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在鹿群的身后
【繁体中文】 作者:佚名 发布:2006年09月03日 阅读: 次 【以稿换稿】
1987年,河南省濮阳市西水坡新石器时代墓地45号出土有蚌壳堆塑的龙虎形象,引起了轰动。除了这组蚌壳堆塑以外,此墓之北还发现了另外一组蚌塑图像,为龙虎合成一个个体,虎背上还有一只鹿的形象。美国考古学家张光直先生由此联想到中国古代道教典籍中提到的龙虎鹿三蹻。东晋葛洪《抱朴子》说:“若能乘蹻者,可以周流天下,不拘山河。凡乘蹻者有三法,一曰龙蹻,二曰虎蹻,三曰鹿卢蹻。”蹻字为健行之意。道士借龙蹻、虎蹻、鹿蹻为脚力,可以上天入地,与鬼神交往。他进而推测,道教的这一观念也许正是源于史前的巫术信仰。
作者对于这个推论本身并不具有十分的把握,因为濮阳龙、虎、鹿所处的仰韶文化与《抱朴子》成书毕竟跨越了5000年的时间。所以他这样问自己:“用三蹻的观念来解释濮阳的龙、虎、鹿三兽的形象会不会过于牵强呢?”
其实张光直先生的推断并非牵强。中国商代的青铜器形象中大量出现了人兽主题,往往是表现巫师借动物为助手,而宾于上帝。龙、虎在原始宗教中是十分古老的动物形象,然而鹿的形象似乎更为古老,甚至可以早到旧石器时代。
法国三兄弟(LeTroisFreres)洞穴中的旧石器岩画中,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有名的鹿角巫师形象,它一直被称为“神人同形”的典范作品,是载着动物面具的人的形象。法国考古学家布吕叶称之为“三兄弟洞穴神”(TheGodofTheTroisFreres)。“鹿角巫师”处于岩画的最高点,距地面4英尺,这种居高临下的位置使人感觉到他似乎有种统辖处在混乱之中的各种动物的能力。欧洲旧石器时代洞穴岩画代表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艺术创造活动,它发生在至今3万—1万年前的冰河期。那时的人类是长毛象、野牛、野马和驯鹿的狩猎者。
当最后一季冰川消退之后,人类开始对亚非大河流域进行农业开发。旧石器时代末期的采集狩猎社会于是向最早的农业社会过渡。农业经济社会为人类文明的形成提供了充分的条件。然而,仍然有少量的人并不为先进的生活方式打动,仍旧坚守着他们古老的狩猎生活。在我看来,积极追寻新的生活方式和社会进步的人永远属于现实主义者和功利主义者,而固守传统的、艰苦的、亘古不变的,然而却又豪放自由的且更富挑战性的旧的生活模式的人则理应属于一种理想主义者。如今生活在我国东北地区大兴安岭密林中的鄂伦春人、鄂温克人或许就是这样的理想主义者。因为理想的涵义是因时而变的。当传统强大的时候,创新则成为人的理想;然而,当创新已成时代的潮流,艰难地固守传统便成为人的理想。他们直至今日仍然以狩猎经济为主。尤为引人注目的是,他们的主要猎物便是驯鹿,因而,豪不夸张的说,他们也许是人类世界上的最后一批鹿的猎人。
鄂温克和鄂伦春作为族名在清初的文献中才开始出现。文献中对民族族称的记载情况往往很复杂,一个族称并不是象今天那样专指某一民族。有时是以地域论,常常一个称谓下有多个民族。有时又把较生疏的民族归到某一较熟悉的民族族称里。有时,不同族称中又相互包含同族之人。因而,要真正找到鄂温克族和鄂伦春族的族源并非易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鄂温克和鄂伦春均属通古斯语系,二者本来族出同源,尽管鄂温克先人在历代中原典籍中均有不同称谓,但其文化特征上则有一十分明显的符号标志,那就是对鹿的狩猎、驯养和使用。
