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诗词的障眼法

    1915年8月20日，胡适填了一阕词《临江仙》：
    隔树溪声细碎，
    迎人鸟唱纷哗。
    共穿幽径趁溪斜。
    我和君拾葚，
    君替我簪花。
    更向水滨同坐，
    骄阳有树相遮。
    语深浑不管昏鸦，
    此时君与我，
    何处更容他？
    这首词的大意是：虽然有树林遮蔽，仍能听到琤王从的流水声。小鸟欢快地唱着，像在欢迎我们。顺着蜿蜒的小溪，来到僻静的树林，我为你采摘野果，你把野花插在我的胸襟。再往前行，同坐在美丽的赫贞江（HadsonRiver）滨。阳光虽然猛烈，但有浓密的枝叶为我们遮阴。我们的心灵在交汇，全然不顾飞鸟归巢，黄昏已降临。此时此刻，宇宙间只有你和我，哪里还能容其他生灵？
    留美时期的胡适认为，诗中用语过于华丽（即“绮语”）是一种弊病。华丽的词语容易流为轻薄淫秽，或者浅显直露，而不是抒发纯正的感情。当时有些提倡“诗界革命”的人矫枉过正，便在诗中硬塞进一些豪言壮语，结果是虚张声势，大而无当。胡适觉得他这阕《临江仙》中的词语也是“绮语”。所以特意加写了一则序言，声明“今年重事填词，偶做绮语，游戏而已”。关于创作这阕词的动因，胡适在序中特意作了以下解释：“一夜读英文诗歌，偶有所喜，遂成此词。词中语意，一无所指，惧他日读者之妄相猜度也，故序之如此。”可见胡适创作此词时即考虑到日后流布发表，为防止读者“妄相猜度”才作此序言。
    那么，胡适声明“词中语意，一无所指”属实吗？非也！道破其中真相的恰恰是胡适本人。1939年5月17日，他寄上一套留美时期的日记《藏晖室劄记》给美国女友韦莲司（1885～1971），并附有一信，信中特意提醒她，日记第四册第667页，749页，795至796页有三首诗词是记录他们之间的交往。这三首诗词是：1915年6月12日写的《满庭芳》，同年8月20日写的《临江仙》，同年10月13日写的五言诗《相思》。在《满庭芳》中，胡适描写了他跟韦莲司“频相见，微风晚日，指点过湖堤”的交往情景，并感谢这位女友对他“傲骨狂思”的包容。在《相思》一诗中，胡适抒发的是韦莲司跟他仅分别十日即两夜入梦的相思之苦。1936年6月10日的胡适致韦莲司信，再次让女友安心，不必顾虑留学日记的公开出版而导致暴露个人隐私，因为凡属这方面的内容他都是用极其抽象的手法记录的；特别是《临江仙》这阕词，他更是“很花了一点心思”来进行掩饰。
    需要说明的是，胡适当时跟韦莲司之间的感情，还仅仅是一个未婚少男对一位特立独行、有真知灼见的异国女性萌动的春情，纯净而朦胧。这主要是由于当年美国社会趋于保守，甚至青年男女的会见都需要家长和其他人进行监护。此外，胡适与韦莲司之间还存在肤色、×、年龄、国籍等诸方面的差别，受到韦莲司母亲的强烈反对。两人真正成为情人，应该是在1933年6月至8月胡适第三次赴美期间，其时胡适43岁，韦莲司48岁。
    胡适此类施以障眼法的诗词还有许多。比如，1923年7月31日，他写了一首《南高峰看日出》，附记中说明写作动因是南高峰的“奇景壮观，犹在心目”，而实际上是纪念他跟表妹曹诚英在杭州烟霞洞度过的那一段缠绵悱恻的“神仙生活”。1929年1月25日，他写了一首《三年不见他》。此诗原题《留恋》，先后涂改三次：先改为《纪念北大》，后改为《十八年一月重到北大》，最后改为《三年不见他》。诗末有附言：“我十五年六月离开北京，由西伯利亚到欧洲。十六年一月从英国到美国。十六年五月回国，在上海租房暂住。到十八年一月，才回到北方小住。不久又到上海。直到十九年十二月初，才把全家搬回北京。”胡适这一番云山雾罩的说明，把读者也搞得如堕五里雾中。其实这首诗并不是纪念北大，而是纪念他跟女友朱毅农三年后的一次重逢。无怪乎胡适的密友徐志摩一语点破：“凡适之诗前有序后有跋者，皆可疑，皆将来本传索隐资料。”
    不过还有一种情况，即胡适在诗前诗后并无序跋，而是在另一场合有所说明。胡适有一首诗流传极广，即1916年8月23日所写的《窗上有所见口占》，后改为《朋友》、《蝴蝶》：
    两个黄蝴蝶，
    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
    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
    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
    天上太孤单。
    据女作家丁玲回忆，五四新文化运动期间，她在长沙周南女校读书，曾把这首诗当作儿歌背诵（《鲁迅先生与我》）。其实这首诗并非单纯写景，更不是一首儿歌。直到1933年12月3日胡适撰写《逼上梁山》一文时才透露，写此诗时他“心里颇有点感情，感触到一种寂寞的难受”。为什么他看见两只蝴蝶会触景生情呢？参看胡适1916年7月16日的留学日记才知道，当时他的女友韦莲司回绮色佳探亲，胡适顶租了她的公寓。这里风景绝佳，但“僻静殊甚”。8月23日这一天，他坐在窗口吃午餐，窗下是一片长林乱草，远望着赫贞江。这时，他忽然看见一对黄蝴蝶从树梢飞上来，一会儿，一只蝴蝶飞下去了，还有一只蝴蝶独自飞了一会儿，也慢慢地飞下去，去寻同伴去了。这时，曾经表白“颇不喜作全然写景的诗”的胡适触景生情，怀念远方的韦莲司，写了这首《朋友》。显然，这首诗虽然未被胡适列为跟韦莲司有关的三首情诗之列，但无疑也跟抒发对韦莲司的忆念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