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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朝代

施耐庵《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选自〈水浒传〉)

繁体中文】  作者:施耐庵   发布:2014年04月29日   阅读: 次   【以稿换稿

  话说当日林冲正闲走间,忽然背后人叫,回头看时,却认得是酒生儿李小二。
  当初在东京时,多得林冲看顾;后来不合偷了店主人家钱财,被捉住了,要送官司问罪,又得林冲主张陪话,救了他免送官司,又与他陪了些钱财,方得脱免;京中安不得身,又亏林冲赍发他盘缠,于路投奔人,不想今日却在这里撞见。
  林冲道:“小二哥,你如何也在这里?”
  李小二便拜,道:“自从得恩人救济,发赍小人,一地里投奔人不着,迤逦不想来到沧州,投托一个酒店主人,姓王,留小人在店中做过卖。因见小人勤谨,安排的好菜蔬,调和的好汁水,来吃的人都喝采,以此卖买顺当,主人家有个女,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只剩得小人夫妻两个,权在营前开了个茶酒店,因讨钱过来遇见恩人。不知为何事在这里?”
  林冲指着脸上,道:“我因恶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场官司,刺配到这里。如今叫我天王堂,未知久后如何。不想今日在此见你。”
  李小二就请林冲到家里坐定,叫妻子出来拜了恩人。
  两口儿欢喜道:“我夫妇二人正没个亲眷,今日得恩人到来,便是从天降下。”
  林冲道:“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两个。”
  李小二道:“谁不知恩人大名!休恁地说。但有衣服,便拿来家里浆洗缝补。”当时管待林冲酒食,至夜送回天王堂,次日又来相请;因此,林冲得店小二家来往,不时间送汤送水来营里与林冲吃。
  因见他两口儿恭敬孝顺,常把些银两与他做本钱。
  且把闲话休题,只说正话。
  光阴迅速却早冬来。
  林冲的绵衣裙袄都是李小二浑家整治缝补。
  忽一日,李小二正在门前安排菜蔬下饭,只见一个人闪将进来,酒店里坐下,随后又一人闪入来;看时,前面那个人是军官打扮,后面这个走卒模样,跟着,也来坐下。
  李小二入来问道:“可要吃酒?”只见那个人将出一两银子与李小二,道:“且收放柜上,取三四瓶好酒来。客到时,果品酒馔,只顾将来,不必要问。”
  李小二道:“官人请甚客?”
  那人道:“烦你与我去营里请管营,差拨两个来说话。问时,你只说:“有个官人请说话,商议些事务,专等,专等。”"李小二应承了,来到牢城里,先请了差拨,同到管营家里请了管营,都到酒店里。
  只见那个官人和管营,差拨,两个讲了礼。
  管营道:“素不相识,动问官人高姓大名?”
  那人道:“有书在此,少刻便知。取酒来。”
  李小二连忙开了酒,一面铺下菜蔬果品酒馔。
  那人叫讨副劝盘来,把了盏,相让坐了。
  小二独自一个撺梭也似伏侍不暇。
  那跟来的人讨了汤桶,自行烫酒。
  约计吃过数十杯,再讨了按酒铺放桌上。
  只见那人说道:“我自有伴当烫酒,不叫,你休来。我等自要说话。”
  李小二应了,自来门首叫老婆,道:“大姐,这两个人来得不尴尬!”
  老婆道:“怎幺的不尴尬?”
  小二道:“这两个人语言声音是东京人;初时又不认得管营;向后我将按酒入去,只听得差拨口里呐出一句“高太尉”三个字来,这人莫不与林教头身上有些干碍?我自在门前理会,你且去阁子背后听说甚幺。”老婆道:“你去营中寻林教头来认他一认。”
  李小二道:“你不省得。林教头是个性急的人,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倘或叫得他来看了,正是前日说的甚幺陆虞候,他肯便罢?做出事来须连累了我和你。你只去听一听,再理会,"老婆道:“说得是。”
  便入去听了一个时辰,出来说道:“他那三四个交头接耳说话,正不听得说甚幺。只见那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去伴当怀里取出一帕子物事递与管营和差拨。帕子里面的莫不是金钱?只听差拨口里说道:“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结果他生命!”"正说之时,阁子里叫"将汤来。”
  李小二急去里面换汤时,看见管营手里拿着一封书。
  小二换了汤,添些下饭。
  又吃了半个时辰,算还了酒钱,管营,差拨,先去了;次后,那两个低着头也去了。
  转背不多时,只见林冲走将入店里来,说道:“小二哥,连日好买卖?”
