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的张森楷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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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史资料》第三十三辑载《史学家张森楷及其治学精神》一文。 作者刘皆放,是张先 生早年的学生,对张先生的著作谈得很详尽。我在进入国立成都大学的第二年,亦在学校听 过张先生一学期的课。从张先生自己谈的,以及从旁人处听来的,也还有些轶闻遗事,为刘 君文中没有谈的。我想写在这里,作为该文的一点补充,也许是研究张先生需要的资料。
中国史籍有通史,断代史两类。《史记》是通史,《汉书》是断代史。先生是主张通史的, 所以他极力推崇《史记》,鄙薄《汉书》。他认为班固的《汉书》,只不过歌颂汉代帝王, 而且断代为史,又有古今人表,这是不伦不类。章学诚也是主张通史的,所以先生对于章学 诚的议论,十分契合。章学诚的《文史通义》对于方志,对于校雠,有很多精辟的见解。先 生在这方面的成就也很大。
梁任公的《近三百年学术史》,对民国以来修的方志,只举了先生的《合川县志》。《合川 县志》修好后,地方上还对修志用的钱没有拨够。张先生上成都来告状。他自诵他状词的警 句说:“县志为海内通人所鉴赏,为乡里小儿所把持”。这似乎认梁是“海内通人”了。但 谈到史学方面,却对梁有许多地方不满;在所编的讲义,对梁的评语是:“识草学疏,心 粗口滑”。先生曾说准备编一部《通史民》,一反向来的帝王为主的史书,改来以人民 为主,头一篇就是梁任公《中国历史研究法之商榷》。查刘君所举先生的著作目录,没这部 书。大约有了拟议,亦还没有着手。所以在《旧史学研究法》中,亦没有谈到有关这书的体 制。此外,在成都还给藏书家严谷孙,写了《贲园书库记》。用校雠学的方法,把严家 的目录彻底整理过。严谷孙把这篇文刻印出来的。
先生读书勤苦,自幼至老,未尝倦怠。在成都大学时,宿舍离我们很近。先生每天天不亮就 起来看书,晚间要看到十点过。那时学校还没有电灯,只是菜油灯。先生就在一灯如豆之下 ,潜心撰述,毫无倦意。他说平生自计有五十年的时光,每天平均要看十点钟的书。张先生 少年读书,因为怕控制不住自己偷惰的心情,曾用铁链把自己的足锁在书案足上。象这样终 身勤苦,力学不衰,造次颠沛,不改其常的学者,在我所见到的前辈中,还没见过第二人。 这种精神,真使人敬佩。所以才能把廿四史读过三遍,并且写出了精湛的《廿四史校勘记》 。虽在四川所见到的版本不多,但一个研究精深的学者,正如刘君文中所引刘光谟的话说的 “就臆测所及,多有与善本不谋而合之处。”傅沅叔的《藏园群书续记》就举过一段故事说 :刘端临校书,遇到有当时的假宋本书;他的校语是:他本是,宋本非。后来证明所谓的宋 本,实是伪本。所以古本不一定都可靠,这全要读者的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张先生的校书 ,可以说有这种精神。
张先生研究学问的细致,也可以从一点小事看出:他经常到李铁桥那里去,从他宿舍到李铁 桥那里,转几个弯,一共要走好多步,都一一记得清楚。有这种细大不捐的精神来治学,尤 其是讲校勘,自然会有许多过人的特识。我听张先生讲课时,先生已年过七十,精神仍然十 分康健,面色红润。上街总是步行。
张先生谈他初来是住尊经书院,后来因事被退学,才改来到锦江书院。也因为退学才愤而 专研史学,不搞经学和文学。所以他关于经学和文字音韵的著作,都是在尊经书院作的。自 己学问有成了,又到湘潭去向王壬秋悔过,请王壬秋为父母作墓志。王壬秋也欣然作了。尊 经生的风气,是自己深造有得,以为“闭门造车,出而合辙”,所以不大愿看外省人的著作 ,其实这也不怪。清代的朴学盛于乾、嘉,但乾、嘉诸儒,就有许多对宋人的著述不屑一览 的。张先生《旧史学研究法》列举了许多他自己的著作,就有些是别人已经作过了的。张先 生专心治史,对诗文却不甚留心。就拿《合川县志》来谈,文章就觉得拖沓冗烦。张先生没 谈过他的诗。我在周紫庭的诗集看见附录的几首诗,就当时的标准来说,不能算好诗,但也 还平正通达。读书多了,自然信手拈来,都不至于太落凡近。张先生的《史记新校注》,是 竭毕生之力以从事的。张先生常常教我们不要轻易著作,他说:“现代有些人,今天想到一 点意思,明天就写出来,后天就被人丢到厕所去了。”现在古典文学的书纷纷出版,将来专 门研究的人多了,先生这书一定会受到重视,重放光芒的。
张先生任教成都大学的时候,牙齿已经落完,全部是安的假牙。当时学校初创,一切都很简 陋。孤身住在学校,伙食也不好。又因为急于要去北京找罗振玉的宋版《史记》来校订,所 以教一学期就离去了。这学期考试完毕,他约我和几个同学在宿舍闲谈,问我专研些什么 ?我说初入大学,才知道学问的浩博,还谈不上专研,样样都想知道一些。先生说学问必须 有所专精,兴趣太广泛了,至多不过学到杨升庵,不会有特殊成就的。这教诲我印象很深 , 但性情老不容易改。第二年春天,我从家到学校,还在龙泉山顶上见到先生,坐在蓝色布篷 的滑竿上看书。抬轿的都在用饭。我走去打了招呼,也没有多说话。从此就再没见到先生了 。先生死在北京。林山腴先生的挽联很有风神,联文是:“坎坷生与俱来,凭古伤今,人过 麦秀殷墟地;著述老而未已,精思极虑,命断阊门匹练时。”先生去世将近五十年了。我现 在已超过先生教我时的年龄,回想先生的教诲,不禁感慨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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