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中国徽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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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徽州路遥梦迷离
我是安徽徽州人。
——胡适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东隅已逝,桑榆未晚。一个人到了暮年,往往特别怀念桑梓之邦,流露出的情感也最为真挚和执着。
一九六O年的一天,当秘书离开胡适的卧室时,听到身后在用绩溪方言背诗,好像是“庾信生平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
庾信是公元六世纪的南朝人,梁元帝萧绎让他朝聘于北周,从此就再也没有回到江南故土了。当时,北周明帝宇文毓、武帝宇文邕都爱好文学,对才华横溢的庾信恩礼有加。故此,庾信在北朝宦海扬波,累迁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然而,他虽然位至通显,却时常客思凄迷,催梦依依。曾作《哀江南赋》,以抒发其故园之思。
胡适时任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他常对自己晚年的秘书兼助手胡颂平说:
徽州话是我的第一语言。
我小时用绩溪土话念的诗,现在也只能用土话来念。
我将来如有工夫来写自己的传记,要用很大的一章来写我那个时代徽州的社会背景。
……
绩溪,徽州,……,尽管暮云断处,迢遥山水,但在胡适心目中,故园仍然令他魂梦牵萦。
早在五十年代,胡适就应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中国口述历史学部”的邀请,作过十数次的口述回忆,简明地介绍了自己的家世、求学和治学的主要经历以及学术成就,这就是唐德刚教授译注的《胡适口述自传》。
翻开《胡适口述自传》的第一章,映入眼帘的就是“故乡和家庭”。其下次一号的字体则是“徽州人”三个字。而接下来劈头的 一句话便是——“我是安徽徽州人。”
以下,我们就聆听适之先生的口述,走进他心灵的故园吧——
徽州在旧制时代是个“府”;治下一共有六个“县”。我家世居的绩溪县,便是徽州府里最北的一县。从我县向南去便是歙县和休宁县;向西便是黟县和祁门县;祁门之南便是婺源县。婺源是朱子的家乡。朱熹原来是在福建出生的;但是婺源却是他的祖籍。
徽州全区都是山地,由于黄山的秀丽而远近闻名。这一带的河流都是自西北向东南流的,最后注入钱塘江。因为山地十分贫瘠,所以徽州的耕地甚少。全年的农产品只能供给当地居民大致三个月的余粮。不足的粮食,就只有向外地去购买补充了。所以我们徽州的山地居民,在此情况下,为着生存,就只有脱离农村,到城市里去经商。因而几千年来,我们徽州人就注定的成为生意人了。
徽州人四出经商,向东去便进入浙江;向东北则去江苏;北上则去长江各城镇,西向则去江西;南向则去福建。我们徽州六县大半都是靠近浙江的,只有祁门和婺源靠近江西。近些年来(抗战前后),最西的婺源县,被中央政府并入江西。但是婺源与安徽的徽州有长久的历史渊源,居民引以为荣,不愿脱离母省,所以群起反对;并发起了一个(婺源返皖)运动。……
徽州人岂肯把朱夫子的出生地划给江西?
后来,婺源一度虽划归安徽,但终又归属江西迄至今日,而绩溪也于一九八七年划给了宣城地区。不过,从文化传统、民俗内涵上来看,这两者乃是徽州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明清时代的一府六县是一个独立的民俗单元。对于这一点,任何一个到过徽州的人大概都不会无动于衷——
徽州,地处安徽南陲的黄山、白岳(齐云山)之间,北有云烟缭绕的黄山迤逦而去,南有峰峦叠嶂的天目山绵延伸展。如果我们乘着火车经南京、芜湖前往徽州。通过宁国之后,途经绩溪、歙县、休宁、黟县和祁门,一直到江西的景德镇,折而向东的婺源,透过车窗看到的“新安大好山水”——溪山环峙,秀峰叠翠,轻帆斜影,村墟刻镂,真可谓“黄山白岳相对峙,风景绮丽甲江南”。尤其是点缀其间的粉墙、黛瓦、马头墙之建筑风格,几乎是如出一辙。这让人直观地感受到明清时代徽州一府六县民俗的独特内涵。如果再深究这种人文景观的历史背景,便不难看到:
