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伶仃洋
【以稿换稿】【繁体】 作者: 衔杯 来源: 网络整理 阅读 次 【小 中 大】【收藏】
黄昏时分,一缸陈墨蓦然跌入落日光潮,将海天相接的金蟒齐腰斩断,藏青的游魂在渔船的辙痕里吞吐,只留一条绛珠血线齐着海平面扩散。灯光腻在风中,是踯躅在山屿间惆怅的脚步,我听到一滴眼泪蒸发的声音,蜃在蟒鳞的粘液里,将夜踏碎。而此时,阔大的珠江口仿佛一朵凋零在太平洋眉梢的玄色牡丹,拖着爬过残春的长尾,冷静地参加西元2007年初夏的丧礼。我念叨着徐志摩的诗句:月儿,我不希望你圆满!便一头闯进这满目苍茫之中。这是我今夏筹划很久的一场仪式:在我的生日夜晚,祭奠一个民族的亡魂。
伶仃洋是珠江入海口一片喇叭状的海域,卫星图像上,这块墨绿的胎记就像一种不祥的征兆。沐浴在诗礼光辉下的华夏先民不知这里就是三千年古典中华的祭坛,后继的近代国人也宁愿以一种时间维度上的历史沿革而把它忽略。然而,这实在是一个不该被我们忽略的地方,海雨天风中十万大宋官兵的鲜血浮起了蒙古帝国的太阳,每一捧流沙都混和着古典华夏文明的骨灰!
1279年早春,南宋残军在广东新会崖山海域与蒙古军队展开了持续20多天的海战。大势已去的时候,左丞相陆秀夫对九岁的少帝说:陛下是大宋正统后裔,当做出不辱血统的决定。少帝微笑着说:我明白了,先生没有背弃大宋,并一直侍奉我,我很感谢。而后,陆秀夫把自己和少帝捆绑在一起,蹈海身亡,许多后宫、大臣、官兵跟随其后。史载海上浮尸有十万之多……我一般很少在文章中重复历史本事,我习惯于把历史事件仅仅当成展开论说的逻辑前提,而这次,考虑良久,我不得不把这段几乎无从考证的君臣对话呈现在文章中,我甚至不忍对它进行展开,抑制不住的眼泪总如南海的浪涛在我耳畔轰鸣。
王朝的覆灭,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衰竭寿终;一种是惨遭横祸。前者如汉、唐,他们因军阀割据而走向分裂;后者如宋、明,他们因蛮族的武功而命丧黄泉。前者是一种小说式的展开,后者是一种戏剧式的集中。因机体衰竭而寿终正寝,往往因时间和空间的拉长而抵消了疼痛,代之以惋惜;惨遭横祸却是一个生命的灭顶之灾,它因短暂和集中而凸现了历史的阵痛,以至于叫人往往忽略它自身的顽疾。用莎士比亚的话说,这是:混乱已经完成了他的杰作!大逆不道的凶手打开了王上的圣殿,把它的生命偷了去(《麦克白》第二幕);用孔尚任的话说,这是:走江边,满腔愤恨向谁言?老泪风吹面,孤城一片,望救目穿。使尽残兵血战,跳出重围,故国苦恋,谁知歌罢剩空筵!长江一线,吴头楚尾路三千。尽归别姓,雨翻云变。寒涛东卷,万事付空烟。(《桃花扇》第三十八出沉江)
对个人来说,有长痛不如短痛的古话,致命是最高限度;但对一个文明来说,这种打击不仅致命,而且使时间逆转。历史上雅利安人对古印度的征服,灭亡了灿烂的古恒河文明;罗马对希腊的征服,几乎摧毁了全部希腊文明,奥斯曼突厥对欧亚大陆的征服也使历史倒退。而人类历史上蛮族征服的顶点就是蒙古帝国的全球性扫荡。史载蒙古征服中国的过程中,造成至少6000万人的死亡,相比日本南京大屠杀,这个数字是人类倒退回蛮荒状态的最有力凭证。
汤因比教授在蒙古帝国的征服中写到,设若此刻中国为汉帝国时代,或者是唐帝国时代,蒙古人未必能够征服几乎整个欧亚大陆,而长达半个世纪宋蒙战争,是蒙古势力崛起以来耗时最长、耗力最大的战争。但历史无情地证明:这是中国自有历史记载以来,本土的农耕文明第一次全面被游牧民族打败,中国变成蒙古帝国的一个属国。
