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从来高难问
【以稿换稿】【繁体】 作者: O娘 来源: 网络整理 阅读 次 【小 中 大】【收藏】
“(按龙泉血泪洒征袍,)叹英雄孤身无靠,将身投水泊,回首望天高,愤恨难消,怒气腾腾贯九霄!但则见月光照耀,听寒风萧萧!还须要急走奔逃。俺本得去投宿,怕的有人将俺瞧,(红尘中误了俺五陵年少!)”
×船上乌烟瘴气的人群,麻木的疲惫的脸谱,故事在《林冲夜奔》的背景音乐中展开。
关于背景音乐,刚开始没听清楚是什么,只是苍凉低沉,悠悠地唱开去,镜头扫过光着脊梁满面污脏的男人们,面目沉静温顺的女人们,船舱外沉沉的天空,一股江湖飘泊的味道就出来了。心里一震,到处一搜,才知道是川剧的《林冲夜奔》。
江湖在哪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很久以前,有部港片里这样说。
贾璋珂也是七十年代人。没有人统计过,港片对这一代人的影响。即使在传媒发达的今天,港片依然在某些闭塞破败的角落,对年轻人们发挥着作用。比如说,这部片子里的“小马哥”。他年轻,瘦弱,可笑地摆着《英雄本色》里发哥的POSE,一个码头上的小混混,小屁孩,煞有介事地说:“这已经不是我们的时代了。”的确,小马哥是七十年代那些年轻人的英雄,在英雄光环早已让位于商业精英的二十一世纪,还在当小马哥的粉丝,是多么地不合时宜。他用电影里学到的义气、派头和衣着来界定自己,最终死于一场械斗,命只值老板给的五十块钱。这个八十年代的孩子,至少有一句话他说对了,他不属于这个时代,不属于这个将要被水淹没的奉节城。
沈红,为了寻找两上没有音讯的丈夫来到了奉节。她的心中其实早就有了不妙预感,这一趟不过是来证实吧。分开人们躲躲闪闪的神情和目光,她和她那已经出人头地的丈夫见面了。短短几年,郭斌从一个倒闭工厂里出来的普通工人,摇身一变成大商人,承包城市拆迁工程,在工程指挥部养一批马仔,和政府官员称兄道弟。这一切,大概和一个来自厦门的女商人有关,他攀上了她,然后成了搭档,在这个小城市里志得意满。就像那个修建“彩虹桥”的老板一样,大手一挥,用手机就可以遥控电力局长送来电,让彩虹桥在夜里大放光芒,这城市是他们手下的一桌盛宴。顺理成章,他不再记得家乡的妻子,即使有一点余情,更多的是回避和拒绝。
沈红编了个谎言,让自己有尊严地离开。连男人的内疚都不需要,转身的背影平静,只在独自坐在游船的窗边,才含了满眼的泪。这是个聪明,气质凛然,有股子狠劲的女人,具备孤身走江湖的素质,可是,这里的江湖不属于她。
另一个过客是郭三明。他来寻找十六年前离他而去的女人和女儿。他找到了,然后要带着已经不再年轻漂亮的她离开,代价是三万块钱。十六年前,他用三千块钱买来了这个女人,不合法的程序背后,他其实对她很好。但她被解救了,带着女儿回了老家。因为哥哥欠了债,被没名没分地抵给船老板。女儿的学校因为拆迁而停办,只好去了东莞打工。
她和他相见的这场情感戏,一对完全没有外在形象可言的土气中年男女,竟然演得荡气回肠。一言一语都是家常衣食,不是故意隐忍,是真真实实的糟糠情义,隔了十六年重新找回来,不美丽也沧桑得彻骨了。在当年,她年轻柔弱,如今,容颜败坏,体态臃肿,他决定还是要再扶着她走,她决定还是要跟回他。苦海里两个微不足道的人,这一刻,她是个温柔跟从自己男人的婆娘,他是个能为自己女人挡风遮雨的汉子。
