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尸迷城

    
    据说一切是这样开始的：创世之初，为了惩罚生活在乐园中却丝毫没有感恩之心的人类，神让一部分人和另一部分人自相残杀，杀人的人和被杀的人就是僵尸和人类的起源，据说他们……写到这里我有些难以为继了，传说这东西大多子虚乌有，无论是认真虚构或者随手涂抹，结果总是很荒谬。僵尸的起源是学者们热衷研究的东西，我也很着迷，此外，我还是僵尸中的一员。
    作为一个僵尸有什么感觉？这个问题就像问别人：作为A市人有什么感觉，作为一个26岁的男人有什么感觉一样，被问的人保管会莫名其妙。理智（也可以说愚蠢）的人们会执著地区分各种不同，而现实是：我和普通人类一样早上七点起床，挤地铁到公司上班，一星期总要加一两次班，还要不时被老板踩来踩去，别人既不会对我高看一眼也不会敬而远之。我有好几个朋友，人类僵尸都有，我们喜欢在一起玩，连喜欢的食物也差不多。说起来倒真有饭馆打出“僵尸餐厅”的招牌，但吃饭的人却是人类居多，而僵尸大多喜欢到人类聚集的地方，所以简直可以把他们视为一体——可事实又不是这样，无论是人类和人类，僵尸和僵尸，还是人类和僵尸之间，只要零点零一秒的工夫，就能百分之百地辨认出对方的身份——并不是说从头发和眼睛的颜色，牙齿的形状或者皮肤什么的来判断，简直是近乎一种本能的直感。僵尸和人类连身处的空间都不同，即便隔了一公里远，他们还是能把对方的身份辨认出来。我记得楼下街口摆煎饼摊的和蔼老头儿，他的红鼻头和光光的头顶还有脸上的笑纹儿都是招徕顾客的招牌，每次上班我都要在那儿买夹两个鸡蛋的煎饼，然后和他心照不宣地一笑；还有在公司楼下小卖部的漂亮收银员，她的嗓音就像收银机打开时清亮的一响，还有还有……当然，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僵尸世界的一员。每当我象Mr.anderson重返matrix时那样观望过去生命中的每一行虚幻烙印时，我从面前匆匆经过的人们的脸上阅读他们的内心，在喧嚣的城市街头，人类、僵尸，还有一些无从分辨的生物流水般经过，让人觉得这个神圣而猥琐的世界实在是充满了太多的秘密。
    在紧张的上午工作暂告一段落后，我喜欢在公司餐厅里慢慢消磨中午时光，端一杯淡而无味的咖啡（说起来我更喜欢纯水，而不是象某些人认为的那样嗜好新鲜血液），从靠窗的最后一个座位以30度往下望去，对面是另一座写字楼的一个房间。从拉开的窗帘看去，里面忙忙碌碌的人们还有他们奇妙的工作都尽收眼底。他们的休息时间比我们要错后半个小时，现在正是他们最忙的时候。
    就在靠窗的一个座位上，在满满的一堆资料中间，那个头发长长，戴着黑色眼镜的姑娘又打翻了茶杯，她跳起来用纸巾擦掉文件上的水渍，不料却引起了文件山的大塌方，接下来该是踢倒椅子，绊到电话线，然后桌上的东西通通无差别倾泻到地板上，她一边道歉一边飞快地收拾东西，脸红红地不敢看四面八方投过来的目光，就这么所有人都出去吃午饭了，她还留在那儿收拾残局。这种场面经常发生，这个笨手笨脚的姑娘毫无疑问是个人类（因为僵尸大多动作敏捷头脑清晰），她的笨手笨脚里有种特别的东西吸引着我。她脸上的红晕，羞怯惭愧的表情和有时只挽起了一半的头发（因为发夹没夹好），都噗哧噗哧敲打着我的心，我想我是喜欢上她了。
