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子春秋集释:附录四、有关晏子说学派讨论
【繁体中文】 作者:吴则虞 发布:2016年05月31日 阅读: 次 【以稿换稿】
一儒家说
墨子曰:「景公祭路寝闻哭声,问梁丘据,对曰:『鲁孔子之徒也,其母死,服丧三年,哭泣甚哀。』公曰:『岂不可哉!』晏子曰:『古者圣人非不能也,而不為者,知其无补於死者而深害生事故也。』」詰之曰:「墨子欲以亲死不服,三日哭而已,於意安者,卒自行之,空用晏子為引,而同乎己,适证其非耳。且晏子服父礼,则无缘非行礼者也。」(孔丛子詰墨)
墨子曰:「孔子至齐,见景公,公悦之,封之於尼谿。晏子曰:『不可。夫儒,浩居而自顺,立命而怠事,崇丧遂哀,盛用繁礼,其道不可以治国,其学不可以导家。』公曰:『善。』」詰之曰:「即如此言,晏子為非儒恶礼,不欲崇丧遂哀也。察传记晏子之所行,未有以异於儒焉。又景公问所以為政,晏子答以礼云。景公曰:『礼其可以治乎?』晏子曰:『礼於政与天地并。』此则未有以恶於礼也。晏桓子卒,晏婴斩衰,枕草,且絰带,杖,棺菲,食粥,居於倚庐,遂哀三年,此又未有以异於儒也。若能以口非之而躬行之,晏子所弗為。」(孔丛子詰墨)
曹明问子鱼曰:「观子詰墨者之辞,事义相反,墨者妄矣,假使墨者复起,对之乎?」答曰:「苟得其理,虽百墨吾益明白焉;失其正,虽一人犹不能当前也。墨子之所引者矫晏子,晏子之善吾先君,先君之善晏子,其事庸尽乎!」曹明曰:「可得闻诸?」子鱼曰:「昔齐景公问晏子曰:『吾欲善治,可以霸诸侯矣。』对曰:『官未具也,臣亟以闻而君未肯然也。臣闻孔子圣人,然犹居处勌惰,廉隅不修,则原宪、季羔侍;气鬱而疾,志意不通,则仲由、卜商侍;德不盛,行不勤,则顏、閔、冉、雍侍。今君之朝臣万人,立车千乘,不善之政加於下民者眾矣,未能以闻者,臣故曰:官未备也。』此又晏子之善孔子者也。子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此又孔子之贵晏子者也。」曹明曰:「吾始谓墨子可疑,今则决妄不疑矣。」(孔丛子詰墨)
儒者晏婴、子思、孟軻、荀卿之类也,顺阴阳之性,明教化之本,游心於六艺,留情於五常,厚葬文服,重乐存命,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尊敬其道,然而薄者流广文繁,难可穷究也。(刘子九流)
晏子春秋 王鸣盛
柳子厚谓晏子春秋非婴著,墨氏之徒勦合而成。今观汉志「儒家」首列晏子春秋,柳说恐未是。(鹤寿案:儒家五十有三,而晏子春秋居首,此据刘向所定也。向言所校中外书晏子三十篇八百三十八章,除复重二十二篇,六百三十八章,定著八篇。晏子博闻强记,通于古今,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尽忠极諫道齐国,君得以正行,百姓得以附亲,不用则退耕于野,用则必不詘义,不可胁以邪,白刃虽交胸,终不受崔抒之劫,諫齐君县而至,顺而刻,及使诸侯,莫能詘其辞,其博通如此,盖次管仲。内能亲亲,外能厚贤,居相国之位,受万钟之禄,故亲戚待其禄而衣食五百餘家,处士待而举火者亦甚眾,齐人以此重之。其书六篇,皆忠諫其君,文章可观,义理可法,皆合六经之义。又有复重,文辞颇异,不敢遗失,复列為一篇。又有颇不合经术,似非晏子言,疑后世辨士所為者,复以為一篇。今案:观本书所载及刘向之言,固宜列于儒家,柳宗元文人无学,谓墨氏之徒為之,晁公武、马贵与并承其误,可谓无识。晏子尚俭,礼所谓国奢则示之以俭也。其居晏桓子之丧,尽礼亦与墨氏异。孔丛子云:「察传记晏子之所行,未有异于儒焉。」儒道甚大,孔子言「儒行有过失可微辨,而不可面数」,故公伯寮塑子路而同列圣门,晏子尼谿之阻,何害為儒?且古人书外篇半由依托,刘向所谓疑后世辨士所為者,恶得以此病晏子哉!)(蛾术编卷十四)
晏子非墨家辨 刘师培
晏子立言之旨,淮南要略所述至详,其第八一篇,刘向谓似非晏子言,其识至精。至唐代柳宗元始谓墨氏之徒所為,宋代晁氏、马氏辑书目,均循其说。近孙星衍以无识讥之,其说允矣,然意有未尽。夫墨子之学,出於清庙之守,以敬天明鬼為宗,其徒缠子、胡非子、随巢子书虽不存,然考其佚文,亦均敬天明鬼。惟晏子书则不然,如諫篇上諫诛史祝,諫信楚巫,諫祠灵山河伯,諫禳彗星荧惑;问篇上諫以祝干福;杂篇下言徒祭不可益寿:均异墨氏所言。又諫篇上言乐亡而礼从之,礼亡而政从之,亦与非乐旨殊,不惟居丧尽礼誌於杂篇上,异於墨子短丧也。使其书出於墨氏之徒,则旨与墨殊,必不并存其说,故特辨之。(左菴集卷七)
二墨家说
晏婴,墨者也,自以俭省治身,动遵法度。(列子杨朱篇张湛注)
辩晏子春秋 柳宗元
司马迁读晏子春秋,高之,而莫知其所以為书。或曰:晏子為之而人接焉。或曰:晏子之后為之。皆非也。吾疑其墨子之徒有齐人者為之。墨好俭,晏子以俭名於世,故墨子之徒尊著其事以增高為己术者。且其旨多尚同、兼爱、非乐、节用、非厚葬久丧者,是皆出墨子,又非孔子,好言鬼事,非儒、明鬼又出墨子,其言问枣及古冶子等尤怪诞,又往往言墨子闻其道而称之,此甚显白者。自刘向、歆、班彪、固父子,皆录之「儒家」中,甚矣!数子之不详也。盖非齐人不能具其事,非墨子之徒则其言不若是。后之录诸子书者,宜列之「墨家」,非晏子為墨也,為是书者墨之道也。(河东集卷四)
晏子春秋辨 薛季宣
圣人之道,不掠美以為能,不瞽世以為明,善者从之,非者去之,要在乎据中庸之道以折中于物,而不以己见為必得,此其所以大而无方也。柳子厚辨晏子春秋以為墨者齐人尊著晏子之事以增高為己术者,其言信典且当矣,虽圣人有不易。走见而喜其辨,谓其所自见诚有大过人者。晚得孔丛子读之,至于詰墨,怪其于墨子无见,皆晏氏春秋语也,迺知子厚之辨有自而起。呜呼!若子厚者,可谓掠美瞽世也与!使孔丛出于其前,子厚不应无见;如在其后出,则大业书录具存,抉剔异书,扳从已出,谓宅人弗见,取像攫金之子,不可谓知。子厚妙文辞者,尚亦為此,勦窃之患,厥有由来矣。孔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然则君子诚其所知,闕其所不知,而后為真知,奚必妄!(浪语集卷二十七)
晏子 项安世
予读晏子春秋,见其与叔向论士君子之出处,大抵多摈处士,以為当诛,而自不耻于以一身而事百君。夫以晏子之行既过乎俭,而其于出处之际所主又如此,则其為墨子之学明甚。谈者相承谓之墨、晏,岂苟然哉!自公孙弘至冯道,皆有篤行嘉言,而不耻于事乱君,行乱政,盖世之士大夫传袭此派,千载不绝。人谓杨、墨之道至孟子而止者,特未之攷尔。(项氏家说卷九)
晏子 王应麟
