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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史野史

清宫禁二年记-卷下(下)

以稿换稿】  作者: (清)裕德菱   发布: 2013年07月28日   阅读: 次  【繁体中文】【    】【收藏


  今余且述太后之为人,凡有所赠,或有所事者,虽至微,彼恒谢之。此盖与常人所述者,大相殊也。
  时太后明知诸人无不张皇也,乃谕总管导之入各人之室中,并嘱其毋庸客气,且去休息。各人乃双踟蹰,不知其应去与否。直至太后谓余等曰:“可导之去,以觐皇后焉。”
  余等既至皇后之宫,彼等觐见如仪,且不似前此之羞涩矣。皇后乃告彼等:“苟欲详知各节,或于宫礼无稍差误,宫眷中无不愿告之者。”且决议每宫眷一人,各任来宾数人,授之仪节。以初十之典礼,苟有谬误,诚不美观。故余等乃从事均派,人各得来宾若干,以监督之,且以所应行诸礼授之。
  值太后午后休息时,余乃往谒诸宾之任余职内者。诸宾中,太后所述之新妇在焉,故往见之。颇使余爱其为人,并觉伊殊有趣致。伊固显然曾受教育者也,与多数之满洲妇人,殊不相类。且见其诵读绝佳。于是余乃以应行各事,详为彼等解释,并对于太后之应如何称之也,至此一端,余不稔以上曾述之否,无论何人与太后语,则称之为老祖宗;自称也,不曰我,而曰奴才。凡满人家族中,其仪则仿是。代名词之你我二字,率以父亲或母亲及男或女代之。太后于此等仪节,注意最严。由此日至于初十,此四日间,诸来宾乃学习宫仪,并往剧场观戏。
  每日之晨,余等均往侍太后,并以前一日所遇之兴趣事报告之。继则先行以赴剧场,而立于院中,以俟太后之至。太后到时,各跪下。俟其既过,以达于戏台对面之室中。其跪也,排列成行,皇帝居首,后次之,皇妃又次之,其后则郡主宫眷,而来宾为之殿。其初两日,各事无不如仪。乃至第三日之晨,帝忽回顾言曰:“太后至矣!”帝固余等之表率也,于是不无不跪下,帝犹一人独立,视余等而笑。太后实未至,固不待言,诸人亦因之俱笑。帝之于戏弄也,最形欢愉。其他则绝无如是者。
  初九日夜,宫眷中无一眠者,盖欲于初十之晨无后时也。所有来宾,均嘱之以轿先行,至某山顶太后之特别朝堂而迟吾辈。彼等须夜间三时抵此,余等则稍后,约在破晓。有顷,太后至,而庆礼于是始焉。此次庆礼,与皇帝万寿无稍差异,前已述之矣,无庸再叙。其异者仅有一端,盖于是日侵晨,吾等仍需有所进献,且每人各进鸟百头,其类各殊。每年太后万寿,率有此奇特之举。盖太后必以其私资购鸟万头而释之也。方鸟笼悬于丹墀中,其状殊可悦。太后于此必选一吉时,而太监等携笼随之去,今之所择者为午后四时。太后乃携诸宫眷至一山顶,顶上有庙,先焚檀香,而后祷于上帝。太监等乃各携一笼。跪太后前,太后一一启之,目睹鸟之飞去。且祝上帝,毋令之再见捕也。太后作此举,状极庄重。而余等方互相私语,计议群鸟中以何者为最美而可畜之者。此诸鸟中,有鹦鹉数头,有淡红者,有红与绿者,各以细链锁架上。乃太监既断其链,而鹦鹉并不移动。太后曰:“甚奇事!每年均有鹦鹉数头之不去者,恒由吾畜之,以俟其既毙。尔等其视之,必不去矣。”方此时,总管至,太后乃以所遇告之。伊则立即跪下而言曰:“老祖宗大吉!此鹦鹉盖知老祖宗之慈爱,宁愿居此以侍奉耳。”此举名曰放生,功德事也,且必获酬报于天上。
  时有一宫眷询余,鹦鹉之不飞去也,于意云何?余谓此诚奇事。彼曰:“此甚易见,何奇之有?彼太监者,奉总管命,购之已久,而教练之也。当太后午后休息时,必携鹦鹉来此山顶以驯习之。其目的所在,仅欲博太后欢而愚之耳。盖如此可使之愉快,且自信其仁慈,下及无知之禽鸟,亦且乐与之俱。”又续言曰:“其最可笑者,则当太后纵鸟时,太监等方于远山之顶,捕而再售之。彼太后之祷。虽诚切祝其自由,乃不转瞬,而旋又被捕矣。”
  万寿庆礼,延续至于十三日始止。各人均一无所事,且均快乐,而逐日演剧焉。十三日之墓,乃告来宾:典礼已终,各自预备,翌晨而去。是晚彼等乃各向太后兴辞,而于次日离去。以后数日,余等以将迁入三海之故,从事检束,无不冗忙。太后取历书,择得二十二日迁居最吉。故二十二日晨六时,宫中诸人,尽离颐和园而去。时大雪,途行极艰,余等乃以轿行,一如恒昔。太监等亦各乘马,不役之充轿役矣。途中马之倾跌于滑石上者甚多。而肩太后之銮舆者,亦有一人倾跌,致堕太后于地上。遽然间,余颇意其有骇闻事发见,马蹄得得,太监狂呼,曰:“停止,停止!”继闻人曰:“趣视之,彼未死耶?”于是各人停轿不前,而道途亦为之阻塞。此盖入西门时,銮舆行各路上所致。其后余等见太后驾已息于道旁,于是乃下轿趋面前,以观所遇。此时议者纷纷,各有惊色。余亦以是惶甚。旋即至驾前,见太后神色安详,坐而谕总管,嘱其勿惩轿役,以途湿而滑,非其罪也。而李莲英则谓“此殊不可,盖必其不慎所致。肩老佛爷之銮驾,竟敢不慎至此!”语毕,回首顾掌刑者而言曰:“于其背上,笞八十可也。”而此可怜之轿役,方跪泥泞中,敬聆是命。于是掌刑者携之至于百码以外,踣而挞之,笞八十者,为时至速。而此人旋即起立,一若行所无事者然。致余甚讶其状,固甚镇静也。余等于时乃候一太监以茶来,而以之进于太后。且问其曾蒙损伤否。太后笑而言,谓殊无事。且命余等先行。今且述彼茶也,此茶太监等必恒备之,携一小炉,与之俱行,并备热水。至宫廷迁移时,虽亦备之,然鲜有用之者。
  时诸宫眷仍由径路趋三海,备先太后而于其到时迓之。余等候于庭院中者既久,冻几僵矣,而太后始至。余等俱跪,俟其既去而止。继乃随之入宫。
  方雪之既霁也,太后乃定以次日往觅一地,俾加尔女士之继续绘事焉。余谓莫若稍待,俟女士既来而自觅之,必能择一地可适当于工作也。太后谓此殊不可,苟俾伊自择之,必将取彼所不能至之处。盖宫内禁地甚多,不能令女士去也。故于次日,太后乃与余外出以觅之。觅之既多,终嫌太暗,其后乃得一室在宫之湖边者。太后曰:“此则甚便,尔之来去,或以轿,或以舟也。”吾见此地,苟以轿行,必得四十五分钟始达宫门。若以舟则可稍速。余初甚盼寓居宫中,与太后共晨夕。然计议之后,终不能达。盖以加尔女士,仍寓美国使馆,设令其独自出入宫门,殊非计也。故太后谓余:莫若寓吾父处,晨与女士偕来,暮则与之同归也。此事于余,惟觉欣慰。胡除遵太后命令外,亦遂无他说。
  其翌日,加尔女士来宫中,见所选之室,俾之工作者,尚觉不甚愉快。其最所不悦者,则谓此室之太暗也。于是太后乃命窗牖之蒙以纸者,易以玻璃,而此又使室之太亮。加尔女士请悬以帘幕,俾聚光于画上。方吾以其所请告之太后,太后曰:“举宫中事物而变易之,除其适吾者外,此诚第一次也。”其始余则易其窗牖,彼犹不自惬意,而索帘幕焉。吾思莫若举屋顶而尽弃之,彼或可安适也。然余等仍以帘幕悬之。俾遂女士之意。当太后审视画像,以观其进行之奚若也。其际,谓余曰:“余等以此像也,几经困阻,乃吾终虑此将不能有所奇异。吾见坎肩上所绘之珠,其色乃各异。有白者,有淡红者,且有作青色者,尔可以是语之。”吾于是乃竭力解释其故,谓加尔女士绘此,一依其所目睹者,因光之影以异。但太后终不明其说,且询余能见其有青色或红色者否。吾乃又释此乃光线射于珠上,所呈之颜色也。而彼仍谓彼所见者,除白者外无他色。然至此后,觉彼亦殊不以此烦困矣。
