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纸沧桑,满纸清雅——谈赵珩和他的书
【以稿换稿】【繁体】 作者: 李乔 来源: 网络整理 阅读 次 【小 中 大】【收藏】
赵珩先生现任北京燕山出版社总编辑,是我国著名的文化学者。2001年三联书店出版了赵先生著的《老饕漫笔——近五十年饮馔摭忆》,目前已七次印刷,2003年在日本出版日译本,2005年出版英译本。一本反映我国饮食文化的随笔杂记,有如此的海外影响,实不多见。
我们特向全国餐饮业的同仁推荐此书。
我们为赵先生欣然答应出任中国烹饪协会专家工作委员会委员而深感荣幸。
赵珩原来无名,我觉得,他现在成名了。因为他写了两本在我看来可以在人们的书架子上长久地立得住的书。一本是谈饮馔掌故的《老饕漫笔——近五十年饮馔摭忆》,一本是谈近五十年来社会文化变迁的《彀外谭屑——近五十年闻见摭忆》。有了这两本书,赵珩在林林总总的历史文化随笔写手中,可以算是一位卓然特出的人物了。
他写的东西有点像邓云乡,谈琐细的历史,如数家珍,而文情之清雅,又似乎胜过邓云乡。云乡公是我的忘年交,他故去时,我心中悲叹:广陵散今绝矣。但看了赵珩的书,便觉得不只是薪火相传,而且大有积薪之概了。作为文化散文,赵珩的文章在许多方面可与余秋雨比肩,而文笔之老到,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涵养之深厚,似乎又要超过余先生。赵珩的文章,写的多是自己的闻见所及,亲身经历,但却常将眼光放远,前及辽远的古代,不仅有杨衒之、孟元老写洛阳伽蓝,写东京梦影的风致,也有一点太史公通古今之变的遗音。
赵珩是书香子弟,有颇深的家学渊源,曾祖是清朝大吏赵尔丰,曾伯祖是清史馆馆长赵尔巽,父亲是当过中华书局副总编辑的文史专家赵守俨先生。赵珩家的友朋宾客,多是儒林耆旧、学界名宿,正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赵珩本人,与朱家潘、王世襄、启功、张中行、周绍良等许多文化大家都是忘年交。如此家世,如此交谊,促成了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挚爱和独特领悟。读他的《老饕漫笔》,特别是读《彀外谭屑》,总让我有种感觉,这大概是只有世家子弟才写得出的书,就像《红楼梦》必须是生活在王府贵族圈里的曹雪芹才能写出一样。历史上有战国四公子,民国四公子,我觉得赵珩也有点公子味道,但又很难说他像谁。赵珩就是赵珩,我想用一个自造的名词来称呼他,这就是:“传统文化遗民”。
赵珩的书虽然多谈晚近之事,但传统文化底蕴极厚,不仅对历史掌故和传统文化知识顺手拈来,而且文笔渊雅,古意纵横。赵珩是个传统文化的杂家,他懂碑帖,懂书画,懂京戏,懂古代风俗,懂古代地图,更懂古来的烹饪饮馔。他的懂不是浮泛的浅知,而是内行眼里的门道。他的这些杂学,他对这类看似不在主流的杂项学问的偏爱,颇有一点朱家溍、王世襄先生的余韵。对于大的历史问题,赵珩似乎研究的不多,但却也时有自己独到的看法。如评论历史人物,他颇懂得钱钟书先生所提倡的“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之法,一切从历史实际出发,因而总能获得对古人的思想行为的正确理解。
例如,清初大思想家顾亭林晚年择友时,不光考虑政治操守,也考虑学术文化上的认同,以及个人习性的相近。对此,赵珩评论说,近百年来的学者,对顾亭林以及和他同时代的士人们行谊的审度,一直离不开单纯用“政治操守”这把量尺,结果总是局限在“君臣”一义上,而不顾其他一切复杂纠缠的人情物理关系。他写道,“用这样一个导源于乾隆朝修《贰臣传》之际的‘阐释架构’,来评价亭林以及其他清初的人士,不但有欠公允,也是不符合于从历史本身来说明历史的准则的”。赵珩所言,当然不是说顾亭林衡人择友时不使用“政治操守”这把量尺,而是说他不仅仅使用这把量尺,同时还考虑到了其他因素。赵珩这样来评说顾亭林,实际是考虑到了当时历史情况的复杂性,考虑到了人的多面性,而他的这种考虑,无疑是符合于“从历史本身来说明历史的准则”的。赵珩对顾氏的论说,应当说是精当和公允的,不但矫正了以往的有简单化倾向的是非标准,也廓清了人们心理上惯有的“英雄都是清一色的”的迷误。