这段七百多年前的君臣对话从此不再是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式的亡国之恨,凄风苦雨中孱弱的声音当是割破在一个民族咽喉的嘶哑咆哮,它割断了大宋蓬勃的商贸、科技、文学、艺术,也割断了三千年中华文明的血脉。一百年以后,朱元璋率领的农民军复国成功,中国近古历史拉开帷幕。但是,十四世纪以后的中华已经不再有古典时代开放的雍容气度,它走向了内敛。(见黄仁宇《中国大历史》)而就在同时,文艺复兴浪潮已驾着但丁的神车,从佛罗伦萨蔓延到整个欧洲,成为三百年世界近代史沧海桑田的前奏。我想,苏东坡、柳永、李清照、司马光、王安石、欧阳修、毕升、沈括、朱熹、程颢、辛弃疾……这些辉煌的名字就在1279年早春的那个大雨滂沱的黄昏回到九天,无奈注视着汉民族肌体上这个阿喀琉斯之踵。
伶仃洋一放七百年,那些璀璨的星光不念旧恶地照耀着征服者几番凶荒战斗和后继者数度梗泛萍漂。等她踯躅的脚步再次闯进我的视野,便不再是些剩水残山孤臣孽子,这个被香港、深圳、澳门、珠海环抱的财富之海呈现另一番青春气象。三春云物归胸次,万里风烟到眼中,遥想当年雨丝风片,就中滋味酸甜,一霎时飞鸿去远。
我们从深圳蛇口码头上船,伶仃洋像一个健壮少年,在HIP-HOP的节奏中向我跑来。游艇和海豚并肩穿梭、飞机与鸥鸟比赛高翔,亚热带灿烂的阳光滑落在海蓝的绸缎上,反衬着群岛翠鹅绒般的质感。城市天际线景美天佳,万吨集装箱码头语笑喧哗,古老的伶仃洋已不再伶仃。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的悲壮诗篇早已淡出了我的脑海,似乎这遥远的悲怆从来就不曾发生,而仅仅是历史坐标系第三象限上的负值。
岛上并不繁华,弥漫着柴油机渔船的废气和海鲜的腥味。破旧的渔民房大体保持着围屋的格局,青石板街道狭窄而凹凸不平,年轻人大多去了香港和深圳,岛上见得多的是老年人和妇女,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南海小渔村。
这一天是农历四月十四,是我的生日。生日里在七百年前的墓地上行走,感慨万千。当我晚上从歌舞厅走出来的时候,傍晚积聚的云层越来越厚,跟着就淅沥起来。这海天啜泣的声音驱散了我身上少年人所有的气息,一瓶酒洒向大海,我感觉自己已白发苍苍。
龙死后,脊骨化成岛屿,精气化成湿云,细浪鼓板轻敲,即成风雷雨露。初夏的暮雨,该是我的多事而引发的海的辛苦,是龙魂在引吭徊泣。我如一粒沙,浮在此时此刻的纬度,哲学家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问,我是否曾经有一次踏进过同一条河流呢?一条河流是否真正成为过一条河流呢?就像这阔大的珠江口,它向太平洋吹响着怎样的音调呢?一瓶青岛啤酒洒向十万尸骨的坟墓,伴随着的恰是此时无喜无悲的理智的心,天不知,海亦不知,难道我全部的仪式在完成之时便也成了一个逻辑意义上的负数?
伶仃洋被时间假定,斟满悲剧诗人的酒杯,在吹歌鼓荡中让阳刚的苦难上升,并在饱和的瞬间轰然坍塌。它强迫万物向它索取这瓢鸩酒,换来被历史挟持的微妙战栗。这就是亚里士多德笔下的悲剧,它比历史和史诗更加真实,它在时间维度之外永远正在进行。历史是人的函数,当人被代入伶仃洋的方程式,历史就成为附属变量,而与时间无关,与空间无关,与伶仃洋无关。
一阵烧烤香气扑来,菲律宾朋友的吉他声轻轻荡漾,欢笑声也越来越大,烧烤晚会开始了。年轻人闹成一团,不时有祝贺生日的敬酒,我饮得很疯,猜拳的叫喊声野蛮灌满轻柔的夜,就像当年蒙古军扫荡中原一样。不知多久以后,一个朋友自语道:今天的月亮可真美!我猛然一惊,透过椰林的缝隙望去,浩瀚青天没有一丝云彩,一轮腴满的月高悬在朗朗乾坤正中。伶仃洋此时烟波浩淼,铅华流荡!有风自七百年前的洋面吹来,那是尘封舞台上翕动的蝶翼,叫我风生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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