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文化—长安之夏和节俗

长安地处渭河冲积平原，四面皆高，形如盆地。所谓四季分明，对于长安来说，就是春秋二季气温适宜，而夏热冬寒。当然，早夏及仲夏的天气湿润清和，万木葱茏，如樱桃、桃、杏、梅等应时佳果亦渐次成熟，还是比较宜人的:
晓木千笼真蜡彩，落蕊枯香数分在。阴枝秀牙卷缥茸，长风回气扶葱宠。野家麦畦上新垅，长畛徘徊桑柘重。刺香满地菖蒲草，雨梁燕语悲身老。三月摇杨入河道，天浓地浓柳梳扫。
李贺《新夏歌》
尘埃径小雨，地高倚长坡。日西寺门外，景气含清河。闲有老僧立，静无凡客过。残莺意思尽，新叶荫凉多。春去来几日，夏云忽嵯峨。朝朝感时节，年鬓暗蹉跎……
白居易《青龙寺早夏》
早夏宜春景，和光起禁城。祝融将御节，炎帝启朱明。日送残花晚，风过御苑清。郊原浮麦气，池沼发荷英。树影临山动，禽飞入汉轻。幸逢尧禹化，全胜谷中情。
张聿《赋得夏首犹清和》
葛衣疏且单，纱帽轻且宽。一衣与一帽，可以过炎天。止于便吾体，何必被罗纨?宿雨林笋嫩，晨露园葵鲜。烹葵炝嫩笋，可以备朝餐……
白居易《夏日作》
李贺诗"天浓地浓柳梳扫"可以说将早夏景物概括已尽，白居易诗"一衣与一帽，可以过炎天"也可以说将仲夏的适人处说荆然而到了盛夏的五六月，则长安的炎热也是难以忍耐的。李白有首小诗，题为《夏日山中》："懒摇白羽扇，裸体青林中。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此诗不写于长安，但可以反映人们当盛夏之时寻求体肤凉爽的心情。杜甫有一首题为《早秋苦热堆案相仍》诗，写于华州(今陕西华县)，诗中说:"七月六日苦炎蒸，对食暂餐还不能。常愁夜来皆是蝎，况乃秋后转多蝇。柬带发狂欲大叫，簿书何急来相仍。南望青松架短壑，安得赤脚踏层冰！"这几乎是对凉爽的一种渴求了。韩愈和孟郊有一首《纳凉联句》，韩愈有一段关于长安酷热的描写，今日读来，尚有身同感受之况:"龙沉剧煮鳞，牛喘甚焚角。蝉烦鸣转喝，鸟噪饥不啄。昼蝇食案繁，宵蚋肌血渥。单希厌已禠，长箑倦还捉。我们打开《全唐诗》，关于夏天的诗，有许多是以"纳凉"为题的:
烦暑避郁蒸，归闲习高明。长风自远来，层阁有余清。散洒纳凉气，萧条遗世情。奈何夸大隐?终日系尘缨。
苏颧《小园纳凉即事》
乔木万余株，清流贯其中。前临大川口，豁达来长风。涟漪涵白沙，素鲔如游空。偃卧盘石上，翻涛沃微躬。漱流复濯足，前对钓鱼翁。贪饵凡几许，徒思莲叶东。
王维《纳凉》
夏日纳凉，与冬日向火具有同样的情趣。《开元天宝遗事》："杨氏子弟，每至伏中，取大冰，使匠琢为山，周围于宴席间。座容量酒酣而各有寒色，亦有挟纩者。其骄贵如此也。"当寒冬之季，唐皇室取大冰存于地窖，以备驱暑。今西安有冰窖巷，据说就是当年唐皇室存冰所在。但这属于豪贵与帝王的享受，非一般士庶所能想像了。
夏日最主要的一个节日是端午，即五月五日。又称"端阳，、"重午"。《续齐谐记》:"屈原五月五日投汩罗水，楚人哀之，至此日，以竹筒子贮米，技术以祭之……今世五月五日作棕，并带楝叶五色丝，皆汩罗遗风也。"民间并有采艾悬门户以攘毒气、饮菖蒲酒或佩带香囊以辟邪等习俗。唐代的一则记载颇值得注意。《唐会要》:"龙朔元年五月五日，上(高宗)谓侍臣曰:‘五月五日，元为何事?’许敬宗对曰:‘《续齐谐记》云:屈原以五月五日……’上曰:‘我见有一记云:五色丝可以续命，刀子可以辟兵，此言未知真虚，然亦俗行其，’"端午为纪念屈原，今日已成为妇孺皆知之事，而唐高宗居然不知道，岂不令人奇怪?这说明，端午原是我国传统节日，夏历建寅，五月为午，五月的第一个午日，为"重午"，其起因可能与驱邪辟毒的某种习俗有关，与屈原投江并无关系。屈原死于五月五日，后世遂在此日加大了纪念屈原的内容。另外，纪念屈原可能仅限于江南，随后逐渐弥漫于全国，所以端午节的习俗颇为复杂，难怪唐高宗有此一问。
端午节，皇帝有时也于宫廷宴群臣。下面是唐玄宗的端午宴诗:
五月符天数，五音调夏钧。旧来传五日，无事不称神。穴枕通灵气，长丝续命人。四时花竞巧，九子棕争新。方殿临华毕，圆宫宴雅臣。进对一言重，遒文文艺陈。股肱良足咏，风化可还淳。
李隆基《端午三殿宴群臣探得神字》
诗未必有多好，但涉及到一些端午的民俗。"穴枕"指一种空心枕，宜用于夏天。唐人杜羔之妻赵氏，聪慧能诗，传说她每于端午时，取夜合花放空心枕中，时以此花置酒中令丈夫饮，当时妇女多效之。空心枕中置花，应是唐时端午习俗。"长丝续命"也是端午习俗，妇女以五色彩丝结合欢，无论男女皆可缠于臂膊，称为"续命缕"，谓可以避灾延寿。"九子棕"是棕子的一种，《乐府诗集》收有民间《月节折杨柳歌》，其《五月歌》有"折杨柳，作得九子棕"句，可见其起源很早，惟"九子棕"的形状，今已不得而知了。或者竟是一大九小，置于盘中，如一母九子状，也末可知。
