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万章(上)
【繁体中文】 作者:孟子 发布:2013年04月23日 阅读: 次 【以稿换稿】
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為其号泣也?」
孟子曰:「怨慕也。」
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然则舜怨乎?」
曰:「长息问於公明高曰:『舜往于田,则吾既得闻命矣;号泣于旻天、于父母,则吾不知也。』公明高曰:『是非尔所知也。』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為不若是恝。『我竭力耕田,共為子职而已矣;父母之不我爱,於我何哉?』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廩备,以事舜於畎亩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将婿天下而迁之焉。為不顺於父母,如穷人无所归。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於父母,可以解忧。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於君则热中。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於大舜见之矣!」
万章问曰:「《诗》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
孟子曰:「告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如告则废人之大伦以懟父母,是以不告也。」
万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则吾既得闻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
曰:「帝亦知告焉则不得妻也。」
万章曰:「父母使舜完廩,捐阶,瞽瞍焚廩。使浚井,出,从而揜之。象曰:『謨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廩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栖。』象往入舜宫,舜在牀琴。象曰:『鬱陶思君尔。』丑怩。舜曰:『唯兹臣庶,汝其于予治。』不识舜不知象之将杀己与?」
曰:「奚而不知也!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曰:「然则舜偽喜者与?」
曰:「否。昔者有馈生鱼於郑子產,子產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幸幸焉,少则洋洋焉,攸然而逝。』子產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產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彼以爱兄之道来,故诚信而喜之。奚偽焉!」
万章问曰:「象日以杀舜為事,立為天子,则放之,何也?」
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
万章曰:「舜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杀三苗于三危,殛鯀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则诛之,在弟则封之!」
曰:「仁人之於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矣。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贵之也。身為天子,弟為匹夫,可谓亲爱之乎?」
「敢问『或曰放』者何谓也?」
曰:「象不得有為於其国,天子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焉,故谓之放。岂得暴彼民哉?虽然,欲常常而见之,故源源而来。『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此之谓也。」
咸丘蒙问曰:「语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见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於斯时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识此语,诚然乎哉?」
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尧老而舜摄也,《尧典》曰:『二十有八载,放勋乃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舜既為天子矣,又帅天下诸侯以為尧三年丧,是二天子矣!」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尧,则吾既得闻命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舜既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
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於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餘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养,养之至也。《诗》曰:『永言孝思,孝思惟则』,此之谓也。《书》曰:『祗载见瞽瞍,夔夔斋栗,瞽瞍亦允若』,是為父不得而子也?」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
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
「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
曰:「天与之。」
「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
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曰:「以行与事示之者,如之何?」
曰:「天子能荐人於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於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於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昔者尧荐舜於天而天受之,暴之於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曰:「敢问『荐之於天而天受之,暴之於民而民受之』,如何?」
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為也,天也。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於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覲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尧之子而謳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而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泰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此之谓也。」
万章问曰:「人有言『至於禹而德衰,不传於贤而传於子』,有诸?」
孟子曰:「否,不然也。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昔者舜荐禹於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丧毕,禹避舜之子於阳城;天下之民从之,若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禹荐益於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子於箕山之阴;朝覲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啟,曰:『吾君之子也。』謳歌者不謳歌益而謳歌啟,曰:『吾君之子也。』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尧、禹之相舜也,歷年多,施泽於民久。啟贤,能敬承继禹之道;益之相禹也,歷年少,施泽於民未久。舜、禹、益相去久远,其子之贤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继丗而有天下,天之所废,必若桀紂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伊尹相汤以王於天下,汤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於桐三年;太甲悔过,自怨自艾,於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己也,复归于亳。周公之不有天下,犹益之於夏、伊尹之於殷也。孔子曰:『唐虞禪,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
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有诸?」
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於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繫马千駟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汤使人以币聘之。嚣嚣然曰:『我何以汤之聘币為哉?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汤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於吾身亲见之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吾未闻枉己而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矣。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未闻以割烹也。《伊训》曰:『天诛造攻自牧宫,朕载自亳。』」
万章问曰:「或谓『孔子於卫主痈疽,於齐主侍人瘠环』,有诸乎?」
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為之也。於卫,主顏讎由。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痈疽与侍人瘠环,是无义无命也。孔子不悦於鲁卫,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微服而过宋。是时孔子当阨,主司城贞子,為陈侯周臣。吾闻观近臣,以其所為主;观远臣,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痈疽与侍人瘠环,何以為孔子!」
万章问曰:「或曰:『百里奚自鬻於秦养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谬公。』信乎?」
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為之也。百里奚,虞人也。晋人以垂棘之璧与屈產之乘,假道於虞以伐虢。宫之奇諫,百里奚不諫,知虞公之不可諫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曾不知以食牛干秦谬公之為污也,可谓智乎?不可諫而不諫,可谓不智乎?知虞公之将亡而先去之,不可谓不智也。时举於秦,知谬公之可与有行也而相之,可谓不智乎?相秦而显其君於天下,可传於后丗,不贤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乡党自好者不為,而谓贤者為之乎?」
【来源:作者原创】
用户评论
(以下评论仅代表网友意见,与本站立场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