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自飘零李易安

李清照号易安居士，她的后半生却难“易安”。金兵入侵，京城沦陷，徽宗、钦宗当了俘虏。时局动荡，北宋苟延，南宋残喘，她和丈夫南渡漂泊，受尽磨难：44岁，国破；46岁，夫亡；49岁，再嫁；文物古董散失殆尽，花自飘零孤孤单单……

上篇说道，李清照和赵明诚婚后生活美满，双方的父亲去世后，小两口离开京城，到青州（山东益都县）生活了十几年。俩人同心协力收集古玩字画，进行整理校勘，每晚约定：不燃尽一根蜡烛，不能上床休息。

夫妻俩都成了收藏和鉴别古玩的名家，常有人带着古玩找上门来。一次，有一个人拿着南唐大画家徐熙的《牡丹图》来了，李清照和丈夫一看就知是真品，但卖画人要价不菲，他们一时凑不齐。夫妻俩好说歹说，那人才答应把《牡丹图》暂留在他们那儿。

夫妻俩连夜分头借钱，结果回来一碰头，远远没有借够。那幅画实在太好了，怎么办？两人顾不上睡觉了，坐在画前端详，一直看到第二天早上，那个卖画人来了，把画拿走了。二人相对叹息，遗憾了好多天。

一

公元1121年，赵明诚的机遇来了，到莱州（今山东莱州市）当官。莱州任满后，他又去淄州（今山东淄博市）当官，工作地点经常变换，夫妻俩难免分居，李清照思念丈夫，就写相思词寄给赵明诚，表达自己的寂寞：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这就是那首著名的《醉花阴》。赵明诚看后，觉得妻子太有才了，既高兴，又不甘拜下风，就闭门谢客三天三夜，写出五十阕《醉花阴》。他把李清照那首词夹入其中，请友人陆德夫品评。陆德夫把玩再三，说：“只三句绝佳。”赵明诚赶紧问是哪三句，陆德夫答：“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赵明诚从此甘拜下风，承认在写诗填词方面自己不如妻子。可他还是很忙，难得与妻子厮守。李清照眼见得光阴流失，自己都三十七八岁了，还没有生孩子，就又写词寄给丈夫，反正她写词容易得很，就像妙龄女郎发短信一样简单，手指翻飞中那首著名的《一剪梅》便写好了：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词的大意是：荷花已经凋谢，席子也有些凉意了，丈夫你还不回来，我一个人孤单地去划船。看见天上飞来的大雁，我就开始盘算，明诚啊，你什么时候回家和我团圆？

我们平时读到的描写相思的诗词也不少，但有谁如李清照写得这样真，这样美，这样感人至深呢？宋以前的诗人，基本都是男性，男性写女性心理终是隔了一层，就如隔靴搔痒一般。而女性写女性心理，细腻而生动。所以后人评价作词细腻的行家，说“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

如今看来，赵明诚不回家是对的，若他终日在家与李清照缠绵，让她生一大堆孩子，这个哭那个叫的，她哪里还有时间“轻解罗裳，独上兰舟”？哪里还有“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呢？那后人便读不到这样的好词了。

二

1126年11月，金兵攻陷京城汴梁。消息传到青州，李清照面对一屋的金石书画：“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看着家里满箱满柜子的古玩字画，她很茫然，不知该把它们藏到哪里，既留恋，也怅惘。因为她明白：国破家亡，文物珍宝很难属于自己了。

怎么办？当时中原人纷纷南渡，宋室也南渡了，赵明诚和李清照也准备往南方走。为了逃难方便，他们决定先带走15车最珍贵的文物。可装了车一看，还剩下十几间屋子的文物。啧啧，这差不多就是一个博物馆了，难怪李清照有怨言，这么多年来丈夫自顾在外当官，自己反成了“保管员”。

他们决定先把这15车文物运走，剩下的待到次年春天再往南运。谁知到了12月，青州就沦陷了，那十几间屋子里的金石书画全部毁于战火。1127年3月，金人掳走宋徽宗、宋钦宗。5月，赵构在南京（今河南商丘）即位，是为宋高宗。北宋的戏唱完了，南宋拉开了帷幕。

1128年春，李清照辗转通过“敌占区”，在金兵的围追堵截中，在流民的哄抢骚扰中，保护着15车金石书画来到江宁（今江苏南京），遂与赵明诚团聚。当时南宋急于用人，让赵明诚担任了江宁知府，但他只干了一年。1129年春，城内乱兵造反，赵明诚临阵脱逃，被贬官。当年5月，金人再次南侵，赵明诚又被起用，任湖州（今浙江湖州）知府。他再一次与李清照分别，押送文物的任务又落在了李清照身上。6月中旬，赵明诚把李清照送上船，她急问站在岸上的丈夫：“若金人打过长江，而你又不在身边，一旦遇险我该怎么处理这些文物？”

赵明诚被裹在难民群中，在岸上大声说：“万不得已之时，你就先扔掉用具，再扔掉衣服和被子，最后才可以扔掉古董文物。那几件属于国家宗庙的礼乐器皿，你可得亲自抱在怀里，与它们共存亡！切切不可忘记啊！”

