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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兴褚家:一个家族的百年沉浮

以稿换稿】【繁体】  作者: 褚斯鸣   来源: 网络整理   阅读 次  【    】【收藏

    
    嘉兴南湖有座烟雨楼,立在水波之上的湖心岛,楼匾上写:“分烟话雨”,这块匾是我曾祖父褚辅成写的。嘉兴有条通济河,从南往北流,河东称东米棚下,河西称西米棚下,廊棚里面是宋朝就存在的米市。我家祖宅就在西米棚下,曾祖父在这里开了协源丝行。西米棚下的老房子,是披屋式结构,廊棚跨街,券拱门,石板路。从米棚到南湖南堰,延伸几里地都是店铺,卖醋卖鱼的、米棚丝行、混堂(浴室)瓦子(戏馆),排得密密匝匝。曾祖父担任嘉兴商会会长,担负地方慈善事业,西米棚下就设粥棚。
    嘉兴南湖有座烟雨楼,立在水波之上的湖心岛,楼匾上写:“分烟话雨”,这块匾是我曾祖父褚辅成写的。嘉兴有条通济河,从南往北流,河东称东米棚下,河西称西米棚下,廊棚里面是宋朝就存在的米市。我家祖宅就在西米棚下,曾祖父在这里开了协源丝行。西米棚下的老房子,是披屋式结构,廊棚跨街,券拱门,石板路。从米棚到南湖南堰,延伸几里地都是店铺,卖醋卖鱼的、米棚丝行、混堂(浴室)瓦子(戏馆),排得密密匝匝。曾祖父担任嘉兴商会会长,担负地方慈善事业,西米棚下就设粥棚。
    曾祖父是同治年生人,母亲殳氏生了八个孩子,他行六。前面四兄一姐,大哥、三哥、四哥都夭折,后面两个弟弟早殇,只有二哥和姐姐活下来。褚家的生计是“庄书”,政府按每家几亩地几口人收税,编制田册和人口册。这套文件官府留一份,民间留一份,民间保管这些册籍的人,就是“庄书”。作为世代为邻居们保存田册的人家,首要的品质,就是为人所信。
    1904年,曾祖父买下嘉兴竹行湾土地,建南湖小学堂。次年,科举便废除了。数年后,曾祖父在嘉兴南门外独资创设女校,后改为公立开明女子小学堂,再后来有开明女中。
    这期间,中国数万学生东渡日本留学。1904年,曾祖父也去了日本,先入东京警察学校,后转入法政大学。次年,孙中山到日本建同盟会,曾祖父在日本入会,不久回国。1905年秋,原籍嘉兴桐乡的陆费逵,被张之洞通缉,逃回嘉兴,到南门南湖学堂找曾祖父。曾祖父介绍陆去偏僻的新塍正蒙学堂躲避,后又邀陆来嘉兴梅湾街合办“昌明书店”。躲过追捕的陆费逵后来去上海,创办了中华书局。
    这年夏,曾祖父送虚岁才13的我爷爷入烟台海军学堂。后来的中山舰长李之龙,北海舰队副司令邓兆祥,都是该校出身。校长谢葆璋的女儿,随住烟台8年,留下《寄小读者》等文。这个女儿叫谢冰心。
    清政府预备立宪,设立议会,曾祖父当选省咨议局议员。议会期间,三女儿褚明声在嘉兴出生。褚明声是我三奶奶,晚年住在北京。家里亲友聚会,总去她家。她烧的酱鸭和梅干菜烧肉,我最爱吃。三奶奶是基督徒,一次生日,我祝她长寿,她平和地说,我不要长寿,我有永生。
    三爷爷孙云霄是我爷爷在麻省理工的同学,土木系的,高邮人。高邮民谚说:“掰羊角,打马腿,再捉孙猴子”,说的是高邮三家大户。三爷爷家就是那“孙猴子”,他家一门都是留洋教授。我妈也是高邮人,是那个“打马腿”的马家,苏北盐商起家。
    三奶奶没生育,把我爷爷刚断奶的二女儿褚巽元抱过去过继,只是没改姓。三爷爷说,若改了姓,等孩子长大知道了,两家都要埋怨。那时就业不稳定,三爷爷工作一两年一换,害得我二姑妈从小跟他们颠沛流离的,一年换一间学校,从武汉到湖州、广州、肇庆、九龙、上海。