  太后寝室之在三海内者,其左近一室中,有塔一,高约十英尺,而以檀香雕成者。塔内佛像种种,太后率于晨问拜其下,其礼仪则太后于塔外焚香,而命宫眷一人稽首佛前。太后告余:“此塔之在宫中百余年矣。”其诸像中,有观音大士之像一,高仅得五寸,而以纯金制成。其中空,脏腑无不备,系金玉制。群信观音之权力极大,而太后每于困难时,必拜之。且谓彼之所求,恒有灵验。太后曰:“此必然也,方余祷时,靡不诚切,非若尔辈女子,稽首其前以尽职也,而旋即匆匆去矣。”太后继谓彼颇觉中国人民,废弃其祖先之宗教,而信基督,至觉悲悼也。
  太后于中国旧有之xj,而涉及三海者,信之最笃。一日方话语时,太后告吾:“凡有所见,毋惊惧也。”彼谓恒有人与尔偕行,而忽不之见,此常事也。且述此为狐,特作人形,以自适耳。彼等居三海中,或将数千载,具有权术,以变形状,一如所欲。且谓太监辈,固必告余为灵魂或为鬼也。但殊不确,此盖灵孤,并不伤人者。乃数日后,竟有一事,一若证实此说者。是夜,余之火已灭,乃遣余之太监,视他宫着中有无未眠者,若有之,试取热水来。渠去时,曾携灯笼与俱。乃旋即趋回,面白如垩粉。即问其故,渠答曰:“吾见一鬼女也。彼来吾前,灭吾之烛,而旋即不之见矣。”吾告彼:“此或一婢女也。”但彼曰:“非是,宫中诸女,靡不识之。若此人者,从未之见。”彼坚信其为鬼也。吾告彼:“太后曾谓此间无鬼,或狐而人焉者。”彼答曰:“此非狐,太后谓之为狐,以彼惧言鬼耳。”彼遂告余:“数年前,总管李莲英,行于太后宫后之广院中,见一少女,坐于井侧。渠乃去询其所事。但稍近之,则见坐于此者,尚有数女。及至其前,诸女乃徐徐跳入井中。渠于是大呼。一侍者以灯笼趋其前,渠以所遇告之。而此侍者,乃告渠无有能跳入井中者,以其上尚复以巨石也。”余之太监谓:“多年前,确有数女子,投此井以自戕。李莲英所见非他,即其鬼也。中人率信人之自戕者,其灵魂仍存在于其地之左近,以勾引他人而为之替,彼乃得投生以去故也。”吾当谓:“素不信此,且极愿一目睹之。”彼答曰:“苟尔一见之,必不欲再见,盖此已足使尔惊悸矣。”
  以后事,一如常,至十一月初一,太后乃降谕宫中,谓:“十一月内,先皇之忌辰甚多,照例所演之戏,一律停止。而宫人所衣,亦应变易,期当于礼。”是月九日,皇帝往祀圜丘。帝于是日前,静居私宫三日,除其太监外,不与一人语。虽皇后,其妻也,于此际亦不得见之。凡大祀,无不如此。
  此次典礼,与其他诸祭事无不同,惟有豕耳。豕既屠后,供庙内之祭坛上。历若干时,乃分赐群臣。凡食肉者,以为必获利达。而得此赐者,则为太后莫大之殊恩也。其他异点,则皇帝必亲诣行礼,无论如何不得命群臣代。至其故,则以旧律:国内有犯罪至大辟者,由帝亲定死书,而归刑部掌之。及年之终,以被戮者之姓名,书之黄纸上,而献之帝。当祀圜丘时,帝乃取此纸而焚之。备达天听。而其先祖,亦得以知其所为,一本法律,而无不当者。
  其祀圜丘也,则在禁城中举行。太后虽不悦此地,然亦命宫廷暂移是处。其故,盖不欲片时之离皇帝左右也。故余等又复迁入禁城中。大祀既毕,宫廷本欲迁回三海,但是月十三,为康熙帝之忌辰,故决议仍居禁城中,俾行礼焉。康熙帝御临中国,得六十一年,为自古诸帝中之最久者。太后告余等,谓彼之雄伟,为中国所未有。其记忆力之强,尤吾等所当尊敬者云。
  十一月十四日,早朝既毕,太后告知余等:“俄日将于旦夕启衅,心焉忧之。虽两国之事,与中国无与,然颇虑其战于中国境内,则无论孰胜孰负,终有不利于中国也。”当时余等,亦不甚注意。乃翌晨,忽太监总管报告太后:走失太监五十人。众以诸阉无端出此,莫不惊讶。按太监公毕之后,例准自由入城,惟须于闭宫门前回宫而已。乃至次晨,又报走失太监者百人。太后闻之,恍然悟曰:“吾知其故矣,若辈必闻吾语,谓俄日将有战事,恐义和团之变,再见今日,乃相率而逃耳。”向例太监有逃者,则缇骑四出,苟见捕者,必按律惩治。此次太后传谕:“免予侦捕。”乃某晨,太后素所亲信之某阉,又不知去向。太后知之大怒,谓彼平日对于此阉,备极优渥,今乃获此报酬。乱机甫萌,而先逃脱。言次不胜懊丧。即余也,亦尝见太后遇之极善。惟以其人,专事媒蘖宫眷之短,故于其去,殊觉漠然。
  此后阉人之逃者,日有所闻。太后乃决计移居禁城中,俟至来春再作计议。
  余尝以阉人私逃之故,问诸余阉,据谓此正如太后所料,盖恐复遭变故之如义和团者,而不得摆脱耳。即太后宠爱之太监,亦与余子同逃,并不足为异。继又告余:“虽李莲英其人,亦全不足恃。往年拳匪之乱,两宫出狩西安,李竟托病后行,俾前途万一有变,渠可脱身以去。”旋又谈及李之阴狠:“无辜良民死其手者,不计其数,尤以阉人为众。李权倾宫闱间,有干犯之,或因事而触其忌者,辄不得幸免。李之去若辈,易如拂尘耳。”又谓:“李夙有阿芙蓉癖,恣意吸食,为量甚大,宫中多不之知。即太后亦不之觉。”盖宫中禁食此物固甚严也。
  自是每晨,辄闻俄日两国之惊耗,宫中诸人,渐为震恐。一日太后召宫人集其前,谕令:“勿自惊扰。果有事变,与吾人无与,决不致波及。吾人祖宗之灵。实孚佑之。而今而后,殊不愿闻再有道及之者。”乃太后复召宫眷,集其寝室,谕令:“祷于先人之灵前,乞加冥佑。”于此可见太后之焦急,正与吾辈无殊。彼虽谓不愿闻人谈及此事也,然且时时亲述之,似终难释然于怀者。一日与余等闲谈之际,而谓外间实在之消息,颇愿日有所闻。余谓此事良易,仅须有西报数份,及路透特约电一份,即能知其最近之消息矣。太后闻此,为之踊跃,即命以余父名购之,每日送至余父处,转送宫中,由余译吴。余谓余父固尝订阅各报也。乃遵太后所谕之法传递焉。太后每晨视朝,余即以其时,将战事消息,译成汉文。讵意战电至者,络绎不绝。以余一人之力,殊嫌不济。因告太后,改笔译为口述,俾电报随到随告,庶期简便。太后颇关心于西报之新闻,不特命余译述战事消息,凡其中有兴趣者,命悉译之。而于欧洲各国元首之行止,尤所注意。且以其举动,外人无不知之者,深为诧异。乃谓余曰:“此间稍觉机密,盖宫外人,无一得悉宫内事者,固不特吾民然也。若彼等能略知一二,则凡百流言,或可因以而息,未始非佳事也。”
  余等寓居禁城时,加尔女士仍每日从事绘像,曾予以美室一间,彼寓其中,似极安适。太后复命余,予以种种便利以佐助之。盖太后已以此事,心生厌倦,而翼其早成也。彼罕至加尔女士之室,偶尔过之,则状至殷勤,遇之者一若彼以观画为一生最大之乐事也。
  是月中,宫闱诸事,极无聊赖,以忧戚也。一日太后谓拟率余等周览禁城。余等乃先至朝殿,见殿之制,与颐和园微异。入者须历阶而登,阶以白石为之,可二十级。左右有栏,亦白石。阶岭有臣廊,绕殿之四周,支以巨栋,上敷朱漆。沿廊之窗,刻镂极工,作各式之寿字形。殿内铺以方砖。太后谓此乃坚金炼成,历数百年矣。砖色奇黑,似敷漆者。且极滑,步履其上,辄虞踣踬。殿中陈设,与颐和园及三海中者同。惟御座乃紫檀木制,上嵌各色宝玉焉。
