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尘土中的恐惧——斯蒂芬·金的《荒原》

《荒原》（Thewastelands）是美国通俗小说大师斯蒂芬o金《黑暗塔》系列的第三部。从第一部〈枪侠〉（这个书名确实有些恶俗）到这部〈荒原〉，他已经带着读者跋涉过了上千页的篇幅，如今，那座变换操纵所有世界时空的黑暗塔，依旧遥远的象天边烟霞。在这一卷里，斯蒂芬o金将读者带到了一片散发着绝望气息的荒原，指给他们看：这就是你们所害怕所畏惧的荒原，这就是你们又忍不住去想像去杜撰的荒原。这就是你们制造了成百上千科幻电影、恐怖小说去描摹的荒原。这就是你们要站在安全的地方去窥看去想像的荒原。这就是你们不知道会不成为真实未来的荒原。
荒原是西方文学里一个恒久的意像。T．S．艾略特在那首举世闻名的诗歌中吟咏过一个焦渴的荒原：
一堆破烂的形像，这里烈日曝晒，
死去的树不能给你庇护，蟋蟀不能使你宽慰，
而干燥的石头也不能给你一滴水的声音。只有
这块红岩下的阴影，
（走进红岩下的阴影下面来吧，）
我就会给你展示一样东西既不同于
早晨在你背后大步流星的影子
也不同于黄昏时分升起迎接你的影子；
我会给你展示一把尘土中的恐惧。
斯蒂芬o金的〈荒原〉就象是爱略特荒原的小说版本：文明世界坍塌了，孑遗的人民却不知道它为何坍塌。他们只知道在逝去的中土文明里，一切都曾那么的美好。一场比核子战争更可怕的浩劫结束了中土世界。这片可怕的荒原，还有那个在荒原边际不死不活的剌德城，就是这个浩劫的见证。
这一切似乎是科幻小说的翻版，但是斯蒂芬o金的才华终究比那些科幻小说作家优秀百倍。他对文明的崩溃给出了自己的解释：这不仅仅是人类文明的崩溃，这也是宇宙时空的一次衰颓。斯蒂芬o金声称，世界有无限多个，宇宙也有无限多个。一滴露水里有属于露水的宇宙。一叶草里有属于草的宇宙。而如果这叶草被镰刀割断，它就会渐渐的变黄、枯萎。这叶草里所孕育的小宇宙也就开始衰颓，但是这个小宇宙里的生灵并不知道这种衰颓是如何产生的。他们不知道，他们寄寓的宇宙已经被镰刀割断。（见黑暗塔第一部〈枪侠〉）〈荒原〉里的宇宙衰颓了，时空也随之走向松懈、无序。时间变的混乱，空间则变的更大（这对于有房产的人来说，似乎是个好消息）。书里的主人公们做的就是一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他们要走到一切的源头，重新把这个宇宙的螺丝拧紧，重新把大家的房产缩小，一句话：重新把草摆放回枝头。
剌德城成了文明浩劫的象征。这个城市的格局酷似当年的纽约，斯蒂芬o金无疑是以纽约为蓝本勾画剌德城的。这座新时代的纽约城成了野蛮与杀戮的渊薮。原住民和外来人在城市的地面和地下彼此屠杀，城市里到处都是“戈嫘人（TheGreys外来人）死！”“俾猷布人(Pubes:本地人)死！”这样的字眼。
文明世界给他们留下了武器，也留下了一些更为奇特的东西，比方说，一盒摇滚乐的磁带。磁带的歌声和吉他声都被抹去了，只有鼓点的声音还在。城市的高音喇叭自动的定期播放着这些鼓点。这些鼓点对剌德城的居民来说，成了神喻。每当鼓点在城市里回荡的时候，他们就会用人来祭祀。摇滚乐的鼓点不断的咆哮，死者的四肢在绞刑台上抽动。剌德城不是寻找到了×，它只是爱上了死亡。
城市里是一片野蛮杀戮的火焰，在城市外的荒原上，则散布着有毒的气息，还有那些变异的物种。这样的一个世界让人疯狂。
也让机器疯狂。
在城市里，一个叫做克莱因的火车就这样陷入了疯狂。它在中土文明里，就获得了自我意识的能力，并曾有人为它写过一本传记，不过是以童话的形式。那时，它的名字叫查理。随后，它目睹了文明的崩溃，目睹了时空的变形，也目睹了剌德城和荒原的癫狂。它是火车，也是剌德城里所有机器的汇总。在一个不再有意义的世界里，它开始了孤独的冥想，随之，衰老、厌倦。它操纵了高音喇叭来播放上帝之鼓，它操控着剌德城的杀戮，但它依旧逐步走向自我崩溃。它不再是查理。它成了烦恼克莱因。烦恼克莱因也许会这样烦恼地存在下去，直到文明世界访客的到来。
四个访客要穿越荒原，去将枯萎的草重新安放上枝头。文明世界并非如同孑遗者想像的那样美好。在纽约城，这些访客里有的吸毒，有的偷窃，有的在十字路口被人推向卡车轮下。宇宙的枯萎在这个世界已经隐约可见。爱略特的诗歌不过是对宇宙衰颓的预见与哀悼。
但是哪怕在衰颓的宇宙里，依旧有美好的东西值得他们去奋斗。在纽约和荒原之间死去又复活，复活又消逝的孩子Jack是美好事物的见证。Jack在索桥下冒死救下了貉獭（新世界里的一种生物，按照斯蒂芬o金的描述，外貌很象脖子特别长的狗）奥伊，他们之间的感情成了书中最让人动情的章节。
流行小说领域里，独一无二的大师斯蒂芬o金，对孩子有一种浓烈的难以溶化的温情。在〈闪灵〉里，他用全部篇幅描绘了一个聪颖善良，让人看了忍不住心疼的男孩。在〈神秘火焰〉里，他又动情地刻画了一个承受了巨大压力与考验的女孩。孩子是斯蒂芬o金小说里最瑰丽的亮色。一旦写到孩子，斯蒂芬o金小说就开始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情愫。在〈黑暗塔〉里，也正是孩子Jack让大家看到了为什么这些人要拼死奋斗。因为这个世界的美好事物，原本就值得我们为之去流泪，去流血，去勇敢地活，去骄傲地死。
四个访客坐在飞驰的火车克莱因上，背后是被克莱因彻底摧毁的剌德城，脚下是萧索恐怖的荒原。前方则是依旧漫长的黑暗塔之旅。
爱略特的诗句穿越浩缈的时空，在旅人的耳边回响：
我就会给你展示一样东西，既不同于
早晨在你背后大步流星的影子
也不同于黄昏时分升起迎接你的影子；
我会给你展示一把尘土中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