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与群
【以稿换稿】【繁体】 作者: 毕明迩 来源: 网络整理 阅读 次 【小 中 大】【收藏】
白话文里常用的一个词“孤独”,在文言文时代好像是不说的,即使说,也是有不同意思的。《辞源》上有“孤独”一词,两个义项,一是作名词用如鳏寡孤独。一是无助(或是第一义的引申吧)。
略同于白话文“孤独”一词的,在文言文里或许就是“孤”了。这“孤”,也当得起是一个常用词。所以《辞源》里的义项就比“孤独”多得多了。
举一些用例:“何孤行之茕茕兮”(张衡赋)“怀良辰以孤往”(陶潜辞)“中宵尚孤征”(陶诗)“日暮且孤征”(陈子昂诗)“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杜甫诗)“骨肉满眼身羁孤”(又杜诗)“夜永影常孤”(谢绛诗)“江湖信美矣,心迹益更孤”(苏舜钦诗)“孤灯伴独吟”“僵卧空山梦亦孤”(均陆游诗)雪屋灯青客枕孤“(元好问诗)。这些例句转引自钱穆先生《晚学盲言•群与孤》。钱先生说,这些诗句“咏孤正所以咏群”。因为,“心情之孤,正从其群居生活中来。”
另一些例可以说明“中国文化传统重群居生活,故于自然现象中偶值景物之孤,往往别有会心,特加欣赏。”如陶潜诗“万物各有托,孤零独无依”,谢灵运诗“乱流正趋绝,孤屿媚中川”,如柳贯诗“千峰不尽夕阳孤”,庾信诗“石路一松孤”,元好问诗“霜松映鹤孤”,杨万里诗“夕阳雅照一塔孤”,《水经注》“独秀孤峙”。所以如此,正因“人生遇孤独,此等景物,可以相慰。元稹诗所谓‘我与云心两共孤’是也。”此其一。“二则为仁由己,人生大道,正贵从孤往独行之士率先倡导。……而忠孝诸德,亦必先期于人类中之少数。故尊孤即为善群”。(此节全据《晚学盲言•群与孤》)
大约十年前的一个夏天,我拍了一些荷花和睡莲的照片,给当地报纸投稿,登出了一幅,照片上是一朵睡莲花和很多莲叶,我写的题目是“孤芳自赏”.有位年长的朋友对我说,这孤芳自赏不好,要写红花绿叶就较好。我想,如果时间再向前推十年二十年,这孤芳自赏的确是要被认为有问题,甚至是政治问题的。红花虽好,全靠绿叶扶持才比较符合当时的主旋律。但是我之所以写上孤芳自赏,或许正如上面所引钱先生文所说“人生遇孤独,此等景物,可以相慰”“于自然现象中偶值景物之孤,往往别有会心,特加欣赏”吧。总之,根本就没从红花绿叶之关系上去想。
范仲淹有诗句“孤桐何意凤飞来”,也有强烈的孤芳自赏意识吧。钱先生上引文中作为例句引用的诗词名句,其中的孤,应当也有孤芳自赏的意思。总之,“孤”是被诗人们特加欣赏的一个词。
下面言归正传,再看钱先生《晚学盲言•群与孤》里是怎么说这群与孤的关系的。“群中不能无孤,而孤者终不见谅于群。”以至于孔夫子说出“知我者其天乎”这样的话,而苏轼诗“道人有道山不孤”,文天祥诗“本是白鸥随浩荡,野田漂泊不为孤”,“此皆极咏其不孤,然亦正以弥见其心情之孤处。”这孤者终不见谅于群,或许也就是“孤芳自赏”的会被认为不合群,没有群众观念的深层理由了。这真是一个历史悠久的社会现象啊。
钱先生又说到近代国人竞慕西化以后出现的问题。“舍己从人,唯变是尚,固是自由。然国有道不变塞,国无道至死不变,宁得谓其独非有一己之自由意志者之所能?”这是针对当时人认为西化才合潮流,唐诗、宋词等写的无非是封建人生、贵族人生。不承认“孤”的地位,“只向群处,只向社会物质人生方面去斗争攘夺,却不了解人生别有此内心孤处”等等而说的。“如中国诗人之所咏,孤高孤独,孤吹孤唱,孤韵孤标,孤超孤出,孤论孤赏,苟非尊重个人自由,何来有此等吟叹。”
进一步,钱先生说到,伯夷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也是一种个人自由。“韩昌黎《伯夷颂》有云: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一国非之,力行而不惑者,盖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于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则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
孔子和韩愈都是历史人物了。在现代中国,很长时间内,似乎群众观点是一很重要的修养内容,要相信群众才好,如果太相信自己,就不好。所以孤芳自赏不是好的品德,是很忌讳的。难道你自己比群众更聪明吗?钱穆先生在香港在台湾,对大陆的事或许不怎么完全清楚,然而在《群与孤》这篇文章里,已谈到这样的内容;“孔子许伯夷以仁,昌黎颂伯夷以义。既不能有不仁之义,亦不能有无义之仁。个人自由与群居为生,乃可相得而益彰,故中国人又贵能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此中立二字大可参。所谓中者,实本于每一人内心之孤,和则是群道之公。尊群而蔑孤,斯将有仁而无义,群道亦将丧。元好问诗:‘端本一已失,孤唱谁当从’,此一孤正即每一人之心,乃群道之大本大源所在。苟非深有会于中国传统文化之精义,亦无可以浅见薄论作阐说矣。”这里所说的尊群而蔑孤,不就是前此曾在大陆流行的一种社会风气吗?不知道尊孤即为善群,只知道尊群而蔑孤,真是大错而特错了。
除了这尊群而蔑孤,还有一种倾向是偏于孤而疏于群。西方甚至有谓鲁滨逊飘流荒岛,就是每一个人之生活写照。每一人都是命定要过孤独生活的。钱先生说,这也是中西双方文化人生理想上大异不同之所在。例如“伯夷之采薇首阳,亦属单独营生,与鲁滨逊之飘流荒岛。实无甚大之不同。惟鲁滨逊乃遇不得已,而仅恃个人活力,自谋生存,在伯夷则岂不可已而不已,彼孤独之心情中,别自有其寄托与深义。为求了解双方文化人生之内情者所当兼取并观。终不宜仅取一面,而摈弃其另一面于不顾不议之列也。”“苏东坡诗‘万人如海一身藏’,就东方人之人生经验与人生理想言,即在京华宦海中,人事错杂,果其人自身有修养,仍能保留其一份孤独心情之存在,仍不失其个人内心之自由。”苏东坡这例对现代中国人,应当也是可以有很大启发的。一个人可以是一个团体的一份子,果其人自身有修养,应当仍可以保留其独立的人格,自己的心情的。作为一个团体,若是必须强调其团体性而不允许其人员之独立性存在,其实对这个团体本身也未必是有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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