  此殿仅于太后万寿日及元旦,用以行朝会礼,余时罕用之。而西人则从无登之者。平日朝觐,则在较小之殿行之。
  余等在殿中盘桓少倾,即往游帝居。其宏敞远不及太后,惟陈设极精美耳。为室共三十有二,多弃置不用。中所陈设,同一华美。室后为皇后之居,规模更小,共二十四室。内有三室,特分出以为妃嫔之用。帝与后之私宫,虽相密接,然无交通之径。盖二宫皆缭以回廊,远接太后之宫。此外尚有数屋,则为宾客休息之所。且有数屋,封锢极严,空耶实耶,似无知者。太后谓彼亦未尝入之,以封锢已有年矣。即通此屋之入路,亦常紧闭。余等之过其地,惟此次耳。其屋与宫中他屋迥殊,状极陈昧。足见年代之悠远矣。太后且谕余等毋得道之。
  宫眷之屋,与太后居相接。惟室之窄隘,居其中者,几不能旋转其身。冬季尤苦寒。仆役之居,则在余等寓处之尽端,无他径可适,入者必经余等之长廊。而入余等之居,则须过太后之廊下焉。此乃出于太后之意,备监视余等之后。而凡有出入者,亦得悉之也。
  太后继乃导余等至其宫中,吞吐而言曰:“吾将有所示,实尔等所未见也。”余等乃入一室,与其寝室相毗连,彼此通以狭径,径长可十五英尺。两壁施漆,绘画颇美。旋见太后语其扈从之太监。是人即蹲身移去此径两端之木塞,其塞实墙其之洞中。余乃知向以为坚壁者,实可移动之画板也。画板既开,露出一室。室无窗,光由屋顶入。四隅置巨石,石上有黄垫座位。垫侧置香炉,各物皆呈古色。此外则毫无几案之属。室之一端,复有一径,与前径相若,亦设画板。板后有室,室后有板,层层相隔,不知凡几。质言之,全宫之壁,皆有此径,中藏一秘室。太后告知余等:明季宫闱,尝用之以行种种事。皇帝欲独处时,则居之。太后尝用一室,以藏珍宝。拳匪乱时,太后于西狩之前,曾将珍宝秘藏此处。回銮后,启室视之,安然无恙。匪徒之劫掠皇宫者,固无一疑及尚有此地也。
  余等既回至廊下,视顷间所离各室,则除墨色石墙外,一无所见。其隐奥有如是者。至太后之厌居禁城也,其故虽多,然亦因其中多怪诞事耳。即太后亦有所不悉。太后曰:“如是处者,即余亦不乐道之,恐人疑用是以行各项事务也。”
  余在禁城宫中,曾遇同治帝之妃三人。帝崩后,三妃皆寓禁城中为太后作女红,以消磨岁月。余既与之遇,乃知彼等皆深受教育者。中以瑜妃,尤为颖慧,能诗工乐,堪称中国女子中之最有才智者也。且于太西各国之掌故俗尚,亦无不了然,令余为之惊服不置。彼于各事,似无不知其大略。余尝问之:“奚以畴昔从不之见?”彼答“非太后召,则不入觐。今太后既来禁城,故日谒之也。”一日余接诸妃书,邀余过从。其居屋与城中他屋分隔,而宽敞亦不及之。陈设简朴。仅有太监及女仆数人,供奔走焉。诸妃自称:性习宁静,鲜有宾客,块然独处,自乐其乐而已。至瑜妃之室,则图书四壁,颇饶雅趣。并出诗数章以相示。中多凄戚之音,有所感也。妃殊主张设立学校,以教育女童。盖以其中之能写读者,如风毛麟角也。并勖余随时以此言进之太后。妃并主张以泰西之治,施于中国,惟殊不欲延用教会中之教员,因若辈常借他题,以发挥其宗教主义,恐招华人之忌也。
  十一月垂尽,太后召见直隶总督袁世凯。是日适为休假日,加尔女士出宫游憩,故余得暇以随太后视朝。太后问袁:“对于日俄战事,有何所见?”袁称:“两国虽已构兵,然决不致牵涉中国。惟战事既定,则满州必多事矣。”太后谓:“吾亦深知之,以两军战于中国境内故也。策之上者,惟有严守中立。良以中日一役,国力已颓,不能再以干戈相见。”又谓:“今当严谕各官员,慎勿干与此事,以免外人有所借口焉。”
  太后继问袁对于战事结果之意见,胜利属之谁也。袁谓:“事极难决,日人其或胜乎?”太后谓:“日人果胜,吾忧可以稍释。第恐未必能然耳。盖俄地广兵众,胜败犹未可必也。”太后于是又言中国之近况,谓:“中国苟不获已,而与他国构兵,则恐无立足地矣。吾国武力废弛,诸无预备。既无海军,又无训练之陆军。质言之:实一无可以自卫者。”袁世凯仍安慰太后,谓:“就中国现势论之,无庸虑有战祸也。”太后谓:“总之中国今当自醒,以力行政事。惟不知从何措手耳。殷望中国,得在世界列强之中,占一优胜之位置。时有疆臣奏请变政,惟以议论纷歧,殊未见有进步也。”
  袁世凯既退,太后复召见军机大臣,告以顷间与袁世凯所语。彼等乃无不赞助,而谓当力求振作也。并对于国防等事,各抒意见。讨论后,某亲王谓彼虽赞成变政,惟极反对变服装,易起居,而去辫发也。太后深讳其议,谓:“中国礼俗,素称文明,今以不及者为代,非智者所为。”既而退朝,一事未决。此不独今日为然也。
  后此数日,除战事外,绝口不谈他事。太后连日曾召见各将帅,惟以朝仪素所不谙,既临太后前,皆手足无所措,见者为之失笑。诸武员之献议,多无意识,不知所云。太后某次尝语及海军之窳劣,良以吾国实无训练之海军士官所致。某将答称:“中国人民,较各国为众。至战船而论,吾国有河湖炮船无数,商船若干艘,大可用以临阵。”太后闻之,即命退下。谓“吾国人民固众,然大都与彼相若,颇不能有所裨益于国家也。”此人既退,众乃笑不可忍。太后止之,谓:“彼殊觉无可笑者,以若人也,而居海陆军要职,深为恨恨耳。”一宫眷问余:“太后胡为闻此人之言炮船也,遂致盛怒?”余告以:“虽以全数抵御战舰一艘,殊无济也。”宫眷闻余言,为之咋舌。
  十一月既晦,两湖总督张之洞抵京,即觐见太后。太后谓之曰:“尔为老臣之一,日俄战争究与吾华有何关系,其陈所见,且直言无畏。苟其事有必至者,余可早为预备也。”张之洞答称:“无论此战之结果若何,而吾国之满洲,恐难保不以利权,让与各国以通商矣。此外则决无他虞。”太后又将前此召见各大臣,讨论变政之议论告之。即据答称:“吾国尚有余暇,从事改革,惟欲速则难期完美。且当于措置之先,审慎筹画。就其个人之意而论,改革之举,出以操切,其计至愚。”又谓十余年前,彼于改革极不谓然。今以大势所趋,时局迥异,不得不稍稍行之,惟起居一节,仍当谨守旧制,而祖宗遗训,不能轻弃也。简言之,仅劝采用西法,以补中国之不足。余无所陈。太后因张之洞之意见,殊确与之吻合,颜色之间,颇露悦意。方太后召见大臣时,帝虽与焉,惟默然静听,不发一语。太后虚应故事,辄询其意见。而帝之所答,则无不与太后之见同。其议遂决矣。
  关于佛教诸典礼,以腊八粥为最重要,于每年十二月初八日举行。相传如来佛,尝于是日乞食,得米与豆,归而作粥,以均飨诸僧。其后遂永以是日举行典礼,以志不忘。其意盖谓于是日节食者,如来必福之。故所食仅米与果豆之类,相杂为粥。不加盐及其他滋味,几类淡食,殊难下咽。