  李小二慌忙道:“恩人请坐;小二却待正要寻恩人,有些要紧说话。”
  林冲问道:“甚幺要紧的事?”
  李小二请林冲到里面坐下,说道:“却才有个东京来的尴尬人,在我这里请管营,差拨,吃了半日酒。差拨口里呐出"高太尉"三个字来,小二心下疑惑,又着浑家听了一个时辰。他却交头接耳,说话都不听得。临了,只见差拨口里应道:“都在我两个身上。好歹要结果了他!”那两个把一包金银递与管营,差拨,又吃一回酒,各自散了。不知甚幺样人。小人心疑,只怕在恩人身上有些妨碍。”
  林冲道:“那人生得甚幺模样?”
  李小二道:“五短身材,白净面皮,没甚髭须,约有三十余岁。那跟的也不长大,紫棠色面皮。”
  林冲听了大惊道:“这三十岁的正是陆虞候!那泼贱敢来这里害我!休要撞我,只教他骨肉为泥!”
  店小二道:“只要提防他便了;岂不闻古人云‘吃饭防噎,走路防跌’?”林冲大怒,离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买把解腕尖刀带在身上,前街后巷一地里去寻。李小二夫妻两个捏着两把汗。
  当晚无事。
  林冲次日天明起来,洗漱罢,带了刀,又去沧州城里城外,小街夹巷,团团寻了一日,牢城营里,都没动静;又来对李小二道:“今日又无事。”
  小二道:“恩人,只愿如此。只是自放仔细便了。”
  林冲自回天王堂,过了一夜。
  街上寻了三五日,不见消耗,林冲也自心下慢了。
  到第六日,只见管营叫唤林冲到点视厅上,说道:“你来这里许多时,柴大官人面皮,不曾抬举得你。此间东门外十五里有座大军草料场,每月但是纳草料的,有些贯例钱取觅。原来是一个老军看管。如今我抬举你去替老军来守天王堂,你在那里寻几贯盘缠。你可和差拨便去那里交割。”
  林冲应道:“小人便去。”
  当时离了营中,径到李小二家,对他夫妻两个说道:“今日管营拨我去大军草料场管事,却如何?”
  李小二道:“这个差使又好似天王堂:那里收草料时有些贯例钱钞。往尝不使钱时,不能勾这差使。”
  林冲道:“却不害我,倒与我好差使,正不知何意?”李小二道:“恩人,休要疑心。只要没事便好了。正是小人家离得远了,过几时那工夫来望恩人。”
  就在家里安排几杯酒请林冲吃了。
  卑不絮烦。
  两个相别了,林冲自到天王堂,取了包里,带了尖刀,拿了条花枪,与差拨一同辞了管营。
  两个取路投草料场来。
  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
  林冲和差拨两个在路上又没买酒吃处。
  早来到草料场外,看时,一周遭有些黄土墙,两扇大门。
  推开看里面时,七八间草屋做着仓廒,四下里都是马草堆,中间两座草厅。
  到那厅里,只见那老军在里面向火。
  差拨说道:“管营差这个林冲来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便交割。”
  老军拿了钥匙,引着林冲,分付道:“仓廒内自有官府封起。这几堆草,一堆堆都有数目。”
  老军都点见了堆数,又引林冲到草厅上。
  老军收拾行李,临了说道:“火盆,锅子,碗碟,都借与你。”
  林冲道:“天王堂内,我也有在那里,你要便拿了去。”
  老军指壁上挂一个大葫芦,说道:“你若买酒吃时,只出草场投东大路去二三里便有市井。”
  老军自和差拨回营里来。
  只说林冲就床上放了包里被卧,就床边生些焰火起来;屋后有一堆柴炭,拿几块来,生在地炉里;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林冲道:“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
  向了一回火,觉得身上寒冷,寻思"却才老军所说,二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来吃?”
