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春秋—叶鼎洛：桃源何处寻“美人”

一九二七年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三十岁的叶鼎洛躲在沈阳一条僻偏的胡同里开始动笔写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未亡人》。当他在那一个纵横各有二尺的纸窗底下，阔三尺长五尺的中国式写字台上，开手写下“未亡人”三个字时，他仿佛看到窗外的桃花开得正艳。白色、深红、粉红、红白相间、红粉相间，一花二色的桃花成林成行。“双飞燕子几时回，夹岸桃花蘸水开；春雨断桥人不渡，小舟撑出柳阴来。“叶鼎洛默默念出宋代诗人徐师川的咏桃名诗，神往于一种梦幻之境：款款美人盛开于桃花之中，纤纤素手，在一台古琴上滚、拂、绰、注、旋律如怨如诉，波浪溅起，一泻千里。美人一边弹奏，一边喃喃自语：“夹道桃花新过雨，马蹄无处避残红……”在叶鼎洛的作品中，女主角都是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美人--美神，他觉得今日的自己又是一位追求美神的勇士了。

这是我阅读叶鼎洛的代表作《未亡人》、《双影》时的一组想象。我在书中向沈阳眺望，沈阳的远近尽收眼底。叶鼎洛高据一幢黄色的洋楼，楼顶上常常响起悠扬滑动的鸽哨；黄色的洋楼周围是一幢又一幢绿柳夹着红桃的青楼。我不知道叶鼎洛选择沈阳栖身的目的，难道仅仅是为了写《未亡人》吗？桃源何处寻“美人”？沈阳是否是桃源？

当我踏步在江阴城内南门外窄窄的石子街--叶鼎洛出生地叩询时，我仿佛依稀看到出生于破落的书香之家的叶鼎洛追求缪斯女神的脚步：叶鼎洛少时读过私塾，酷爱绘画，在江阴东大街天章绸布号当学徒，未满师，即考杭州艺专，受到校长刘海栗等名师指点，画艺日精，常向上海一些文艺期刊投稿，后到杭州一所中学任美术教师。一九二一年，在新思想的推动下留学日本，结识了郭沫若、成仿吾、郁达夫等“创造社”骨干，参加了“创造社”，常在一起切磋文艺，写诗作画。著有《红豆》等中、短篇小说。数年后回国，继续在杭州任教。二十年代，参加郁达夫主编的《大众文艺》任副主编。《大众文艺》停刊后，去开封河南省立第一师范教书，并和诗人于赓虞等组织“银铃社”，出版刊物。抗战期间，曾在西南联大任美术教授，不久，即在郭沫若领导的三厅工作，参加过田汉、欧阳予倩组织的各种戏剧活动，还在西安、重庆等地举办个人画展……

我似乎明白了，叶鼎洛为了追求心仪的缪斯女神，绘画、写诗、作文、演戏，辗转杭州、上海、日本、开封、西安、重庆等地。何处是“世外桃源”，能与“美人”弹琴同吟心声呢？我猜想无疑是沈阳。

叶鼎洛果然去了沈阳。 沈阳的春天虽然乍暖还寒，但比起其它地方来，还是有一些忧郁的美丽。此刻的南昌、上海、北京都流淌在血腥的日子里。江西赣州总工会委员长陈赞贤、著名共产党员汪寿华、陈延年、赵世炎、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先驱李大钊先后被蒋介石样害。叶鼎洛的文艺思想是唯美的，浪漫的，他崇拜浪漫派诗人歌德、海涅、拜伦、雪莱，提倡灵感的天才，专求文学上的全与美。因此说，叶鼎洛那颗饱满鲜活和剧烈跳动着的追求女神的心，不甘再饱受漂泊中的政治风雨之苦，是避乱去了沈阳，写他酝酿已久的《未亡人》。

《未亡人》写一个破落子弟君达与小姑母--一个被休了的贵族太太相爱相乱，总觉得不是正路，转而与一个订了婚，并四处奔命，挣钱支持她转学外地，结果却被她疏淡抛弃，生病悲惨死去的故事。《未亡人》足足写了十四个月，其时正是春夏之交，百花齐放，可能是叶鼎洛最崇拜郁达夫的缘故，不仅文风上模仿郁达夫，而且生活上也时时脱离不了郁达夫《沉沦》中“郁达夫风”的影子。望着住处一带的青楼和外国妓馆，目迷五色。稍有进款，便痪颠于情欲之场，竟至失了本性。叶鼎洛并不隐瞒自己的“劣迹”，他在《致读者诸君》一文中说：“如是者由春而夏，又由夏而秋，由秋而冬，其间恶病缠身者亦有几次，而清夜酒醉，扪心自愧者有许多会。蒙她们不待我以普通的薄情，而我却以薄情来待这伤心的‘未亡人’。”

叶鼎洛毕竟是叶鼎洛，在近现代无锡文学家中，又是画家又是作家的只有叶鼎洛一人。在沉沉黑夜行中，忏悔、失眠、咯血之后，叶鼎洛起而复仆，仆而复起，终于在塞外雪解冰融的时候，完成了小说的十分之七。南归回上海，叶鼎洛在一九二八四月完成了小说的结尾。同年，一鼓作气又完成了另一部充满浪漫主义色彩、情节曲折离奇的长篇小说《双影》。两部长篇小说的创作出版，为叶鼎洛赢得了声誉，并为当时的文坛增添了“郁达夫风”的感伤风流，和叶灵凤的两部小说《时代姑娘》、《未完的忏悔录》，同为当时文体探索意识最强的作品，并称“文坛二叶”。

郁达夫对叶鼎洛赞赏有加，一九三三年，鲁迅的学生江阴人李小峰创办的北新书局出版郁达夫的中篇小说《迷羊》，特请叶鼎洛在扉页上作了一幅工细的插图：在一间别墅的花园之中，一个新式女子正在疾痴地出神。这或许就是叶鼎洛寻觅的缪斯女神吧。

叶鼎洛和胡山源同一年出生（1897），在三十年代，叶的文学成就远远高出胡，可惜，后期政治风波动荡，一九三六年回江阴，任《江声日报》总编辑，又执教江阴县中，终未成气候。解放后，在教学之余，潜心写作长篇小说《梨园弟子》，约20万字。茅盾先生非常关心叶鼎洛的创作，曾数次来信催促，尚未定稿，就于一九五八年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