在唐代,鄂温克先人被称为鞠。《新语出•回鹘传》载:“又有鞠,或曰衤戒,居拔野古东北,有木无草,地多苔,无羊马,人豢鹿为若牛马,惟食苔,俗以驾车。又以鹿皮为衣,聚木作屋,尊卑共居。”《文献通考》也说:“鞠国在拔野古东北五百里,六日行至其国,有树无草,但有地苔。无羊马,家畜鹿如牛马,使鹿牵车,可乘三、四人,人衣鹿皮,食地苔,其俗聚木为屋。”据考证,拔野古在今贝加尔湖东北岸边,其东北五百里是列拿河支流维提姆河苔原森林区。所以鄂温克先人在唐代居于列拿河流域。
辽代鄂温克先人被称作北山野人。《全辽志》卷九:“北山野人,乞列迷之别种,养鹿乘以出入。”北山即今外兴安岭。后来辽曾设斡朗改国王府以辖之,故在辽金时期也称斡朗改。
鄂温克先人在元代,即拉施特《史集》中的“林木中的兀良哈”。他说:因其人居大森林之中,所以不可与蒙古种之兀良哈相混。他们不居帐幕,衣兽皮,食鹿肉、羊肉,因无牧畜,所以轻视游牧民族。迁徒时用驯鹿载衣物,却从不走出森林之外。民屋用桦树皮编制而成。所居之地,山岳岭立,森林密布。这段记载说明了狩猎的鄂温克与蒙古、匈奴、鲜卑等放牧的民族在渊源上有着本质的不同。对游牧民族的轻视说明其对传统狩猎生活的热爱以及渗透在骨子里的高傲与倔犟。
至清代,部分鄂温克人由养鹿转为养马,继续养鹿的鄂伦春人与养马的鄂温克人于是逐渐形成了两个民族。仍在列拿河流域的鄂温克人被称作使鹿的“喀木尼堪”或索伦别部。在贝加尔湖以东赤塔河和石勒喀河一带的还有使马的鄂温克部,也属索伦部。索伦本部的鄂温克人则生活在石勒喀河至雅奇里江和外兴安岭一带。“尼布楚条约”签订后,中俄以外兴安岭为界,这样,鄂温克先人的传统居住地便属于了俄国。许多鄂温克人因不堪沙俄的实物税盘剥,便被迫向东向南迁徙,从此进入大兴安岭林区。
鄂温克人在俄国被称作埃文基人。同中国文献相同的是,俄国人也喜欢以“使鹿”一词来修饰鄂温克人。俄国学者瓦西列维奇在《埃文基人》一文中指出,贝加尔湖沿岸和外贝加尔地区是操通古斯语的古代多群体形成的区域。从十七世纪开始,埃文基人离开了他们原来的生活地区,因为这些地区都被雅库特人、俄罗斯人和布里亚特人所占据。另一方面,埃文基人则出现在某些新的地区。十九世纪,一部分埃文基人迁到了黑龙江下游和库页岛。来自雅库特地区的使鹿埃文基人群体以及马涅格尔人和毕拉尔人迁到了满洲;也有许多埃文基人从叶尼塞河沿岸迁到了塔兹、鄂毕河流域。
关于鄂温克先人,即通古斯语群团更早的游流,一直存在着争论。有人认为鄂温克等族最初起源于贝加尔湖附近,但也有人持反对意见,认为该地的新石器时代土著应属古亚细亚人(阿伊奴人祖先)。又有人认为,要想弄清鄂温克先人之本源,必须深入旧石器时代。我个人认为,这是一个有创见的看法,因为鄂温克人自古至今都在坚守着古老的狩猎生活方式,而狩猎正是旧石器时代人类的生活特征。
鄂温克人的独特在于他们对驯鹿的情有独钟,鹿角成了他们最鲜明的部族旗帜,并照耀着他们前行的路。鹿群的移动决定着他们迁徒的方向。所以,在冰河时代的欧亚大陆上,驯鹿最为集中的那片森林就是鄂温克先人最初的发祥地。那片森林也许是在中亚,也许是在“三兄弟洞之神”的故乡法国,或许一开始就在列拿河流流域至外兴安岭之间的区域里。但更有可能的是,鹿本为擅长奔跑之兽,在几万年的时间里,他们一直在欧亚大陆的东西两极之间随着森林的绵延而飘移不定,那群逐鹿的鄂温克先人因此也随之不断迁徒。因而,从空间的角度出发,要真正找到鄂温克先人发源的确切方域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那群驯鹿因冰河消退而相对固定在列拿河流域至大兴安岭之间的森林中,鄂温克人的活动区域因此也被相对固定下来。
鄂温克衣鹿皮,乘鹿车,但出于对一种动物的偏爱,鄂温克先人紧随在鹿群的身后绝不仅仅是为了猎而用之。遍及欧亚大陆的草原和森林不仅仅是驯鹿的家园,同时也是野马、野驴、野牛、黄羊的家园。他们何以只成为驯鹿的忠实追随者?