晏子八篇 隋唐志晏子春秋七卷,著其行事及諫挣之言(太史公曰:「吾读晏子春秋。」礼记投壶注引晏子春秋)。崇文总目十二卷或以為后人采婴行事為书,故卷颇多於前志。柳宗元谓:「墨子之徒有齐人者為之。墨好俭,晏子以俭名于世,故墨子之徒尊著其事以增高為己术者。且其旨多尚同、兼爱、非乐、节用、非厚葬久丧,非儒、明鬼皆出墨子,其言问枣及古冶子等尤怪诞,又往往言墨子闻其道而称之,此甚显白者。(晏子春秋云:『墨子闻之曰:「晏子知道,道在為人,失在為己。」』)后之录诸子书者,宜列之『墨家』,非晏子為墨也,為是书者,墨之道也。」(晁氏从此说)薛氏曰:「读孔丛子詰墨,怪其於墨子无见,皆晏子春秋语也,迺知宗元之辨有自而起。」(汉书艺文志考证卷五)
晏子春秋 焦竑
晏子春秋十二卷 墨氏见天下无非為我者,故不自爱而兼爱也,此与圣人之道济何异,故贾谊、韩愈往往以孔、墨并名;然见俭之利而因以非礼,推兼爱之意而不殊亲疏,此其敝也。庄生曰:「墨子虽独任為天下,何其太觳而难遵」,有以也夫。墨子死,有相里氏之墨,相芬氏之墨,邓陵氏之墨,世皆不传。晏子春秋旧列「儒家」,其尚同、兼爱、非乐、节用、非厚葬久丧、非儒、明鬼,无一不出墨氏,柳宗元以為墨子之徒尊著其事以增高為己术者,得之。今附著於篇。(焦竑国史经籍志卷四下)
晏子入「儒家」,非。改「墨家」。(国史经籍志卷六)
论晏子改入墨家 章学诚
焦竑误校汉志 焦竑以汉志晏子入「儒家」為非,因改入於「墨家」。此用柳宗元之说,以為墨子之徒有齐人者為之,归其书於墨家,非以晏子為墨者也,其说良是。部次群书,所以贵有知言之学,否则狥於其名而不考其实矣。檀弓名篇,非檀弓所著;孟子篇名有梁惠王,亦岂以梁惠王為儒者哉!(校讎通义)
新刻晏子春秋书后 洪亮吉
晏子春秋一书,前代入之「儒家」,然观史记孔子世家所载晏子对景公之言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倨敖自顺不可以為下,崇丧遂哀,破產厚葬,不可以為俗,游说乞贷,不可以為国」云云,是明与儒者為难矣,故其生平行事,亦皆与儒者背驰。唐柳宗元以為墨氏之徒,未為无据。近吾友孙君星衍校刊晏子,深以宗元之说為非,谓晏子忠君爱国,自当入之「儒家」,然试思墨氏重趼救宋,独非忠君爱国者乎?若必据此以為儒墨之分,则又一偏之见也。惟宗元以晏子為墨氏之徒,微误。考墨在晏子之后,当云其学近墨氏,或云开墨氏之先则可耳(汉书艺文志墨子在孔子后)。(卷施阁文集卷十)
晏子春秋 凌扬藻
晏子春秋十二卷,齐大夫平仲晏婴撰,陈直斋谓汉志八篇但曰晏子,隋唐七卷始号晏子春秋,今卷数不同,未知果本书否。余观孟子书「盆成括仕於齐,孟子曰:死矣盆成括!」及其见杀,门人问夫子何以知其将见杀,是与孟子同时之人之事,而非追论之词可知矣,故孙宣公奭孟子音义以為尝学於孟子。今卷内载景公宿於路寝之宫,夜分闻西方有男子哭者,公悲之,明日朝,问於晏子,晏子对曰:「西郭徒居布衣之士盆成括也,父之孝子也,兄之顺弟也,又尝為孔子门人。今其母不幸而死,祔柩未葬,家贫身老子〈子禹〉,恐力不能合祔,是以悲也。」是与孟子既不同时,而所谓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则足以杀其躯而已者,其诣行又相悬绝,岂所误在孟子耶?何风马牛之不及若此也?沉梅村疑姓名偶同,景公时别有一盆成括,然崇文总目谓晏子之书久亡,世所传者盖后人采婴行事而成,故柳宗元以為墨之徒有齐人者為之,非婴所自著也。洪稚存曰:「晏子春秋前代入之儒家,然观史记孔子世家所载晏子对景公之言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倨敖自顺不可以為下,崇丧遂哀,破產厚葬,不可以為俗,游说乞贷,不可以為国』云云,是明与儒者為难矣,故其生平行事,亦皆与儒者背驰。唐柳宗元以為墨氏之徒,未為无据。……然考墨在晏子之后(见汉书艺文志),当云其学近墨氏,或云开墨氏之先则可耳。」(蠡勺编卷二十)
晏子之宜入墨家 尹桐阳
汉志七略列晏子於儒家,桐阳以為晏子尚俭,与墨子同,其学寔出於清庙之守,為宋大夫之先河,而与儒异趣者也。於儒宗之宣圣故阻其尔稽之封,事具详於外篇第八。墨子非儒曾引其言,而内篇杂上又有墨子称晏子知道之语,则晏子之為墨家而非儒家也又何疑?桐阳為之校释若干条,以补孙氏星衍之不逮,犆书其与墨同辙之处而箸於篇,盖欲见晏、墨之当為一贯,而墨学亦藉以不孤云。柳宗元谓墨氏之徒為之,意以晏子春秋為儒书,则犹非撢本之论。太史公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详哉其言也。其书世多有之。」则筦、晏书固炎汉所通行,而為龙门所乐道者矣。偽书云乎哉?孙氏迺頡滑解垢,力主晏為儒家,且〈广逆〉柳為文人无学,〈龠见〉矣。(诸子论略)
三其他
论晏子独成一家 洪亮吉
晏子不可云墨家,盖晏子在墨子之先也。前人以之入「儒家」,亦非是。今观史记孔子世家载晏子对景公之言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倨傲自顺不可以為下,崇丧遂哀,破產厚葬,不可以為俗,游说乞贷,不可以為国」云云,是明与儒者為难矣;其生平行事,亦皆与儒者背驰。愚以為管子晏子皆自成一家,前史艺文志入之「儒家」既非,唐柳宗元以為墨氏之徒,亦前后倒置,特其学与墨氏相近耳。吾友孙兵备星衍校刊晏子,亦深以宗元之说為非,谓晏子忠君爱国,自当入之「儒家」。是又不然,试思墨子重趼救宋,独非忠君爱国者乎?若必据此為儒墨之分,则又一偏之见。汉书艺文志墨子在孔子后,距晏子更远,即如宗元之意,亦当云开墨氏之先,不得云墨氏之徒也。(洪亮吉晓读书斋初录)
晏子春秋学案 蛤笑
神州学术,莫盛於春秋、战国之交。周室既衰,史失其官,学术宗教,始两相分离,诸子嗣兴,皆思本厥学派為政治之革命,孔、老、墨、管最為大宗,然独管子相齐,得位乘时,发挥其学术,自餘皆终老布衣,仅能以著书自见而已。晏子生与墨子同时,学术亦大抵相类,虽相齐四十年,然值庄公之暴,景公之孱,崔氏之逆,陈氏之专,卒未得大行其道。生平又未尝亲自著书,春秋一书,大抵其门人故旧於平仲身后,集其言行,录為此书,略如后世郑公諫录、梁公故事之类,而晏子之大义微言,其演没也久矣,然赖是编之存,而后世学者犹得藉以窥见什一,抑不可谓非幸也。且晏子书中,多与西儒立宪之义相符合者,自柳子斥晏子為墨学,而后儒辨论蜂起,或袒晏而非柳,或是柳而闢晏,而尼谿之沮,尤為聚讼所集,然皆以后世之见,臆测先贤,於晏子之学问功业,初无所损益也。当时诸子并起,未定一尊,尊闻行知,各是其是。孔子虽千载以后配天立极,当其身,亦诸子之一耳,以学派之不合,因而為政党之竞争,正大贤不肯苟同之证验也,何足為晏子病乎?柳子之知晏為墨学,其识卓矣,而於是书顾深致不满,则仍纽於孟氏异端无父之辨,而不知观其会通,以祛其先入之见耳。自西儒学说输入震旦,而诸子之学駸駸有复兴之朕,老、墨、庄、管诸书,皆有当世宏通大儒為之证通疏明,发其义蕴。独晏子之书犹晦於群籍中,无人肄及之者,不揆譾陋,读书之暇,輒刺取其奥义名言,疏以己意,為晏子学案若干则,质诸世之讲明古学者,恕其愚僭之愆,而匡其不逮焉,则幸甚。
