也欤。若夫言听计从,逆来顺受,与人偶何异?”苏武说着,连自己也笑了。
可在他奉诏即将出使匈奴的那个晚上,他对自己一向很可意的女人有了一种无以名状的忧虑。
老母需要尽孝,幼儿需要抚养,可她的性格还像孩子一样!高兴起了,喜形于色;郁闷来了,哭哭啼啼,总要他多方抚慰才破涕为笑。他担心从来不为衣食发愁的妻子,能不能在他离京的日子经管好这个家。
夫妻相处的最后一晚,妻子哭得很伤心,她要他求皇上另遣人去匈奴。苏武抚摸着妻子的头发,将特意买来的银钗插在她的头上。
“皇命如天,岂可视同儿戏呢?”苏武拉起妻子的手道,“从今以后,苏门就赖夫人多加劳苦了。”
离开长安那天,妻子携了儿女到横门外送行,眼睛哭得红肿。
可他皇命在身,汉节就在手上,甚至连为她擦去眼泪的机会都没有……
唉!想她,她就来了。
他张口朝湖心喊,她却若无其事地看着远处一群白天鹅。等他再细眼一看时,石头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闪闪的阳光在水波洒下万点珍珠,映得他睁不开眼。
要不是远处传来战马嘶鸣的声音,他真要在这里坐到天黑了。
苏武很久没有听到马蹄声了,他迅速回头,用手遮住强烈的阳光,朝远处眺望。
哦!原来是一个马队正朝这边奔来,而跑在前面的那个身影是那么熟悉。
管他是谁呢?现在对苏武来说,能看到这么大一群人该是多么奢侈啊。他迅速跑下山坡,向马队跑去。哪怕死在他们刀下,也总算是孤独之后,与人打了一次交道。
在相隔几十步远的地方,他听见来人喊道:“子卿兄!子卿兄!”
在这遥远的地方,有谁会如此亲昵地称呼他呢?而且声音是这样熟悉。苏武痴痴地看着来人,昔年的一双明目,现在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的。
此时,他们面对面站着,相互看了许久,苏武终于认出对面站的是李陵!
哦!是李陵,他还活着。
而李陵此刻还愣在那里,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须发灰白的老人就是曾与他结下生死之交的苏武。
当年英俊潇洒的苏子卿到哪去了呢?
那个在渭河边与他一起纵论天下的将门之后到哪去了呢?
世事多么残酷,同在大漠,这第一次见面竟跨过了八个春秋。李陵再也无法抑制思念的潮水,紧紧地抱住了苏武。
“子卿兄……”
“少卿弟……”
他们哭了很久,才抬起头来。
苏武用疑惑的目光望着李陵,问道:“贤弟此来是不是要当单于说客?”
李陵有些不自在道:“仁兄远在北海,大概不知且鞮侯单于已经驾崩。现在是狐鹿姑单于执掌国事,小弟就是借这个机会才能来看仁兄,以了却昼夜思念之情。此地不是说话之处,请仁兄带小弟去你的住处吧。”
苏武指了指山坡上的羊群:“它们……”在这里,唯一让苏武感到自己存在的,大概就只有这些羊了。
李陵立即对身后的卫士道:“留两人替苏使君放羊。”然后,他亲自扶苏武上马,这情景又让他心中一阵疼痛。天哪!他的腿竟这样僵硬,连马镫都踩不住了。
苏武上马后,很自然地抱紧了汉节。这个极不起眼的举止,却让李陵的心悸动了。
来到山下的背风处,就是苏武的穹庐,那里已破烂不堪,有几处大洞都是用松枝编织了羊毛堵上的。进到里边,除了几件简单的随身物品外,惟一说得上起眼的东西就是汉使的冠冕。
苏武习惯地将汉节放在冠冕的旁边,这是他多年来的信念,只要看见这两样东西,他就觉着皇上在他身边。
靠门的羊毛毡上,堆着一些黑乎乎的东西,李陵问道:“这是……”
苏武笑着解释道:“此物唤作地毛,可以充饥。”
“仁兄就食此物?”
苏武点了点头:“于靬王去世后,王庭就断了供给,愚兄就是靠这个度过冬季的。”
李陵“哦”了一声,接下来就唏嘘不已:“唉!传说兄长在北海‘渴饮雪,饥吞旃’,就是指的此物吧?”
说话间,卫士已呈上切好的牛羊肉和马奶酒。
“仁兄,苦了你了!饮了这杯,你我兄弟好好说话。”李陵端起银碗,那泪水就滴在酒中了。
苏武脸上掠过凄然的笑意:“男子汉何必如此?愚兄这不是好好的么?”
酒过几巡,苏武还是经不住一肚子的疑问,放下酒碗问道:“愚兄至今依然不解,当初贤弟为何要投降呢?”
