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卷一
【繁体中文】 作者:(战国)墨翟 发布:2016年06月01日 阅读: 次 【以稿换稿】
亲士第一
入国而不存其士,则亡国矣。见贤而不急,则缓其君矣。 非贤无急,非士无与虑国。缓贤忘士,而能以其国存者,未曾 有也。
昔者文公出走而正天下,桓公去国而霸诸侯,越王句践遇 吴王之丑,而尚摄中国之贤君,三子之能达名成功于天下也, 皆于其国抑而大丑也。太上无败,其次败而有以成,此之谓用 民。
吾闻之曰 :“非无安居也,我无安心也;非无足财也,我 无足心也。”是故君子自难而易彼,众人自易而难彼 。君子进 不败其志,内究其情,虽杂庸民,终无怨心,彼有自信者也。 是故为其所难者,必得其所欲焉,未闻为其所欲,而免其所恶 者也。是故偪臣伤君,谄下伤上。君必有弗弗之臣,上必有詻 詻之下。分议者延延,而支苟者詻詻,焉可以长生保国。臣下 重其爵位而不言,近臣则喑,远臣则吟,怨结于民心,谄谀在 侧,善议障塞,则国危矣。桀纣不以其无天下之士邪?杀其身 而丧天下。故曰:归国宝不若献贤而进士。
今有五锥,此其铦,铦者必先挫;有五刀,此其错,错者 必先靡。是以甘井近竭,招木近伐,灵龟近灼,神蛇近暴。是 故比干之殪,其抗也;孟贲之杀,其勇也;西施之沉,其美也; 吴起之裂,其事也。故彼人者,寡不死其所长,故曰:太盛难 守也。
故虽有贤君,不爱无功之臣,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 是故不胜其任而处其位,非此位之人也;不胜其爵而处其禄, 非此禄之主也。良弓难张,然可以及高入深;良马难乘,然可 以任重致远;良才难令,然可以致君见尊。是故江河不恶小谷 之满己也,故能大。圣人者,事无辞也,物无违也,故能为天 下器。是故江河之水,非一源之水也;千镒之裘,非一狐之白 也。夫恶有同方取不取同而已者乎?盖非兼王之道也。是故天 地不昭昭,大水不潦潦,大火不燎燎,王德不尧尧者,乃千人 之长也。其直如矢,其平如砥,不足以覆万物。是故溪陕者速 涸,逝浅者速竭,硗埆者其地不育,王者淳泽,不出宫中,则 不能流国矣。
修身第二
君子战虽有陈,而勇为本焉;丧虽有礼,而哀为本焉;士 虽有学,而行为本焉。是故置本不安者,无务丰末;近者不亲, 无务来远;亲戚不附,无务外交;事无终始,无务多业;举物 而闇,无务博闻。是故先王之治天下也,必察迩来远。君子察 迩而迩修者也。见不修行,见毁,而反之身者也,此以怨省而 行修矣。谮慝之言,无入之耳;批扞之声,无出之口;杀伤人 之孩,无存之心,虽有诋讦之民,无所依矣。故君子力事日强, 愿欲日逾,设壮日盛。君子之道也,贫则见廉,富则见义,生 则见爱,死则见哀,四行者不可虚假,反之身者也。藏于心者 无以竭爱,动于身者无以竭恭,出于口者无以竭驯。畅之四支, 接之肌肤,华发隳颠,而犹弗舍者,其唯圣人乎!
志不强者智不达,言不信者行不果。据财不能以分人者, 不足与友;守道不笃、遍物不博、辩是非不察者,不足与游。 本不固者末必几,雄而不修者其后必惰,原浊者流不清,行不 信者名必秏。名不徒生,而誉不自长,功成名遂,名誉不可虚 假,反之身者也。务言而缓行,虽辩必不听;多力而伐功,虽 劳必不图。慧者心辩而不繁说,多力而不伐功,此以名誉扬天 下,言无务为多而务为智,无务为文而务为察。故彼智无察, 在身而情,反其路者也。善无主于心者不留,行莫辩于身者不 立。名不可简而成也,誉不可巧而立也,君子以身戴行者也。 思利寻焉,忘名忽焉,可以为士于天下者,未尝有也。
所染第三
子墨子言见染丝者而叹,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 所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必,而已则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 慎也!”