  便去包里里取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将火炭盖了,取毡笠子戴上,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信步投东,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
  那雪正下得紧。
  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见一所古庙,林冲顶礼道:“神明庇佑,改日来烧纸钱。”
  又行了一回,望见一簇人家。
  林冲住脚看时,见篱笆中,挑着一个草帚儿在露天里。
  林冲迳到店里。
  主人道:“客人,那里来?”
  林冲道:“你认得这个葫芦儿?”
  主人看了道;"这葫芦是草料场老军的。”
  林冲道:“原来如此。”
  店主道:“即是草料场看守大哥,且请少坐;天气寒冷,且酌三杯,权当接风。”
  店家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请林冲吃。
  又自买了些牛肉,又吃了数杯,就又买了一葫芦酒,包了那两块牛肉,留下些碎银子,把花枪挑着酒葫芦,怀内揣了牛肉,叫声“相扰,”便出篱笆门仍旧迎着朔风回来。
  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紧了。
  再说林冲踏着那那瑞雪,迎着北风。
  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入内看时,只叫得苦。
  原来天理昭然,佑护善人义士,因这场大雪,救了林冲的性命:那两间草厅己被雪压倒了。
  林冲寻思:“怎地好?”放下花枪,葫芦,在雪里;恐怕火盆内有火炭延烧起来,搬开破壁子,探半身人去摸时,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
  林冲把手床上摸时,只拽得一条絮被。
  林冲钻将出来,见天色黑了,寻思:“又没打火处,怎生安排这半里路上有个古庙可以安身,"我且去那里宿一夜,等到天明,却作理会。”
  把被卷了,花枪挑着酒葫芦,依旧把门拽上,锁了,望那庙里来。
  入得庙门,再把门掩上。
  傍边正有一块大石头,拨将过来靠了门。
  入得里面看时,殿上塑着一尊金甲山神,两边一个判官,一个小鬼,侧边堆着一堆纸。
  团团看来。
  又没邻舍,又无庙主。
  林冲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将那条絮被放开;先取下毡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把上盖白布衫脱将下来,早有五分湿了,和毡笠放供桌上;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却把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地吃,就将怀中牛肉下酒。
  正吃时,只听得外面必必剥剥地爆响。
  林冲跳起身来,就缝缝里看时,只见草料场里火起,刮刮杂杂的烧着。
  当时林冲便拿了花枪,却待开门来救火,只听得外面有人说将话来,林冲就伏门边听时,是三个人脚响。
  直奔庙里来;用手推门,却被石头靠住了,再也推不开。
  三人在庙檐下立地看火。
  数内一个道:“这一条计好幺?”一个应道:“端的亏管营,差拨,两位用心!必到京师,禀过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这番张教头没得推故了!”
  一个道:“林冲今番直吃我们对付了!高衙内这病必然好了!”
  又一个道:“张教头那厮!三四五次托人情去说,"你的女婿没了,"张教头越不肯应承,因此衙内病奔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两个央浼二位干这件事;不想而今完备了!”
  又一个道:“小人直爬入墙里去,四下草堆上点了十来个火把,待走那里去!”
  那一个道:“这早晚烧个八分过了。”
  又听得一个道:“便逃得性命时,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得个死罪!”
  又一个道:“我们回城里去罢。”
  一个道:“再看一看,拾得他两块骨头回京,府里见太尉和衙内时,也道我们也能会干事。”
  林冲听那三个人时,一个是差拨,一个是陆虞候,一个是富安,自思道:“天可怜见林冲!若不是倒了草厅,我准定被这厮们烧死了!”
  轻轻把石头开,挺着花枪,左手拽开庙门,大喝一声:“泼贼那里去!”
  三个人都急要走时,惊得呆了,正走不动,林冲举手,察的一枪,先搠倒差拨。
  陆虞候叫声“饶命,”吓的慌了,手脚走不动。
  那富安走不到十来步,被林冲赶上,后心只一枪,又搠倒了。
  翻身回来,陆虞候却才行得三四步,林冲喝声道:“好贼!你待那里去!”