晏子臣於庄公,公不说,饮酒,令召晏子。晏子至,入门,公令乐人奏歌,曰:「已哉!寡人不能说也,尔何来為?」晏子入座,乐人三奏,然后知其為己也,遂起,北面坐地。公曰:「夫子从席,喝為坐地?」晏子对曰:「婴闻讼夫坐地,今婴将与君讼,敢无坐地乎?婴闻之,眾而无义,疆而无礼,好勇而恶贤者,祸必及其身,公之谓矣。且婴言不用,愿请身去。」遂趋而归,管籥其家者纳之公,财在外者斥之市,曰:「君子有力於民,则进爵禄,不辞贵富;无力於民而旅食,不恶贫贱。」遂徒行而东耕於海滨。
按:秦、汉以来,以尊君為儒学无上之大义,而实不知其所以尊。以文王之圣,受辛之虐,而天王圣明,臣罪当诛,讲学家至奉為不刊之典,古者责难规过之义,乃尽亡矣。嗟夫!此宋子业、齐文宣、隋煬帝之儔所以接跡於后世也。君权既日益尊,而公卿大夫下及一命之荣,皆得依附君权,偃然民上,以享无义务之权利,神州群治,所由每下愈况者,岂非职此之由哉?自西儒言治之书输入中土,然后知君主虽尊,要与通国臣民同受治於法律之下,而官吏為国民公僕之说,亦灿然大明於世,人人相尚以為新学,岂知二千年前晏子已先我而言之哉!夫以齐庄之暴,乃於其所不说者不敢显言而微风之;晏子一上大夫耳,而公然斥其君之不道,且与之讼曲直焉,其言有后世骨鯁之臣所不敢出者。若夫有力无力之辨,则以公卿将相之尊,乃计庸而受直,非自儕於国民僕隶之班,所言能深切如是乎?呜呼!今之从政者,其当铭诸座右矣。
崔抒弒庄公,晏子立崔氏之门,从者曰:「死乎?」晏子曰:「独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行乎?」曰:「独吾罪也乎哉?吾亡也?君民者岂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岂為其口实,社稷是养。故君為社稷死,则死之,為社稷亡,则亡之;若君為己死而為己亡,非其私暱,孰能任之。」门啟而入,崔子曰:「子何不死?」晏子曰:「祸始,吾不在也;祸终,吾不知也。吾何為死?且吾闻之,以亡為行者,不足以存君;以死為义者,不足以立功。婴岂其婢子也哉,其从之也?」人谓崔子必杀之,崔子曰:「民之望也,舍之得民。」
按:此义与儒家春秋之义相同,即西儒分君主与国家為二之说,而路易十四「朕即国家」之言所以得罪於全欧也。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岂其使一人肆於民上以纵其欲也哉!孔子之论管仲也,曰:「岂若匹夫匹妇之為谅也,自经於沟瀆,而莫之知也。」春秋书弒君及其大夫者三:书孔父,以其正色立朝也,非徒以其死也;书荀息,以其行克践言也,非徒以其死也;书仇牧,以其不畏疆御也,非徒以其死也。齐襄之变,从而殉者有徒人费,有石之纷如,有孟阳,而弗得见於春秋之经,以其报私恩而非殉公义耳。春秋為明大义之书,故凡事之无关於大义者,皆削而不书,徒人费诸人,正孔子之所谓匹夫匹妇,而晏子所谓婢子者也。故人君而知此义,则敬天勤民之念弗敢荒矣;人臣而知此义,则陈善闭邪之责弗敢贷矣。后世儒者知明此谊,惟邓牧心与黄太冲耳。
景公悬赏於国内,万钟者三,千钟者五,令三出,而职计莫之从。公怒,令免职计,令三出,而士师莫之从。公不说。晏子曰:「婴闻之,君正臣从谓之顺,君僻臣从谓之逆,今君赏谗諛之民,而令吏必从,则是使君失其道,臣失其守也。三代之兴也,利於国者爱之,害於国者恶之,故贤良眾而邪僻灭,是以天下治平,百姓和集。及其衰也,顺於己者爱之,逆於己者恶之,故邪僻繁,而贤良灭,离散百姓,危覆社稷。臣惧君逆政之行,有司不敢争,以覆社稷,危宗庙。」公曰:「寡人不知也,请从士师之策。」
按:此与孔子守道不如守官之训,及孟子夫有所受之说,正互相发明,而顺逆好恶之辨,较大学之言絜矩,尤為悚切,皆今日宪政之要义也。尝谓专制政体设官分职,所最不可闕者有三事焉:宰相也,封驳也,諫官也。之三者,皆所以消息君权,不使太过者也。是故官制莫善於唐、宋,莫不善於明。宰相废,则天下之责备悉归於君主一人之身矣;封驳废,则君主得行其志,惟其言而莫予违矣。张释之曰:「廷尉天下之平。」刘褘之曰:「不经凤阁鸞臺,何名為敕。」斯言也,居然有立宪国之意焉。自元、明以后,遂不复见於史册矣。嗟乎!此专制政体之所以不可存立,而宪政所以不可不亟行也。
景公游於牛山,北望其国城而流涕,曰:「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艾孔、梁丘据皆从而泣,晏子独笑於旁,公刷涕而顾晏子曰:「寡人今日游悲,孔与据皆从寡人而涕泣,子之独笑何也?」晏子对曰:「昔者上帝以人之死為善,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使贤者常守之,则太公、桓公将常守之矣;使勇者常守之,则灵公、庄公将常守之矣。数君者将守之,则吾君安得此位而立焉?以其迭处之、迭去之,以至於君也,而独為之流涕,是不仁也。不仁之君见一,諂諛之臣见二,此臣所以独窃笑也。」
按:此乃墨家学问之本原,所以能轻生取义者,以知此义而已。死者,人之所不能免,虽上哲不能无慼慼焉。道家惟畏死,故常思所以永之,於是乎嗇精保神,绝欲服气,以冀延引岁月而已。释家知其术之不可恃也,因谓人身别有一灵魂焉,躯壳虽敝,而灵性可以不泯,於是有轮迴转生之说。儒者皆以為不可信,矫而為顺天立命之说以自解,且為丧祭之礼以致其哀痛,其与释道之说虽殊,要其幸死者之有知则一而已。近世西儒頡德始倡為生死进化之说,谓新故相嬗,而世界乃日进於文明,故生之有死,乃造物所以仁爱万物也。此说一出,泰西之学术為之一变。吾国儒者方喜其持论之新奇,而孰知晏子已於二千祀之前畅发此义,与頡氏若合符节,可不谓超世之特识耶!墨氏之学,惟以此為根据,故非命,故节葬,故轻其身而急天下。
仲尼之齐,见景公,景公说之,欲封之以尔稽(地名),以告晏子,晏子对曰:「不可。彼浩裾自顺,不可以教下;好乐缓於民,不可使亲治;立命以建事,不可使守职;厚葬破民贫国,久丧道哀费日,不可使子民;行之难者在内,而传者无其外,故异於服,勉於容,不可以道眾而驯百姓。目大贤之灭,周室之卑也,威仪加多而民行滋薄,声乐繁充而世德滋衰,今仲尼盛声乐以侈世,饰弦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礼,趋蹌之节以观眾,博学不可以仪世,劳思不可以补民,兼寿不能殫其教,当年不能究其礼,积财不能赡其乐,繁饰邪术以营世君,盛為声乐以淫愚其民。其道也不可以示世,其教也不可以遵民,今欲封之,以移齐国之俗,非所以导眾存民也。」