非独染丝然也,国亦有染。舜染于许由、伯阳,禹染于皋 陶、伯益,汤染于伊尹仲虺,武王染于太公、周公。此四王者 所染当,故王天下,立为天子,功名蔽天地。举天下之仁义显 人,必称此四王者。夏桀染于干辛、推哆,殷纣染于崇侯、恶 来,厉王染于厉公长父、荣夷终,幽王染于傅公夷、蔡公谷。 此四王者,所染不当,故国残身死,为天下僇。举天下不义辱 人,必称此四王者。齐桓染于管仲、鲍叔,晋文染于舅犯、高 偃,楚庄染于孙叔、沈尹,吴阖闾染于伍员、文义,越句践染 于范蠡、大夫种。此五君者所染当,故霸诸侯,功名传于后世。 范吉射染于长柳朔、王胜,中行寅染于籍秦、高强,吴夫差染 于王孙雒﹑太宰嚭,知伯摇染于智国、张武,中山尚染于魏义、 偃长,宋康染于唐鞅、佃不礼。此六君者所染不当,故国家残 亡,身为刑戮,宗庙破灭,绝无后类,君臣离散,民人流亡, 举天下之贪暴苛扰者,必称此六君也。凡君之所以安者何也? 以其行理也,行理性于染当。故善为君者,劳于论人,而佚于 治官。不能为君者,伤形费神,愁心劳意,然国逾危,身逾辱。 此六君者,非不重其国爱其身也,以不知要故也。不知要者, 所染不当也。
非独国有染也,士亦有染。其友皆好仁义,淳谨畏令,则 家日益、身日安、名日荣,处官得其理矣,则段干木、禽子、 傅说之徒是也。其友皆好矜奋,创作比周,则家日损、身日危、 名日辱,处官失其理矣,则子西、易牙、竖刀之徒是也。诗曰 “必择所堪。必谨所堪”者,此之谓也。
法仪第四
子墨子曰 :“天下从事者不可以无法仪,无法仪而其事能 成者无有也。虽至士之为将相者,皆有法,虽至百工从事者, 亦皆有法,百工为方以矩,为圆以规,直以绳,正以县。无巧 工不巧工,皆以此五者为法。巧者能中之,不巧者虽不能中, 放依以从事,犹逾己。故百工从事,皆有法所度。今大者治天 下,其次治大国,而无法所度,此不若百工,辩也。”
然则奚以为治法而可 ?当皆法其父母奚若?天下之为父 母者众,而仁者寡,若皆法其父母,此法不仁也。法不仁,不 可以为法。当皆法其学奚若?天下之为学者众,而仁者寡,若 皆法其学,此法不仁也。法不仁,不可以为法。当皆法其君奚 若?天下之为君者众,而仁者寡,若皆法其君,此法不仁也。 法不仁不可以为法。故父母、学、君三者,莫可以为治法。
然则奚以为治法而可?故曰莫若法天。天之行广而无私, 其施厚而不德,其明久而不衰,故圣王法之。既以天为法,动 作有为必度于天,天之所欲则为之,天所不欲则止。然而天何 欲何恶者也?天必欲人之相爱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恶相贼也。 奚以知天之欲人之相爱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恶相贼也?以其兼 而爱之、兼而利之也。奚以知天兼而爱之、兼而利之也?以其 兼而有之、兼而食之也。今天下无大小国,皆天之邑也。人无 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也。此以莫不犓羊、豢犬猪,絜为酒醴粢 盛,以敬事天,此不为兼而有之、兼而食之邪!天苟兼而有食 之,夫奚说以不欲人之相爱相利也!故曰爱人利人者,天必福 之;恶人贼人者,天必祸之。曰杀不辜者,得不祥焉。夫奚说 人为其相杀而天与祸乎!是以知天欲人相爱相利,而不欲人相 恶相贼也。
昔之圣王禹汤文武,兼爱天下之百姓,率以尊天事鬼,其 利人多,故天福之,使立为天子,天下诸侯皆宾事之。暴王桀 纣幽厉,兼恶天下之百姓,率以诟天侮鬼,其贼人多,故天祸 之,使遂失其国家,身死为僇于天下,后世子孙毁之,至今不 息。故为不善以得祸者,桀、纣、幽、厉是也,爱人利人以得 福者,禹汤文武是也。爱人利人以得福者有矣,恶人贼人以得 祸者亦有矣。
