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文化—西部写真线猴戏

线猴戏是我家乡独有的一个剧种，一位省委书记把看这样的戏作为人类最美好的理想之一绝对是有道理的，我从情感深处表示认同。

　　在我童年的时候，贫瘠中能使我愉悦的，就是看这种独有的家乡戏，那是太大的快乐了，家乡算得上是戏剧之邦，一年三百六十天，农闲的夜晚，下雨的白天，或者婚丧嫁娶，红白喜事，戏迷们就会在院落门前支起桌子，搭自乐班唱戏。若是收麦忙罢，或者逢年过节，别的村寨都会请四邻八舍的戏把戏，一本连一本地在戏台上演出连台本戏。只有我们那样被称作西伯利亚的村子，因为太穷，演不起这种秦腔大戏，只能另搭小台子唱小戏，这小戏就叫线猴戏，是一种提线操作的木偶戏。

　　相传，线猴戏产生于汉代，似乎与楚汉相争的一场战争有关，但这典故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追根溯源很麻烦，简单说，是一场战争带来一种副产品，演绎出一个特殊的戏剧品种。从那时起，我们家乡的土艺术家们就开始操作他们的绝活，先精雕细刻出一个个木偶的头型和面孔，再扎结上躯体四肢，穿戴上不同的衣冠袍褂，就把有三分之一真人大小的木偶，变成了有着不同面孔不同身份的戏剧人物。每个角色身上都系着许多根细线，归拢在一块操作板上，操作板握在提线把式的左手里，把式的右手指头灵活地拨动着一根根细线，提挑捻抖，木偶就变成了活人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喜笑怒骂，提袍甩袖，演绎着一出出人间活剧。

　　童年的特征是易动感情，每当戏演到悲处，我就跟着哭，演到乐处，我就跟着笑。戏中经常出现一个人物叫赖包子，是一个鼻梁窝儿抹白粉的人物，类似于西方马戏团里在幕间插科打诨的小丑，他能扮演不同的角色，一阵儿是脖子里插令字旗的传令兵，一阵儿又是跟着衙内屁股转的小家奴，一阵儿又是偷剜了人家蔓菁还大发屁论的小混混，一本正经地卖弄屁学：屁也屁也，五谷之气也，不放也，夯胀也；一放也，响亮也。他说，屁是一只虎，出来无人堵，轰倒潼关城，冲开西安府，三千鞑子来救驾，一屁打死两千五，剩下五百跑得快，也都掉了牙茬骨……每看到这些地方，我就笑得岔了气，抱着肚子在人堆中东倒西歪地乱
撞，那是我多苦多难童年时代最为开心的时刻，然而更多的情况是，一些悲剧人物带给我无边无际的忧伤和哀痛，每当看到周仁为救义兄而牺牲了自己的妻子，或看到李丽娘因为爱情而被一个凶恶的和尚杀死，我就悲伤得肝肠寸断。

　　这首先是因为提线把式的高超技巧，一根根细线在他们指间缠来绕去，不断拨弄，那些木偶就开始前俯后仰，呼天抢地，此刻如同遇见了生活中遭遇大难的不幸者一样，我的五脏六腑就被彻底翻腾搅动了，如今提线技术加了科技手段，剧中的周仁愤激时，会把官帽蟒袍脱下来在脚下狠踩，李慧娘变成了厉鬼，能从口腔里喷出复仇的火焰，挑着货郎担儿的小伙子，能自己换肩，能取下毛巾擦汗，能摇响卜啷鼓叫卖，凡此种种，更强化了人物的表现力量，也就增强了对观众的感染与感动，与提线手段相辅相成的，还有它的唱腔，那也是独特的，独树一帜的，不同凡响的，称作线腔。线腔使用的主要乐器叫弓弦胡胡，粗糙的胡琴弓子就像弹棉花弓子，琴弦不用马尾，绷着皮线，演奏出带着粗犷的原始的有着野性味儿的咏叹调，虽然缺少京剧唱腔那样的精致细腻，却让人感觉是从灵魂深处喷涌出来的呼号与呐喊，惟其如此，也就让看戏的人听了欲生欲死，大乐大恸。听那位小村姑与小货郎讨价还价沾了便宜后娇声娇气地唱道：下一次你到我门豁，我给你端茶取烟锅……我就不由得会心地大笑；而周仁逃出严府后撕心裂肺地唱着：刹时间只觉得六神俱殒，大睁眼观贤妻一命归阴，只见你怒冲冲挥匕自刎，头垂胸身倒地鲜血淋淋…每每听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心里也在滴血。这种唱腔是真正的生活琴弦与生命交响，它历经了近两千年的岁月也没有式微衰落，以至于流传到今天，不管有多少动听的仙音妙乐，即如最火爆的现代摇滚，都把它挤不出局。家乡人只要一听那哎咳呀哈咳呀哈的一句叫板，立刻就会支楞起耳朵凝神静听，连塞进嘴里的大肉块子也顾不得咀嚼了……

　　读唐代笔记，发现李白有一首咏木偶的诗，让我十分惊讶，那诗写
道：
　　刻木牵丝作老翁，
　　鸡皮鹤发与真同，
　　须臾弄罢诨无事，
　　还似人生一世中。

　　当然，这是诗人自喻在长安过着像木偶一样被摆布的日子，内心觉得非常痛苦。不料，这诗又引起皇帝老儿李隆基的共鸣，他坐在南内深宫，捧着这诗独自吟哦。他也认为自己是傀儡吗？谁让他变成傀儡呢？怎么那样耿耿不乐满腹惆怅呢？也许是思念杨玉环吧，是在感叹当了太上皇而成了傀儡吧？叫我特别感兴趣的是，被称作谪仙人的倜傥不羁飘逸不群的诗仙，居然能借用我那又俗又土的家乡戏抒发感慨，可见我们的线猴戏绝对不可等闲视之，李白称赞那木偶像真人一样逼真，这评价也就不低了，他又借此咏物抒怀，还引得李隆基也来端起酒杯，浇心中块垒，这一时真让人难以分清，是李白诗的力量打动了唐玄宗呢，还是我们的线猴戏的艺术魅力，既引发了天才诗人的灵感火花，又触动了风流皇帝的隐秘伤痛？在我看来，二者缺一不可。

　　只是，我弄不明白，既然木偶系上一些细线就能变成活人，为什么给活人身上系几根线索，人却会变成了木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