李陵往碗里斟满酒,然后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随着就是一连串的叹息。
“小弟之降,实属万不得已之举。整整一年,小弟都在等待朝廷来人接我回去,可最终等来的是什么呢?是皇上误把李绪当成了小弟。我李氏一族,一百多口人死于刀下。我的妻子,我的儿女……还有司马兄,因为为小弟辩白而遭受腐刑。”
苏武是第一次听到这血淋淋的消息,很是震惊:“皇上一向明察秋毫,为何会听信不实之信呢?”
“唉!一言难尽。皇上曾派公孙敖与路博德出塞接应小弟,可他们道听途说,未曾见到小弟,就谎称小弟已降匈奴。皇上未明真相,自然不肯饶恕小弟。”
可苏武内心还是不能接受李陵投降的现实,但他并不打算批评李陵,也不打算劝他回归。路在每个人脚下,历史并不是写在司马迁的竹简里。他从没有想过与汉节分离,或为了活命而低下头颅。
“酒喝到这里,小弟有话要说。”李陵给苏武斟满酒,然后把碗举过头顶,生怕苏武打断了自己的话,“小弟此番前来,一是看望仁兄,二是单于闻小弟与兄长素来交好,因此让小弟来劝仁兄,单于愿虚心相待。”
苏武接过酒碗,放在地上道:“贤弟来看望愚兄,愚兄不胜感激。至于降胡,贤弟无须多言!”
“降不降尽在仁兄,你我兄弟一场,八年方得重逢,仁兄总该让小弟把话说完吧?仁兄既然不能归汉,即便于此不改初衷,可茫茫北海,有谁知道仁兄孤守忠义呢?”
苏武诧异地看了一眼李陵,感慨当年同游渭河的时候,他是何等的慷慨激昂。
“贤弟此言差矣!夫君子者,正其心而修其身,贵在反之求诸己,子曰:‘为仁由己,岂有他哉’,愚兄自己内心求得安宁即可,何须他人知道呢?”
“糊涂呀,仁兄!你这样做有什么好结果呢?大概你还不知道走后家中的情景吧?你到匈奴不久,太夫人闻说仁兄被扣,忧虑成疾,郁郁而去,是小弟亲办的后事;嫂夫人年少,得知兄不归来,改嫁出走,留下一女两男,至今十年,生死不知。”
李陵说到这里,语调更加忧郁:“且陛下春秋日高,法令无常。自元狩以来,丞相、御史大夫以下官员被诛者数十家,就连皇后之姐卫君孺、姐丈公孙贺、外甥卫伉皆不能免,何况你我呢?往事不堪回首,仁兄到底为什么如此苦苦坚守呢?”
苏武饮完碗中之酒,消瘦的脸上充满了血色。趁着中午天热,他敞开衣襟,拍打着肋骨清晰的胸膛道:“愚兄不才,了无功德,一切皆陛下赐予,位列将军,封爵拜侯。愚兄每思及此,无以为报。而臣事君,犹若子之事父也。子为父死,死而无恨,请贤弟不要再说了。”……
当晚,李陵和苏武同室而寝,相语竟夜。苏武只是听,不再回话。
到了第三天,苏武觉得再这样每日重复降与不降的话题,不但自己痛苦,对李陵也是一种折磨。
清早起来,他干脆直截了当地对李陵道:“贤弟在此已逗留数日,如此下去,单于会起疑心的。贤弟还是早点回去复命吧!”
李陵面露难色,抚着苏武的掌心道:“难道就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吗?请仁兄听小弟这一次吧!”
“贤弟勿复再言!愚兄自被扣匈奴,已历十载。若是要降,何须等到今日?贤弟再欲劝降,无异于逼兄自戕。”
“仁兄何必如此呢?”
苏武一脸严肃道:“愚兄自到匈奴,已死过多次,亦不在乎这次。”说着,他便拔出腰刀,在腕上划开一道口子。
“唉!仁兄,小弟什么也不说了。”李陵扑了上去,夺下腰刀,不尽的愧疚伴着刀的落地油然而生。
“唉!仁兄真义士也,相比之下,小弟之罪天不能容。”说着,他跪倒在地,向苏武拜了三拜,将带来的牛羊肉和马奶酒悉数留下,并留下一匹马,然后自己率卫士走了……
“贤弟!”苏武追着李陵的马队喊着,却终究没有看见他回头。
“走了,都走了,从此北海又只有苏武和你们了。”苏武抚摸着头羊自言自语道。
马队在遥远的天际化为一抹黑点,苏武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失落。不管怎么说,他们毕竟兄弟一场,尽管在一些重要的问题上无法一致,可抛开这些,他从那么远的地方赶来看自己,这份情显得多么珍贵。
苏武的这种思绪渐渐化为浓云,在他心头越积越重。哦!他记起来了,昨夜两人同榻叙话时,李陵告诉他,说又要打仗了。
“贤弟!但愿你不要做使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啊!”苏武在心里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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