按:儒墨相争之异点,此章尽之矣。墨学之所以丛世詬病者在此,后世之疑晏子為偽书也亦在此。要之皆一孔之儒,不足以与言哲学也。哲学之与宗教,本非同物,哲学争是非者也,宗教辨善恶者也。是非分於时势,善恶判於道德,故善恶终古不易,而是非则因时会為转移,甚至有同时同事两人各执所见以相争而两造皆是者矣。吾国儒者以宗教学术混為一谭,是即為善,非即為恶,出主入奴,但以意气相劫制,而不察夫所据之理,所因之时,则宜乎学术隘而治术卑也。三代以还,质文相嬗,至有周之末,而文胜极矣。春秋、战国之交,诸子并起,各思以其所学转移政治,虽其所挟之术人人不同,而要其欲以质家之说救文学之敝,则一而已。若老,若墨,若名法,若农商,皆质家之属也。惟孔子之学,以因时通变為主,故有「述而不作」之言,虽深疾当时文胜之敝,时时见诸言论,然及其立法改治,则不过因周公之旧制,去泰去甚而已,不肯尽去其旧而新之也。其后诸家歇绝,而孔子之学独巍然尊為国教,亦因其与时世之习惯不大相逕庭耳。自孔、墨之争,於今又二千年矣,文胜之敝,以视周末,不啻过之,则所以救弊而补偏者,舍质家之说,其奚能為功哉!故读书者当会其通,而不可援孟子之说以自解也。
燕之游士有泯子午者,南见晏子於齐,言有文章,术有条理,巨可以补国,细可以益晏子者三百篇,睹晏子,恐慎而不能言。晏子假之以悲色,开之以礼顏,然后能尽其复也(「复」疑当作「辞」)。客退,晏子直席而坐,废朝移时。在侧者曰:「向者燕客侍夫子,何為忧也?」晏子曰:「燕万乘之国也,齐千里之涂也,泯子午以万乘之国為不足说,以千里之涂為不足远,则是千万人之上也,且犹不能殫其言於我,况乎齐人之怀善而死者乎!吾所不得睹者,岂不多矣。」
按:以晏子之学与其才识而犹虚怀若渴,能受人之尽言也如此,则夫学问才识之不及晏子,而所处之时又危於晏子者,其求贤礼士,当更何如哉?吾愿今之公卿大夫人人书此為座右之铭,时时省览也。
晏子使於楚,楚王闻之,谓左右曰:「晏子,齐之习辞者也,今方来,吾欲辱之,何以也?」左右对曰:「為其来也,臣请缚一人过王而行,王曰:『何為者也?』对曰:『齐人也。』王曰:『何坐?』曰:『坐盗。』」晏子至,楚王赐晏子酒,酒酣,吏二缚一人诣王,王曰:「缚者何為者也?」对曰:「齐人也,坐盗。」王视晏子曰:「齐人固善盗乎?」晏子辟席对曰:「婴闻之,橘生淮南则為橘,生於淮北则為织,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今民生长於齐不盗,入楚则盗,得无楚之水土使民善盗耶?」王笑曰:「圣人非所与熙(『熙』即『嬉』之假字)也,寡人反取病焉。」
按:春秋之时,列国并峙,与今日欧洲之局大略相似,故折衝尊俎,尤高专对之才,然必己国之政治修明,实有以对人而无鬼者,然后足以服敌国之心,非徒然恃口给之巧捷而已。此晏子小节耳,然其临机应变,实可為出疆奉使者之法,故备箸之。
峦高既败,田桓子欲分其家,以告晏子。晏子曰:「不可。君不能飭法,而群臣专制,乱之本也。今又欲分其家,利其货,是非制也,子必致之公。且吾闻之,廉者,政之本也;让者,德之主也。峦高不让,以至此祸,可无慎乎!廉之谓公正,让之谓保德,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怨(『蕴』通)利生孽,惟利可以為长存,且分争者不胜其祸,辞让者不失其福,子必勿取。」
按:墨家平等,而法家尊君;墨家主进取,而老氏主退让。晏子為墨家者流,而斯言也,则近乎法家与老氏何也?春秋之时,贵族政治极敝之时代,诸子竞起,皆以扫除贵族為职志者也。然兴民权以制贵族其势逆,崇君权以抑贵族其势顺,此诸子所以不约而同也(惟老氏主张极端平等,不尚君权)。又齐自管仲以后,其治尚法,晏子固不得悉以其道易之也。墨之為术也谿刻於己,而公利於人,不自封殖,则无所多取,而其跡有似於退让矣。佛之说法,有经有权,贵族所惧者在祸福不在义理,欲止其并兼坐大之势,固不得不假殃庆之说以慑其心,於平时所持非命之旨,固不相背耳。(东方杂志五卷四、五期)
晏子 罗焌
晏子名婴,字平仲,一云字仲,諡曰平,莱之夷维人(夷维今山东高密县)。晏桓子弱之子,歷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於齐,显名於诸侯。后人辑其行事,為书八篇,刘氏叙录及七略併题曰晏子春秋,汉志题曰晏子,而皆列诸儒家(隋、唐、宋志皆同)。至唐代柳宗元辩晏子春秋曰:「吾疑其墨者之徒有齐人者為之……后之录诸子书者宜列之墨家,非晏子為墨也,為是书者墨之道也。」宋代晁公武、马端临所辑书目,均从柳说,清孙星衍讥其无识,盖力持晏子儒家之说者也。然清修四库全书以晏子春秋移入史部传记,其提要云:「晏子一书,由后人摭其軼事為之,虽无传记之名,实传记之祖也。」是则晏子春秋始由儒家而入墨家,复由子部而入史部,迄今盖尚无定论也。
史记孔子世家记晏子阻齐景公以尼谿田封孔子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倨傲自顺,不可以為下,崇丧遂哀,破產厚葬,不可以為俗,游说乞贷,不可以為国。自大贤之息,周室既衰,礼乐缺有閒,今孔子盛容饰,繁登降之礼,趋详之节(『详』读為『翔』,『翔』谓行而张拱也),累世不能殫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君欲用之以移齐俗,非所以先细民也。」案:此事见今晏子春秋外篇第八,字句小异,而义大同。晏子尚俭约,又非毁孔子之盛乐繁礼,崇丧厚葬,实為墨学之所自出,故墨子非儒下篇亦载此事。又载齐景公问晏子孔子為人何如,晏子对以孔丘非贤人,与白公无异一章,是晏子近乎墨家,其不得列於儒家审矣(司马谈引「累世」二语讥评儒者)。虽然,晏子亦不纯乎墨家也,近人刘师培曰:「墨子之学以敬天明鬼為宗,晏子书则不然,如諫篇上諫诛史祝,諫信楚巫,諫祠灵山河伯,諫禳彗星荧惑,问篇上諫以祝干福,杂篇下言徒祭不可益寿,均异墨氏所言。又諫篇上言乐亡而礼从之,礼亡而政从之,亦与非乐殊旨,不惟居丧尽礼誌於杂篇上,异於墨子短丧也。」(左盦集七晏子非墨家辨。案晏子居丧尽礼,又见左氏襄十七年传,諫禳彗星,亦见襄二十六年传)然则非儒非墨,晏子殆无家可归者乎?而不必然也。
以晏子行事攷之,大戴礼记孔子曰:「其言曰君虽不谅於臣,臣不可以不量於君,是故君择臣而使之,臣择君而事之,有道顺命,无道衡命,晏平仲之行也。」(卫将军文子篇)论语:子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人敬之。」(公冶长篇,「人」字从皇疏本补)史称齐晏平仲為孔子所严事(史记列传第七),盖以此也。史记又云:「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后去,岂所谓见义不為无勇者邪?至其諫说犯君之顏,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假令晏子而在,余虽為之执鞭,所忻慕焉。」(管晏列传第二)此以论语、孝经之义称赞晏子,盖谓其有合乎儒行也。(其愿為之执鞭者,盖有感於晏子之延罪人為上客,荐僕御為大夫,借以发其积愤耳。)则晏子之列於儒家,亦得夫子、史公而名益彰耳。