    曾祖父四女儿褚明光,是我四奶奶。她是订婚后又反悔退婚的,此后一生未嫁。四奶奶是小学校长,成年后是家里的大管家。嘉兴土话管姑妈叫阿伯,管亲妈叫姆妈,为了显得亲密,在前面加一个“好”字,比如“好阿伯”“好姆妈”。在家里,我这辈分的,就叫四奶奶“好奶奶”。好奶奶长期住上海,晚年身边有个养子。
    1908年,我爷爷从海军学堂毕业,派第一舰队服务。那时,莱特兄弟刚刚试飞了飞机,军人职业里面,海军地位崇高。
    致力议会政治
    辛亥革命成功,杭州光复后,褚辅成管政事部。南京临时政府成立,汤寿潜任交通总长,浙江都督位置出现争夺,陶成章被蒋介石暗杀,都督换了蒋尊簋。蒋取消政事部,分为四个司,褚辅成为民政司长。这引起激烈反弹,说蒋都督蹂躏党人,波及军界不稳。于是褚辅成顾全大局,留任民政司长。
    以前,西湖和杭州城被城墙阻隔,湖滨是清朝驻兵的旗营。褚辅成重新规划,拆除湖滨的城墙和旗营,使城区和西湖融为一体,于是有了今天扑面的湖光春色。
    当时中央政府不许地方搞省议会,要由中央先定选举法再选。褚辅成认为,共和宪政的基本精神,恰恰是自下而上,才能代表民意,于是执意省选。蒋尊簋的都督府秘书处向中央把褚辅成给告了,说他顶风抗命选省议会。中央就是袁世凯,他把褚辅成免职。
    解职回里的褚辅成,迎来了老七褚凤翔的出生。褚凤翔最小,我父亲那辈人,称他小阿叔,称他夫人小阿伯。到我们这辈,因为叫小爷小奶的不好听,便叫七爷爷、七奶奶。七爷爷和几位兄长不同,他去英国不是留学,是实习做工。后日,大家管这叫“勤工俭学”。
    五爷爷褚凤华去法国巴黎大学统计学院和德国柏林大学读书,回国后在几所大学执教。六奶奶褚明馨在上海法学院毕业后,先去南洋,后去英国学习,还去了埃及。她和教授霍铭阶结婚,×美国。
    后来,曾祖父当选众议院议员,到北京开国会。爷爷褚凤章被袁世凯授予海军轮机少尉衔。曾祖父在国会非常活跃,于是有人密告,说褚辅成助乱。袁世凯逮捕8名议员,褚辅成罪名最大。
    《申报》报道,议长为此拜谒袁大总统,“总统谓八议员问题本可早日解决,惟因褚辅成为叛党中重要人物,证据确凿,一时难以处置……”。八议员受审,军政执法处头领陆建章出马,逐个过堂,“……待遇尚文明。惟对褚辅成颇严厉,并喝令跪堂”。于是家里让我爷爷辞掉海军职务,奔走营救。
    抓了议员,袁世凯解散了国民党,驱逐所有国民党籍议员。曾祖父那次被捕很凶险。有史料称:“袁本拟杀害褚辅成,经杨度缓颊得免。”杨度和褚辅成在日本是法政大学的同学。
    搬掉障碍后,袁世凯控制了国会两院,当选正式民国大总统。两年后,他自封洪宪皇帝。这期间,曾祖父被关押在安庆监狱里,“忍死须臾”,每天都不知会有什么厄运降临。我爷爷这段时间考取官费赴美留学,先入伍斯特技术学院,后入麻省理工大学读硕士。
    1916年袁世凯死,曾祖父出狱。黎元洪任大总统,恢复国会。褚辅成回到北京,继续任国会议员。
    1922年,中国有两个大总统,连军阀都呼吁两个总统一起辞职。北方决定恢复国会,电请“褚慧僧先生暨旅沪两院同人……克日北上……”,“慧僧”是我曾祖父的字。徐世昌辞职了,孙中山不肯,结果陈炯明在广州发动兵变,炮击孙中山总统府,逼他息兵下野。
    当年南下护法,南方议员不够法定人数,便增补了一些。留在北方的国会议员,人数也不够,也增选了一些。现在国会恢复,两边国会议员数目超了,得鉴定资格。议长也得重选,众议院议长是吴景濂,非国民党派系议员不愿再选一位国民党系议长,联手让褚辅成落选,离开北京。