    喜欢上人类的僵尸虽不是绝无仅有，但至少还不那么流行。就像普通人很难爱上一棵树，为一个马桶倾心不已一样，僵尸爱上人类也被认为是恋物癖般的行为。我们是我们，他们是他们，尽管从各个方面都象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东西，但最根本的地方还是不同——人类和僵尸是属于两个种属的东西，就像大象和水母一般距离遥远。这个根本点被所有人小心翼翼地保留着，这是维系世界和平运行的条件，因为真正意识到这一点后，难保僵尸们不会用犬齿撕咬人类的脖子；人类举着十字架用桃木的钉子捶进僵尸的心脏或者相反。幸好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像两个挨得很近却相安无事的冷漠的邻居，这大概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从前我也有过女友，当然也是我的同类，漂亮又聪明，但我们在一起不大合得来，因为她说我很闷，“像个人类”。我不知道她的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在城市里到处都是热恋中的男男女女，同类之间相亲相爱又吵吵闹闹——“你看人家多幸福”，她总是这么说，最后她跟一个男人走了，那个男人经常镜头前露出牙齿，微笑着向人们介绍某个品牌的牙膏，厕所清洁液，有VIP服务的健身俱乐部或者一间雅致的餐厅。
    “他真帅！”在女友第一次这样说的时候我就应该有觉悟，她走之后那男人依旧在电视上风姿翩翩地引导人们为各种商品消费，堪称僵尸的楷模，过了很久我才接到她从很远的地方寄过来的明信片，看上面的风景似乎是南美的一个地方，后面只有一行字，“世界很大。”我始终搞不懂她想说什么。
    就这么着，生活千篇一律毫无新意地重复，每天上班下班，中午在餐厅偷窥对面的女孩，晚上摊在椅子上看无聊的电视，推销商品的男人换了新的服装师和发型师。说来奇怪，从电视或者照片上很难分辨出某人是人类还是僵尸，说不出原因来，大概和艺术照的例子相似，你永远也无法从一张艺术照看出照片主人真实的相貌情况，假如那个该死的摄影师凑巧技艺高超的话。对于世间的男女来说，不明身份永远意味着巨大的吸引力，所以无论是人类也好还是僵尸也好，都热衷于电视，热衷于那些身份莫辩的时髦人物。他们关心头发颜色的变化和裤腰下落的高度甚于种族的繁衍和世界的兴衰，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被时尚左右，时尚简直无孔不入，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类和僵尸根本毫无区别。
    可是这种生活有时却叫人喘不过气来，就象身处空气稀薄的山顶。无尽丰富的感官并不能给人带来心灵上的安慰，假如你兴高采烈地忘掉还有心灵这么回事，无疑会和许多人一样快乐到死。可我敢说这快乐不比啤酒沫儿来得强。相对而言，沮丧这东西倒一抓一大把，并且品质纯正，回味悠远。星期一我又被老板训斥了一顿，这个中年人类半秃的脑袋在训人的时候总是闪闪发光。一大早起来我便碰上了堵车，最后不得不步行到公司，衣服都快湿透，但这并没有唤起老板的一丝同情，“迟到是没有理由的。”我想真正的理由是我长了一头完整的头发，而他没有。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带着深深的悲哀注视对面，也许这么说有点夸张，一个微不足道的僵尸对另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类怀着好感，连最好的电影编剧也难以下手吧？
    “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难保电影观众不会惊声尖叫起来。
    去他妈的电影观众，去他妈的秃头老板，我看着眼镜姑娘可爱的黑框眼镜还有她刚刚打翻的一杯热茶，觉得有点窒息。我推开面前的一叠文件，起身向外走去，半秃老板跑过来大声斥责被我一把扔到桌上，人类的力量真是小得可怜。
    我冲进了对面的大楼，在许多惊愕的目光中半拖半拽地把眼镜姑娘劫持到楼外，人们在身后吵吵嚷嚷，有的人打电话报警，有人冲我扔纸杯子，可没有一个人胆敢追上来。所有的目光都充满惊讶和骇异——一个僵尸居然会和一个人类……