  劈胸只一提,丢翻在雪地上,把枪搠在地里,用脚踏住胸膊,身边取出那口刀来,便去陆谦脸上搁着,喝道:“泼贼!我自来又和你无甚幺冤仇,你如何这等害我!正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陆虞候告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来。”
  林冲骂道:“奸贼!我与你自幼相交,今日倒来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
  把陆谦上身衣扯开,把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七窍迸出血来,将心肝提在手里,回头看时,差拨正爬将起来要走。
  林冲按住,喝道:“你这厮原来也恁的歹,且吃我一刀!”
  又早把头割下来,挑在枪上。
  必来把富安,陆谦,头都割下来,把尖刀插了,将三个人头发结做一处,提入庙里来,都摆在山神面前供桌上。
  再穿了白布衫,系了搭膊,把毡笠子带上,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
  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去。
  走不到三五里,早见近村人家都拿了水桶,钩子,来救火。
  林冲道:“你们快去救应!我去报官了来!提着枪只顾走。那雪越下得猛。林冲投东走了。两个更次,身上单寒,当不过那冷,在雪地里看时,离得草料场远了,只见前面疏林深处,树木交杂,远远地数间草屋,被雪压着,破壁缝里透火光出来。林冲迳投那草屋来,推开门,只见那中间坐着一个老庄家,周围坐着四五个小庄家向火。地炉里面焰焰地烧着柴火。林冲走到面前,叫道:“众位拜揖;小人是牢城营差使人,被雪打湿了衣裳,借此火烘一烘,望乞方便。”
  庄客道:“你自烘便了,何妨得。林冲烘着身上湿衣服,略有些干,只见火炭里煨着一个瓮儿,里面透出酒香。林冲便道:“小人身边有些碎银子,望烦回些酒吃。”
  老庄客道:“我们夜轮流看米囤,如今四更,天气正冷,我们这几个吃尚且不够,那得回与你。休要指望!”林冲又道:“胡乱只回三两碗与小人挡寒。”
  老庄客道:“你那人休缠!休缠!”
  林冲闻得酒香,越要吃,说道:“没奈何,回去罢。”
  众庄客道:“好意着你烘衣裳向火,便要酒吃!去!不去时将来吊在这里!”林冲道道:“这厮们好无道理!”
  把手中枪看着块焰焰着的火柴头望老庄家脸上只一挑;又把枪去火炉里只一搅。
  那老庄家的髭须焰焰的烧着。
  众庄客都跳将起来。
  林冲把枪杆乱打,老庄家先走了,庄客们都动弹不动,被林冲赶打一顿,都走了。
  林冲道:“都走了!老爷快活吃酒!”
  土坑上却有两个椰瓢,取一个下来倾那瓮酒来吃了一会,剩了一半,提了枪,出门便走,一高一步低,踉踉跄跄,捉脚不住;走不过一里路,被朔风一掉,随着那山涧边倒了,那里挣得起来。
  大凡醉人一倒便起得。
  当时林冲醉倒在雪地上。
  却说众庄客引了二十余人,迤枪拽棒,都奔草屋下看时,不见了林冲;却寻着踪迹,赶将来,只见倒在雪地里,花枪丢在一边。
  众庄客一齐上,就地拿起林冲来,将一条索缚了,趁五更时分把林冲解投一个去处来。
  那去处不是别处,有分教:蓼儿洼内,前后摆数千支战舰艨艟;水浒寨中,左右列百十个英雄好汉。
  正是:说时杀气侵人冷,讲处悲风透骨寒。
  毕竟看林冲被庄客解投甚处来,且听下回分解。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选自〈水浒传〉) 施耐庵
  只说史进提了朴刀,离了少华山,取路投关西正路。
  望延安府路上来,免不得饥食渴饮,夜住晓行;独自行了半月之上,来到渭州:“这里也有个经略府,莫非师父王教头在这里?”
  史进便入城来看时,依然有六街三市。
  只见一个小小茶坊正在路口。
  史进便入茶坊里来拣一副坐位坐了。
  茶博士问道:“这里经略府在何处?”
  茶博士道:“只在前面便是。”
  史进道:“借问经略府内有个东京来的教头王进幺?”