    北伐期间,蒋介石清党,抓了褚辅成。后经蔡元培、宋庆龄等的努力,褚辅成才被释放。
    创办上海法科大学
    年届55岁的曾祖父,目睹现实政治的无奈,绝意政途,选择在民间办学。上海法科大学成立,曾祖父为董事。
    不久,二爷爷褚凤仪留学德法回国,由于中国亟需商业金融人才,上海法科大学增设银行专科,由褚凤仪为主任。褚凤仪留学法国南锡理学院、德国柏林大学,专攻财经、商业,后成为著名统计学家,写有许多著作。上海法科大学后更名上海法学院,褚凤仪先后担任代理院长及院长。1949年后,上海法学院并入上海财经学院,褚凤仪任副院长、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九三学社中央委员等。
    二爷爷留学德国时,娶一位德国姑娘为妻。在上海时,二爷爷住曾祖父弄堂对门,后来曾祖父搬走,成箱的资料存放他家。德国二奶奶是犹太人,脾气古板,去看望她要事先预约,讲好去三人,若去了四个,她会不高兴,因为她没预备那份点心。二奶奶没生育,没入中国籍,跟我们家人也不亲。二爷爷去世,褚辅成的资料都由她继承。她去世后,按中国规定,无继承人的无国籍人士遗产充公,结果曾祖父几箱子珍贵文献资料,自此下落不明。
    1928年上海法科大学搬出租界,迁入闸北新址。五年前,曾祖父在嘉兴集资办禾丰造纸厂,由于洋买办的挤压,出现了亏损,破产重组后,引入新股东,改名民丰造纸厂,是浙江首家国家一级企业,也是中国造纸行业首家一级企业,目前是上市公司。
    这段时间,曾祖父主要的工作是浙江的禁烟、慈善、基础建设和办学。他被选举为全浙公会主席,不仅社会工作,政治上也要代表民意发表意见。1931年九一八,日本侵略东三省,上海八百多团体二十万人聚会,成立抗日救国会,曾祖父当选常务委员,还兼职全浙公会、国难救济会、宪政促进会、全浙救灾会,全国地方自治协会以及数不清的组织。
    1932年1月,日本要求上海市政府解散抗日救国会。日本海军陆战队突入闸北十九路军防区。上海法学院距日本海军司令部仅数十丈,首当其冲被占领,宿舍、教室、礼堂等,所有公私财物,尽遭一炬。学校迁往杭州。
    庇护韩国志士
    曾祖父到杭州,发起成立浙江各界救国会,被选为理事长,还兼上海战区难民临时救济会执行委员、国民救国参战军政治组委员、上海各团体救国联合会常务理事、上海市民地方维持会会员等。
    4月份,日本人在上海虹口公园阅兵,为天皇庆寿。当日本国歌唱到最后一句时,一声巨响,主席台七名日本高官被炸,有死有伤。其中日本公使重光葵,13年后在美国密苏里号军舰上代表日本政府签字投降,那瘸腿便是此次炸断的。爆炸案是流亡在上海的朝鲜民族主义独立运动者干的,他们组建了韩国独立党。韩国独立党有个常务理事叫金九,是爆炸案背后主持人,日人悬赏60万大洋捉他,金九却人间蒸发,不知去向。
    金九并没走远,就在距上海一步之遥的嘉兴。秘密掩护金九的人,便是我曾祖父。金九冒充广东商人,住在曾祖父义子陈桐生家里,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褚家父子婆媳和陈桐生夫妇。
    那时我爷爷在民丰纸厂当技师,负责安排金九的掩护。后来日本便衣到嘉兴侦查,曾祖父便把金九转移到我奶奶的娘家暂避。这位奶奶不是我亲奶奶,是继祖母。我亲奶奶生我父亲后,不久病故。这位新来的奶奶叫朱佳蕊,出自海盐朱家。
    海盐朱丙寿是海盐首富,鼎盛时老少家仆四百多人一起用饭。1966年,朱赞卿被抄家,以其所藏古籍、古画、古砚等为“罪证”,举办破“四旧”和朱氏活人展览,持续一个半月。1979年,朱赞卿家属捐献古籍10万余卷,文物、字画1700余件。
