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地风物—脆皮油酥

母亲对于食物的选择有个规律，那就是儿女们不喜欢吃或淘汰下来的东西即是她所喜爱吃的。这一点可以远溯到三年自然灾害之时———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食品严重匮乏，粮食紧张瓜菜代，有些瓜菜难以吞咽，如一种“猪吃南瓜”，烧不烂，味又差；还有一种“癞团菜”，是卷心菜的边皮，同样煮不烂，味亦差。我们见了都害怕，可母亲偏说她喜欢吃这样的瓜菜，一碗一碗地吃，省了下来的粮食，让正上学、发育身体的孩子们多吃点。

转眼间日子好过了，食物也变得充裕、琳琅满目，母亲对食物的选择有了新的规律，那就是什么东西较为便宜，她就喜欢吃什么东西。譬如带她去点心店吃点心，她总是挑便宜的面条吃；又譬如，对于干点心之类，她一口咬定自己最喜欢吃的就是桃酥饼。

困难年间，这桃酥饼算是稀罕之物了，记得那时用粮票不说，还要凭糕点券，到了七十年代后期，桃酥饼已成廉价的大众化食品，可母亲偏说她最喜欢吃的就是桃酥饼。儿女小辈、亲戚朋友们都知道了母亲这个嗜好，凡上门探望她，都买桃酥饼给她吃。知母莫若儿，我知道母亲之所以声言自己喜欢吃桃酥饼，是怕过多破费小辈和亲朋们，让他们就送桃酥饼来，礼到情到，皆大喜欢。然而我不去点穿她，因为惟有这样，她才感到心安理得，做人做得踏实。

那一年，母亲来我这里小住，我带她到天下第二泉吃茶，我要给她买些茶食，她横竖不肯，我便盘算好，茶后寻家饭店好好孝敬孝敬她老人家。然而没等茶罢，母亲突然提出，她想吃这里现做的油酥饼。我猜透她的心思，她怕我领她去饭店吃饭多破费，想用油酥饼来将就打发这顿午饭了。见我犹豫着，她笑道：

“难道你忘了吗，我平时最喜欢吃的就是油酥饼啊？”“姆妈，你的口味我知道，油酥饼是油酥饼，桃酥饼是桃酥饼，你喜欢吃的是桃酥饼，不是油酥饼。”我回答说。

“油酥饼跟桃酥饼是差不多的，都用油酥做的，我就是喜欢吃。你给我买去。”母亲以命令的口吻吩咐我道。

我只能唯唯遵命，前去买来了热炉油酥饼。说实话，这油酥饼口味不错，当点心可以，要当作正餐的话，似寒碜了点。

母亲开始受用油酥饼了，但见她取出一方手帕，平整地摊在桌上，将头脸凑向桌面，取饼、撮起嘴慢慢地吃了起来，一只手持饼，一只手手掌朝上凑接着。那饼的脆皮油酥掉落下来，有的掉在她的手掌里，有的则掉到了桌面的手帕上。她就不慌不忙先把手掌里的脆皮油酥舔食了，再兜起手帕，将手帕的角衔接上了嘴巴。

我意识到了什么，忙四下张望，———不好，有几个年轻入时的男女正瞅着母亲的举止，“吃吃”作笑呢，而且其中好像还有熟人，是我曾经讲课辅导的文学青年。我立时大窘，欲伸手去阻止母亲的动作，可母亲一手挡住了我，她吃得坦然，津津有味，啧然有声：

“啧啧，好吃，脆皮油酥真好吃，不能浪费了。这叫‘惜食有食吃’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