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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文化

许若齐:《遗老·遗少》

以稿换稿】【繁体】  作者: 佚名   来源: 网络整理   阅读 次  【    】【收藏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七年十一月,徽州经历了一次“地动”——它被黄山市取而代之,绩溪划归宣城,太平(小黄山市)重回黄山(大黄山市),拥有八百年历史的徽州名号则戴到了原属歙县辖下的岩寺头上。广大的人民群众对此倒不太在意,都是在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之下嘛。文化人就很不以为然了,有的痛惜:婺源早去,绩溪又离,徽州只剩下一摊残山剩水;有的愤概:上面的长官也太主观臆断了;有的则放言:一夜之间,这块土地上遍布“遗老”与“遗少”,心怀异志,不满现实,肯定是要大搞“复辟”活动的。

在徽州,能称为遗老者已是寥若晨星。都是些七老八十的“土著”,排查起家谱来,定是当年“新安十五姓”中人。上一辈皆为大清子民:或是末代的举人、秀才;或是式微的盐商、茶商。遗老不留恋前朝的人物旧事,他们最伤心欲绝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怎么一下子就把“一生痴绝处”的徽州改为了黄山,皮之不存,毛何以附焉?对近年来贤达人士的一系列“复辟”活动,他们很想作为社会基础遥相呼应,有所作为。无奈已垂垂老矣,又没有什么头面人物,所以活动半径有限,没产生什么影响。

遗老在幼年时都上过私塾或新学堂,后者也大多办在旧祠堂里。文风炽炽,文脉传承,潜移默化了他们对徽州的认同与执着,并一直延绵到今天。对当下这块土地上的热闹与喧嚣,他们很不以为然:那世界文化遗产的村子,五十年前恐怕有数以几十;大姓的庄里,哪个不巍巍峨峨着一个牌坊群,一溜排列着十几座?他们很看不起外面来的文人学者,看到一些似古非古的古董,转悠了几圈非新非老的老街;横竖拍了几张照片,涂抹了几篇文章,就以为拿住了徽州的精气神,笑话。我们才是古徽州的最后见证人和最终话语者,怎么就不把我们当回事。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遗老尤为不安的是:他们自己已去日不多了,但真正的遗少却无以为继,徽州的精神难薪火相传。他们觉得后者过于浅薄和浮躁,喜欢热衷于滚滚红尘中的俗务,缺乏内敛守拙、虚怀若谷的气度与风范。遗老是不轻易批评遗少的,毕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了,更何况哪有遗少见过的世面大?但有时也会不轻不重地来上一句:读过几本书,懂什么徽州文化?

遗老在地域上可分为两脉。一脉生活在本土的城乡巷陌里,静悄悄地,以一种不徐不疾的节奏打发着人生的最后时光。他们对现代生活的最大接受就是常常厮守在电视机旁,以保持和外面的沟通。他们实在看不惯那些时尚的综艺节目,一见到当红歌星出场,就会说当年的梅兰芳的一招一式、一笑一颦如何如何。在春节喜庆的日子里,也会偶尔写写对联,复述一下“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什么的,接受子孙们多少有些言不由衷的赞美。遗老腿脚不方便,几无可能去参加诸如文化节之类的活动,这种热闹,他们一般是不以为然的。乡下遗老的光景要差多了,他们绝不会成为“族长”一类的角色,只能披着老棉袄,倚靠着自家祠堂的墙根,在冬天的阳光下似睡非睡,作一道古风犹存的风景;要么就在幽暗的老屋里,缩着身子,蜷曲在火桶上,面对着频频闪光的镜头,泥塑般地一动不动。里屋的樟木柜里,或许还藏着一两本《新安竹枝词》、《歙事闲谈》,已经是破册残页了,还得用小木匣装着。祖上留下来的,小时候朗朗上口地读着,那情景有时恍若就在眼前。偶尔有学者来了解方言、民俗什么的,他们也会惊讶:还会有人想到这些东西?于是抖动着嘴唇,很不利索地说起来。学者大睁着眼睛用笔快速地记着:真是一不小心,填补了一项空白。

另一脉则散布在全国各地,多为徽商的后裔,也有五十年代考学出去,在他乡成家立业的。咋一看,他们与当地人无异,但一开口,普通话中夹带着浓浓徽音,便知是来自黄山与白岳间。倘若老乡聚在一起,那道地的方言,旁人听起来像是鸟语。至于处世的方式、待人的礼数、生活的习惯,更显示了一种对故土文化的坚守。有意思的是,考学出来的那些人,学成后留在了大城市,到了谈婚论嫁时,又都选择了家乡的“徽州女人”。一个个“江冬秀”就这么走出了老屋,走出了大山,开始了相夫教子,恪尽妇道的新生活。而文化品位甚高的“胡适之”们也能与其厮守为伴,择一而终,绝少有非份之想。做个“陈世美”什么的。如今,他们难得回老家看看,心中尘封着一个梦想。而一踏上这块土地,,才发现故乡已渐去渐远,变得越加陌生和模糊了。祖宗的祠堂大多灰飞烟灭,剩下的,也仅存颓墙、破瓦、朽梁而已,依稀地述说着这里的昨夜星辰昨夜风。他们可不情愿走进那修旧如新,矫揉造作的“徽派民居”。老俩口于是携着手,蹒跚着,一高一低地走在村口破缺不全的青石板小道上,嘴里喃喃地说着小时候放牛、打猪草、偷西瓜的事儿。风来了,拂动着他们一头的白发。那风是从依旧青翠的山中吹出的,还带着一点淡淡的兰花香。

