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舄交错

    写了篇《帽子》，朋友们要我再来点类似的。于是，就想到了鞋。
    那是去年作代会前。女儿和女婿送来两张超市代金卡，让我去买双鞋。我说刚买了两双。并找出来给他们看。唉，女儿嚷，怎么又是老呔儿鞋？我说，老呔儿鞋？这可是鞋中之王的“军跑”。当然，对你们这些履舄成堆，不过千金不叫鞋的人来说，这“军跑”也确实有点“坦儿”。但对我，除舒适耐磨，更雅俗共赏。我甚至还穿它出入于人民大会堂呢。
    当然，我之所以如此，也是多年来与鞋的纠结造成的。如，小时候最怕的是穿那烂脚的臭球鞋。后来，到上学时，则穿国人一统的布鞋。而终于鸟枪换炮，则是走出校门到了考察队，用25元的见习津贴，买了双“三接头”的牛皮鞋。在当时，每月8元的伙食顿顿都能吃到甲等菜。用25元买双鞋，也确是我那时最大的消费了。
    为此，足有一个星期都飘飘然。半夜去厕所，也要穿上那咯吱、咯吱的皮鞋。但很快，就乐极生悲。先是脚掌肿，继而脚趾又生出豆粒儿般的泡。去医院，大夫说此乃“新鞋综合征”。更何况，我的二脚趾长得又太长，更难适应这硬邦邦的牛皮鞋。但尽管如此，为了美也只能龇牙咧嘴地去“磨合”。而这时，又突然接到去燕山勘测邱庄水库坝址的任务。动身时还想，该不该穿这新鞋去出差。等进山后意识到前景不妙时，那漂亮的“三接头”已被沙石破了相。而更惨不忍睹的，则是脚。若不是炊事员老孙头烧水帮我针挑清洗，并从他那装鞋的麻袋中为我找出一双布鞋，那就连路也走不了。也恰在此时，我才发现似乎人人都有个装鞋的麻袋。至于鞋，则皆为山里人穿的“踢死牛”。
    所谓的“踢死牛”，是一种头硬底儿软极耐磨的布底儿鞋。至于为何寿命要比一般布鞋长两三倍，则因其制作的工艺很独特。即，鞋底选料用的是最好的棉布袼褙与麻绳，并用黄米的浓汁来上浆。等晾干了，还要用洗衣服的棒槌千锤百炼地捶。这样的鞋，即便一脚踢不死牛，说碾砂如荠似不为夸张吧。
    从此我不仅用“踢死牛”取代了“三接头”，还有了装鞋的麻袋。至今想起每当营地转移，见浩浩荡荡的驮队竟有七八头小毛驴驮的全是鞋，就会忍不住地笑。
    更有趣的也更难忘的，是晚饭后的“摆鞋摊”。那所谓的“摆摊儿”，则是所有人都把穿破的鞋子拿到伙房去修补。之所以到伙房，则因老孙头有一套很专业的锥子和铁鞋拐。再有，就是天降雨雪鞋被浸透时，那灶台亦当然是烘烤的宝地了。
    于是，我们的伙房就总有股子臭脚丫子味儿。让老孙头更恼火的是，餐桌上的碗筷尚未清理就开始摆鞋摊儿。其情其景，亦正是史记《滑稽列传》所说“履舄交错，杯盘狼藉”的现代之写照。
    很快，几年的时间过去了。后来，虽然考察队也发过皮登山鞋，我却用来换布鞋。再后来，随综合考察队进藏考察无人区才不得不弃布鞋而穿高腰的毡靴子。从西藏归来，又下放到船上成了海狼渔花子，因海上作业不得已又穿了几年诱发脚气的长胶靴。到“文革”时，才因曾在《人民文学》发表过“反动小说”《聚鲸洋》被清理到船舶维修厂，那奇痒难耐的脚气也因祸得福地悄然离去了。但遗憾的是，似乎到这时我才意识到那最普通的布鞋，早已是最难得手的紧俏物。
    如，买一双布鞋要1尺2寸的布票。记不清当时天津每人一年的布票有多少，却记得全家的布票只够做床被。更何况，因鞋厂的“停产闹革命”，就是有票若没“后门儿”也拿不到货。而且，即便鞋到手，顶多俩月准露大脚豆。再有，因船厂车间遍布油污烂鱼汤，鞋底沾湿就更糟。于是，每当中午都端着饭盒到锻工房的烘炉热饭和烤鞋。为此，就那“履舄交错。杯盘狼藉”的画面就再现了。
    也就在这时，突然发现了“军跑”。
    我记得，一天在上班的路上见一位码头工人大汗淋漓地走。问他为什么不坐车，他只嘿嘿笑。当后来听说，是为省钱他才上下班步行三十里。就又问：省了车钱费了鞋，你那鞋是大风刮来的？他仍笑。为此，就猜他有门路并托他走后门。这时，他才说他的鞋都是曾在鞋厂工作的妻子制作的。如果我想要，也可帮我的忙。
    于是，转天就给我带来一双明绱塑胶底儿的布鞋。因当时部队的战士也穿这种鞋，我就称其为“军跑”。到后来又变成橡胶底儿的“军跑”，我已到作家协会去搞文学创作了。但尽管如此，即便后来出国不得不买了双牛筋底儿的软皮鞋，也只用于外交的场合。而尤其随着年龄的增长，那“军跑”的轻便防滑就更是我所欣赏的。却想不到，而今的社会，凡事万物都在变。就连我如此推崇的“军跑”，居然也让我平地跌了跤。
    事情发生在北京饭店的餐厅。当时，我端盘子正在找座位。因发现琴台后河北“三驾马车”之一的何申，就想越过琴台去凑热闹。但就在抬起右脚时，竟莫名其妙地跪倒在琴台上。那盘子，亦朝钢琴旁的女服务员飞去，把她吓了一大跳。虽然，因人们都忙于进餐并没形成大新闻，却也招来朋友的调侃。如，是否被台上那漂亮的女服务员花了眼？而静下心我才想起是脚下的一绊引起的。但此一绊的根源又能是什么？最后，当发现竟因“军跑”的胶底开粘张嘴时，真不相信自己的两眼了。

【来源：今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