    朱赞卿在南北湖万苍山麓有一座“载青别墅”,是他父亲朱丙寿为他建来读书养病的。朱丙寿是我这位新奶奶朱桂蕊的爷爷。奶奶拖着产后不久的身子,陪金九去海盐载青别墅躲避。金九在回忆录中说:“朱氏……是位年轻美丽的夫人。褚(凤章)先生只请他太太一人陪我,乘了一整天轮船……第二天再和褚夫人一同乘汽车到卢里堰……爬五六里的山路。褚夫人穿着高跟鞋,在七八月炎日之下,频频用手帕拭着汗,爬山过岭……我看到这光景真想把这场面摄成影片传给万代子孙……”
    金九后来回韩国当了总统,不幸被暗杀。他儿子金信是韩国空军总长,多年想报恩,苦于中韩没有邦交。掩护金九是绝对机密,曾祖父和祖父至死没对人提过,以致他们去世后,全家竟无人知晓。我大伯褚启元是外交官,长期派驻欧美。直到中韩建交,韩国政府追授褚辅成韩国最高级别的建国勋章,通知褚启元代领,他才听说这个传奇故事,回想起小时候在家乡祖屋见过的那些房客,竟是大韩民国的流亡政府。陈立夫半个多世纪后说,韩国革命,是国民政府支持的,金九回国担任韩国总统时,他代表蒋介石送金九登机。
    金信的空军,是在中国学的。当年我四伯褚项元瞒着家里报名去当空军,在杭州笕桥飞行训练时,他俩在一起。我四伯后来随国军转移台湾,一次执行任务,再没飞回来,才23岁。
    奔走国共和谈
    抗战期间,我家分成好几处,曾祖母带我三奶奶、好奶奶、大伯伯、三伯伯等,留在上海。二爷爷任上海法学院代理院长,把学校×到浙江兰溪,又迁到安徽屯溪。五爷爷跟随曾祖父在重庆,筹办上海法学院万县分院。我爷爷赶在嘉兴沦陷前把造纸厂的机器设备拆下来,辛苦运到昆明,建设云丰造纸厂,那是云南第一家机制纸厂。七爷爷也在昆明,他要跑到缅甸去采购必需的设备。我爸、二姑、四伯和陈桐生一家,都住在昆明。赵蟾当时也住在我家,他家公子赵震炎,在昆明西南联大读航空系。赵震炎毕业后留校成为清华教授,日后成了我二姑父。
    1945年德国投降,日本投降已是早晚问题。民族救亡下降,国共问题将突出,各方开始谋划战后中国政治格局的划分。国民政府要开第四届国民参政会,中共拒绝参加。毛泽东写了《论联合政府》,国共对抗已箭在弦上。
    国共摩擦加剧。褚辅成频繁在国共间做工作,争取团结。73岁的褚辅成,决定飞赴延安,与共产党高层商讨。黄炎培记得褚说:“走一遭算什么,这老命还得一拼。”于是美国政府出了一架飞机,六位参政员带着蒋介石的意见,飞赴延安,停留4天。六参政员互不隶属,唯有褚辅成一位国民党员。褚辅成虽是国民党,但他30多年来,在议会持论公正,不谋党派私利,为各界所推重,此次便是领头的人。中共高层全体出动,到停机坪接机。褚年纪大了,到延安有些不舒服,当毛泽东明确提出要他们多住一日时,大家考虑到褚的健康状况,还是婉谢了。去延安是为争取和平,避免内战;具体谈话内容,就是国民大会。中共表示,国民大会之前,要先开政治会议;政治会议之前,要先各党派政治协商。这个政治协商大会的形式,保留至今。
    当时有舆论认为,褚、黄所代表的第三种势力,在国共即将摊牌的前夜,没有存在的价值。褚辅成不是第三种势力,他是一个纯粹而孤独的理想主义者。俞寰澄回忆,“慧老在辛亥革命以后,大部分精力都用在国会,想从国会进行法治。到老,没有如其所愿。”“七君子”之一的王造时回忆说:“和谈濒临破裂,各方人士均灰心之时,仍坚持国共合作,逢会必讲,慷慨陈言者,唯慧老一人。”