若就晏子春秋攷之,四库提要云:「是书所记,乃唐人魏徵諫录、李絳论事集之流,特失其编次者之姓名耳,题為晏婴撰者,依託也。其中如王士禎池北偶谈(卷二十一谈异二)所摘齐景公幸人一事(今本晏子作『羽人』,盖同音通假字),鄙倍荒唐,殆同戏剧,则妄人又有所窜入,非原本矣。」(景公欲杀羽人事,见晏子春秋外篇第八「景公盖姣」一章)四库简明目录云:「书中皆述婴遗事,与著书立说者迥别,列之儒家,於宗旨固非,列之墨家,於体裁亦未允,改列传记,庶得其真。」案诸子书中述遗事者甚多,不得以此援子入史也。况子家叙事,多涉寓言,尤未可据為信史乎!今案:晏子一书,所载行事及諫挣之言,大抵淳于髡、优孟、优旃之流,故当时称為天下之辩士(韩诗外传卷十)。拟之唐魏郑公李相国,殊未当也。清儒马驌氏著绎史,多采晏子春秋,而於晏子使吴章(内篇杂下)则谓其詼谐;於晏子使楚章(同上)则谓其以謔对謔;於諫景公饮酒七日七夜章(内篇諫上)则评曰「谈言解纷,滑稽之所以雄也。」(绎史卷七十七)晏子尝讥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不意后儒之反唇而相稽也。今以诸子十家衡之,当属俳优小说一流(俳优即古之稗官,说详后)。非晏子為小说家也,辑是书者小说家数也。兹姑仍汉志,附之儒家,其学说亦互见焉,不具述也。(诸子学述第一章)
晏子春秋辨证 严挺
晏子春秋一书,先儒皆列于子部(或丙部)「儒家」,如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儒家」曰:「晏子八篇(名婴,諡平仲,相齐景公,孔子称善与人交)。」又如隋书经籍志曰:「晏子春秋七卷(齐大夫晏婴撰)。」亦属於诸子儒家,唯隋志著称「晏子春秋七卷」,与汉志称「晏子八篇」有所不同耳。其后如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经籍志,皆同隋志,而列晏子春秋於儒家,唯逊清纪盷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则列晏子春秋於史部传记类。提要曰:「案晏子一书,由后人摭其軼事為之,虽无传记之名,实传记之祖也,旧列子部,今移入于此。」陈直则驳之曰:「案列国以来,『春秋』名书之义有三:有纪一人之事者,晏子春秋是也;有成一家之言者,虞氏春秋、吕氏春秋是也;有记一时之事者,楚汉春秋、吴越春秋是也。名虽同,而派别微异,此书(晏子春秋)即后代别传之胚胎,实為子部支流,纪盷四库全书提要入於史部,未免循名而失实矣。」夫晏子春秋之為子為史,籀其书者即可洞然,无足深论。独怪后世好胜之徒,以晏子春秋為墨者之徒為之,而以其书入於墨家,此犹掩耳盗铃,抑何不思之甚耶?虽然,為是说者,由来亦久矣,原其始,始于墨子与杨子法言,墨子非儒篇载有齐景公问孔子於晏婴,婴毁仲尼之事(原文过长,不便抄引),而法言五百卷则曰:「庄、杨荡而不法,墨、晏俭而废礼,申、韩险而无化。」非儒记晏子毁仲尼,法言以晏、墨并称,於是世人遂谓晏子通于墨子,而以其书入于墨家。殊不知非儒之作,墨者之徒痛击当时儒者之弊习,借晏子以為证耳,非诚有其事也。偽孔丛子详辨之矣(见孔丛子后卷詰墨第十八,原文共十章,以过长,不便徵引)。至於晏、墨并称,亦非晏子通于墨子之证也。盖古人常有孔、墨并称者,如史记鲁仲连列传曰:「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諛。」又如同书平津侯主父偃列传曰:「非有孔、墨、曾子之贤。」又如汉书邹阳列传曰:「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諛。」然则即据此而谓墨子通于孔子,或孔子通于墨子可乎?因复列墨子於儒家或论语于墨家可乎?吾知其必不可矣。稍后,复有柳宗元著辨晏子春秋曰:「吾疑其墨子之徒有齐人者為之,墨好俭,晏子以俭名于世,故墨子之徒尊著其事以增高為己术者,且其旨多尚同、兼爱、非乐、节用、非厚葬久丧者,是皆出墨子。又罪孔子,好言鬼神事,非儒、明鬼又出墨子……又往往言墨子闻其道而称之,此甚显白者。自刘向、歆、班彪、固父子皆录之儒家中,甚矣数子之不详也。若非齐人不能具其事,非墨子之徒则其言不若是,后之录诸子书者,宜列之墨家,非晏子為墨也,為是书者墨之道也。」(柳子厚文集)自子厚之论出后,於是晁公武读书志、马端临经籍考遂入晏子春秋于墨家,斯诚子厚之忠臣,抑未深辨乎晏子春秋者也。迨於逊清管同读晏子春秋,乃谓:「吾谓汉人所言晏子春秋不传久矣,世所有者,后人偽為者耳。何以言之?太史公為管晏传赞曰:『其书世多有,故不论,论其軼事。』仲之传载仲言交鲍叔事独详悉,此仲之軼事,管子所无。以是推之,荐御者為大夫,脱越石父于縲絏,此亦婴之軼事,而晏子春秋所无也。假令当时有是文,如今晏子,太史公安得称曰軼事哉?吾故知非其本也。……然则孰為之?曰:其文浅薄过甚,其诸六朝后人為之者歟?」(因寄轩文集)此二说者,有同有异,其谓书非晏子自為,此柳宗元、管异之之所同也;若一认為墨者之徒有齐人者為之,一认為六朝人為之,一则证于晏子春秋,一则旁考于子长史记,此又柳、管之所异也。虽然,二子之论皆非也,请更端言之。
一柳宗元
子厚之论,异之已辩之矣。其言曰:「唐柳宗元者知疑其书而以為出於墨氏,墨氏之徒去晏子固不甚远,苟所為犹近古,其浅薄不当至是。……且刘向、歆、班固父子,其识皆与太史公相上下,苟所见如今书多墨氏说,彼校书胡為入之儒家哉?」(同上)惟异之之论,凭空取巧,不足以服子厚之心,实则证子厚之论為是為非,予意当求之晏子春秋焉。今观全书,言儒者多,言墨者少,臚列如下。
(一)书内称仲尼闻其道而称美之者
卷一景公衣狐白裘不知天寒晏子諫章:「孔子闻之曰:『晏子能明其所欲。』」
卷二景公冬起大臺之役晏子諫章曰:「仲尼闻之,喟然叹曰:『古之善為人臣者,声名归之君,祸灾归之身,入则切磋其君之不善,出则高誉其君之德义,是以虽事隋君,能使垂衣裳朝诸侯,不敢伐其功。当此道者,其晏子是耶!』」
同卷景公嬖妾死守之三日不殮章。(以下原文皆不具引)
卷四梁丘据问子事三君不同心晏子对以一心可以事百君章。
卷五晋欲攻齐使人往观晏子以礼待而折其谋章。
同卷晏子使鲁有事已仲尼以為知礼章。
同卷晏子居丧逊答家老仲尼善之章。
卷七仲尼称晏子行补三君而不有果君子也章。
(二)书内引诗以资解释证明者
卷一景公爱嬖妾随其所欲晏子諫章曰:「诗曰:『哲夫成城,哲妇倾城。』今君不免成城之求,而惟倾城之务,国之亡日至矣,君其图之。」
同卷景公贪长有国之乐晏子諫章曰:「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不能终善者,不遂其君,今君临民若寇讎,见善若避热。……」