七患第五
子墨子曰 :“国有七患。七患者何?城郭沟池不可守,而 治宫室,一患也;边国至境四邻莫救,二患也;先尽民力无用 之功,赏赐无能之人,民力尽于无用,财宝虚于待客,三患也; 仕者持禄,游者爱佼,君修法讨臣,臣慑而不敢拂,四患也; 君自以为圣智而不问事,自以为安强而无守备,四邻谋之不知 戒,五患也;所信者不忠,所忠者不信,六患也;畜种菽粟不 足以食之,大臣不足以事之,赏赐不能喜,诛罚不能威,七患 也。以七患居国,必无社稷;以七患守城,敌至国倾。七患之 所当,国必有殃。
凡五谷者,民之所仰也,君之所以为养也,故民无仰则君 无养,民无食则不可事,故食不可不务也,地不可不力也,用 不可不节也。五谷尽收,则五味尽御于主,不尽收则不尽御。 一谷不收谓之馑,二谷不收谓之旱,三谷不收谓之凶,四谷不 收谓之馈,五谷不收谓之饥。岁馑,则仕者大夫以下皆损禄五 分之一。旱,则损五分之二。凶,则损五分之三。馈,则损五 分之四。饥,则尽无禄禀食而已矣。故凶饥存乎国,人君彻鼎 食五分之五,大夫彻县,士不入学,君朝之衣不革制,诸侯之 客,四邻之使,雍食而不盛,彻骖騑,涂不芸,马不食粟,婢 妾不衣帛,此告不足之至也。
今有负其子而汲者,队其子于井中,其母必从而道之。今 岁凶、民饥、道饿,重其子此疚于队,其可无察邪?故时年岁 善,则民仁且良;时年岁凶,则民吝且恶。夫民何常此之有? 为者疾,食者众,则岁无丰。故曰财不足则反之时,食不足则 反之用。故先民以时生财。固本而用财,则财足。故虽上世之 圣王,岂能使五谷常收,而旱水不至哉?然而无冻饿之民者何 也?其力时急,而自养俭也。故夏书曰 :‘禹七年水’,殷书 曰:‘汤五年旱’,此其离凶饿甚矣,然而民不冻饿者何也? 其生财密,其用之节也。
故仓无备粟,不可以待凶饥。库无备兵,虽有义不能征无 义。城郭不备全,不可以自守。心无备虑,不可以应卒。是若 庆忌无去之心,不能轻出。夫桀无待汤之备,故放;纣无待武 之备,故杀。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然而皆灭亡于百里 之君者何也?有富贵而不为备也。故备者国之重也,食者国之 宝也,兵者国之爪也,城者所以自守也,此三者国之具也。故 曰以其极赏,以赐无功,虚其府库,以备车马衣裘奇怪,苦其 役徒,以治宫室观乐,死又厚为棺椁,多为衣裘,生时治台榭, 死又修坟墓,故民苦于外,府库单于内,上不厌其乐,下不堪 其苦。故国离寇敌则伤,民见凶饥则亡,此皆备不具之罪也。 且夫食者,圣人之所宝也。故周书曰 :‘国无三年之食者,国 非其国也;家无三年之食者,子非其子也 。’此之谓国备。”
辞过第六
子墨子曰 :“古之民未知为宫室时,就陵阜而居。穴而处, 下润湿伤民,故圣王作为宫室。为宫室之法,曰 :‘室高足以 辟润湿,边足以圉风寒,上足以待雪霜雨露,宫墙之高足以别 男女之礼 。’谨此则止,凡费财劳力,不加利者,不为也。役, 修其城郭,则民劳而不伤;以其常正,收其租税,则民费而不 病。民所苦者非此也,苦于厚作敛于百姓。是故圣王作为宫室, 便于生,不以为观乐也;作为衣服带履,便于身,不以为辟怪 也。故节于身,诲于民,是以天下之民可得而治,财用可得而 足。当今之主,其为宫室则与此异矣。必厚作敛于百姓,暴夺 民衣食之财以为宫室台榭曲直之望、青黄刻镂之饰。为宫室若 此,故左右皆法象之。是以其财不足以待凶饥,振孤寡,故国 贫而民难治也。君实欲天下之治而恶其乱也,当为宫室不可不 节。