  茶博士道:“这府里教头极多,有三四个姓王的,不知那个是王进。”
  道犹未了,只见一个大汉大踏步竟进入茶坊里来。
  史进看他时,是个军官模样;头里芝麻罗万字顶头巾;脑后两个太原府扭丝金环;上穿一领鹦哥绿丝战袍;腰系一条文武双股鸦青;足穿一双鹰爪皮四缝干黄靴;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落腮胡须,身长八尺,腰阔十围。
  那人入到茶房里面坐下。
  茶博士道:“客官,要寻王教头,只问这位提辖,便都认得。”
  史进忙起身施礼道:“客官,请坐,拜茶。”
  那人见史进长大魁伟,像条好汉,便来与他施礼。
  两个坐下。
  史进道:“小人大胆,敢问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酒家是经略府提辖,姓鲁,讳个达字。敢问阿哥,你姓什幺?”
  史进道:“小人是华州华阴县人氏。姓史,名进。请问官人,小人有个师父,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王,名进,不知在此经略府中有也无?”
  鲁提辖道:“阿哥,你莫不是史家村甚幺九纹龙史大郎?”
  史进拜道:“小人便是。”
  鲁提辖连忙还礼,说道:“"闻名不如见!见面胜如闻名。”你要寻王教头,莫不是在东京恶了高太尉的王进?”
  史进道:“正是那人。”
  鲁达道:“俺也闻他名字,那个阿哥不在这里。酒家听得说,他在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处勾当。俺这渭州却是小种经略相公镇守。那人不在这里。你即是史大郎时,多闻你的好名字,你且和我上街去吃杯酒。”
  鲁提辖挽了史进的手,便出茶坊来。
  鲁达回头道:“茶钱,酒家自还你。”
  茶博士应道:“提辖但吃不妨,只顾去。”
  两两挽了,出得茶坊来,上街行得三五十步,只见一簇众人围住白地上。史进道:“兄长,我们看一看。”
  分开人众看时,中间里一个人,仗着十来条杆棒,地上摊着十数个膏药,一盘子盛着,插把纸标儿在上面,却原来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
  史进见了,却认得他。
  原来是教史进开手的师父,叫做"打虎将"李忠。
  史进就人丛中叫道:“师父,多时不见。”
  李忠道:“贤弟如何到这里?”
  鲁提辖道:“既是史大郎的师父,也和俺去吃三杯。”
  李忠道:“待小子卖了膏药,讨了回钱,一同和提辖去。”
  鲁达道:“谁奈烦等你!去便同去!”李忠道:“小人的衣饭,无计奈何。提辖先行,小人便寻将来。--贤弟,你和提辖先行一步。”
  鲁达焦躁,把那看的人一推一交,骂道:“这厮们夹着屁眼撤开!不去的酒家便打!”
  众人见是鲁提辖,一开都走了。
  李忠见鲁达凶猛,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道:“好急性的人!”
  当下收拾了行头药囊,寄顿了枪棒。
  三个人转弯抹角,来到州桥之下一个潘家有名的酒店,门前挑出望竿,挂着酒旗,漾在空史飘荡。
  三人来到潘家酒楼上拣个济楚阁儿里坐下。
  提辖坐了主位,李忠对席,史进下首坐了。
  酒保唱了喏,认的是鲁提辖便道:“提辖官人,打多少酒?”
  鲁达道:“先打四角酒来。”
  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又问道:“官人,吃甚下饭?”
  鲁达道:“问甚幺!但有,只顾卖来,一发算钱还你!这厮!只顾来聒噪!”酒保下去,随即烫酒上来;但是下口肉食,只顾将来摆一桌子。
  三个酒至数杯,正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说得入港,只听得隔壁阁子里有人哽哽咽咽啼哭。
  鲁达焦躁,便把碟儿盏儿都丢在楼板上。
  酒保听得,慌忙上来看时,见鲁提辖气愤地。
  酒保抄手道:“官人,要甚东西,分付卖来。”
  鲁达道:“酒家要甚幺!你也须认得酒家!却恁地教甚幺人在间壁吱吱的哭,搅俺弟兄们吃酒?酒家须不曾少了你酒钱!”