卷四景公问贤不肖可学乎晏子对以勉强為上章。(以下原文不具引)
同卷鲁昭公问鲁一国迷何也晏子对以化為一心章。
同卷叔向问齐德衰子若何晏子对以进不失忠退不失行章。
同卷叔向问人何以可保身晏子对以不要幸章。
卷五崔庆劫齐将军大夫盟晏子不与章。
同卷晏子饮景公酒公呼具火晏子称诗以辞章。
卷七景公饮酒命晏子去礼晏子諫章。
(三)书中引大圣文王以资证明者
卷二景公春秋游猎兴役晏子諫章曰:「晏子曰:『昔者文王不敢盘游于田,故国昌而民安。……』」
卷三景公问古者吾民用国不危弱晏子对以文王章。
(四)书中称曾子事者
卷四曾子问不諫上不顾民可成行义者晏子对以何以成也章。(以下文长,皆不具引)
卷五曾子将行晏子送而赠以善言章。
同卷晏子居丧逊答家老仲尼善之章。
据此,则是书之有涉于儒者甚多,而言墨子闻其道而称之者则厪二见耳。举如左:
卷三景公问圣王其行若何晏子对以衰世而讽章。
卷五景公恶故人晏子退国乱复召晏子章。
是晏子春秋不当列入墨家,而非墨者之徒為之审矣。若谓非毁孔子為墨家之言,殊不知此為外篇,厪一至五六章耳,此顾广圻所谓不合经术者是也,奚足据哉?至於上同、兼爱、上贤、明鬼、节用之言,间亦有之,据此即以為墨者之徒為之,亦非持平之论。盖孔子亦有类上同、兼爱、上贤、明鬼之言。韩愈氏不云乎:「孔子畏大人,居是邦不非其大夫;春秋讥专臣,不上同哉?孔子泛爱亲仁,以博施济眾為圣,不兼爱哉?孔子贤贤,以四科进褒弟子,疾歿世而名不称,不上贤哉?孔子祭如在,讥祭如不祭者曰:『我祭则受福。』不明鬼哉?」(见昌黎文集)至于非乐、节葬之言,晏子春秋无称焉,吾不知子厚何所据而云然。必不得已而求之,吾於景公夜听新乐而不朝晏子諫,与景公欲厚葬梁丘据晏子諫与景公欲以人礼葬走狗晏子諫三章得三事焉。虽然,晏子之諫,异乎墨者之所谓「非乐」与「非厚葬」也。盖諫夜听新乐章所以諫听新乐也,非「非乐」也,其餘二章所以諫厚之不当,非「非厚葬」也,亦与儒者何违哉?若乃「君令臣忠,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妇听」,為「礼之经」,此尤合于儒说之显然者也。其他类似之例,诚比比皆是,子厚特举什一之墨说而抹杀儒论,而谓「墨者之徒有齐人者為之」,吾故曰:子厚之论非也。
二管 同
管同之论,亦非也。何以验之?太史公曰:「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軼事。」「軼事」者,书内之軼事,抑管仲、晏婴之軼事,史公未言也,故同之据為书内之軼事者,非也。纵令軼事為书内之軼事,而管同之论亦自欺而欺人者也。同曰:「仲之传载仲与鲍叔事独详悉,此仲之軼事,管子所无。」噫!管子何当无是事乎?大匡一篇载有二说,小匡篇内亦稍称焉,又於柯之会曹沫以剑击桓公之事,史迁记之,管子亦载。(管子大匡篇内载為曹劌,按左传孔安国疏谓「曹劌即史记所称之曹沫」,是仲之軼事,管子所有也。)同又曰:「荐御者為大夫,脱越石夫于縲絏,此亦婴之軼事,而晏子春秋所无也。」是又不然,盖晏子春秋亦记此事,见卷五第二十四、二十五两章,开卷即得,胡谓婴之軼事晏子春秋所无耶?然则「軼事」之不训為书内之軼事,亦於此可见矣,同特凭空取巧耳!且同之谓晏子春秋為六朝后人所為者,亦非也。按晏子春秋内有与王肃孔子家语同者(如晏子春秋卷五曾子将行晏子送而赠以善言章雷同於孔子家语六本篇,又同卷晏子居丧逊答家老仲尼善之章雷同于孔子家语子贡篇),又李善註文选亦尝引晏子春秋以释六朝人之句义(见江淹恨赋)。王肃魏人也,江淹梁人也,是则晏子春秋已成于六朝人之前,而非出于六朝后人為之者亦明矣。甚矣!先言之足以蔽明也。或曰:信如子之言,是书既非古本,又非出于墨者之徒,然则是书果出于晏婴乎?曰:非也。晏子书内称其死后之事甚多,如卷一「景公没,田氏杀君荼立阳生,杀阳生立简公,杀简公而取齐国」,又「及晏子卒,公出背而泣曰:『呜呼!昔者从夫子而游公阜,夫子一日而三责我,今谁责我哉』」等,又称「仲尼闻其道而称之」与「墨子闻其道而称之」(具引于前),此皆非晏子所得言者。吾疑是书晏婴死后儒者為之,墨者损益之歟?虽然,吾未敢自信也。(光华大学半月刊二卷二期)
五有关晏子春秋考辨
一晏子之书称春秋说
虞卿著书,名曰「春秋」,魏齐曰:「子无然也!春秋,孔圣所以名经也,今子之书大抵谈说而已,亦以為名何?」答曰:「经者,取其事常也,可常则為经矣。且不為孔子,其无经乎?」齐问子顺,子顺曰:「无伤也。鲁之史记曰春秋,经因以為名焉;又晏子之书亦曰春秋。吾闻泰山之上封禪者七十有二君,其见称述,数不盈十,所谓贵贱不嫌同名也。」(孔丛子执节)
儒家者之说「春秋」也,以事繫日,以日繫月,言春以包夏,举秋以兼冬,年有四时,故错举以為所记之名也。苟如是,则晏子、虞卿、吕氏、陆贾其书篇第本无年月,而亦谓之「春秋」,盖亦异於此者也。(刘知几史通六家)
二史志著录
七略:「晏子春秋七篇,在儒家。」(见史记管晏列传注引)
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儒家」:「晏子八篇。」班固自注:「名婴,諡平仲,相齐景公,善与人交,有列传。」师古曰:「有列传者,谓太史公书。」
隋书经籍志子部「儒家」:「晏子春秋七卷,齐大夫晏婴撰。」
唐书经籍志子部:「晏子春秋七卷,晏婴撰。」
宋史艺文志子部:「晏子春秋十二卷。」
崇文总目:「晏子春秋十二卷,晏婴撰。晏子八篇,今亡。此书盖后人采婴行事為之,以為婴撰,则非也。」
郡斋读书志:「晏子春秋十二卷。右齐晏婴也。婴相景公,此书著其行事及諫挣之言,昔司马迁读而高之,而莫知其所以為书。或曰:晏子之后為之。唐柳宗元谓:迁之言乃然,以為墨子之徒有齐人者為之,墨好俭名世,故墨子之徒尊著其事以增高為己术者,且其旨多尚同、兼爱、非乐、节用、非厚葬久丧、非儒、明鬼,皆出墨子,又往往言墨子闻其道而称之,此甚显白。自向、歆、彪、固皆录之儒家,非是,后宜列之墨家。今从宗元之说云。」
中兴书目:「晏子春秋十二卷,或以為后人采婴行事為书,故卷多于前志。」(王应麟玉海)
直斋书录解题:「晏子春秋十二卷,齐大夫平仲晏婴撰。汉志八卷,但曰晏子,隋唐七卷,始号晏子春秋,今卷数不同,未知果本书否。」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晏子春秋八卷,旧本题齐晏婴撰。晁公武读书志:『婴相景公,此书著其行事及諫挣之言。』崇文总目谓后人採婴行事為之,非婴所撰。然则是书所记,乃唐人魏徵諫录、李絳论事集之流,特失其编次者之姓名耳,题為婴者依託也。其中如王士禎池北偶谈所摘齐景公幸人一事,鄙倍荒唐,殆同戏剧,则妄人又有所窜入,非原本矣。刘向、班固俱列之儒家中,惟柳宗元以為墨子之徒有齐人者為之,其旨多尚同、兼爱、非厚葬久丧者,又往往言墨子闻其道而称之。薛季宣浪语集又以為孔丛子詰墨诸条今皆见晏子书中,则婴之学实出於墨,盖婴虽略在墨翟前,而史角止鲁实在惠公之时,见吕氏春秋仲春记当染篇,故婴能先宗其说也。其书自史记管晏列传已称為晏子春秋,故刘知几史通称晏子、虞卿、吕氏、陆贾其书篇第本无年月,而亦谓之春秋。然汉志惟作晏子,隋志乃名春秋,盖二名兼行也。汉志、隋志皆作八篇,至陈氏、晁氏书目,乃皆作十二卷,盖篇帙已多有更改矣。此為明李氏绵眇阁刻本,内篇分諫上、諫下、问上、问下、杂上、杂下六篇,外篇分上、下二篇,与汉志八篇之数相合。若世所传乌程閔氏刻本,以一事而内篇、外篇复见,所记大同小异者,悉移而夹註内篇下,殊為变乱无绪,今故仍从此本著录,庶几犹略近古焉。」