在当下的徽州,相对于年迈体衰的遗老,遗少们显得活力四溢。他们人到中年,形神俱佳,精力充沛,显然没有了遗老的冬烘与迂腐,深谙“打好黄山牌、做好徽文章”的路数。要知道,“徽学”现在可是中国三大“显学”之一呀:徽商、新安画派、新安医学、徽派建筑、徽剧徽菜……这是一个既深邃又广阔的天地,遗少在里面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凭心而论,遗少确实是把弘扬徽州文化作为一项事业来做了,这比大张旗鼓地搞“复辟”活动要实在得多。他们是很忙碌的:或作为本土的学者、专家端坐在名目繁多的各种会议上,侃侃而谈;或充任一文化智囊,跻身于各级巡视考察官员之侧,行走在山水村落之间;或挑灯疾书案桌,文思汹涌,下笔不是锦绣文章便是条陈建议。徽州文化今天变得纷纭热闹起来,固然与人们追寻旧梦遗痕,眷念古风幽情有关,遗少们的推波助澜也是功不可没。遗老对此有点侧目而视,以为文化的守望者应是神稳气定,更何况徽州人古来就是内敛守拙,不露锋芒的。小的们耐不住寂寞,名利心太重,终难成大事。遗少的回应则是不卑不亢:老人家们的学问是有的,但也太冥顽不化了些。在眼下这个人心不古的浮华世界里,能如此这般地做一些传承徽州薪火的事情当属弥可珍贵了。外面的世界真精彩也真无奈,徽州人也应变得豁达大度和现代起来。至于遗老所言的“国学根底太浅”,遗少报以淡淡一笑:他们能上网吗?

其实,遗少还是挺传统的。徽州古而有之的为人处世的理念规范,打造了他们人品的基本构架。在他们身上,程朱遗风依稀可见。遗少们有些浮躁但不浮夸;有些名利但不熏心;有些自傲但不自负。细细地接触下来,他们多少还是儒雅的一群。当然,离大家的风范还是遥远,时不时地流露出些许酸迂。每每黯然的是,自己那些很有文化品位的点子与创意遭到冷淡,难免要发出些怀才不遇的感叹。遗少大抵也分为两支:一支在从事徽州大文化的研究,大至山水村落、小到文书典籍,无所不容。或溯源、或解读、或考证、或述略。大块头的文章,大部头的著作竞相面世,层出不穷。间隔三两年,亦有冠以国际或国内的专题学术会议揽延成果。这是遗少的主流派;另一支则主要活动在文学范畴里,显得要冷清寂寞得多。文学的不景气是人所共知的,遗少不可能与凶杀情变一类东西为伍,更对“上下半身”写作不屑一顾,所以便举步维艰,有些溃不成军。大部分已转入了旅游文学的创作,什么山水风光、逸闻掌故,林林总总,尽在笔下。作为精神的土特产,点缀在风景点的店铺柜台上,通俗地展示着徽风徽韵。还有人数少得可怜的几个,在颓势中作最后的坚守。他们悲哀文士瘁集、文风悠远的徽州,当下为什么不能形成有地域特色的乡土文学?即便不能与什么“荷花淀派”同日而语,哪怕就像不远的安庆,出一个海子也罢。于是,郁闷的他们喝酒便喝酒,一醉方休;打牌便打牌,通宵达旦。当然,也有若干兼顾文化与文学的,左右逢源,游刃有余,时不时地出本集子,小说、诗歌、评论、游记一网打尽,就像那口集五花肉、蛋饺、豆腐果、干豆角、干蕨菜等于一镬的徽州“一品锅”。

还有一批改革开放后走出大山的徽州人,刚刚告别故土时,多少有一些“前世不修,生在徽州”的艾艾怨怨。如今他们游走四方,浪迹天涯。发财于商海者,念叨着要做个儒商;崛起在学界者,则以谈徽学为显彰;平平常常之人,回望故园,莫不以是徽州“土著”而自豪。他们认同自己为遗少,散布在祖国的四面八方,这与胡适当年所言的“小徽州”与“大徽州”一脉相承。

遗少的生活方式总体上是传统的,少有放浪形骸的事情发生。与时髦的小资相比,显得古风徐徐。如果说,后者是一条湍急的小溪,前者就是一口幽深的老井了。他们活得是古朴了一点,但也不乏诗意与快活。这不,枫叶正红的时候,他们结伴行走在黄山白岳间。层林尽染,秋色撩人。夜晚,小酌之余,就宿在古村落老屋里那雕花大床上。床像个小房间,很有些年代了,周沿的木雕依旧精美,只是床板硬了一些。恍恍惚惚中,一位身着青色大褂的“徽州女人”,手执一盏罩子灯款款而至。那娇好的面容很像是当红的黄梅戏女星,正含深情于一笑一颦之中。窗棂外,秋雨不期而来了,豆大的雨滴敲打着黑色的方瓦,落在“四水归堂”的天井里,惊醒了遗少,更衬出夜半深沉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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