  酒保道:“官人息怒。小人怎敢教人啼哭打搅官人吃酒?这个哭的是绰酒座儿唱的父女两人,不知官人们在此吃酒,一时间自苦了啼哭。”
  鲁提辖道:“可是作怪!你与我唤得他来。”
  酒保去叫。
  不多时,只见两个到来:前面一个十八九岁的妇人,背后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儿,手里拿串拍板,都来到面前。
  看那妇人,虽无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动人的颜色,拭着泪眼,向前来,深深的道了三个万福。
  那老儿也都相见了。
  鲁达问道:“你两个是那里人家?为甚幺啼哭?”
  那妇人便道:“官人不知,容奴告禀:奴家是东京人氏,因同父母来渭州投奔亲眷,不想搬移南京去了。母亲在客店里染病身故。父女二人流落在此生受。此间有个财主,叫做“镇关西”郑大官人,因见奴家,便使强媒硬保,要奴作妾。谁想写了三千贯文书,虚钱实契,要了奴家身体。未及三个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将奴赶打出来,不容完聚,着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钱三千贯。父亲懦弱,和他争不得。他又有钱有势。当初不曾得他一文,如今那讨钱来还他?没计奈何,父亲自小教得家些小曲儿,来这里酒楼上赶座子,每日但得些钱来,将大半还他,留些少父女们盘缠。这两日,酒客稀少,违了他钱限,怕他来讨时,受他差耻。父女们想起这苦楚,无处告诉,因此啼哭。不想误犯了官,望乞恕罪,高抬贵手!”鲁提辖又问道:“你姓甚幺?在那个客店里歇?那个镇关西郑大官人在那里住?”
  老儿答道:“老汉姓金,排行第二。孩儿小字翠莲。郑大官人便是此间状元桥下卖肉的郑屠,绰号镇关西。老汉父女两个只在前面东门里鲁家客店安下。”
  鲁达听了道:“呸!俺只道那个郑大官人,却原来是杀猪的郑屠!这个腌泼才,投托着俺小种经略相公门下做个肉铺户,却原来这等欺负人!”
  回头看着李忠,史进,道:“你两个且在这里,等酒家去打死了那厮便来!”史进,李忠,抱住劝道:“哥哥息怒,明日却理会。”
  两个三回五次劝得他住。
  鲁达又道:“老儿,你来。酒家与你些盘缠,明日便回东京去,如何?”
  父女两个告道:“若是能够回乡去时,便是重生父母,再长爷娘。只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郑大官人须着落他要钱。这个不妨事,俺自有道理。”
  便去身边摸出五两来银子,放在上,看着史进道:“酒家今日不曾多带得些出来;你有银子,借些与俺,酒家明日便送还你。”
  史进道:“值甚幺,要哥哥还。”
  去包裹里取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在桌上。
  鲁达看着李忠道:“你也借些出来与酒家。”
  李忠去身边摸出二两来银子。
  鲁提辖看了,见少,便道:“也是个不爽利的人!”
  鲁达只把这十五两银子与了金老,分付道:“你父女两个将去做盘缠,面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来发付你两个起身,看那个店主人敢留你!”
  金老并女儿拜谢去了。
  鲁达把这两银子丢还了李忠。
  三人再吃了两角酒,下楼来叫道:“主人家酒钱,酒家明日送来还你。”
  主人家连声应道:“提辖只顾自去,但吃不妨,只怕提辖不来赊。”
  三个人出了潘家酒肆,到街上分手。
  史进,李忠,各自投客店去了。
  只说鲁提辖回到经略府前下处。
  到房里,晚饭也不吃,气愤愤地睡了。
  主人家又不敢问他。
  再说金老得了这一十五两银子,回到店中,安顿了女儿,先去城外远处觅下一辆车儿;回来收拾了行李,还了房钱,算清了柴米钱,只等来日天明,当夜无事。次早,五更起来,父女两个先打火做饭,吃罢,收拾了,天色微明,只见鲁提辖大脚步走入店里来,高声叫道:“店小二,那里是金老歇处?”
  小二道:“金公,鲁提辖在此寻你。”
  金老引了女儿,挑了担儿,作谢提辖,便待出门。
  店小二拦住道:“金公,那里去?”