又:「案晏子一书,由后人摭其軼事為之,虽无传记之名,实传记之祖也,旧列子部,今移入于此。(史部传记)」
四库全书简明目录:「晏子春秋八卷,撰人名氏无考,旧题晏婴撰者,误也。书中皆述婴遗事,实魏徵諫录、李絳论事集之流,与著书立说者迥别,列之儒家,於宗旨固非,列之墨家,於体裁亦未允,改隶传记,庶得其真。」
三真偽考辨
晏子春秋 姚际恒
陈直斋曰:「汉志八篇,但曰晏子,隋、唐七卷,始号晏子春秋,今卷数不同,未知果本书否。」崇文总目曰:「晏子八篇,今亡。此书盖后人採婴行事為之。」(古今偽书考)
读晏子一 惲敬
晏子春秋,七略录之儒家,柳子厚以為墨子之徒為之,宜录之墨家,本朝四库全书录之史部,崇文总目曰:「晏子春秋八篇,今无其书,今书后人所采掇。」其言是也。如:梁邱据、高子、孔子皆讥晏子三心,路寝之葬,一以為逢于何,一以為盆成适,盖由采掇所就,故书中歧误复重多若此。而最陋者,孔子之齐,晏子讥其穷于宋、陈、蔡是也。鲁昭公二十九年,孔子之齐,至哀公三年孔子过宋,桓魋欲杀之,明年阨于陈、蔡绝粮,皆在定公十年晏子卒之后,今晏子乃于之齐时逆以讥孔子,岂理也哉?其為书浅隘不足观览,后之读书者未必為所惑,然古书奥衍远出晏子之上而悖于事理者,盖多有之,不可不慎也。(大云山房文稿二卷)
读晏子二
吾州孙兵备星衍為编修时,常校刊晏子春秋,釐正次第,补缀遗失,于是书有功焉。而叙中有不可从者二,是不可不辩。春秋昭公十七年「有星孛于大辰」,史记十二诸侯年表书之于鲁。左传昭公二十六年「齐有彗星」,杜注云「不书,鲁不见」;年表书之于齐,盖史记之慎也。左传昭公二十年十二月,齐侯至自田,晏子侍于揣臺,景公有「据与我和」之言,饮酒乐,景公有「古而无死」之言,史记齐世家、孔子世家及年表俱书「田」,书「入鲁境」,在书「彗星」前六年,此事之的然者。今兵备据晏子谓揣臺之游与论禳彗星乃一时事,甚非也。其谓彗星实在昭公二十年,则益非。彗星地气所腾耳,非如经纬星有行度躔次可推,何以二千载之后,逆知為二十年之事,非二十六年之事邪?且谓二十六年因陈氏厚施之事追言灾祥,陈氏岂至是始厚施邪?古今之书眾矣,当求可依据者而从之,其依据不可考,则视著书之人之德与学与其书之条理明白者而从之,今舍左邱明、司马迁,信后人采掇之晏子,吾不敢云是也。史记:「越石父贤,在累紲中,晏子出,遭之涂,解左驂赎之。」吕氏春秋新序云:「齐人累之。」「累」「縲」古通,即「縲紲」也。晏子:「越石父反裘负薪息于涂侧,曰:『吾為人臣僕于中牟,见将归。』」古者惟罪人為臣僕,為臣僕之罪皆可赎,史记之言与晏子无异也,今兵备据晏子谓越石父未尝攖罪以非史记,吾亦不敢云是也。(同前)
书柳子厚辨晏子春秋后 吴德旋
晏子春秋非晏子所作,柳子之辨审矣,而其说犹有未尽。吾疑是书盖晚出,非太史公、刘向所见本,太史公、刘向所见之晏子春秋,不知何时亡失之,而六朝人好作偽者依放為之耳。凡先秦古书於义理或多驳悖,而词气奥劲,必非东汉以来文士所能拟作,如晋乘、楚檮杌、孔丛子诸书,皆断然可决其非出周秦间矣。柳子言為是书者墨之道,吾以為此特因晏子以节俭名当世,非假是不足以成书,故刺取墨子意衍其说,未必果為墨者為之也。(初月楼文钞卷一)
读晏子春秋 管同
阳湖孙督粮星衍甚好晏子春秋,為之音义,吾谓:汉人所言晏子春秋不传久矣,世所有者,后人偽為者耳。何以言之?太史公為管晏传赞曰:「其书世多有,故不论,论其軼事。」仲之传载仲言交鲍叔事独详悉,此仲之軼事,管子所无。以是推之,荐御者為大夫,脱越石父於縲絏,此亦婴之軼事,而晏子春秋所无也。假令当时书有是文,如今晏子,太史公安得称曰軼事哉?吾故知非其本也。唐柳宗元者知疑其书,而以為出於墨氏,墨氏之徒去晏子固不甚远,苟所為犹近古,其浅薄不当至是。是书自管、孟、荀、韩下逮韩婴、刘向书,皆见剽窃,其詆訾孔子事,本出墨子非儒篇,為书者见墨子有是意,婴之道必有与翟同者,故既采非儒篇入晏子,又往往言墨子闻其道而称之,是此书之附於墨氏,而非墨氏之徒為是书也。且刘向、歆、班彪、固父子,其识皆与太史公相上下,苟所见如今书多墨氏说,彼校书胡為入之儒家哉!然则孰為之?曰:其文浅薄过甚,其诸六朝后人為之者与(崇文总目称晏婴六篇已亡,今书出后人採掇,其言尤信)?(因寄轩文初集卷三)
读晏子 黄以周
昔在浙江书局重刊平津馆本晏子,於文字之异同,曾有校勘记矣。而晏子之為书,孙伯渊力褒章之,不复赘言。然外篇有不合经术,内篇亦多及身后之事,晏子一书,信非平仲手撰也。或说出於齐之春秋,或说其宾客褒集成之,斯言当有所据。班氏汉志从刘向说,列之儒家;晁氏郡斋读书志又从柳宗元论,入诸墨家。四库简明目录谓书中皆述晏婴遗事,实魏徵諫录、李絳论事集之流,改隶传记,可以息群喙矣。近管异之又嗷嗷於是书,据史记管晏传,以荐御者脱越石父為軼事,今书有是文,遂断汉人所言晏子不传已久,世所有者其文浅薄,六朝后人為之。盖异之於刘向之叙录未之细读也。向之言曰:「所校中书晏子十一篇,臣向谨与长社尉臣参校讎,太史书五篇,臣向书一篇,参书十三篇,凡中外书三十篇。」「中书」者,所谓禁中之祕书也,言中者以别於外;「向书一篇,参书十三篇」,所谓外书也。「凡中外书三十篇,除复重者二十二篇,定著八篇」,是中书十一篇,外书十四篇,皆有复重也。汉太史亦藏书,所藏晏子五篇,盖最初之本,其书无复重,又不及荐御者脱越石父诸事,太史公之所见者,太史书之五篇也,故作管晏传详叙二事,以补太史书之軼,而刘向校书遂附此事於五篇之末。然则世所行之晏子,即刘向校定之本,而刘向所校定之八篇,其文虽增,而前五篇之章节大判仍太史书最初之本也。管异之谓汉时晏子不传,固未覈实,以其文為浅薄,亦可谓不知言。柳氏之论,前儒闢之已力,近无识之徒又翕然宗异之言,甚矣!文人难与道古,而世之溺於文者,又好耳食也。(儆李文钞卷一)
晏子考释 梁啟超
汉志此书即司马迁、刘安所见本也。然殆非春秋时书,尤非晏子自作。柳宗元谓晏子之徒有齐人者為之,盖近是。然其人非能知墨子者,且其依託年代似甚晚,或不在战国而在汉初也。今传之本,是否為迁、安所尝读者,盖未可知。然似是刘向所校正之本,非东汉后人窜乱附益也。(汉志艺文志诸子略考释)
晏子 (日本)古贺侗菴