    眼镜姑娘的脸红红的，她没有反抗，假如借鉴漫画的表现手法，她应该是在我身后呈波浪状飘荡的纸片儿……最后她小声提示我，说走路的话太慢了，而且她的高跟鞋已经断成两截。我一边道歉一边叫了辆出租车，司机问我们去哪儿。
    “随便。”眼镜姑娘抢在我之前发话，居然和我想的一模一样。她说完又脸红红地看了我一眼。
    怎么办？我发觉自己一时冲动犯下了几乎无法弥补的错误，明天各大报纸的头条毫无疑问会刊出巨大的黑体字标题——“一青年僵尸闯入室内劫持人类妙龄少女！”我甚至能想象人类和僵尸世界的各种专家会就这一情况开始连篇累牍地分析，唾沫横飞，许多年轻气盛的人类还会捡起许多年前老掉牙的东西，叫嚣把僵尸赶出人类社会，也许整个世界会由此动荡乃至毁灭也说不一定……要命，现在的问题是，该怎么应付这个局面呢？
    “我……我很高兴。”眼镜姑娘低着头，我的嘴慢慢张大。
    “其实很久以来我都一直喜欢着你，偷偷地看你，我们的餐厅正好对着你的办公室，你不知道吧……”我的心跳都快停了。
    “喂，我说两位，你们到底要去哪儿？开车在街上瞎转可不是我的风格，这么些年我还从没找不到地儿呢？说个准地方，不然我心里发虚。”“教堂。”这次我们两个异口同声地说。
    故事的结局和我事先想的一样，报纸、专家都出色地完成了他们的工作，人类的年轻人也照例忿忿不平，可是很快一个年轻僵尸歌手出演了一部电影，他们的怒火转眼变成了大声尖叫——我和眼镜姑娘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完。
    出字幕。
    “这个电影真是太棒了！”老婆靠着我的肩头，她一高兴就会学小鸟依人，看起来无比娇媚柔弱，不高兴了就会挠人。这种弱智电影也会叫好，真是服了她了。
    “你觉不觉得那个主演很帅？”“你是说戴眼镜那个么？”“去你的，我是说他最后闯进大楼那一手真是太有型了，哪象你，求个婚还哆嗦半天，我都快替你着急了。”“你别这么大声……”“大声又怎么啦，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人家可是从南美巴巴地回来等你，现在我还后悔呢。”“行了，我说不过你成不？待会儿去哪儿吃饭？”“还是老地方吧，听说那儿又有新的菜式和甜点，我渴了，给我买杯毒藤汁去。”我应了一声，穿过熙熙攘攘的影院大堂，海报栏里，男女主角的大幅照片让人驻足观望。男人盯着眼镜姑娘，女人的目光则定在男主角脸上。
    “听说这电影不错，男主角居然爱上了一个人类。”“哈哈，为什么不说他爱上了一条肺鱼呢。”“傻瓜，肺鱼这东西好找，人类嘛……”“假如有人类的话，假如又长得很帅，你是不是也会爱上他？”“去你的！”唧唧喳喳的声音从身边掠过，我端着气味浓郁的毒藤汁往回走，透过玻璃大门，可以看见巨大的城市到处耸立着宏伟得近乎妖异的城堡，在街上迈动着机械腿的行走机喀嚓喀嚓地奔跑着，建筑物表面闪动着灰红的颜色，僵尸世界的品位真是越来越差了。就在大屏幕投影电视上，推销商品的男人正带着他不厌其烦的微笑向人们推荐一种新型刀具，使用它可以方便地从骨头里提取骨髓，并且保持骨髓形状的完整。
    “想想看，太太，假如您在家庭宴会上端出这么一盘新鲜整齐又美观的骨髓，该会引起多么大的赞叹啊。”真是个狡猾的家伙。
    这时电影里眼镜姑娘的脸又从我脑海里划过——人类的故事到底只是一种传说啊，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人类这种东西呢？
    “老公，你发什么呆？再不走可就没位子了！”老婆在那头冲我招手。
“知道了，马上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