古之民未知为衣服时,衣皮带茭,冬则不轻而温,夏则不 轻而凊。圣王以为不中人之情,故作诲妇人治丝麻捆布绢,以 为民衣。为衣服之法 :‘冬则练帛之中,足以为轻且暖;夏则 絺绤之中,足以为轻且凊 。’谨此则止。故圣人之为衣服,适 身体,和肌肤而足矣,非荣耳目而观愚民也。当是之时,坚车 良马不知贵也,刻镂文采不知喜也。何则?其所道之然。故民 衣食之财,家足以待旱水凶饥者何也?得其所以自养之情,而 不感于外也。是以其民俭而易治,其君用财节而易赡也。府库 实满,足以待不然,兵革不顿,士民不劳,足以征不服,故霸 王之业可行于天下矣。当今之主,其为衣服,则与此异矣。冬 则轻暖,夏则轻凊,皆已具矣,必厚作敛于百姓,暴夺民衣食 之财,以为锦绣文采靡曼之衣,铸金以为钩,珠玉以为佩,女 工作文采,男工作刻镂,以为身服。此非云益暖之情也,单财 劳力毕归之于无用也。以此观之,其为衣服,非为身体,皆为 观好。是以其民淫僻而难治,其君奢侈而难谏也。夫以奢侈之 君御好淫僻之民,欲国无乱不可得也。君实欲天下之治而恶其 乱,当为衣服不可不节。
古之民未知为饮食时,素食而分处,故圣人作诲,男耕稼 树艺,以为民食。其为食也,足以增气充虚,强体适腹而已矣。 故其用财节,其自养俭,民富国治。今则不然,厚作敛于百姓, 以为美食刍豢,蒸炙鱼鳖,大国累百器,小国累十器,前方丈, 目不能遍视,手不能遍操,口不能遍味,冬则冻冰,夏则饰饐。 人君为饮食如此,故左右象之,是以富贵者奢侈,孤寡者冻馁 虽欲无乱,不可得也。君实欲天下治而恶其乱,当为食饮不可 不节。
古之民未为知舟车时,重任不移,远道不至,故圣王作为 舟车,以便民之事。其为舟车也,全固轻利,可以任重致远, 其为用财少,而为利多,是以民乐而利之。法令不急而行,民 不劳而上足用,故民归之。当今之主,其为舟车与此异矣。全 固轻利皆已具,必厚作敛于百姓,以饰舟车,饰车以文采,饰 舟以刻镂。女子废其纺织而修文采,故民寒,男子离其耕稼而 修刻镂,故民饥。人君为舟车若此,故左右象之,是以其民饥 寒并至,故为奸邪。奸邪多则刑罚深,刑罚深则国乱。君实欲 天下之治而恶其乱,当为舟车不可不节。
凡回于天地之间,包于四海之内,天壤之情,阴阳之和, 莫不有也,虽至圣不能更也,何以知其然?圣人有传,天地也, 则曰上下;四时也,则曰阴阳;人情也,则曰男女;禽兽也, 则曰牡牝雄雌也。真天壤之情,虽有先王不能更也。虽上世至 圣,必蓄私不以伤行,故民无怨,宫无拘女,故天下无寡夫。 内无拘女,外无寡夫,故天下之民众。当今之君其蓄私也,大 国拘女累千,小国累百,是以天下之男多寡无妻,女多拘无夫, 男女失时,故民少,君实欲民之众而恶其寡 ,当蓄私不可不节。
凡此五者,圣人之所俭节也,小人之所淫佚也,俭节则昌, 淫佚则亡,此五者不可不节。夫妇节而天地和,风雨节而五谷 孰,衣服节而肌肤和。”
三辩第七
程繁问于子墨子曰 :“夫子曰‘圣王不为乐’。昔诸侯倦 于听治,息于钟鼓之乐;士大夫倦于听治,息于竽瑟之乐;农 夫春耕夏耘,秋敛冬藏,息于聆缶之乐。今夫子曰 :‘圣王不 为乐 ’,此譬之犹马驾而不税,弓张而不弛,无乃非有血气者 之所不能至邪?”
子墨子曰 :“昔者尧舜有茅茨者,且以为礼,且以为乐; 汤放桀于大水,环天下自立以为王,事成功立,无大后患,因 先王之乐,又自作乐,命曰护,又修九招;武王胜殷杀纣,环 天下自立以为王,事成功立,无大后患,因先王之乐,又自作 乐,命曰象;周成王因先王之乐,又自作乐,命曰驺虞。周成 王之治天下也,不若武王,武王之治天下也,不若成汤,成汤 之治天下也,不若尧舜。故其乐逾繁者,其治逾寡。自此观之, 乐非所以治天下也。”
程繁曰 :“子曰:‘圣王无乐’,此亦乐已,若之何其谓 圣王无乐也?”
子墨子曰 :“圣王之命也,多寡之。食之利也,以知饥而 食之者智也,因为无智矣。今圣有乐而少,此亦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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