孔子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孟子载晏子諫景公之言数百言,其忠诚恳至之意可掬。其他见於左传诸书,讜言善行甚多,在於春秋贤者,实属巨擘。及读史记孔子世家,乃曰:「景公说孔子,将欲以尼谿田封孔子,晏婴沮止之。」极其丑詆。朱子论语序说不载晏子之言,而犹载景公欲封孔子,晏婴沮之,景公惑之。予读此,不堪骇愕,及详究之,乃知太史公已误,而朱子取之,非也。而太史公之误,本於墨子,按墨子非儒篇曰:「孔丘之齐,见景公,景公说,欲封之以尼谿,以告晏子。晏子曰:『不可。孔丘盛容脩饰以蛊世,弦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礼以示仪,务趋翔之节以劝眾,絫寿不能尽其学,当年不能行其礼,其道不可以期世,其学不可以导眾。今君封之,以利齐俗,非所以导国先眾。』景公曰:『善。』於是厚其礼,留其封,敬见而不问其道,孔丘乃恚怒於景公与晏子,乃树鴟夷子皮於田常之门,告南郭惠子以所欲,為归於鲁。有顷,闻齐将伐鲁,乃遣子贡之齐,因南郭惠子以见田常,劝之伐吴以教高、国、鲍、晏,使毋得害田常之乱,劝越伐吴,三年之内,齐、吴破国之难伏尸。」晏子之言如此,其慢圣悖理,固不待辨,而其事实舛错尤可笑。夫鴟夷子皮,即范蠡也,范蠡既灭吴,去而之齐,号鴟夷子皮,事见史记。范蠡去越,上距孔子卒七年,而曰孔子树鴟夷子皮於田常,诬亦甚矣。(淮南子「陈成、田常、鴟夷子皮得成其难」谓杀简公,说苑「田常与宰我争,宰我将杀之,鴟夷子皮告田常,遂残宰我」,其误同史记。)且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之说,所由始也。子贡之事,古人已有辨,今不复赘(见王安石、杨慎集)。按史记晏子之言与墨子所载大同小异,太史公之误,本于墨子者可见。孔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谋。」夫儒墨异道,墨氏搆虚辞以詆排圣人,固无足怪,太史公遽信而载之于史,其不别朱紫甚矣。若夫墨子所以必引晏子者,孔子同时之贤,齿德俱尊者未有踰于晏子,非儒詆圣之言一旦出于己,恐人未肯便遵信,故且借晏子以自重,其用意亦险巧矣。墨子又载:「景公曰:『以孔丘语寡人者眾矣,俱以贤人也,今寡人问之,而子不对,何也?』晏子对曰:『孔子之荆,知白公之谋而奉之以石乞,君身几灭,而白公僇,劝下乱上,教臣杀君,非贤人之行也。』景公曰:『非夫子,则吾终身不知孔丘之与白公同也。』」孔丛子詰墨曰:「楚昭王之世,夫子应聘如荆,不用而反,周旋乎陈、宋、齐、卫。昭王卒,惠王立,十年,令尹子西乃召王孙胜以為白公。是时,鲁哀公十五年也,一年然后作乱,在哀公十六年秋,夫子已卒十旬矣。墨子虽欲谤毁圣人,虚造妄言,奈此年世不相值何!」宋叶大庆曰:「鲁定公十年,孔子相夹谷之会,史记于齐世家载夹谷之会云:『是岁晏婴卒。』然则白公之乱,婴死已二十二年矣。左传齐景公薨于鲁哀之五年,是时,景公亦死十年矣。是知孔子非特无是事,而景公、晏子亦无是问答。」以上二说,剖析痛快,尤可以见墨子所引晏子之言皆茫乎无根矣。或曰:「朱子云:『杨子之学出于老氏,墨子则晏子时已有其说也。』然则晏子与孔子不同道,其沮止之,或应有之。」予曰:不然。柳子厚以為晏子春秋出于墨子之徒,今按如问上篇云:「墨子闻之曰:『晏子知道,道在為人,而不為己。』」杂上篇云:「墨子闻之曰:『晏子知道,景公知穷矣。』」作者之意了然,子厚之言得之。夫晏子既成於墨子之徒,则其与墨子之说吻合固耳,乃以是谓晏子时已有墨子之说,此亦朱子所谓尔雅是取传注以作,后人却以尔雅证传注之类耳。且墨子虽艰涩难读,要自古文口气,应出於墨子弟子之手,乃晏子则文气卑冗,绝无精彩,不但不出于晏子,併不出于墨子之弟子,盖后来主张墨家者為之也。
按:晏子沮孔子事,温公之徒尝疑之,但恨未能究论其源,予作此辨,积疑顿释,颇自快于心。又疑子西亦贤者也,史记云:「楚子欲封孔子,子西不可,乃止。」此亦恐出於传闻之误,恨无据以折其非也。按墨子所染篇以子西、易牙、竖刁并称,可谓不伦,此等言实谬说之所祖也。侗衽笔记(刘子卷十)
晏子春秋 (日本)古贺侗菴
晏子,春秋时人也。今读其书,往往蹈袭战国策书中所载。仲尼曰:「夫不出於尊俎之间,而知千里之外,其晏子之谓也,可谓折衝矣。」此敷演苏秦「折衝於尊俎之间」之语。又晏子对曰:「临淄三百閭,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比肩继踵而在,何為无人。」此袭苏秦说宣王语,而文气殊逊。此皆偽撰之明证也。其他晏子饮公酒,曰:「乃卜其日,未卜其夜」,附会陈敬仲事;北郭骚以死明晏子无罪,附会孟尝君事;晏子為东阿宰一段,附会威王事;晏子谓孔子曰「大者不踰闲,小者出入可也」,窃用子夏言。又盆成括,孟子时人,只小有才而不闻大道,被杀,而此书盆成适「父之孝子,兄之顺弟」,又尝為孔子门人,且在景公时,尤可骇。其為依託,章章明矣。(刘子卷二十二)
四篇目考
晏子春秋篇目考 刘师培
刘向晏子叙录言定著八篇,二百一十五章,汉志「儒家」亦列晏子八篇。而史记管晏列传正义引七略则云:「晏子春秋七篇。」盖误「八」為「七」,或「七略」為「七录」之讹。隋唐志皆七卷,盖合杂上、下二篇為一。史记管晏列传索隐云:「今其书有七十篇。」「十」為衍文(张文虎札记引钱泰吉说)。则七篇之本,唐所通行。然唐代亦有八卷本,意林卷一列晏子八卷是也。宋代所行,一為十二卷本,即崇文总目、直斋书录解题、玉海、通考所载是,盖就七篇之本,各析為二,惟两外篇未析,孙氏星衍谓「二」当作「四」,非也。一為七卷之本,即通志艺文略所载是。崇文总目谓八篇今亡,书录解题谓卷数不同,未知果本书否,玉海亦以卷多為疑。盖八篇之本,宋代已亡,元本八卷,四库本亦八卷,拜经楼藏书题跋记谓后人併合以符汉志之数,其说近是。明刻均七卷,盖亦后人併合,以符隋唐志之数也。惟元本及明沉啟南本均二百十五章,与叙录符,则篇目併合,各代虽殊,其残佚之文则鲜。顾犹有疑者,史记管晏列传列越石父及御者二事,赞言:「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軼事。」则越石父及御者二事均不载本书,今二事列於杂篇上,故管同援以疑本书。今考以上二节,虽為选注诸书所引,然实非本书之旧,王念孙杂志据治要於问篇上景公问欲善齐政章析之為二,其说是也。又考杂篇下景公以晏子食不足致千金章「景公谓晏子曰」下,黄之寀本别為章,盖所沿亦故本。故校斯书者当删越石父、御者二章,析问善齐政章、致千金章為二,庶较元本為长。若谓元本即向本,则叙录有章数无章名,且无每篇若干章之文,崇文总目又言八篇今亡,则元本各章目亦系校者所分,不以删易為嫌也。(左厂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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