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文化—长安上层妇女

先看杜甫有名的《丽人行》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头上何所有?翠为闔叶垂鬓唇;背后何所见?珠压腰禨稳称身。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箫管哀吟感鬼神，宾从杂实要津。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立锦茵。杨花雪落覆白蘋，青鸟飞去衔红巾。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瞋！
此诗作于玄宗天宝十二载(753年)春，前此一年，杨国忠为右丞相。旧以三月三日为上巳日，长安习俗，士女于此日临曲江游赏。此诗要分作两截看。前半写水边长安丽人，即包括士女、农家女在内的长安女子。后半写杨氏姊妹。故此诗前半无妨看作是一篇长安士女的丽人赋，而后半又不妨看作是贵族女子的富贵赋。杜甫对士人女子的美丽可人，多少带有欣赏的好心情，而对杨氏姊妹的骄奢淫逸，则是充满了讽刺的恶心情。杨氏姊妹在长安水边的丽人中，当然是最美丽的。但她们那种旁若无人、宾从杂沓的赫赫气势，再加上她们面对水陆毕陈的精美食物不肯下著箸(无可动筷子者)的富贵丑态，更是让诗人反感至极。杨玉环是天宝四载被册为贵妃的，杨家因她的得宠而满门富贵:长姊封韩国夫人，次姊封虢国夫人，三姊封秦国夫人;杨国忠(杨贵妃从祖兄)也很快升迁，至天宝十一载为右相，权倾天下。此诗后六句，也是实录，《旧唐书》载“(杨)国忠私于虢国而不避雄狐之刺”，此诗则用“杨花雪落覆白蘋”一句隐约言之。《杜诗详注》:“《尔雅》:‘杨花入水化为萍。’《尔雅翼》:‘萍之大者为蘋，五月有花，白色谓之白蘋。’”就是说，“杨花”与“白蘋”本是同一物，杜甫用此暗指杨国忠兄妹淫乱，这在当时来说，讽刺真够大胆了。
杜甫还有一首《虢国夫人》的七绝:
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上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娥眉朝至尊。
杨贵妃三姊中，惟二姊虢国夫人最风骚。此诗活画出虢国夫人的洒脱无忌和旁若无人。当然，杜甫笔端是带有讥刺的。《旧唐书》载:“贵妃姊虢国夫人，国忠与之私，于宣义里构连甲第，土木被绨绣，栋宇之盛，两都莫比，昼会夜集，无复礼度。有时与虢国并辔入朝，挥鞭走马，以为谐谑，衢路观之，无不骇叹。”路人“骇叹”的是兄妹既秽声在外而居然敢并辔骑马一路谐谑，并非为虢国夫人的“素面朝天”，所以此诗又不妨作一幅唐贵妇人骑马行街图来看。
杨氏姊妹是唐代文人笔下出现最多的贵妇人，陈寅恪说这个现象是“唐人竞以太真(贵妃)遗事为一通常练习诗文之题目”。真正面对过杨贵妃的诗人恐怕惟有李白，他有清平调词》写到了杨贵妃，我们将在本书另章“牡丹花”一节再作叙述。其他关于杨氏姊妹的诗文，多属隔代之后的赋咏、已失史实真面。不过，这里仍要录出白居易《长恨歌》中关于杨贵妃的一段: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唐诗中还有一些关于皇室女子的诗。她们多是宗室之女，是生长于深宫大院中的金枝玉叶，富贵之极。但她们也有不幸命运降临的时候，那就是自负“和蕃”的使命，“下嫁”蕃国。唐朝有多少公主“下嫁”给蕃国?据史籍所载，大约有十五位。自太宗时文成公主起，几乎历朝都有。此处以金城公主“下嫁”吐蕃为例。金城公主原为雍王守礼的女儿，中宗景龙四年(710年)，吐蕃遣使者纳贡，请婚，中宗遂遣金城公主往嫁。公主年幼(唐代和蕃的公主多只有十三四岁)，二月一日公主行，中宗亲送至马嵬，命大臣数人持节护送公主入蕃。时随从官员韦元旦、李峤、徐坚、沈佺朔……等十数人皆有《奉和送金城公主适西蕃应制》同题诗。这些诗，大多带有一些伤感的情绪，如李峤的诗:
汉帝抚戎臣，丝言命锦纶。还将弄机女，远嫁织皮人。曲怨关山月，妆消道路尘。所嗟秾李树，空对小榆春。
“还将弄机女，远嫁织皮人”委婉地道出了民族、风习不同带给公主的悲哀。公主远嫁，当边境安定的时候，和亲有一种民族敦睦的意义在，当国力疲弱的时候，那就相反，是把一个弱女子送去作为人质了。少数部族政权内部常常多变故，远嫁的公主的命运无形中受其牵连。玄宗天宝四载(745年)三月，宜芬公主(姓杨，为玄宗外甥女)嫁饶乐郡都督怀信王李延宠(饶乐郡在今河北北部、辽宁西部一带，为奚族聚居之地，李延宠为奚族酋长)，九月，奚族叛，公主被杀。当公主初嫁时，有《归蕃》一诗:
出嫁辞乡国，由来此别难。圣恩愁远道，行路泣相看。沙塞容颜尽，边隅粉黛残。妄心何处断，他日望长安。
前途吉凶难卜，远嫁者本人也是极不情愿有此之行的。关于和亲政策，中唐诗人戎昱有一首《咏史》诗议论最为剀切，其中一联说:“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这大概可以看作是古代文人对和亲的一致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