正如上文所述,鄂温克人是从冰川时代直接走出来的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的最大特征是信仰至上。鹿与牛、马相比较的最大特点是那双像树枝一样生气勃勃的角。在他们信仰世界中,那对高大的鹿角是人类升入天堂的必不可少的媒介。
鹿是所有动物中速度最快的动物,因它的神速,鹿可以超越人、神之间的任何障碍,可以自由出入于人、神之间。因此,衣鹿皮、乘鹿车的根本目的在于他们相信鹿是天神的使者,抑或是天神本身,紧紧跟随鹿群是因为他们相信鹿会把他们带到天神的家乡——天堂。
通古斯语系民族是萨满教最古老最主要的信仰者,对动物神祗的崇拜是萨满教的主要特征。鄂温克族独异其他民族的地方便是对鹿神的迷恋。鹿在满族萨满教中只是一般的神祗,满族人称之为“抓罗妈妈”,主要功能是萨满的庇护神。然而鹿在鄂温克人的信仰中则是天神的化身,是天神形象的一种。鹿作为天神是极为神圣的形象,使马的鄂温克人虽然后来放弃了以使鹿为主的经济生活,但却并未放弃对鹿神的信仰。赫哲人是黑龙江下游的一支渔猎民族,但他们对鹿神的信仰同鄂温克人如出一辙。那是因为赫哲人正是从古老的鄂温克语支中分离出来的一个民族。鄂温克人把宇宙之神称作埃涅坎,并认为它是圣坛上最重要的女天神,好的原始形象就是一只巨大的母鹿,被画在中纽克扎岩画上,而这幅岩画正是萨满世界与人类世界的分界线。因为女神喜欢巡幸绘有岩画的石崖,因此,鄂温克人经常在石崖下献祭礼和祭品。在每年母鹿产仔的季节,也正是万物复苏的季节,萨满要举行盛大的跳神仪式,前往埃涅坎布嘎(埃涅坎神居住的地方),去获取神灵的法力与鹿和各种野生动物的灵魂,以保证新的一年里部族狩猎和驯养的丰收。
在柯尔克孜(吉尔吉斯)民族中,也是一个信仰鹿神的人群—布务部落。“布务”在柯尔克孜语中就是“鹿”。这个直接以鹿为部族名称的人群自古就游牧于特克斯河和今吉尔吉斯共和国热海(也称伊塞克湖)附近,并一直奉长角鹿为图腾。他们把母鹿当作部落的始祖母,并奉行一系列的膜拜仪式。无论迁到什么地方,凡是布务部落的人都在帐房门楣上部的围毡上绣有一对显明的鹿角图案。信仰上的一致性使我相信他们同东北的鄂温克人一定有着共同的渊源。布务部落的传统居住地正是天山山脉西段的大森林区。它极有可能是旧石器时代逐鹿族群在迁徒中所经历过的一个重要区域。大部分人随着较大鹿群的移动继续迁徒,而一部分人则随着小股的鹿群永远留在了这个地方,并成为布务人的祖先。
在萨满教观念中,地球的中心长着一棵“宇宙树”,上接上层世界神灵的住所。宇宙树是人界与神界之间联系不可缺少的东西,是世界的支柱。同时,宇宙树还常常被看作宇宙本身,它长在天穹的中心,通贯天地,根须部是地界,树干部为中界,枝头分为七叉或九叉,为神界。使鹿民族鄂温克人自古至今未走出森林,是因为森林中的树就是他们的宇宙,而天上的至上神就居住在高高的原始森林中间的一棵最高的大树上。中国古代的商朝人也奉行同样的宗教信仰,甲骨文中的“帝”字中包含着“木”字和“方”字,上帝就在树木所指的方向。《山海经》把神树称作“帝休”,即上帝居留之处;有时也称“帝屋”,即上帝的房间。鄂温克人从来不愿离开森林,其实就是从来不想离开上帝的庇护。而鹿角之所以在鄂温克人的信仰中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在于它正是宇宙树的神界的象征。
一叉叉向上伸展的鹿角于是被看作通天的象征,因而通古斯人认为鹿角是人们通入天堂的梯子。在鄂伦春族《鹿的传说》中,神鹿卧在遥远的天边,它那双多叉的鹿角,一直可以升到天上。人们循着鹿的巨角,攀登到天上去过美好的生活。鄂伦春有一首“春风神歌”这样写:
我用鹿茸四平头做成的梯子,
登上天空进入我的神位。
我叫谢恩——人间的祖神,
到天空又变成春风神。
请用香味弥漫的“阿叉”熏我的神位,
使我变成了高尚的神。
正是以上原因,鄂温克等族的萨满均戴着饰有两支鹿角的神帽。鹿角叉数的多少说明萨满资历的深浅。由于萨满能力不同,他们所能到达的天界就有区别。鹿角叉数有三、五、七、十二、十五等六个极别。叉数越多,萨满的本事就越大。萨满神帽相当于一株顶天立地的神树,枝干与天相通。鄂伦春人的鹿角神帽上除了鹿角以外,往往还要饰有一只鹰。鸟神是天上至上神的使者,它和风都是圣灵。鸟栖于神帽上正是上帝之使栖于宇宙树上的象征。
凡属圣灵的也均同生殖与性的概念有关。在汉语语言中,鸟常常意味着男性生殖器,而风在古汉语中有做爱之意,圣灵由上而下的降临也就是天地的交合。因为鹿角的神圣涵义,人们一直坚信服用鹿茸制品对性保健具有一种神秘的功效。
参考文献:
张光直:《濮阳三蹻与中国古代美术上的人兽母题》,《中国青铜时代》,三联书店,1999年;
朱狄:《艺术的起源》,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年;
孙进己:《东北民族史研究(一)》,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
孟慧英:《尘封的偶像——萨满教观念研究》,北京出版社,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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