杜甫有《端午日赐衣》诗:"宫衣亦有名，端午赐恩荣。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自天题处湿，当暑着来轻。意内称长短，终身荷圣情。"这是端午节皇帝对百官的一种恩宠。衣内题有受衣人姓名(即"自天题处湿"句意)，因为是可着每人长短肥瘦做的(即"意内称长短"句意)。这可能是一种偶然的恩宠，未为常制，所以唐诗中关于端午赐衣的诗不多见。杨巨源有《端午日伏蒙内侍赐晨衣》诗，揣其意似是在宫中当直时所赐衣，与杜诗的赐衣不同。
当夏令之时，作为一种常制，由朝廷赐给百官的，是初夏成熟的樱桃。丘丹《忆长安·四月》诗中说:"尝卮更献，含桃丝笼交驰。"所说即赐百官樱桃事。樱桃一名含桃，又名朱樱，汉时长安已广有栽植。《西京杂记》载长安上林苑的"名果异树"，即有樱桃。《礼记》:"是月也……羞以寝庙，先荐含桃。"《东观汉记》:"明帝月夜宴群臣于照园，大官进樱桃。"可见赐百官樱桃至迟在汉代已成为常制。唐代朝廷赐百官樱桃事几乎史不绝书，唐诗中也多有反映:
芙蓉阙下会千官，紫禁朱樱出上阑。总是寝园春荐后，非关御苑鸟衔残。归鞍竞带青丝笼，中使频倾赤玉盘。饱食不须愁内热，大官还有蔗浆寒。
王维《敕赐百官樱》
未许莺偷出汉宫，上林初进半金笼。蔗浆自透银杯冷，朱实相辉玉碗红。俱有乱离终日恨，贵将滋味片时同。霜威食檗粱应难近，宜在纱窗绣户中。
韩偓《恩赐樱桃分寄朝土》
清晓趋丹禁，红樱降紫宸。驱禽养得熟，和叶摘来新。圆转盘倾玉，鲜明笼透银。内园题两字，西掖赐三臣。荧惑晶华赤，醍醐气味真。如珠未穿孔，似火不烧人。杏俗难为对，桃顽讵可伦。肉嫌卢桔厚，皮笑荔枝皴。琼浆酸甜足，金丸大小匀。偷须防曼倩，惜莫掷安仁。手擘才离核，匙抄半是津。甘为舌上露，暖作腹中春……
白居易《食软赐樱桃玩物感恩因成十四韵》
白居易的诗，堪称一篇"樱桃赋"。樱桃性热，多食不适，王维、韩偓诗郡提到"蔗浆"，"蔗浆"(甘蔗汁)性寒，宫中同时备有"蔗浆"予以调和。
杜甫晚年在蜀地定居后，有《野人送朱樱》诗:"西蜀樱桃也自红，野人相赠满筠笼。数回细写(同泻)愁仍破，万颗匀圆讶许同。忆昨赐沾门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宫。金盘玉筋无消息，此日尝新任转蓬。"当肃宗乾元元年(758年)春，杜甫在长安为左拾遗(属门下省)，曾享受过一次皇帝赐百官樱桃的恩遇。这一次成都农民(即"野人"。古以城外为郊，郊外为野，"野人"即山野之人、农民)送他樱桃，引发了诗人的今昔感慨。原因在于，赐樱桃，作为朝廷常制，成了天下安定、太平盛世的一种象征;作为个人，成了在朝在野的象征。
提到赐樱，又须提及玄宗朝的置骑传送数千里致荔枝以博杨贵妃一笑。郑概的《忆长安·六月》诗有句说:"尘惊九衢客散，赭汗滴沥青骊。"所说天马(青骊)大汗淋漓、冲进长安九衢事，就是指荔枝送到长安的情况。《唐国史补》:"杨贵妃生于蜀，好食荔枝，南海所生尤胜蜀者。故每岁飞驰以进。然方暑而熟，经宿则败，后人皆不知之。"《新唐书》:"(杨贵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骑传送，走数千里，味末变，已至京师。"也有记载说，玄宗为贵妃所致荔枝，取自涪州(今属重庆)。如果说赐百官樱桃不失为一种善意的举措，也是一种太平盛世的象征的话，那么，为贵妃一人的口腹享受，耗天下之财而从南方传送荔枝，则无论如何是亡国的荒政。白居易为忠州(今属重庆)刺史时，有《题郡中荔枝诗十八韵》诗，诗中说:"物少尤珍重，天高若渺茫。已教生暑月，又使阻遐方。粹液灵难驻，妍姿嫩易伤。近南光景热，向北道涂长。不得充王赋，无由寄帝乡。"微对玄宗的置骑传送予以讽刺。晚唐杜牧《过华清宫绝句》其一说:"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虽然委婉，却非常深刻。还是宋苏轼的《荔支叹》写得最好:
十里一置飞尘灰，五里一堆兵火催。颠坑仆谷相枕籍，知是荔支龙眼来。飞车跨山鹘横海，风枝露叶如新采。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豢有。风顺雨调百谷登，民不饥寒为上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