为了赎她回来,郭三明回山西,下煤矿挣钱。从最初不屈不挠几近于愣怔的寻找,到最后心愿得偿,这个男人有情有义有胆量,可是,这里也不属于他。他只能做到带着自己的希望全身而退。
正在折迁进行时,将要被水淹没的千年小城,无暇注意两个外来客。随着楼房爆破的轰响,拆迁的铁锤挥舞,人们被动离开居住了世世代代的家。背井离乡,从此长久地飘泊在路上。唐人阁客栈的何老板,老头儿住进了桥洞;工友们跟着郭三明去山西,到早上下去晚上就不一定能上来的黑煤矿打工;失学的女孩拉住外乡人问是否需要保姆;住在隔壁的中年妇女去了广东……大概也就这么几条路吧,还有一些胆大的,在经济富裕的省市做些拎包抢手机的勾当,谁知道呢,顺从天意或人意,千百年来走的是差不多的路,默默地喝完最后一杯团圆酒就要上路,走不出个黎明,永世的黑夜,死了还是在这夜里游荡的魂。
“望家乡山遥水遥/但则见白云飘渺/老萱堂恐丧了/哎呀呀劬劳/娇妻儿无依靠/哎呀呀悲嚎!/叹英雄/叹英雄气恨怎消?”
天意从来高难问,转身回首已经没有了家乡。没有英雄的时代,英雄末路的时代,普通的人们,仍然在夜奔。谁知道他们会奔向哪里,前方有没有一个企盼。
和港产英雄片一样具备浪漫情怀的,是天空飞过的飞碟,是腾空而起如同神六一样冲天而去的弃楼,是瓦砾场上全身生化防护装备的怪人,是坐在小饭店里的全身戏服把玩着手机的刘关张,也是剧末郭三明抬头看见,在楼房中间走钢丝的人。
“最后走纲丝,云中漫步,我觉得虽然前路坎坷渺茫,或者说虽然前路很危险,但是不管什么样的人,我们必须走下去,我觉得虽然很危险,但是要走下去,所以同时也很浪漫。”这是贾璋珂的解释,做这样想法的人是值得尊敬,也是真正浪漫的人。
而我更赞同陈文茜的话。“通常在一个社会里头,先×的都是最聪明的,留下来都是很笨的!”
“今天,这里又因举世瞩目的三峡工程而成为全世界的焦点,三峡工程的建设,是我国几代国家领导人的理想,库区人民也为此做出了巨大的牺牲。这里的水位,到了2006年5月1日,将升高到156.3米,您看到两岸的这些小房子,届时将全部淹没……”
在导游的解说词中,结束了。Z曾经向我描述过三峡一个小镇被淹没水底之前的景色。山明水秀,小径通幽,人家鸡犬相闻,在那年,他曾经在那里。如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失去的不仅是风景,不仅是人们清贫却安宁的生活,得到的,也不仅是一个高峡出平湖的伟大功绩。如果人们注定要飘泊,注定回不了家乡,功绩又有什么用。
亲爱的哥哥在文章中说:“三峡事件是可以催生狄更斯《双城记》、左拉《萌芽》和雨果《悲惨世界》那种大师和经典的富矿。”
是的,但是,只收获了贾璋珂的《三峡好人》。一如既往,贾璋珂在触摸着底层生活,在追问着他们的方向,其实这方向不仅是他们的,也是所有这土地上人们的。只是很多人已经不在意,已经忘记了。《小武》的时期,还只是生存状态的描摩,到《世界》已经引入了更多的现实碰撞,关于迷失的思考,到了三峡好人这里,就是一个行进中的顿点,不那么浓墨重彩,却别有意味。用游走的述事,揭开了这个被掩盖的“世界”的一角面纱。
那个世界在都市繁华脚下,在盛世华章的背面,许多人选择了看不见,而看见的人,将接受来自内心的疼痛。捏着火炭,一言不发。谁也不说,说出来的人,我不能不向他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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