  余等今将扫尘,预备度新年矣。所有各物,悉数取下,重事检点,若影像图画以及器用等件,亦无不细加拂拭。太后又阅历书,备择吉日,以始事焉。继择定十二月十二日大吉。先期余等皆已奉有训令,故于十二清晨,乃各从事于此。中有宫眷数人,奉命取下佛像而拂拭之,并为之制新帷幕焉。其余事,则由太监为之。余问太后:“所有首饰,须拭擦否?太后答称:”除彼外,无有用之者。故不需此。“各物既悉当太后之意,而拭擦一清矣。渠乃预备一名单,为所欲召之人以参与除夕礼者。此礼于岁之末一日举行,与欧洲每岁除夕夜所行者相似,所以表辞别旧岁之意也。向例于两星期前,邀请来宾,俾宽以时日,使克预备。太后并命为宫眷制新冬服焉。此服与余等现所衣者之殊点,惟灰鼠之出锋,代以白狐者耳。其次则制糕矣。此盖于新年,用以供佛及祖先者,必由太后亲先制之。太后既决定制糕之时期,故宫眷等乃齐集一室,室为专供此用者。于是太监携入米粉糖酵等物,合而揉之,以成方块,置蒸笼中以熟之。糕隆然起,如面包然。群谓隆起愈高,则神悦愈甚,而制者必获吉祥。太后所制之糕,熟时颇佳美,于是众皆贺之。太后大悦。旋命宫眷,人制一方。讵意熟时,竟无一佳者。余乃第一年为之,尚有可恕。而其他宫眷亦不见佳妙。何也?私问其故于某宫眷,渠答曰:”何谓乎不能哉?余特故意出此,以取悦太后耳。余即不能胜之,亦能与之相若,然恐转有不利也。“余等制糕既竟,乃命太监为之,无一有不佳者。
  其次乃备小盘,盛各种鲜果于内,饰于冬青等之枝叶,供于佛前。次乃取玻璃盘,盛以粮食,预备祀灶。相传腊月二十三日,灶神朝天,一奏岁间吾人所事,至除夕而归。至以粮食祀之之故,盖欲借此以缄其口,不致多言也。糖食既备迄,余等乃至厨下,置祀物于灶前之桌上。灶特置此,以备祭祀用者。而谓庖人之首领曰:“其善守视之,灶神将以尔一年间之所窃,陈白无遗,将惩尔矣!”
  翌晨,余等偕太后同至朝殿,太监预备黄色红色湖色斗方大纸,磨墨以待。太后乃握笔醮墨,书福字寿字。既而稍倦,则命宫眷代书,或命能翰墨之官吏书之。书毕,分赏诸宾以及群臣。其得太后亲书者,则为莫大之荣眷焉。咸于新年之前数日赏送。是时各省督抚等,贡献新年之礼品,络绎而至,收到时,辄呈之太后。其合意者留用之,不则付诸储藏室而下键焉,大约永不视之矣。贡品中有小件器具、古玩、宝石、绸缎,无物不具。虽衣服亦有之。直督袁世凯所贡者为黄缎袍一件,以各色宝石珍珠,缀成芍药花,其叶以翡翠为之,光彩耀目,价值甚巨。所缺憾者,分量过重,衣之殊不适体。太后初见时,似颇爱之,故第一日即试衣之。后乃弃之不顾。虽余以此衣之华丽无出其右,屡请太后衣之,卒见拒。某日太后接见外交团,余谓太后莫若衣此。太后未允,然亦未言其故,故外间之人,无一曾见此奇服者。
  其他珍品,则两广总督所贡者也。中有珍珠四袋,袋各数千粒,体圆光足。若在欧美购之,价必奇昂。惟太后珍宝甚富,珍珠尤多,故仅赞以甚好二字,亦绝不以为意也。皇后及宫眷,每逢新年,亦须有贡献,大抵乃手出之品。如鞋、巾、领、袋等物。余母及余姊妹所贡者,为面镜、香水、香皂、及其他之美妆品,盖皆由巴黎携来者。太后因正缺此,极形感悦。太监及女仆等,则各贡奇异之糕点食品。
  贡品之多,堆积数室,惟余等不得太后命,不克移动之。宫眷等亦互相有所赠送,而彼此常易混淆,殊可发噱。余曾收得赠品十余事,余乃决意以同侪中之赠余者,转赠他人。讵意翌晨,有某宫眷赠余绣花手帕一方,余一见之,即识其为余物,曾用之作新年赠品者,余乃明言之。而该妇答曰:“奇哉!”余方诧异,尔何为以余赠尔之物,而还赠与余。于是各人大笑。逮彼此比较赠品,则见诸人之中,收回赠人之礼品者,几过半数,则更可发噱。因俗解此纷乱也,乃将各人之物,堆积一处,散乱而均分之,无不满意而去。
  新年之前约七日,停止朝觐。印皆上封。至休息期后乃启之。在此期内,太后停办政务,各事益见舒适。而太后亦以拨除烦冗,从事燕息,殊觉珍惜此时间焉。余等工作,除择其安乐者外,他则无所事事,至年之末日而止。
  三十日之晨,太后乃祭诸佛,次及于先祖。祭毕。来宾有至者矣,迄于旁午,至者约得五十人。诸宾中之主要者,为太后之大公主,醇王福晋,洵贝勒福晋,涛贝勒福晋,恭王福晋,以及庆王之眷属。之数人者,皆时来宫中者也。其翌日,尚有郡主数人,佥非皇族。惟其爵位系出自特赐者耳。此外又有满吏之女,且有多人为余所未曾见者。是日午时,诸宾既集,乃觐见太后。然后各归私室,备事休息。午后二时,诸宾群集于朝堂,依其爵位,排列成行,以皇后为领袖,叩首太后前,此即所谓除夕礼,曾述之矣。其意盖谓于新年前,而向太后辞岁耳。礼毕,太后各赐荷包一事。荷包红缎制,上绣以金,中置金钱。盖欲使各人于新年之后,从事储藏,俾雨旸不时之用。此实满洲旧俗,行之迄今未衰也。
  是日之暮,音乐大作,嬉笑为欢,由夜达旦,无一眠者,以太后之欲作双陆也。于是余等相继入局。太后必欲各人以钱为博,其胜负约得二百元。并嘱吾人努力为之,期其必胜。然无一不审慎从事,俾毋胜太后也。至太后倦时,乃结局而言曰:“此所有钱,吾所赢者,今将散之地上,尔等争相攫取可也。”余等知太后之以此为戏也,乃无不竭力争之。
  半夜时,太监等携一铜钵入室,中有爇炭。太后折取所备之冬青枝叶,而置之火上。余等复效之,益以松香,空气尽变芬馥矣。此举也,盖欲致吉祥于新年耳。
  其次乃制元旦饼,因元旦日,无得食米,而以此饼代之。饼以抟粉制之,而置肉馅其中。余等以一半人制饼,余则为太后剥莲实焉。
  天将破晓矣,太后谓倦甚,且去休息。余等以其非就眠也,仍欢笑如故。有顷,至太后寝室,见其眠已熟矣。乃各归己室,重事装束。一俟太后既寤,人携水果数事,至其室中而献之。所有水果,皆寓庆祝意。如苹果者,谓平安也。如橄榄者,谓永年也。如莲子者,谓福利也。太后无不竭诚受之,并祝吾人之庆利。继询吾等曾否就眠,及闻,皆终夜未眠也。谓此良当,且谓彼本不欲眠,仅休息耳。乃竟有使之不能醒寤者,而归其故于彼年之耄也。时余等侍其侧,俟其梳妆既毕,乃向之庆祝新年。于是又往皇帝皇后处祝贺。此后遂无庆礼,乃群随太后观剧。今日剧场,系筑于庭院中。太后居于廊之一端,是处盖备来宾及宫眷观剧者也。当演剧时,余觉睡魔忽至,乃竟倚栏而酣眠矣。及于既寤,忽觉有物堕入口中,察之,知非他物,乃糖果也,旋即食之。既至太后前,询余曾食糖果否,且嘱余勿眠。如此良辰,毋使虚度。
  太后今日兴致之佳,为余所未曾见。与吾人嬉戏,一如女童,几不知彼即尊严之太后,如吾徒所夙悉者也。
  所来诸宾,亦无不乐甚。是夕戏剧既终,太后嘱阉人以其乐器来,为吾徒作乐。太后歌曲数阕,吾等各以其间和之。于是太后又命阉人歌,其中曾有习练者,音韵甚美。其他则绝不能之,致生种种趣事,太后以此大悦。时诸人中,仅帝一人,从未破颜一笑,似不乐此良辰者也。余于外间遇之,而询其以何故戚之深也。彼乃以英语Happy New Year答余,一笑而去。
  次日,太后兴时绝早,以往朝殿祀财神焉。余等均相从,且与祀礼。此后数日间,则一无所事,惟日湎于博,而争攫太后之所赢者耳。其初无不安相,乃至一日,某宫眷忽大哭,而归咎于余之争攫时,踏其足趾也。太后以是大怒,谕彼返其室中,居之勿出。且谓:“此小节,犹不能忍受,而欲其享安乐也,殊不当耳!”
