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历史—湖南大学的风景：登高必自卑

　　自卑亭掩映在参天大树的枝叶下，她显得静小卑微；自卑亭面对庄严典雅、体大精深的校办公楼，她显得静小卑微；自卑亭傍依在高高耸立的图书馆旁边，她显得静小卑微；自卑亭面对伟大毛主席的塑像，她当然显得静小卑微；自卑亭面对巍巍麓山，她实在是显得静小卑微；自卑亭面对街上喧嚣起伏的人流，面对一切现代滚滚的物质洪流，她更加显得静小卑微。

　　当年自卑亭是为了路人的片刻歇足而修建，比起另外三座亭台——道中庸亭、极高明亭、赫曦台，她被修建的理由似乎也是微不足道的，她的名字显得格外微弱；而今，数个世纪后，另外两座亭台已不复存在，今天的赫曦台也已不是原来的赫曦台，而自卑亭依然安静坐落在岳麓山下的那个角落里，静小而卑微。

　　据载，自卑亭最早于清康熙二十七年(1688)，由长沙郡丞赵宁所建。得名于《礼记·中庸》：“君子之道，譬如行远，必自迩；譬如登高，必自卑。”其意为：欲修成君子的人格，犹如行万里路，必从近处开始；犹如登千尺山，必从低处开始。亦即志存高远者，必从小事做起。这里包含了一种远与近、大与小的辨证关系。在儒家思想中，欲平国治天下，必须从个人的修身正心开始，并落实到日常的生活细节中，所谓圣人自小节出，与这里的精神是一脉贯通的。而无数的历史事实证明，一种做好小事的精神，一种谦卑的姿态，往往更能所向无敌。这就是这座亭经数世纪的变迁，犹能安然坐落在这里，为世人所重视的原因。从这座亭里启示出来，并经过无数湖湘人不断用行动诠释出来的，可以说是一种“自卑精神”。

　　现在，当你驻足自卑亭，仰望前面的巍巍矗立的岳麓山，你不禁会咏叹“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内心会感到一种谦卑、一种渺小，同时也有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因而更能激发你内心如当年杜甫“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奋发精神。远途来湘寻求湖南人精神的客人必登岳麓山，而登岳麓山从自卑亭始。我们无妨按照古人设计的，步步登高，体验一下儒家思想的精髓。面对巍巍麓山，你开始从自卑亭出发，谦卑而虔敬地，迈出微小的第一步；经过一段不算辛苦的攀登，你来到了“道中庸亭”，你开始慢慢超离大地，但又确确实实还与大地相连，你感到你离尘世并不太远，并没有远离尘世温暖，这是儒家始终不与世俗伦理脱离的思想；但你内心又寻求着超越，向上，向上，向往一种“极高明”的澄明境界，于是经过艰苦地攀登，你大概来到了半山腰，在“极高明亭”里舒心畅怀，登高远眺，这里已经离开大地很高了，甚至有点山中冷寂的感觉；而你继续攀登，当登上最高位置“赫曦台”的时候，你会如当年的朱熹一样，看到如日出般盛大的光明，不禁赞叹：“赫曦！”你甚至感到自己和宇宙通体都充溢着光明，得到完全的超越和自由。最后你再返回自卑亭，返回温暖的尘世，绝不仅仅停留在山中、山上或者山下的某座亭台，也不当麓山寺的和尚和云麓宫的道士久居山中。这样你才圆满地体验了儒家的修身之道，也就是儒家“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思想境界：高明是指一种超越性的澄明圆融的精神境界，而中庸是指这种精神境界的实现并不离乎人伦日用。这是一种圆融回返的境界，就像你从自卑亭出发到道中庸亭极高明亭到赫曦台又返回大地的一个圆圈。而仅仅停留在其中的一个亭里，任何欲图一味超拔向上或者留在原地不动的做法，就可能是“极高明而不道中庸”或者“道中庸而不极高明”，这是儒家思想反对的。

　　而今，经过一个多世纪的风云变幻，尤其是西方精神文明的强势侵略后，在岳麓山这座南方儒家重镇的山上，其它三座亭台已经灰飞烟灭杳无踪迹，只剩下自卑亭坚韧而卑微地坐落在这里，剩下“自卑”——这是中国人失去自信力的表现？不敢面对中国固有的思想文化？那些儒家中更高境界的“中庸”“高明”思想被凭空截取了？只有自卑亭坚韧地坐落在这里，有一种“自卑精神”在国人心里，这还不算太坏，毕竟我们从自卑亭出发，向岳麓山虔诚地攀登，终有一天还会摘取到“中庸”、“高明”的思想果实。因此，现在有人倡导重新恢复道中庸亭、极高明亭、赫曦台，与自卑亭重新连为一体，我们希望在不久的将来看到这种亭台连绵的局面。

面对着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街道，自卑亭依旧悠然自得地坐落图书馆前。在辉煌的现代化高楼大厦面前，她似乎相形见绌。这种亭式建筑与各种现代大楼混居在广场周围，任各式建筑愈来愈超拔于大地之上，甚至悬置到九霄云外去了，她只卑微地匍匐在大地之上，实乃古典与西方带来的现代文明的戏剧性对抗。她也与爱晚亭那种传统意义的廊柱式结构不同，只是把自己的建筑身体向四周展开，紧紧扎根在大地之上，质朴而充实。在上个世纪的内忧外患渐渐过去后，我们可能更应该警惕现代化带来的物欲洪流及愈来愈严重的精神危机，应当如自卑亭那样永远卑微地面对大地，任外界如何瞬息万变。

　　而自卑亭坐落在湖南大学这样的校园里，她之于每个湖大人，更有着别具一格的意义。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国立湖南大学，也曾名震国内辉煌一时，但在数次的分分合合后，湖南大学在其发展的进程中曾一度充满彷徨和迷乱。那么，今天的湖南大学在面向新世纪的发展时，当重新确立自己的精神使命和历史担当。而在追求一种崇高精神使命的长远路途中，湖大人当屏除任何华而不实的方式，踏踏实实地从小处着眼，从小事做起，绝不好高骛远。其中蕴涵的道理其实就如自卑亭与岳麓山的关系，而这样一种精神就是“自卑精神”。面对巍巍麓山这座崇高的精神之山，我们如何能不望麓而自卑？！

　　让望麓自卑成为一种操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