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清人笔记

    
    一
    网上得清人龚炜《巢林笔谈》，把玩一下，零零散散倒也有些心得。
    天下有不少好吃的东西，可惜许多见也没有见过。从《巢林笔谈》知道有一种荔枝：“荔枝佳种，上下俱红，中一道白如雪，名‘玉带束佳人’。”若非读龚炜所写，梦中也无此物。
    读书人可能都嘴馋，而且会吃出些名堂。据说河豚有毒，龚炜不敢吃，有人问及此事，他说：“怀疑而食，味必失真。”龚炜这话可以拿到现在用，现在不论吃什么，都让人不放心，都不能尽享真味了。可是，一天有人请龚炜喝酒，酒半，进一味甚鲜，龚炜不觉大嚼，同席相视而嬉，龚炜知道吃的是河豚，自我解嘲说：“东坡值得一死，我终不敢轻生。”
    读书人往往自视雅人，龚炜也是这样。他遇到过一个俗和尚，在笔记中嘲了一笔，标题就叫《俗僧》：“寓清江浦，偶至一古寺，旁隐小门，迤逦入，有精舍焉。盆树充庭，诗画满壁，鼎樽盈案，如入虎邱山塘肆中。顷之，一老僧盛服出，款曲之际，夸示交游，侈陈朝贵，盖一俗僧也。已，转一回廊，又得三楹，中置一龛，被以锦绮，又有小楼，扃户不得上。噫，僧亦奢矣！浮屠贵净行，乃复美衣服饰馆宇，且秘之荒凉破寺中，其人庸可测乎？”
    可是，看龚炜评小说，感觉他好像并不太雅，不仅不雅，如果他说了算，可能也会干出禁书的事。且看龚炜评《水浒传》：“施耐庵《水浒》一书，首列妖异，隐托讽讥，寄名义于狗盗之雄，凿私智于穿窬之手；启闾巷党援之习，开山林哨聚之端。害人心，坏风俗，莫甚于此。而李卓吾谓宇宙有五大部文字，并此于《史记》、杜诗、苏文、《李长吉集》，悖矣。若以其穿插起伏、形容摹绘之工，则古来写生文字供人玩味者何限，而必沾沾于此耶？”
    中国多盛世，也就多对盛世的庆祝。清朝的时候好像没有国庆节，皇帝的生日可能就是国庆节。《巢林笔谈》有一则记“康熙辛丑，上御极六十年”之盛，那取之于民的银子，大概花得就像流水一样。虽未恭逢当时之盛，有龚炜以文字为皇帝载美，也可以让后人学有榜样。是这样：
    万寿圣诞，正值天气清和，卉物条畅之际，民间之颂升恒、祝炽昌者，溢乎中外。我吴尤称繁华之地，巡抚吴公暨诸僚属，并铺张美丽，仙宫梵宇，普建祝圣道场；舞榭歌台，尽演蟠桃乐府。华灯绮彩，绵亘长衢；火树星球，光明彻夜。文武官舞蹈嵩呼，都人士欢声雷动。煌煌哉太平之盛观，图绘弗能殚已。
    二
    早年在报上曾见有人用“池北偶”的名字发表杂文，感觉名字挺有意思，后来才知道，这名字可能跟清王士禛的笔记《池北偶谈》有些关系。
    网上有《池北偶谈》电子版，其中一则说“避讳”：
    “古今避讳有沿袭不改者，如秦始皇讳政，以正月为征月。晋避司马昭讳，乐府以昭君为明君。唐祖讳虎，改虎林为武林。吕后讳雉，以雉为野鸡。武后讳囗，以诏书为制书，鲍照为鲍昭。杨行密据扬州，州人改蜜为蜂糖。钱元囗据浙，浙人改一贯为一千之类。皆当改正。”
    电子书常常令人遗憾，此一则文字也有脱漏。可叹的不在这里，可叹的是，王士禛写此一则的时候可能没想到，多年以后，他都已经不在了，为避雍正胤禛讳，他的名字硬是被追改了，改叫王士正了，到了乾隆时候，又被命改为王士禎了。
    好在王士禛没有活到现在，如果活到现在，喜欢摆弄文字的人，估计也会上网，没准哪天会发现，不知哪一个字又和敏感词发生了关系，竟连自己的名字也敲不上去了。
    三
    常见一些文章提到清人王秀楚的《扬州十日记》，有了网络，终得一见，通读一过，文字有坏人胃口处，甚至让人生厌。
    屠刀之下，男人尚且魂飞魄散，女人就更觳觫，作者本人也乞求妇人让他钻入草底，并让众妇女拥卧在上面，帮他掩盖。可是，当有妇人为求活命不得不讨好清兵，作者却骂道：“呜呼！此中国之所以乱也！”
    作者写那代清兵督衣匠制衣的妇人，“浓抹丽妆，鲜衣华饰，指挥言笑，欣然有得色，每遇好物，即向卒乞取，曲尽媚态，不以为耻”。其实，当年许多男人并不强于那妇人，扬州劫后，占领者放赈，虎口余生的人们开始哄抢。作者这样写道：“初三日，出示放赈，偕洪妪至缺口关领米。米即督镇所储军粮，如邱陵，数千担片时荡然一空。往来负戴者，俱焦头烂额，臂胫伤折，刀痕满面，如烛泪成行。抢米之际，虽亲友不相顾，强者去而复来，老弱被重伤者，终日不能得升粒。”
    人的骨头或许也可以当药用，作者便是这样用的。作者在文末写道：“初四日，天晴，烈日蒸薰，尸气薰人，前后左右，处处焚烧，烟结如雾，腥闻数十里。是日，予烧棉及人骨，成灰以疗兄疮。垂泪颔之，不能出声。”
    先被入侵者杀害，后被同遭难者焚骨，如果劫后还有幸存，知道自家亲人如此下场，不知会做何想。中国的不幸，也许不在妇人，恰恰倒是在一些须眉身上，而看王秀楚的骂詈和所行一些事，他可能也是其中一个。
    不管怎么说，王秀楚还是有功的，他将那残酷的屠杀写出来了。《扬州十日记》让人们知道：“初二日，传府道州县已置官吏，执安民牌，遍谕百姓毋得惊惧。又谕各寺院×焚化积尸。而寺院中藏匿妇女亦复不少，亦有惊饿死者。查焚尸簿载数，共八十余万，其落井投河闭门焚缢者不与焉，被掳者不与焉。”
    凡屠杀，必将在历史上被记上一笔，这是一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