  正月十日,为皇后诞辰。余等乃询之太后:可否俞允,俾有所馈赠也。彼允吾等可任以所欲赠之。但此举也,于馈赠之前,必先呈之太后,以征其同意。余等于此,靡不出以慎重。凡太后之所谓太美者,亦不敢举以相赠。然究应投赠何物,又有难言者,盖以太后或择其所爱者,而自留之,虽其价值固甚贱也。苟有如是者,太后则谓留之自用,而以他物与皇后云。
  是日典礼,与皇帝之万寿相似,惟不甚铺张耳。余等亦献如意,而叩首皇后前。彼于时,本坐而受之。然以吾等为太后之宫眷,因敬太后及于吾人,乃起立焉。彼之对于吾辈,固无一而不谦捴者。
  是日也,皇帝与后以及妃嫔,得同桌而食,一与帝之万寿同。能如此者,一年间仅两次耳。余则无不分而食者。太后遣其宫眷两人,往侍皇后,余其一也。余因欲知彼等之相处,举动果何似,闻此甚乐。既至皇后之室,乃以太后命告之。皇后仅答“甚好”而已。于是余等至其餐室,为之布置台椅,一依其序。所有膳品,与余所悬度者大殊。食时,毫无拘束,且极安适,非若太后之严肃也。余等可相与话语,而共享酒肴焉。方进馔,仪礼甚休。帝与后既就座,帝之妃,乃取酒杯,斟之使满,次第献于其前,以帝为首,表敬意也。膳毕,余等复回至太后室,并告以各事无不安适也。吾等之行,固明知太后欲有所侦察也。惟未能得有兴趣事以告之耳。太后询余等:“帝状严重否?”余等无不答之曰:“是。”
  新年典礼,以正月十五日之灯节为终止。灯之形式各殊,有作兽形,有作花形,有作果子等形者,以白纱糊之,上敷彩色。中有一灯作龙形,约长十五英尺,其下有十竿,以太监十人持之。龙之前,另有一太监,持一灯如珠,以龙恋是也。游灯时,并佐以音乐。
  灯之后,则有烟火,各呈中国历史中之风景以及葡萄紫藤与其他诸花形焉。种种幻状,极为可观。烟火之侧,有一移动之木屋。太后及诸宫眷,居其中视之,而免冒寒气也。共历数小时,未或稍间。且于此际,燃放爆竹数万,其声,太后似深悦之,以此为典礼之殿,则诚佳美。吾人无不大快。
  其翌晨,诸宾乃相率离宫而去。而吾人逐日之生涯,复从是始矣。
  诸宾既去,太后一如恒昔,以评衡诸人之衣饰与其昧于宫仪之类。继又谓彼殊乐是。盖以宫中景况,殊不欲彼等知之故也。
  以春之将至,而农民且事布谷也。于是又有典礼。皇帝于时乃祀社稷坛,而祝丰年焉。帝于是就坛内之地,以犁耕之,然后播种其下。此举盖欲农民重视其事,虽皇帝也,且不以是为怍。行礼时,以其为公共事也,无论何等人,皆得参观,农民至者亦众。方是时也,皇后乃亲蚕事,先取其子而孵化之。蚕既生,皇后乃饲以桑叶。俟其长成,至于吐丝而止。每日必采桑叶饲之,日四五次。特命宫眷数人于夜间与之食。且视其有无逃去者。蚕之生长极速,其形日异。及其长成也,所食极多。余等以饲之之故,甚形忙碌。皇后能于日光照之,而知其吐丝之时。苟视之而透明者,则蚕已熟,乃置之纸上。此时之蚕,一无所食。吾人仅视之勿令他去可矣。吐丝四五日后,丝既竭而蚕亦萎缩,状如死者。皇后取而藏之盒中,俟其成蛾,乃取出置厚纸上而布子焉。
  苟蚕已成熟,而任其自然也,则必吐丝自缚,至于布满而渐成茧矣。因欲知其丝之吐尽未也,乃取茧而于耳边摇之,苟丝已尽,则闻其声。继置茧于沸水中,以俟其柔,如此而蚕死矣。乃以针挑播丝头,置于辘上而缫之。此外尚有数茧,则另蓄之。蚕既成蛾,乃破茧而出,亦置纸上,备之布子,而置之于寒凉之地。俟至来春,其子又孵化而成蚕矣。
  丝已成,而取至太后前,俾之鉴核。方此时,太后命一阉人,取其幼时于宫中所制之丝来前,而与新丝比。其丝历年已久,既与新制者同其精美也。
  凡此所事,与皇帝布谷之意同,盖与人民以模范,而鼓舞其工作云尔。
  是岁春,天气綦热,太后急欲重回三海,惟以日俄之战端已启,莫若暂驻禁城,待大局稍定之为愈也。太后于日俄战事,忧懑甚盛,日祷于诸神,以求中国之安泰,余等亦必与焉。此时诸事辄形暗淡,未尝有特别事故。至二月初旬,太后以居禁城,厌倦无似,乃谓无论如何,必当迁居三海,俾加尔女士,得竣画像。此事将近期月矣。
  余等遂于二月六日重回三海。但见百草著绿,群卉含英,太后乃携余辈绕游湖上,靡不欢欣鼓舞。太后顾而乐之,而谓余辈之举动,极类一群野兽之脱离樊笼者。此时太后之态度,欣悦逾恒。惟语余等:苟彼移跸颐和园者,视今当更为欣悦。加尔女士即奉召入宫,太后乃亲临其处,观肖像焉。继又询余:“此像绘竣,须历时几何?”余谓太后:“若不稍费时间,以姿态示之加尔女士,则竣之也,费时日颇久。”太后闻余言,沉思有顷,乃允每晨退朝后,以五分时畀之加尔女士。惟切实谕明:“只及面部,不及其他。”乃如是者仅得两日。至第三日之晨,太后又托辞于不豫矣。余又告太后:“若不静坐,以面部姿态示之女士,则绘事将不能进行矣。”太后于此,虽觉甚怒,然仍复静坐数次,至面部绘成而止。此后,太后乃严辞拒绝,不允再事静坐矣。而谓无论此像之成否,决不闻问。余于是乃代太后静坐,俾加尔女士得知太后之衣饰,肖像始渐告厥成。太后闻肖像之将成也,甚为欢忭。余思此乃佳遇,可以绘费再进告矣。太后询余:“所以酬加尔女士者,究必须金钱否,且其数之几何?”余告太后:“绘像为加尔女士之职业,彼若不以此时为太后画像,则必将绘他人者而获酬报。今之于此,其望且或奢耳。”余之此言,终不能令太后明其意,因询余:“果如酬以金钱,不致见侮于女士,而彼康格夫人者,献赠肖像者也,不将因此而见侮欤?”余详述欧美各国,妇女之以绘画教读等业为生者,习行不鲜,非特不以为辱,而为荣也。
  太后甚诧余言,而询女士之兄奚以不加资助。余谓:“女士雅不愿其兄有所供给。矧其兄已有家室之累耶!”太后谓:“此种文明,实为奇特。在我中国,父母既亡,为之子者,有抚养未嫁姊妹之天职。”又谓:“中国妇女,苟自出谋生,则人将传为谈助矣。”然仍允余,谕令诸大臣,付加尔女士以绘像之费。
  二月十四日(即西历一九零四年三月二日)为余入宫周年之期。时余已忘却,太后告余,始忆及之。太后问余:“居宫中是否愉快?抑仍思重回巴黎也?”余乃以诚意相答,谓:“余之居法,虽觉安适,然以宫中岁月,至饶兴趣,此间诚乐,不复思法矣。况在祖国,而得与亲友时相往还耶。”
  太后莞尔而笑,谓恐余不久将厌居宫中,而遁往海外矣。且谓欲余不作出外之想,惟有嫁余去耳。复询余所以反对婚事之故,是否惧阿姑之羁束也?若果有此,余则无所用其忧虑,盖彼一日犹在人间,则余可一日不虑夫此也。又谓余适人后,不必居家中,仍可如常以来宫内。