    美国投了原子弹,苏联对日宣战,日本投降了。六参政员的努力,打开了国共和谈的窗口,随后有了重庆谈判。这谈判背后,有美苏两大阵营的博弈,积弱的中国,仍是一枚棋子。国共和谈破裂,梦想化为青烟,褚辅成大受打击,心神憔悴,身体不行了。
    1946年初,在重庆开九三座谈会,推褚辅成、许德珩、张西曼等,筹组九三学社。待九三学社成立,褚辅成、许德珩、税西恒为主席团。
    抗战胜利,终于可以回家了。曾祖父沿长江而下,自上海回到嘉兴。次日重游南湖,烟雨楼“分烟话雨”那块匾,便挥毫于此时。年底,制宪国民大会召开,他作为特邀代表出席。由于内战的环境,曾祖父对时局感到悲观,且身体很衰弱,写字手都发抖,于是中途退会。
    1947年夏,我父亲考取清华大学,向他辞行。当时津浦线已经不通,父亲要从上海坐船到秦皇岛,再坐火车到北平。他说:“好,好,明年暑假你就可以坐火车回来哩。”这话的意思,是国共战场局势将很快改变,国民党会输掉战争,津浦路就一直通到上海了。这话说得很准,只是比事实早了一年。
    第二年,76岁的褚辅成摔了一跤,病床上勉力写遗嘱说:“非真正民主,实施宪法,无以救国。”然后他撒手归去了。
    家族四散飘零
    爷爷身体不好,1951年在上海病逝,才56岁。二爷爷在上海法学院当院长,学校并入上海财经学院,二爷爷担任副院长。三奶奶夫妇在北京过退休生活,四奶奶始终在上海,她是小学校长,跟养子一起生活。五爷爷做了钢铁学院的教授,大儿子在沈阳工作,二儿子在老家嘉兴,都不在身边。他再婚后并不开心,于是跑到公园找人下棋。一次亲戚聚会,到陶然亭散步,闲聊到他,说他是统计权威,数理思维严密,原以为棋艺很高,其实一塌糊涂。说着说着,走到一所亭子前,赫然见到他正在和人埋首博弈,身边一只空的旧饭盒。听爸爸说,五爷爷解放前很光鲜,有私人汽车的。这会儿见到他,在公园人群中一个小老头,须发花白,毫不起眼,甚至有些潦倒的模样,心里很不好受。六奶奶×到美国去了,据说开了一间小珠宝店。七爷爷在嘉兴,留在民丰造纸厂当工程师。他年纪大了以后,头脑有些问题,总觉得人家要害他,这苦了我七奶奶。
    爸爸那一辈,除了已故的四伯伯,都是党员。大伯伯褚启元1939年参加革命,去延安,跟王光美一个小组。“文革”期间刘少奇被打倒,我听大伯伯说,王光美入党时,他还举了手。大伯伯后来在新四军,美国给国共调停内战的时候,在北京协和礼堂谈判,大伯伯就在军调处。那时二姑妈到北京饭店找大伯伯,把门的问,找国军还是共军?二姑妈答说是找共军的,把门的一脸不屑。我家后来搬到东单三条,离那个做过军调处的协和礼堂,不到一百米。
    大伯伯先后任职中央工委外事组、天津外事处、上海外事处,派驻挪威大使馆、驻法参赞、驻英参赞、外交部西欧司副司长、驻津巴布韦首任大使。大伯伯的爱人叫徐君珮,做外交官夫人再合适不过了。她上海圣约翰外文系毕业,不仅外语好,人端庄漂亮,还写得一手好字。
    二姑妈褚巽元在昆明读西南联大,到毕业时,已经迁回北京叫清华了。二姑妈读经济,毕业后和二姑父都留校。后来专业调整,航空系从清华分出来,成立了北航,二姑父全家都转到北航。二姑父家两个孩子,赶上“文革”,都没机会上大学。表姐给发配到北大荒×,在黑龙江白城垦荒。表哥分配到轮胎厂,勤勤恳恳干工业了。
    三伯伯褚善元,大同大学电机系毕业。曾经到苏联考察实习,后分配到西安高压电器研究所,当了工程师和副所长。他负责编制了我国高压电器实验研究基础规划,编写了《电工手册》,主持了电工产品的标准化和部分相关标准的制定工作。再往后他调到北京,担任国家标准局副总工程师,离休前是国家技术监督局副局级离休干部,教授级高级工程师。
