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地风物—木器铺

木器铺建造在河边的空地上，原来，只孤零零的一间屋子，四周空旷。我还记得很久以前的情景，被剖开的木板晾晒在河滩上，白花花一片，柳木、槐木、桐木……死命散发香气。同时，露天的金色工棚（用几领苇席围圈）里，木匠师傅们做着新家具。

一个小工人（大概姓邵）背对着我，弓着油亮的脊背，用刨子刨一块木板，随着他的每一次用力，他背上、肋下、胳膊上的肌肉群像小动物一样滚动。那情景曾深深震撼过我，我有点畏惧又有点着迷地蹲在一旁观看，在他们的呵斥声中不时挪动着位置。我憧憬着自己将来也能像他那样强健，并伺机从废弃的木条中捡拾一两根可以用来玩耍的木条。

现在回想起来，我对那些木头最后做成了什么并不在意，只是对它们被肢解的过程感兴趣。浓烈残酷的香气曾怎样吹动着一个少年的心灵呀。

按照现在的观点，木头应该欣然被剖开，这是充分地展现自己，那些木头，难道不是应该被用掉的吗？但这是否符合神的旨意，我说不准。

似乎从没有过丑陋的树牞但有过让人别扭的家具。树，应该是神选定的物种，而家具，说到底不过是人类的玩具。木器铺的周围，是河水、芦苇、树林，沿河的树林像绿色的巨龙朝远方伸展，我相信河水有多长树林就有多长，它将一直伸展到安徽或者更远的地方。只有这样的树林里才能产生大树，如云的树冠，浓郁潮湿的氧气，适合百鸟和神灵出没。是的，虽说树破土于大地牞但完全像来自天堂，它一直向上向上，站在原地飞翔，——我相信它的灵魂早已飞到了极远的远处。这和鸟相似。鸟可以飞到极高的地方，那里，非人类的目光能及，是不可知的王国。但鸟终会回落到树上牞这使树变得愈加神秘，和我们相距咫尺，又保持着遥远的距离。

但这情景已不复存在，现在，那些古老的树林早已消失，木器铺也早已改变了模样，它的地盘扩大了，它被一片围墙包围起来，围墙外面是大片大片新建的民房。

怎样才能弄明白一棵树？有时候我宁愿相信，从树到家具牞是人类试图看清什么的过程。但我们能看到什么呢牽木板牞木条牞刨花牞锯末……零散不成片段牞像一场恶作剧。剖开的木纹在桌面上回荡，有谁听清了这来自另一个心灵的音乐牽而雕刀下一一呈现的鸟、花朵、月亮……虚拟的世界，对美的追逐，是否只是我们奢侈的自娱？

而这一切，最后都需要油漆来包裹。油漆牞猥亵之物牞充满了暧昧的味道。我又一次走进这座木器铺（已更名为木器有限公司），它的设备已基本现代化了，电锯、电钻、电刨子、车床……，木匠们抓牢机器的把柄，钢铁的锋刃摩擦出的热和火花，使木头散发焦香，电锯嘶鸣，肋骨离析而出。我感觉，木器铺应该是我们的生活最疼痛的部位，许多东西都在喊疼：斧子、刨子、钉子、锤子……只有树本身抿紧了嘴唇。

我再次看到了我在少年时仰慕的那位师傅，他已老了，头须花白，腰也有些佝偻。他手里拿着一把凿子，在一堆木头前有些迟疑，像手拿一把老旧的探照灯面对着木头给出的巨大黑暗。过了一会儿，他丢掉凿子，弯腰捡起了一小块硬杂木，比划，打量，然后咕哝着骂了一句什么，一缕微笑，在他那木刻似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显现，然后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