赵珩不但懂很多传统文化,有时还身体力行,按古人之法行事。俗人寄寓寺庙之中,是自古以来中国社会生活的一个奇特现象。对此,赵珩不仅做了研究,还先后在二十余座寺庙里寄寓过,以体验这种古风。赵珩并不信佛,他寄寓寺庙,是因为懂得文学崇尚性灵,故效仿古人到远避尘嚣的寺庙中陶冶气质。赵珩送人礼物,常送题字的扇面。这也是一种古风。扇面上的字都是他自己用端庄秀美的小楷题写的,写的大都是王羲之的《兰亭序》。这种交谊方式,显然是古代文人之习。赵珩不仅仅是个传统文化的观察者、研究者,还是个躬身效法古人的实践者,所以我说赵珩是个“传统文化遗民”。当今急速变化的社会,使许多传统的东西渐渐逝去;生命法则,又使真正懂得原汁原味的传统文化的人越来越少,而赵珩却精力健旺,用他一肚皮的学识,把那些已经逝去或行将逝去的东西讲得富有生机。从这个意义上,我又要说赵珩是个“传统文化遗民”。
富有历史感的人,爱怀旧的人,大抵写出来的忆旧文字,常常透出一缕淡淡的哀伤,这种哀伤,或蕴含着对一去不返的时光的怀恋,或包含着对不堪回首的岁月的谴责。但这种怀恋和谴责,大都是含蓄的,需要读者细细品味。赵珩书中的许多文章都浸透着这种哀伤。《彀外谭屑》中的《幻园补记》一文最为典型。幻园,是赵珩家的一栋住宅和小园,
其父祖辈时,许多名人曾到过这里,张学良、陈叔通、梅兰芳、张君秋、陈半丁、王福厂、徐石雪等,都曾作过访客或寄寓于此。这里可以说是北京近现代历史的一角。至今犹存却已然颓败的幻园,是那样深深地唤起了赵珩的无限遐思和感慨,他想到了《封氏闻见记》所记载的唐代大历年间长安第宅更迭变易之速的文字,想到了不知多少古代名园没过几代便化为丘墟。他庆幸幻园未亡的命运,又叹喟时世变迁的迅猛:“半个世纪的时间,很难说是一瞬,其间有多少世事沧桑,然而小园还是那样的宁静。秋风飒飒,黄叶飘零,旧园老屋仍在,已是物是人非。”淡淡的哀伤,流溢在文字间,哀伤的背后,是浓烈的沧桑感和对已逝去的诸多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容的挚爱和怀恋。《字纸篓儿》一文,更透出了赵珩对世事的哀伤。他写道:“在‘史无前例’的年代,人们除了用旧书报去废品收购站换钱,字纸确实很少见了。‘祸从文字出’,但凡是手书墨迹、往来信函,大都以火攻水淹的办法处理掉,免得招来莫须有的麻烦,字纸篓儿中空空如也,字纸篓儿也几乎失去了原有的作用。”有过文革经历的人人读了这段文字,都会理解,这是实际是一段很沉痛的文字,不只是哀伤,而且是哀怨、哀痛,是对那段荒唐岁月的愤懑和批判。赵珩的书,决不是只谈风月,不谈兴亡,《彀外谭屑》决不等同于李渔的《闲情偶寄》。
赵珩的文字很美,简直一出手便是美文。我曾与他一起开会,他的有些发言,仿佛记录下来就是好文章,真是天籁,而他若是精心结撰,那就必是美文无疑了。《彀外谭屑》中有许多极美的文字,令我拍案称绝,也令我这个多年弄笔杆的写字匠心生嫉妒。他写南方水巷的帘子:“至于江南水巷,那帘多是挑出窗外的。轩窗无檐,每将竹帘垂下,南方人多会用根棍子将帘支起,谓之挑帘,其目的多是为了使窗与帘之间形成一个小小的空间,有如北方廊檐下悬帘的作用。近水轩榭,竹帘轻挑,无论是临窗把酒,还是凭栏品茗,间壁的粉墙乌瓦,河中的柔橹轻篙,都会从帘中透过,成动静等观之趣。”小小一个水巷的帘子,他竞能说出这么多道理,品出这么多意趣,写出这么多自然与人工之美,真是一种文化的匠心。讲建筑学的道理,他有点像陈从周先生,而文字之清雅、空灵.又颇像晚明的小品文。
赵珩好古,但决无迂腐气。他在读古书、谈古事之余,也时常关注外国文化,关注现代的外国人,这在他的文章中多有反映。《三百年来淡巴菰》一文,古今中外的吸烟史,他都能娓娓道来。他谈到,雪茄烟过去叫吕宋烟,吕宋就是菲律宾,而真正最好的雪茄是淡巴菰的故乡古巴。美国的室内绝不许吸烟,但法国是吸烟者的天堂,在法国塞纳河左岸的拉丁区,可以看到法国姑娘在咖啡室里抽烟斗,对此,赵珩评论说:“拉丁区的自由精神与浪漫情怀,大概正在于此吧。”他把抽烟之状看作是文化精神的一种反映。这真是一个有趣而又有意义的发现。
我虽算是赵珩的朋友,但相交并不很深,可我向别人谈起赵珩,总是爱说“我的朋友赵珩”,这委实有一点炫耀的意思,就像当年的文人炫耀“我的朋友胡适之”一样。这是由于,我觉得赵珩有点不凡,人不凡,文更不凡。眼前书桌上,正放着他的《老饕漫笔》和《彀外谭屑》,随手翻翻,便觉得满纸沧桑,满纸清雅,满纸古典情怀。赵珩其文其人,的确有点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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