  太后赓续言曰:“去岁尔之婚事提议时,时余亦愿且置之。良以尔之生长情形,与其他宫眷稍有殊异。惟余之心于此事,固未尝一日或忘。现仍为尔择所天,务期与尔相匹。”余之答言,一如曩昔。略谓:“余殊无适人之意,苟太后不我遐弃,不愿一日之离宫闱也。”太后闻余言,谓余未免固执,想不久变更其宗旨矣。
  二月下旬,加尔女士日从事于太后之肖像,盖欲速成之也。太后又阅历书,择一吉日以绘竣此像。旋择定一九○四年阳历四月十九号大吉。余乃告知女士。讵女士再三声言,时间短促,实难如期告竣。余以此言转达太后,并详述尚有细微处必须补缀,莫如假以时日,俾女士得从容布置也。而太后拒之。谓十九号四句钟,必须告竣。余亦不能再有所言矣。
  限期之前,约一星期,太后乃亲临加尔女士之绘室,作末次之察看,状态似甚欣悦。惟因面部,色有浓淡,终不以为然。余告以此乃光之影也。而太后必欲余转嘱女士更之,务使两边相若。女士与余讨论良久,终知不能违太后之意,乃略加修改。太后偶见像下,有洋文数事,问余为何物,乃即以绘像者之姓字告之。太后即曰:“余知外人往往有奇特之举动,惟思奇特至此,余实未之前闻。奚以书其姓字于余肖像之上哉!他人不知,必谓此乃加尔女士之肖像,而非为余有矣。”余乃又详释其所以然之故,略谓:外国之美术家,于所绘图画之末,无论其为肖像与否,往往自署己名,已成惯例矣。太后遂谓:“此或当然,姑留之可也。”惟观其状,终有不豫色然。
  加尔女士从事绘画,几以夜继日,始克如期告竣。太后乃邀请康格夫人及其他各公使夫人,入宫观览画像,以此非正式觐见也。太后乃御较小之某殿接见之。互相寒暄后,太后命与余等导之以入女士之绘室,余等从之。太后于是与诸夫人道别,迳返已室。皇后奉太后命,与余等偕往,盖为太后作主人也。各人既见太后之肖像,均称道不绝口,赞其酷肖。观览既毕,余等乃退食茶点。皇后坐于案之首端,命余次之。各人坐后,来一内监,奏请皇后转告来宾,谓帝稍觉违和,未能莅临也。余乃为之译述,各人均形满意。故此次来宾未觐皇上,纷纷告别而去。其实帝并未病,特余等忘以觐见事告之,使莅临耳。
  外宾既去,余将各事奏知太后一如常。太后问:“外宾对于肖像云何?”余答:“外宾极赞道之。”太后曰:“此固宜然,像乃外国美术家所绘者也。”观其状,殊怏怏,且泄怒于他事。余以加尔女士几经辛勤,始克成此,不禁大失所望。太后乃谓:“加尔女士绘成此像,颇费时日,何以无人语彼,而以见外宾之举告皇帝也。”对于内监总管,尤形愤愤。旋谓彼忆及此事,即派内监向外宾道歉,盖恐外宾不知情形,而疑皇帝有他事发生,致悠悠之物议也。余告太后:“已向外宾详释帝之违和,彼等闻此,亦即漠然置之矣。”加尔女士既出宫,一日,太后询余曰:“彼曾诘尔以拳匪之乱否?”余告太后:“时居巴黎,于乱之始末,极少闻知。”且谓女士从未一道之也。太后曰:“余殊不欲道及此事,并不愿外人举此以询吾之臣民。居常自思:吾实堪为妇女中之最明智者,他人鲜克望其项背。彼英后维多利亚者,吾素耳其为人,即其历史,吾固尝取译本读之,觉其关系之重,与所以身罹百忧者,殊不得余之半。余之生涯,今且未艾,其未来事,无人可得而悬度之。余或反其故常,作奇特之举,以惊醒外人之耳目,亦未可必。英吉利者,列强中之一也,然非维多利亚英谋独断,有以致之。彼盖有国会之英髦,以助其后,凡百施行,必择其善者而从之。英后于此,仅事画署,而于其国之政治,曾无所可否。吾有人民,且四百兆,又无不惟予一人是赖。彼军机者,虽可备余之咨询,而彼等仅司监察。事关重要,余实决之,皇帝何所知也。余一生事,无失败者。然决未梦及拳匪之所以贻害于邦家者,至于斯极。综余生平,惟此谬误。乱之方兴,余实应严降谕旨,以禁其蔓布。奈载漪、载澜,坚称拳匪降自上天,所以荡清国耻,而剪除外人者。彼之所谓外人。固指教士言也。余恨之至切,而守旧教亦至笃,尔所深知。故于此时,未尝稍置可否。意欲坐观其究竟耳。讵知其举动太暴,而载漪竟于某日,以拳匪之魁入颐和园,集内阉于丹墀中,验其头部,有无十字焉。其魁曰:”此十字者,尔不之见,惟余能于人之头部寻得之,而知其为基督教徒也。‘载漪于是入余私宫,谓拳魁方迟于宫门,曾得内阉二人之为基督信徒者,而询余奚以处之。余于时怒甚,当谕载漪:未经余俞允,奚得擅以拳匪入宫?彼谓:“此魁法术极大,能聚外人而尽戮之。且得诸神呵护,不畏西人之炮火。’且谓:”曾亲见之,一拳匪以手枪击他匪,已命中矣,而卒无所伤。‘于是载漪请余以入教之内阉二人,畀之匪魁。余从之。未几,闻此内阉两人,即在离此不远之某处枭首。翌日,匪魁又随载漪、载澜入宫,命内监尽焚香,以表其非基督教徒也。继又谓莫若日令匪魁入宫,授内监以拳术。北京居人,大都皆习之矣。其次日,各内监无不衣拳匪之衣,余见之大愕。其衣为红衫黄裤,而以红布缠头。念彼等竟弃其公服,而作是装,不禁无悲矣。而载澜者,且以一袭进献。方是时也,军机领袖荣禄,适以病乞假一月。余于其病时,固日遣内阉一人视之。是日阉人归,谓荣禄已愈,将于明日入宫,虽彼假期尚有十五日也。余以彼之遽请销假,中必有故,为之惑甚。然以拳匪头目事,亟欲与之磋商,故欲见之之心,亦至急切。及彼之知宫中举动也,面呈忧色,而谓:“拳匪者非他,实叛徒也。仅欲集彼黔首,助之以尽戮外人。至其结果,殊不足为朝廷福。’余当告之,其言近是,而诘其处置之方,彼当告余,将往语载漪焉。乃至翌日,载漪来,谓以拳匪事,与荣禄冲突至烈。并谓北京居人,无一而非拳匪矣,苟欲施以禁遏,必举北京之人而尽屠之,虽宫廷亦所不宥。又谓拳匪已择定一日,以尽杀各国使臣,而董福祥亦允率兵助之,以火使馆云。余闻之焦灼无似,料其必有大乱矣。仍立召荣禄入宫,而禁载漪于余之左右。荣禄来后,状至忧懑。及知拳匪之所欲为,忧懑愈甚,促余立即下诏,而谓拳匪实秘密党徒,人民不得轻信之。并谕九门提督,立逐匪人以出城门之外。载漪闻知大怒,谓:”此谕果出,则拳匪必来宫中,尽戮诸人,无得免者。‘余闻此言,自思莫若且以诸事,任载漪为之可也。载漪既去,荣禄谓彼已癫狂,且决拳匪将为大乱之基。又谓:“苟载漪而辅拳匪,以焚毁各国使馆者,则其神志,必已迷惘。拳匪尽无知愚民,殊无知识,彼意外人之在中国者,已举地上诸外人而尽之,苟悉戮之,他地有矣。不知其国之强盛,果达何极。若尽毙旅华之外人,则所来以报施者,不知其几千万也。’并谓确信:”外兵一人,可死拳匪百,而略无困难。‘且乞余允彼得节制聂士成。此人后竟以保护使馆,致死于拳匪之手。时余立即允之,并谕彼速见载漪、载澜,告以此事之重大,勿干涉彼之计划。孰知祸乱日亟,莫可收拾。其反对拳匪者,仅荣禄一人,而欲其与众人敌也,乌乎可?一日载漪,载澜又至,乞余降谕拳匪:先戮使馆中人,后及其余之外人焉。余以是大怒,未之允。争论良久,载漪谓必为之,且不可羁延。以拳匪已决焚毁使馆,定翌日举行矣。余时怒不可遏,乃谕内阉数人逐之去。彼则且行且言曰:“太后不允颁此谕也,吾将代太后为之。愿之与否,所不计矣。’乃载漪竟有此举。此后事,尔必知之。载漪既不余前知,颁布此种谕旨,致死者甚众。彼旋见其计之不可行,且见外兵之逼近都城也,惶惧失措,致余西狩。‘”太后言至此,不禁大哭。余告太后:“心甚悼之。”太后曰:“尔不必为予悼,惟余之令誉,毁于一旦,当为尔所深悼者耳。综予平生,惟此谬误,良以优柔有以致此。此事之前,余如白玉,而所以治理余之国家者,靡不称道。乃自拳匪乱后,贻余白玉以玷,且终其身而不能涤除矣。余时时自悔,悔余过信乖戾之载漪也。艰深创巨,惟彼一人,实尸其咎。”