赵明诚非常爱国，他认为那几件国家宗庙礼器，涉及国家尊严，不能落入敌手。可惜他送别李清照后，急火攻心，患了疟疾，偏偏又遇上了庸医，给他服错了药，很快就去世了。这一年李清照46岁，她决定将所有文物捐献给国家。因为她明白，兵荒马乱之时，一个弱女子想保住这些文物很难很难，而贡献给国家，就为这些文物找到了归宿。

所有的亲戚，在这之前都不管不问，可是现在又都来劝说李清照，反对她把文物献给国家。那么，李清照改变主意了吗？

三

当时，宋高宗赵构带着他的临时中央政府，已经从南京到了江宁，又从江宁逃到了越州（今浙江绍兴）。这真是害苦了李清照，她带着笨重的金石书画，一车又一车，雇人押送到越州。可她赶到越州之后，又听说高宗逃到明州（今浙江奉化），李清照就又追到明州。到明州后她仍然没有见到皇帝，皇帝逃到海上去了。

自古以来，搞捐献的人，没有比李清照更辛苦的了，要说爱国她是真爱国，要说无私她是真无私，她和丈夫自费搞来的文物，价值连城，但她却要这样艰难地献给国家。

她只好带着大量文物，从明州赶往台州（今浙江中部海岸，南邻温州），在赶到黄岩（今属浙江台州市）后雇小船由黄岩入海。一路上，她吃的苦头笔墨难述，她牢记着丈夫的话：宗庙礼器是社稷的象征，代表着国家的尊严，决不可以落入敌手。

此刻，那个过去“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的贪玩少女，那个“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的纤弱女子，那个“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羞涩女孩子，完全变成了侠肝义胆的女中豪杰，一个让血性男儿肃然起敬的巾帼英雄。

但是，李清照的忠君爱国，换来的却是一片冷漠。高宗皇帝正在逃亡中，大好河山都要丢尽了，哪还顾得上这些文物？他又从海上跑越州去了，他和金兵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但李清照可玩不起这样的游戏！从青州到越州，从越州到明州，从明州到台州，从台州到黄岩，再到海上追赶皇帝的脚步，文物走陆路装车，走水路装船，走山路雇挑夫，一路损耗，15车文物这时只剩下7箱了，都是最便于携带的字画。

再也不能丢失文物了！李清照晚上睡觉时，把这7箱字画放在脚边，一手提剑，曲肱而枕，不敢睡熟。唉！她哪里还是女词家？乱世已把她变成了镖客！即使这样也不行，一天晚上，这7箱文物竟被人盗走了5箱。

她的这种漂泊，这种担惊受怕，这种孤苦无援，在她的词里也有反映。请看她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哪里是《声声慢》，分明是声声惨！她这时的生活境况，真可以用两个字概括：一个是“愁”，一个是“惨”。

四

1132年正月，高宗终于有了落脚地，改杭州为“临安”。作为南宋都城，明眼人一看这名字，就知高宗这人有苟且心理，不叫“长安”而叫“临安”，好像有个临时的办公地点，已是他最大的愿望了。

于是高宗沉浸在“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幻象中，起用秦桧为相，迫害抗金将领韩世忠，杀害民族英雄岳飞。这一切把李清照气坏了，本来还剩两箱字画要献呢，现在看到这种情况，她不但不献，还写了一首《夏日绝句》，讽刺朝廷苟且偷安，同时抒发自己不当亡国奴的勇气：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这首诗大义凛然，豪气冲天，一个女子竟有此等胸襟和志气，直教天下男儿肃然起敬。宋以后的评论家，都对此诗有极高评价。李清照真可谓女中伟丈夫、华夏女屈原！

可是，晚年的李清照处境困难，孤苦伶仃，形影相吊。她病倒了，一个名叫张汝舟的男人来关心她。此人进士出身，有点儿文化，当了个小官。他殷勤伺候李清照，说愿意帮忙将赵明诚的遗著进行整理和出版，还说愿意与李清照厮守到老。

孤苦无援的李清照，接受了张汝舟，1132年夏下嫁此男，这时她已经49岁了。婚后不久，她发现张汝舟是冲文物来的！有一天，他把几幅最珍贵的字画偷出去卖了。

这几幅字画是李清照和赵明诚共同收藏的，她最为看重，每晚都放在枕边，这是他们夫妇爱情的象征啊！她好悔，看来再婚是错了！不到3个月，家里的文物已快被卖完了。

李清照醒悟了，自己太傻了，引狼入室，自找其辱，她很怀念和赵明诚在一起的岁月，怀念东京和西京，于是写了她晚年最重要的一首词《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宋人张端义在他的《贵耳集》里说：李清照“南渡以来，常怀京洛旧事。晚年赋元宵《永遇乐》词”，常怀念她早年在东京汴梁和西京洛阳过元宵节的美好情景。可“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她老了，倦了，不想出去了，花花世界已经与她无关了。

李清照费尽周折和张汝舟离了婚，　这场不到100天的婚姻，带给她极大的痛苦。她从此再不提孤苦二字，潜心整理赵明诚的《金石录》，并在1132年冬天完成了《金石录后序》。1155年，她在“怎一个愁字了得”中去世，留给我们70多首瑰丽的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