首先,从地理环境来看,徽州自古以来就是一个独立的单元。早在南宋淳熙《新安志》的时代,徽州就有“山限壤隔,民不染他俗”的说法。所谓“山限壤隔”,明清之际的顾炎武有过解释,即“徽之为郡,在山岭川谷崎岖之中”,山地及丘陵占到十分之九,是一个具有相对独立性的地域社会;而“民不染他俗”,则道出了徽州作为一个独立的民俗单元,与当地自然环境的关系。
徽州的地望,素有“吴楚分源”之说。据说,先秦时期吴楚争雄,此处因地当两国之间,遂有此称。迄今,在徽州西徧的婺源县北浙源乡的浙岭脊上,仍然保存着“吴楚分源”的青石界碑。在东面接壤处,明人金声亦曾指出:“宣、歙二州地相接。歙地狭民啬,与饶连,风气亦近豫章。宣人文采跌宕,居然吴越也。”金声笔下的“宣”、“歙”、“饶”,都是唐代的地理概念,歙州后改为徽州。由此可见,歙州与宣州(治今安徽宣州市)在民俗上有着相当大的差异。
其次,从历史行政区划来看,一府六县的范围大体上比较稳定。从唐代中叶起,歙州领有歙、休宁、黟、婺源、祁门和绩溪六县,此后,除婺源一度上升为州外,一直未曾发生大的变动。明清时期的徽州府,基本上也就与上述的地域相当。胡适所谓的“历史渊源”或“母省”云云,实际上都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六县均成为徽州民俗单元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再次,区域社会结构(这主要是指徽州的家族制度)也使得徽州民俗具有时间上的纵向传承和空间上的横向衍播。
人是民俗文化的主要载体,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徽州一带,自唐宋以来世系清晰的家族比比皆是,这使得民俗文化具有时间上的传承性;二是家族的不断分化、迁徙,使得徽州地区的人口不断集约化,又为民俗在空间上的传播和同化,提供了可能。特别是家族制度下宗族各支派间频繁的联系,更为民俗的交流和同化,提供了机会。正如清人赵吉士所指出的那样:
新安各姓,聚族而居,绝无他姓搀入者,其风最为近古。出入齿让,姓各有宗祠统之。岁时伏腊,一姓村中,千丁皆集,祭用文公(朱熹)家礼,彬彬合度。父老尝谓新安有数种风俗胜于他邑:千年之冢,不动一抔;千丁之族,未尝散处;千载谱系,丝毫不紊。主仆之严,数十年不改,而宵小不敢肆焉。
《寄园寄所寄》中的这段话,道出了徽州民俗的主要特征。
正因为如此,徽州人对于桑梓乡土有着独特的自豪。歙县有一首谜语这样写道:
二人山下说诗(丝)文,三炮打进四川城,
十月十日来相会,三人骑牛一路行。
谜语中四句的谜底,分别是“徽”、“州”、“朝”、“奉”四个字。“朝奉”一词,至迟在元代的徽州契约文书中就已出现。根据胡适的说法,近数百年来社会上所流行的“徽州朝奉”一词,原是专指当铺里的朝奉来说的;到后来才逐渐成了一切徽州士绅和商人的泛称。
从上述的谜语来看,徽州人对于自己无远弗届的从商热情及其辉煌成就,似乎有着异乎寻常的陶醉。
大概早在东晋时代,徽州人就已远贾异乡,奋迹商场了。及至明清,徽商除了经营传统的茶、竹、木、瓷土、生漆等土特产以及徽墨、歙砚、澄心堂纸、汪伯立笔等“文房四宝”以外,还重点经营盐业、典当、布业和海外贸易等诸多行当,足迹不仅遍及国内的山陬海隅、孤村僻壤,而且还远至海外的日本、东南亚等地。“一等生业,半个天下”,徽州人以经商为第一等生业——歙县的盐商,休宁的典当商,婺源的木商,祁门的茶商,全都以其巨额的财富和鲜明的特色而闻名遐迩。在明清时代,“海内十分宝,徽商藏三分”,随着新安商贾财力的如日中天,皖南的黄山白岳之间一时也人文郁起,山川风物为四方所艳羡,徽州文化更呈现出空前辉煌的一瞬。在那一域水土上,孕育出了新安理学、徽州朴学、新安画派、徽派版画、新安医学、徽剧、徽菜、徽派盆景和徽派建筑等诸多文化事象及众多的流派,在中华千姿百态的地域文化中独树一帜。于是,山水清淑、钟灵毓秀的徽州,也就有了“东南邹鲁”、“文物之邦”的美称。
正是由于徽州文化所独具的魅力,皖南低山丘陵间的这一方水土,古往今来不知曾留下过多少文人墨客的游踪旅痕。
数年前,当我第一次踏上徽州这块土地,但见烟树葱茏,掩映着栉比而立的黛瓦粉墙,将徽州民居衬托在山光水色之中,呈现出一派清新野逸的田园风光。犹如丹青妙笔在用枯笔淡墨,勾勒出疏树寒村的山水胜境。那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牵人情思,强烈地吸引着我深入画境,寻幽探胜而陶然忘返……
以下,就让我们再跟着一个徽州移民后裔的足迹,与他一起踏上返乡的归途,共同走进数百年前的一个历史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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