  余居宫中之第二年,与第一年之情形相若。每逢忌辰以及节期,所以庆吊者亦相若。太后每晨视朝后,则从事于兴趣之事,其于宫内之菜园,关心至切。播种之际,太后必亲自监临。迨既长成,可以采割,各宫眷均携带一种小叉,而收获之。太后见余等从事南亩,状至忻悦。有时兴致勃发,必来相助,以欲奖励余等也。凡植蔬菜,得有最优之成绩者,太后必有所赏。故余等无不殚竭精力以从事,一为赏品计,一为取悦太后计也。太后又嗜养鸡,每宫眷一人,各得鸡若干只,一若余等必自看守也者。每晨则各以鸡子呈于太后。惟余之鸡,得卵终较他人为少,甚惑之。一日余之内监告余:彼曾见某内监,窃余鸡埘中之卵,以移置他人之鸡埘中,俾其主人得获首选。余始恍然。
  太后对于宫眷,绝不准其奢侈。某日命余开拆一包,余方拟剪断包外之绳,太后见而止余,命余解之。余以是颇费困难,始竣此事。太后继命将包物之纸,折叠整齐,与绳一并安放某抽屉之内,俾需用时,知其处也。太后尝以款授余等,作个人之零用。苟余等欲购鲜花手帕丝带等物,可向宫中使女购之。惟太后给余等各人小册一本,用出之款,必一一登载其上。每至月底,太后则检查之。若见有用款之多者,加谴责至严。其用省而出入相符者,亦必褒奖。余等以时时聆其懿训,乃渐知克勤克俭,为居家之良规矣。
  光阴荏苒,今又届外交团春日游园会矣。曩例必于其前一日,招请各国公使参赞,及其余之使馆人员。次日则招请各公使及参赞之夫人,是年亦若是。惟到会之外宾无多,且有数人,从未到过者。日本使馆来外宾五六人,由日本公使内田夫人率之。太后对于内田夫人,欢迎甚挚。且因该夫人谦捴甚,太后尤时加称道。各外宾觐见后,余等导之至于别殿,款以茶点,并导游宫内一周。游毕,外宾一一兴辞而去。余等乃以各事告之太后。太后于此,亦必有所询问,一如恒昔。此次诸宾中,有一妇,衣一种粗重之旅行服,其袋极大,时时探手其中,一若甚寒然者。其帽之质,与其衣同。太后询余:“曾见一妇而以米袋布为衣者欤?”并询:“作此装束以来宫中,非异事欤?”余答:“使馆妇女,无不熟识,此人必不之属。”太后谓:“姑不究其为谁,然必非上等社会,所可决也。且可必作此服装者,决不能现身欧洲宫廷间。”太后曰:“凡此诸人,其实表崇敬于余者,或卑余为不足受之者,余一见知之矣。此辈外人,类以中人愚甚,遂疏于礼貌,如其在欧洲社会中也。余思此后,宫中有事,外人应著何服,必先告知之。即有所邀请,亦必审慎。如此则信徒与余所不愿见者,可一律屏除矣。余于显著之外人,而来游中国者,极愿接见,惟其平民,殊不欲之来宫中耳。”余当进言:“日人通行之例,可援用之。即发请柬时,将外宾应服之衣,注明柬末也。”太后甚然此说,决计照行。每值晴朗之日,太后辄至庭外,以监察内监之栽植花木。宫内荷花,每年早春,必移植一次,太后甚注重之。老藕必截去,而取其嫩者以植之新土中。种荷之地,虽为湖之西滨最浅之处,然内监种植之际,湖水时有与腰齐者。太后则费数小时之久,坐玉带桥上,以监察之,而时以种植之法,训导之焉。此举常历三四日始毕事。此数日间,各宫眷则侍其侧,制作种种缨繸无,备太后各种椅榻之装饰品,其实余等终日忙碌,几无事不为也。
  是年春,袁世凯复入宫陛见,太后与讨论者,为日俄战争等事。袁告太后曰:“此项战争之关系,日益重大,恐最后蒙莫大之影响者,厥惟中国。”太后闻袁之言,甚烦闷。谓某御史曾请以大宗食米,赠与日本,彼未之允也。袁世凯极然太后之言。
  此时,余每日仍将西报中战电,译呈太后。一日余见报上载有新闻一则,谓康有为已由巴达维亚行抵新加坡云云。余以为此,必能致太后之注意,遂一并译之,讵太后见此,勃然大怒。旋告余,谓:“此人实致中国纷乱之祸首,皇帝未遇康氏前,于列祖列宗之遗训,遵守惟谨,莫敢或违。惟自引进以后,遂思变政,且欲汲引耶教于中国。”太后继言曰:“康氏曾请皇帝以军队围困颐和园,将余禁居其中,俾彼得实行新政。幸彼时军机大臣荣禄,与直督袁世凯,均效忠于余,始得破坏其计划。当是时也,余闻荣之言,即趋至皇帝所居之内城,询以此事之真相,皇帝答称自知其过,遂请余垂帘听政也。”
  时太后曾立降谕:“捕康有为及其党徒。惟康已设法出奔,而太后亦遂不知其消息。迨余译呈,不免旧事重提矣。继太后以得知康之所在地,似觉释然。且欲知其何所事焉。乃旋又盛怒,询余外国政府,必以何故而保护中国之国事犯。又何故不于其己国国是稍加之意,俾中国得以治理其臣庶也。乃命余时时留意康氏之消息,有则立即译呈之,惟余则立意无论如何,决不再提及此人,而太后亦渐渐忘之矣。某日游三海时,太后指其中之旷地告余等,谓此处本为朝殿,而焚于拳匪之乱者也。惟此殿之被焚,实意外事,非西兵意欲毁之。又谓每见此地,辄为心酸。且现用之朝殿太隘,不足以容留新年朝贺之外宾。故决计于被焚处筑新殿焉。太后遂命工部依其意旨,制新殿之模型,制成呈览。前此宫内各殿,尽中国式。惟现造之殿,则参用西制。旋工部制成模型,呈之太后阅看,模型以木为之,体积甚小,而窗棂毕具。然余观太后于此,无一可当其意者。非曰此室大,即曰彼室小。故复将模型发还,命工部重造之。迨二次呈进,宫内各人,皆谓较第一次为胜,呈太后亦极形满意。模型既定,太后乃思所以名之者。筹思者久,始定海晏堂三字,而立兴土木矣。太后于建筑之进行,甚为注意。并决定其中之陈设,悉用西式,仅御座仍旧制。余等由法返国时,曾携有器具样本数种,太后细加参考,乃择定路易十五世之式样。但各物必涂黄色,以崇体制。其帘幕地毯称是。太后既定各种器具后,余母乃进言,谓愿以此项器具相献。太后允之。余母遂向巴黎著名之某公司订购。新殿告成,器具亦至,因即一一安置其中。太后亲临察看,仍觉不当。其状似不满意于新殿之结构也。谓今后始知中国之宫殿,优美无伦。以其形式之庄严,实优于西式之宫殿。然既筑成,无可更改,亦不必过事吹求矣。