    四伯伯褚项元命不好。抗战时跟我爷爷在昆明,国民党抽壮丁,恰好抽到他,可他还不到征兵年龄。于是,我爷爷跑去托人情,说缓一缓,等他到岁数了再去。可是他自己心里嘀咕,心想早晚躲不过去,不如主动。于是,在读天翔中学的时候,他瞒着家里偷偷报名了空军。四伯伯身体特好,他通过了飞行员考试和体检,准备当国军飞行员,和日本人战斗的。那时他们训练都是在缅甸或印度,是盟军帮助培训的。国外培训回来,他的部队驻扎在杭州笕桥,后来在一次执行任务时,再没有回来,死时只有23岁。
    五姑妈褚离元和五姑父夏经,都是上海同济大学医科毕业。五姑妈是妇科专业,五姑父是儿童神经科专业。他们分配到大连医学院,搞三线工程时,被疏散到贵州遵义。在凭粮本发粮票的年代,我家的几张藤椅,便是他们帮我们拿全国粮票在贵州换来的。“文革”结束后,他们回到大连医学院。两个女儿,一个广州暨南大学毕业,在北京国企;另一个南下珠海多年后,去美国定居了。
    七叔叔褚政元,大同大学电机系毕业后,参加了解放军的空军,在军校教授发动机。“文革”时,因为出身问题,他连级干部,被迫以士兵身份退伍,进冷轧带钢厂的汽水车间当工人。以后算是落实政策,调他到技校当教员。七婶婶姓张,华东师大化学系的,留校当了老师。七叔家两个堂妹,一个留上海,另一个学中药的,定居美国。
    爷爷一共八个孩子,最小的八姑姑,上海复旦大学物理系的。读到大二,一天忽然失踪。家里到处找,结果在公交车上看到她,正在马路上走。问她怎么不去上课,她说读不下去了,结果只好休学。此后是无休止地看病就医,总也治不好。有一段到北京来看中医,我还记得那位大夫主张大剂量吃药,每次拿脸盆放在铁炉子上熬药,很夸张。稍好一些,她不信,说我这病如何会好?结果无奈回上海去了。愈到后来,她身体愈差,走路时腰低低向前弯,头快碰着地面了。放在今天,大概就是抑郁症吧。
    八姑姑名字叫褚兑元,她们姐妹三人,名字中间一字,都取自《易经》第二卦“坤卦”,分别是巽、离、兑。据说我曾祖父被袁世凯关押在安徽倪嗣冲监狱的三年中,常常钻研《易经》,以此打发时间。这是个古老的传统,“文王拘而演《周易》”。坤卦本是上上卦,说往西南方向走应该可以得到帮助。八姑姑一直在上海,怎么算都不是西南。
    我爸是老六,大学考取清华外文系。还没毕业,新中国成立,急需干部。我爸那时已是党员,便服从组织需要,从清华肄业,到北京公安局工作。
    我妈姓马,家里原来是高邮的生意人。据说生意垮了,搬家到上海租界。我妈是庶出,在旧社会地位低,要陪大房家的小姐读书。大房姐夫姓鲍,英文很好,在上海港务局做领水,一望而知是个精明和善的人。鲍姨夫三个女儿,大表姐学高分子化学,那时是很前沿的。二表姐是医生,分配到云南的山里,后来病死。她对病人特别好,当地老乡给她抬棺材送葬,非常怀念她。小表姐赶上“文革”,就和大学无缘了。大表姐和我很要好,我们常通信。我很喜欢她的钢笔字,不知不觉中还会模仿。妈妈家里有一位姑妈嫁给周家,于是我就有了周家这门表亲。上大学时,周家一位表妹碰巧和我同校同系同级,不久,大家纷纷在私底下议论,说褚斯鸣的表妹是周总理的侄孙女。
    参加长江漂流
    我生在北京,最早住前门,后来搬到灯市口。妈妈单位的房子,原来是皇帝奶妈的府邸,很大的院落,假山草坪,还有一幢非常宽敞的大屋顶房子当礼堂。一次和小朋友跑进去玩,一只啄木鸟误飞进去,被同伴捉住,同伴的手都被啄破了。当时妈妈也在公安系统,每天三个单元工作,上午下午还有晚上,根本无暇带孩子。我小时候,外婆从上海过来,帮忙带我。高中时去上海,一次和外婆过马路,看她年纪大了,我想搀她一把,握住她臂膊时,心里一惊,她的胳膊除了骨头,几乎只剩一张皮。