  鲁达问道:“他少了你房钱?”
  小二道:“小人房钱,昨夜都算还了;须欠郑大官人典身钱,着落在小人身上看他哩。”
  鲁提辖道:“郑屠的钱,酒家自还他,你放了老儿还乡去!”
  那店小二那里肯放。
  鲁达大怒,开五指,去那小二脸上只一掌,打得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复一拳,打落两个当门牙齿。
  小二爬将起来,一道烟跑向店里去躲了。
  店主人那里敢出来拦他。
  金老父女两个忙忙离了店中,出城自去寻昨日觅下的车儿去了。
  且说鲁达寻思,恐怕店小二赶去拦截他,且向店里掇条凳子坐了两个时辰,约莫金公去得远了,方才起身,迳到状元桥来。
  且说郑屠开着间门面,两副肉案,悬挂着三五片猪肉。
  郑屠正在门前柜身内坐定,看那十来个刀手卖肉。
  鲁达走到门前,叫声“郑屠。”
  郑屠看时,见是鲁提辖,慌忙出柜身来唱喏,道:“提辖恕罪。”
  便叫副手掇条凳子来。
  “提辖请坐。”
  鲁达坐下,道:“奉着经略相公钧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面。”
  郑屠道:“使得,你们快选好的切十斤去。”
  鲁提辖道:“不要那等腌厮们动手你自与我切。”
  郑屠道:“说得是小人自切便了。”
  自去肉案上拣了十斤精肉,细细切做臊子。
  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头,正来郑屠家报说金老之事,却见鲁提辖坐在肉案门边,不敢拢来,只得远远的立住,在房檐下望。
  这郑屠整整自切了半个时辰,用荷叶包了,道:“提辖,教人送去?”
  鲁达道:“送甚幺!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
  郑屠道:“却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馄饨;肥的臊子何用?”
  鲁达睁着眼,道:“相公钧旨分付酒家,谁敢问他?”
  郑屠道:“是合用的东西,小人切便了。”
  又选了十斤实膘的肥肉也细细的切做臊子,把荷叶包了。
  整弄了一早晨,却得饭罢时候。
  那店小二那里敢过来,连那正要买肉的主顾也不敢拢来。
  郑屠道:“着人与提辖拿了,送将府里去?”
  鲁达道:“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郑屠笑道:“却不是特地来消遗我!”
  鲁达听得,跳起身来,拿着那两包臊子在手,睁着眼,看着郑屠,道:“酒家特地要消遗你!”把两包臊子劈面打将去,却似下了一阵的“肉雨。”郑屠大怒,两条忿气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心头那一把无明业火焰腾腾的按纳不住;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将下来。
  鲁提辖早拔步在当街上。
  众邻舍并十来个火家,那个敢向前来劝;两边过路的人都立住了脚;和那店小二也惊得呆了。
  郑屠右手拿刀,左手便来要揪鲁达;被这鲁提辖就势按住左手,赶将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倒在当街上。
  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着醋钵儿大小拳头,看着这郑屠道:“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郑关西!”
  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郑关西!”
  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
  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
  郑屠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口里只叫:“打得好!”
  鲁达骂道:“直娘贼!还敢应口!”
  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紫的,都绽将出来。
  两边看的人惧怕鲁提辖,谁敢向前来劝?郑屠当不过,讨饶。
  鲁达喝道:“咄!你是个破落户!若只和俺硬到底,酒家便饶你了!你如今对俺讨饶,酒家偏不饶你!”
  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全堂水陆的道场:盘儿,钹儿,铙儿,一齐响。
  鲁达看时,只见郑屠挺在地上,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个动掸不得。鲁提辖假意道:“你这厮诈死,酒家再打!”
  只见面皮渐渐的变了。
  鲁达寻思道:“俺只指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他。酒家须吃官司,又没人送饭,不如及早撒开。”
  拔步便走,回头指着郑屠尸道:“你诈死!酒家和你慢慢理会!”
  一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
  街坊邻舍并郑屠的火家,谁敢向前来拦他。
  鲁提辖回到下处,急急卷了些衣服盘缠,细软银两;但是旧衣粗重都弃了;提了一条齐眉短棒,奔出南门,一道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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