  是年之夏,余颇有闲晷,乃日以一小时教皇上以英文。皇上天资颖悟,忆力绝强,故进步綦速。惟发音不甚清晰耳。诵习未久,即能读普通教科书中之短篇故事,且能默书,亦无差误。皇上之英文书法,异常秀艳。临摹古体,与装饰品用之英字,尤称佳妙。太后闻此,似甚欣悦。谓彼亦愿学之。以其自信,苟从事于此,进益必非常迅速也。讵太后学习两课后,即不能耐,此后亦绝不道及之矣。
  余于授课时,遂得乘机与帝纵谈各务。一日帝忽然语余:“谓余于改革事,曾不能移化太后,稍事进行也。”余答:“自来宫中,兴办者已复不少,海晏堂其一也。”然帝状似卑此为不足道者。帝谓时机果至,或有用余处。惟于此举,帝状颇呈疑虑色。旋又询余父病状。余答父病若不见瘥,余等无论如何,必暂离宫闱去也,帝答余等此去,虽觉凄戚,然终以去此为佳。并谓余旅欧多年,宫中岁月,万难久耐。苟愿去此,彼必不加禁阻也。
  太后准余月以两次往探余父。而余居宫中,各事亦靡不安适。惟某日太后之使女告余:谓太后又复为余筹议姻事。初闻之,殊不介意,旋太后告余:谓诸事已布置有绪,将嫁余于所择定之某亲王。观其状,似欲探余作何言者。余告以父病,忧虑正殷,乞其暂缓置议。此言使太后甚怒,谓彼之待余甚厚,殊觉不知感戴。余默然未答。太后亦无所言,遂勉自抑制,不复忆及之矣。迨余宁家时,乃将详情告知余父。余父始终不以此婚事为然。命余返宫,为内监总管李莲英详述此事,并向李说明余所处之地位。盖宫内诸人,能左右太后者,惟李一人而已。故余遂乘机向李述之。其始似颇不愿干涉此事,谓余终应遵太后之意而行。迨余告以实无适人之念,而愿奉职宫中也。始允为余竭力设法。此后余遂不闻太后道余之婚事,李亦从未述及,始知彼已为余收有成效矣。
  夏季中,并无要事。时在八月,乃伐宫内之竹,而命宫眷从事于此。余等乃取竹雕刻之,作花卉文字形。太后在旁,为之指导。继将此竹,制成台椅,俾太后茶室之用。秋夜冗长,太后乃教余等以中国之历史歌赋,间十日考试一次,以觇学业之有无进益也。其优美者,必有奖赏。年幼内监,亦共余等学习。中有数人,答语绝可发噱。值太后畅乐时,闻此则付之一笑。有时则命内监扑责之,以惩其愚顽。惟彼等常被扑责,视之若惯,而旋亦忘之矣。
  皇帝以将届太后七旬万寿,拟以极大规模,举行庆典,惟太后因日俄战事方殷,不允其请,盖恐人民有所訾议也。故此次乃寿,与前此所异者,惟太后受宫内诸人朝贺后,赏赉甚众,且锡以衔位,丰其俸给,并酌予升擢焉。余妹与余,均得赏郡主衔。此种衔位,只限于宫闱,由太后特赏。至宫外诸臣之升擢,则由皇上颁谕行之。向例然也。庆祝以内城为宜,故拟于此中行之。惟太后不然此说,谕令宫闱于十月十日前三日方得移往。以此故,颐和园之与内城也,均须铺张,诸事极形匆促。兼之前数日,雪至大,各事益形阻滞。惟太后于此悦甚,以其素喜雪景也。并欲于宫中,傍山摄影。遂命余兄以摄影器入宫,摄影数张,无不佳美。
  十月七日,宫闱始迁入禁城,庆祝于是始矣。凡百铺张,极形美丽。庭院中搭以玻璃棚,俾雪不得入,宜每日演剧焉。初十日庆祝礼与夙昔无异。诸事已毕,宫闱复回三海。
  余等既回三海,闻余父又以病势增剧,上书乞休。太后遣内监数人往探病状,知其果然,始允其请。且于吾父沪上之行,亦颇赞同。谓此行或可已其疾,而视西医之能否奏效也。又谓余母似必随往,惟余妹与余大可不必与之偕。余乃一再进言,谓余之偕行,乃其天职,诚恐余父万一不测,余将永无再见之日矣。余苦求太后俯允所请,而彼仍多方阻难。继见余去志已决,乃谓余曰:“彼为尔父,尔既坚欲偕行,余知不便阻留。惟须记取诸事毕后,当速返宫中也。”太后既准余等赴沪,复欲为余等备制衣服,以及途中应用各物。故迟至十一月中旬,始克出宫。太后之意如此,余等惟有静待而已。
  各物既备,太后乃取历书,为余等择一启行之吉日。所择定者为十一月十三。余等遂于十二日出宫返家,先向太后叩头告别,并谢其种种优待。是时无人不哭,太后亦然。余等复向皇上皇后告别,皇上仅与余等握手,而操英语曰:Good luck(佳运之意也)。其他诸人亦以余等之去,无不黯然。太后伫视良久,谓余等周旋不已,徒费时间,于事无济,莫若就此启行也。内监总管候宫门,亦向余等珍重道别。余等遂驱车至余父处,至则诸事已预备就绪。翌晨乘火车至天津,适得末班商轮赴沪。舟抵大沽口,因水浅停搁若干时。
  既抵沪滨,余父即赴西医处就诊。其病经此番跋涉,似有瘥势。而余转忆宫中之生涯不已。虽沪上旧友至众,且时承相邀赴饮宴跳舞等会,然终觉不快。盖沪滨事事物物,均与余京中所习见者殊,颇望有时重返宫中,以侍太后。抵沪后,约两星期,太后特遣人来,探询余等之近状。此人携来太后所赐之珍物至多,及所赏余父之药品。余等以得见此人,无不欢忭。彼谓宫人相念甚殷,并以速返宫闱相劝。且以余父之病,日渐有瘥,彼谓余无庸再羁沪上,莫若返京,以服务宫中也。故余寓沪度新年后,即北上矣。此时海冰未释,余遵海先至秦皇岛,后乘火车入都,此行备极艰辛,抵京后,为之大快。时太后已遣余之内监候于车站,余旋即入宫,一见太后,欢忭愈恒,而相向哭矣。余告太后:“父病渐瘥,极盼常侍其左右也。”
  余在宫中之职务,与前无殊。惟无余妹相伴侣,又无余母相与话语,顿觉岁月之全非矣。太后待余如恒,且视昔为优渥,余终觉不乐,极愿得重返沪渎也。宫中所事,无异曩昔。至二月间,接上海来电,谓余父病日笃,急欲见余,余遂以电呈之太后,而俟其后命。太后见电,谓父年已老迈,病势如此,恐难速痊。及其既也,乃告余可即束装赴沪。余复向宫内诸人,一一道别,满拟不久而归,而此次竟不能如愿矣。盖余重抵沪上时,父病已危,复经数日,遽尔长逝。按其日期,即西历一千九百零五年十二月十八日也。余等服孝百日,以此遂不能返宫矣。
  余在沪时,得新交多人,始觉宫中之生涯,终不能胜过余在欧洲时所身经之默化力也。余虽为满人,然服膺西人已久,且在外国受有教育者。故与余夫见后,婚事旋即议定,余则以是为美国之国民矣。然余在宫中之二年,以奉侍慈禧太后者,实余年幼时最安乐之日月,故余对此二年之光阴,遂念念不能忘也。
  余于改革一事,虽不能多所循诱太后,然仍望此生得见中国有日醒悟,以侪于世界列强之林也。

【来源:作者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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