    “文革”有一阵,学校不上学,家长都下放了,孩子没人管,基本是半野生状态。说实在的,我非常怀念那个时期。小学四年级,我和另一个要好的同学,我俩在台上被批判。我们小学原址是教堂,很大的礼拜堂,从台上往下看,就像牧师看他的教民一样,黑压压一大片,坐满了人。
    初中我已进了什刹海体校打冰球,一放学就去训练,跟学校惹的麻烦就少了。高中毕业,我去插队×,干了两年半农活,养成了一个爱好,到今天都喜欢翻土拔草的庄稼活。
    大学读的英语专业,毕业了国家分配工作,这些都按部就班。一年后,我调到国家体委。体委要到处跑,都是好地方。最后,一件天大的美事掉下来,从此改变了我的一生。
    有个美国人叫沃伦,是个搞激流探险的。他到印度恒河去漂流,记者问他,下一个是哪里?他把头歪向喜马拉雅山的另一侧说,中国的长江。然后,历尽艰辛,他终于来了,带着漂流队,全套探险设备和摄制组。那是个中美联合的项目,要从长江的源头开始,一直漂到宜宾,两三千公里。
    这个中美联合长江上游漂流探险队,沃伦是美方队长,我是中方队长。1985年,我们几个中方队员到美国去参加激流探险培训,那时我们对漂流一无所知,可以说无知者无畏。次年,探险正式开始,动静很大,美国广播公司的“早安,美国”节目采访了我们,《今日美国》给我们上了头版。国内更热闹,为了长江“首漂”这顶桂冠,不仅舆论铺天盖地讨伐,已经有好几只队伍摽着劲,赶在我们前面早出发了。那时舆论的主调是,中国的长江,只能让中国人“首漂”,好像户外运动,也有了类似初夜权的争夺。
    这次漂流,可以写一本书。实际上,二十多年来,已经有过不同角度的许多叙述和评论。作为亲历者,我心里更多的是对那片壮美山河的思念,是对惊涛骇浪中生死悬于一线的激动记忆,和对不幸死难江上的同伴的怀念。和我同岁的美国摄影师大卫?西皮,为了这次探险,永久地埋骨江边了。次年,我陪大卫的母亲和遗孀到沱沱河沿祭望,东去的江水,浩荡无际,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历史就是这样,当年长江的“纷争”,索去12条性命。隔一段时间来看,当年“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宏大场面,还是逃不脱那句老话:“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江河万古,而人生短得像一场梦。一转眼,我也五十多了。这辈子,赶上改革开放,是中国体制性变革的又一场大变。
    想到曾祖父那代人,正是辛亥时代。那时也是一场大变,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可惜没变成。想到爷爷那代人,东奔西跑,只为成就中国的工业基础,挖井栽树,教书育人,到头来心事成空。想到父辈,只能扼腕叹息,社会太动荡了,个体真是一只蚂蚁。父亲枉读了清华的外文系,“文革”中被当成敌我矛盾,荷枪实弹看管下改造世界观。“文革”结束,父亲终于平反,放到工厂车间。退休了,父亲才得以拿起荒疏已久的英文书本,坐在翻译桌前,拼命把这失去的人生补些回来……
    世事多磨,多难兴邦,我也终于明白,人生是一点一滴积累而成,要重当下,享受过程,不问结果,保存希望的火种,薪火传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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